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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人椅

第三篇

人椅

「但是,待我再思考一下。如果連死的決心都能下的話,難道就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嗎?譬如……」
對我來說,這可真是個意外的收穫。女人,乃神聖之物,我連看她們一眼都感到害怕。更何況現在我和一位不相識的異國少女同在一屋,同坐一張椅子。不僅如此,我們還緊緊地靠在一起,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肌膚。而且,她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因為不會擔心周圍有人看見,一副隨意不羈、肆無忌憚的樣子。在椅子里,我甚至可以做出擁抱她的樣子。隔著她身後的皮面,可以吻她豐|滿的脖頸。不管什麼樣,我都可以隨心所欲。
整整一天,先是那個男人,後來又接連不斷地有許多人坐到我的膝蓋上。絲毫沒有人發現他們信以為真的柔軟的彈簧其實是我有血有肉的大腿。皮面椅子中的世界漆黑一片,動彈不得。然而它卻是那麼的奇妙而有魅力。在這裏,人們平時司空見慣的人似乎成了另外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只不過是由聲音、鼻息、腳步聲、衣服摩擦聲,加上若干塊富有彈性的肉塊組成。我識別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不是憑他們的相貌,而是靠感覺,有的胖乎乎的,感覺就像一大堆肉塊組成。相反,有點瘦骨嶙峋的,感覺就像一副骨架子。此外,脊椎骨的彎曲度、肩胛骨的寬度、胳膊的長短、大腿的粗細、或尾骨的長短,如果綜合起來看,無論個頭多麼相似,總有不一樣的地方。人,除了長相和指紋,通過整個身體的感覺,也完全可以識別。
當她投身於我的時候,我都盡量輕柔地迎接她。當她在我身上疲勞的時候,總是輕手輕腳地活動自己的膝蓋再轉身。當她迷迷糊糊就要睡著的時候,我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膝蓋,就像搖籃。
該從何處寫起呢?因為此事是遠離人類的所作所為,過於千奇百怪,而我卻要用人世間使用的這種方式,令我實在羞愧難當,使我感到用筆也覺遲鈍。但是我不能再猶豫了。就讓我從事情的起源開始,順次地寫下去吧。
很快,我的腦海里浮現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惡魔的嘟噥大概是指這個吧。這件事像噩夢一樣荒唐無稽,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這種恐怖所具有的難以言喻的魅力卻誘惑著我。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一下子懵了。查看一下椅子嗎?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椅子里即便是沒有人,但是肯定會有食物以及其他屬於他的髒東西。
從我這樣一個夫人毫不知曉的男人這裏突然冒昧地給您寫信,懇請您原諒我的罪過,我這樣說,夫人您或許會感到吃驚吧。我現在要向你告白我所犯的不可思議的罪惡,在數月里,我完全徹底地從人間消失,過著確如惡魔般的生活。當然,在這個大千世界里,沒有人能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或許會永遠生活在那裡,不再回到世間來。
可是,我盡量讓少夫人感覺到椅子的舒適,使她對椅子依依不捨。她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定有著比常人更為細膩的感覺。如果她能感覺到椅子里的生命的存在,把它作為有血有肉的活物而不是純粹的物質,對它戀戀不捨,僅此我就心滿意足了。
「夫人,您的信。」
幾乎一整天,待在非常狹小的空間里,彎臂曲膝,全身都麻木了,又不能站直了,最後來往于廚房和化妝間,幾乎成了膝行。我這個男人,你說是不是瘋了?忍受如此的痛苦,仍不想放棄那奇妙的感官世界。
我這樣想著。在工作間,無論是賣力地使用鑿子還是釘釘子,抑或是攪拌刺鼻的塗料,我總是執拗地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夫人:
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在她每天必坐的扶手椅里,竟然有一個陌生人。
