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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這是一個夢嗎?

第二篇

這是一個夢嗎?

一個人為什麼戀愛?一個人為什麼戀愛?他在整個世界上只看見一個人,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心裏只有一個願望,嘴上只有一個名字——一個不斷出現的名字,它就像泉眼裡的水,從心靈深處上升到嘴唇,這個名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名字他不停地悄聲喚著,不論身在何處,他念叨著,就像念叨一段祈禱。這是多麼奇怪的事!
天色相當昏暗的時候,我離開了自己的庇護所,開始輕柔地走著,慢慢地、無聲無息地走著,穿過那滿是死者的地方。我四處走動了很長時間,但是卻再也找不到她的墳墓。我繼續走著,伸著胳膊,用雙手、雙腳、雙膝,用我的胸,甚至用我的頭在墳墓上敲擊著,可是卻沒能找到她。我像一個盲人在摸索著路。我觸到了石頭、十字架、鐵欄杆、金屬花圈和凋謝了的花圈!我用手指摸著字母,分辨著墓主的名字。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我再也不能找到她!
我想她必定也在她的墓石上寫下了什麼;現在,我在那些半開的棺材中間,在那些屍體和骸骨之間毫不畏懼地跑著,我向她跑去,我當然應當馬上找到她。我不用看見她的臉就立即認出了她,她的臉被裹屍布蓋住了。在大理石十字架上,我不久以前讀到的是:
她愛過,被愛過,死去了。
他們在黎明時找到了我,我那時正躺在墳墓上,不省人事。
突然,我正坐著的那座墳墓上的大理石板似乎在動。它肯定在動,好像被舉了起來read•99csw•com。我一下子跳起來,跳到隔壁的墳墓上,我看見,是的,我清楚地看見我剛離開的那塊石頭垂直立了起來。接著,死人出現了,那是一具裸體的骨架,用它彎著的脊背把石頭朝後推。我相當清楚地看見了它,雖然夜是如此黑暗。在十字架上我能看見這樣的字句:
而為死去的所有那些人,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土地把他們接回去了,忘川把他們淹沒了。再見!
然後,她死了。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不再知道任何事。一天晚上,她濕淋淋地回了家,因為正下著大雨。第二天,她咳嗽起來,她咳嗽了大概一個星期,然後卧床不起了。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不記得了,但是醫生來了,開了處方,然後走了。葯拿來了,一些女人讓她把葯喝了。她的手火熱,她的額頭滾燙,她的眼睛明亮而悲哀。我跟她說話,她回答了,但我現在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麼。我已經忘掉了一切,一切,一切!她死了,我清楚地記得她那聲輕微、虛弱的嘆息。護士說:「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雅克·奧利文特在此長眠,他五十一歲去世。他的冷酷無情加速了其父的死亡,因為他希望繼承其父的財產;他折磨自己的妻子、孩子,欺騙他的鄰人,搶奪每個他能搶奪的人,他窮困潦倒地死去。
她就在那下面,腐爛了!多麼可怕!我抽泣著,額頭抵在地上,我在那兒停留了很長時間,很長時間。然後,我看見天色漸漸暗了,read.99csw.com這時,一個奇怪而瘋狂的願望,一個絕望的情人的願望,抓住了我。我想在她的墓前流著淚哀悼她,以此來度過這個夜晚,這個最後的夜晚。但是我會被看見,並且會被趕出去。我該怎麼辦?我很狡猾,我站起身來,開始在這座死人之城中四處漫遊。我走著,走著。這個城市比起另一個來顯得多麼小!另一個城市是我們居住的。然而,死者比起活著的人來多了無數。我們需要高樓大廈、寬闊的街道和更多的房間,僅僅為了四代人,這四代人同時看得見日光,飲的水來自汩汩湧出的泉水,喝的葡萄酒來自能釀酒的葡萄樹,吃的麵包來自產糧的原野。
我孤身一人,完全是孤身一人。於是我蜷伏在一株綠樹下,在它那茂密而陰森的枝幹中將我自己整個兒藏了起來。我等待著,緊貼著樹榦就像一個失事海船上的人緊抓著船板。
昨天,我回到了巴黎,我又看見了我的房間——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床,我們的傢具,一個人死後每樣東西上都遺留著她的生命。我重新又被強烈的悲痛擊倒了,我想打開窗戶,跳到街上去。我不能再在這些東西中間待下去了。這些牆,曾圍繞過她,遮蔽過她,在它們那些細小的裂縫裡留下了她生命的氣息,她的皮膚,她的呼吸。我戴上帽子,開始逃跑,我走到門那兒,經過門廳里的那面大鏡子,那是她放在那兒的,這樣她每天出去的時候,就能從頭到腳地打量自己,看自己的服飾看上去好不好,是不是得九-九-藏-書體,是不是漂亮,她從自己的小靴子看到帽子。
寫完以後,這個死人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的作品。我迴轉身看見所有的墳墓都打開了,所有的死人都從裏面出來了,所有的人都擦掉了他們的親戚刻在墓石上的字句,代之以真實的情況。我看見所有人都曾折磨鄰人——惡毒、欺詐,偽君子、撒謊者、流氓無賴、造謠誹謗者,愛嫉妒;他們曾經偷竊、欺騙,干下了種種可恥的、可惡的勾當。這些好父親,這些忠實的妻子,這些孝順的兒子,這些貞潔的女兒,這些誠實的商人,這些被稱作完美無瑕的男人和女人。在他們永恆安息之所的門檻上,所有人同時寫下了真實情況,可怕而神聖的事實,每個人在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或假裝不知道的事實。
現在我看到的是:
她愛過,被愛過,死去了。
我不知不覺走了出去,走向墓地,自己也並沒有想這麼做。我找到了她簡樸的墳墓,一個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上鐫刻著這樣幾個字:
詹頌譯
她下葬了!下葬了!她!葬在那個坑裡!一些人來了——女性朋友,我避開了,偷偷逃跑了。我跑著,然後穿過街道,回了家,第二天開始做一次旅行。
沒有月亮。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我嚇壞了,在兩排墳墓之間那些狹窄的小徑上,我被嚇得魂不附體。墳墓!墳墓!墳墓!除了墳墓什麼也沒有!我左邊,我右邊,我前面,我四周,到處都是墳墓!我坐九*九*藏*書在一座墳墓上,因為我再也走不了啦,我的膝蓋全軟了。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還聽見了其他什麼聲音。什麼聲音?一種亂鬨哄的、難以名狀的聲音。這聲音在我頭腦里,在深不可測的黑夜裡,還是在神秘的土地下面?這土地里滿是人的屍體。我朝四周看著,但是我看不見自己在那兒停留了多長時間;我恐懼得動彈不了,嚇得渾身發冷,想大喊,想去死。
她欺騙自己的情人,有一天冒雨去會別的男人。她得了感冒,死去了。
我要告訴你我們的故事,因為愛情只有一個,它總是相同的。我遇見了她,我陶醉在她的臂彎里,她的衣香中,我迷戀她的溫柔,她的愛撫,她的話主宰著我的生活。我整個兒陷進去了,她的一切把我迷住了,我一心只在她身上。我不再關心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地球上,是白天還是黑夜,自己是死還是活。
我曾經瘋狂地愛過她!
我在那面大鏡子前短暫地停留了一下,鏡子里曾多少次映出她的影像——多少次,多少次,它必定留下了她的影像,我站在那兒,顫抖著,眼睛定定地盯在鏡子上——盯著那扁平的、深邃的、空空的鏡子,它曾經把她從頭到腳映照進去,曾經像我那麼多地擁有過她,像我那充滿激|情的眼神一樣。我覺得自己愛上了這面鏡子。我撫摸著它,它是冰冷的。噢,這些回憶!悲傷的鏡子,燃燒的鏡子,可怕的鏡子,讓人們忍受這樣的折磨!忘掉心裏曾經擁有過的一切,忘掉在心裏曾經感受的一切,忘掉在心裏反省過的https://read.99csw.com一切,或者忘掉在它的柔情里,在它的愛情里反映過的一切,這樣的人是幸福的!而我是多麼痛苦!
在墓地盡頭,我突然覺察到自己在它最古老的部分,那兒,很久以前死去的人已與泥土融為一體;那兒,就連十字架也已經腐爛;那兒,可能的新來者也會在明天才能被安置。到處都是無人照管的玫瑰,還有粗壯而陰沉的柏樹。——一個悲慘而美麗的花園,靠人肉滋養。
那個死人也在讀刻在墓石上的字句。然後,他從小徑上撿起一塊石頭,一塊小小的、尖角的石頭,開始仔細刮擦那些字母。它慢慢把它們抹去,然後,它用兩隻空洞洞的眼眶,看著曾刻有那些字句的地方。接著,他用那曾是食指的骨頭尖,用發光的字母寫著,就像男孩子們用摩擦火柴的尖頭在牆上寫的那些字行:
我什麼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知道了。我看見一個神父,他說:「你情人?」在我看來,這好像是他在侮辱她。因為她死了,沒人有權利再那樣說了,於是我把他趕了出去。另一個神父來了,他很善良,很親切,當他向我說到她的時候,我流了眼淚。
〔法國〕居伊·德·莫泊桑
雅克·奧利文特在此安息,他五十一歲去世。他愛他的家庭,為人善良而誠實,上帝仁慈地把他召回了。
他們就葬禮的事同我商議,但是我不記得他們說的任何事情了,雖然我還能回憶起棺材,還有他們把她釘進棺材的時候那鎚子的聲音。噢!上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