夫人,請你不要因為我這樣露骨的表白感到不舒服,因為這時我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女性的肉體(她是第一位坐椅子的女性)。聽聲音,她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外國少女。當時,正好房間里沒人,她好像有什麼高興事,小聲地唱著什麼歌,怪怪地聽不懂。蹦蹦跳跳地進入房間,走到我隱藏的扶手椅前,猛地坐到我的身上。我感覺到她豐|滿且富有彈性的肉體,而且大概是因為什麼滑稽的事,read.99csw.com她哈哈地笑了起來,手腳吧嗒吧嗒地亂蹦,就像魚在網中活蹦亂跳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走廊方向,傳來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待到走近兩三個房間的時候,因為地面上鋪了地毯的原因,腳步聲便低得幾乎聽不見了。不一會兒,傳來一個男人粗重的鼻息。我大吃一驚,只聽撲通一聲,一個洋人巨大的身軀坐在我的膝蓋上,軟軟地彈了兩三次。我的大腿和那個男人健壯碩大的臀部只隔這薄薄的一層皮,緊靠在一起,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的體溫。他的寬肩正好靠在我的胸部,重重的雙手隔著皮革正好與我的手重疊。而且,大概這個男人好像吸雪茄煙吧,一股男性濃重的體味透過皮革的縫隙一陣陣飄來。
我上身穿一件襯衫,打開裝在椅子底部的蓋子,正好可以鑽進去。那種感覺怪怪的,就像進入到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墳墓。不過細想,與墳墓也沒有什麼兩樣。鑽進椅子的那種感覺,就像穿上隱身蓑衣從人間消失的一樣。
不知是我的用心得到了回報,還是我的自作多情,近來少夫人開始喜歡上我的椅子了。她就像嬰兒在母親的懷抱或少女接受戀人的擁抱一樣,無比溫柔地坐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的膝蓋上,就連轉身的樣子都顯得那樣親切。
但近來,我的身心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而且,我不得不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懺悔。我只能這樣說,許多地方您會覺得不可理解,那麼我請您耐著性子姑且把這封信讀完。這樣,為何我這樣想,而且為何要向您告白,必須特別請您聽我傾訴。凡此種種,您一定會聽清楚的。
一把椅子做好之後,我首先自己試一下,看一下情況如何。在異常乏味的工匠生活中,僅在此時才能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得意,什麼樣的高貴之人抑或什麼樣的美人會坐這張椅子呢?能訂如此不一般椅子的人家,那裡一定有與這張椅子相稱的豪宅吧。豪宅的牆上掛著名家的字畫,天花板上垂掛著巨大的宛若寶石製作的枝形吊燈,地上鋪著昂貴的地毯。而且,椅子前面的餐桌上擺放的西洋花草,香氣襲人,競相綻放。沉迷於幻想之中,似乎覺得自己已變成了這座豪宅的主人,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份愉悅卻絕非用語言可以表達的。
劉軍等譯
其中有一次,歐洲某個強國的大使(從日本男服務員閑談中得知)將他碩大的身體坐在我的膝蓋上。此人與作為一個政治家相比,更是一位世界級的詩人。正因為如此,觸摸這位偉人的肌膚,使我興奮不已,倍感自豪。他坐在我的身上,和兩三個相同國度的人說了有十幾分鐘的話,就離開了。當然,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們說了什麼。每次打手勢時,胖墩墩的身體一動不動的。
每天早上十點多鍾,佳子照例要目送丈夫上班。閑下來之後,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她和丈夫合用一間書房,眼下,她正為k雜誌今夏的增刊號創作一部長篇小說。
夫人,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所說的戀人,務必請您原諒,那就是您。您先生在y市的工具店把我的椅子買來,打那以後,我便把不自量力的愛情奉獻給了你,我是多麼的可憐啊。
因此,我的熱情之火每日都在熊熊燃燒。終於,少夫人,我終於不自量力地萌生了一個狂妄的念頭。我左思右想,如果能看到我的戀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如果能和我的戀人說說話,哪怕只是片言隻語,我今生死亦足也。
〔日本〕江戶川亂步
「啊,真的好可怕。」
這將會影響日本與該國的外交關係,而且,從藝術的角度看,他的死也一定是世界的一大損失。如此重大的事情只發生在我的一揮手之間。想到這裏,我不禁湧起一股奇妙的自豪感。
仔細端詳著所做成的椅子,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做工非常出色,連我自己也看得出神。按照慣例,我將其中一把四條腿的椅子搬到光線好的木板間,舒適地坐了上去。坐上去的感覺真是舒服極了。靠墊柔韌適中,不硬不軟。因為討厭染色,特意貼上灰九_九_藏_書色的本色的皮,保持適度的傾斜。靜靜地支撐這腰背的寬大的憑靠,呈精緻的曲線,向上鼓起的兩側扶手。所有一切,皆保持一種不可思議的和諧,渾然一體,用安樂一詞形容應該是恰如其分的。
買主是大城市的一位官員,離市區不遠。從工具店到那官員的宅邸,有幾里的路。搬運時,卡車強烈的震動,我在椅子里簡直比死還要難受。即便如此,因為買主是我希望的日本人。與那種歡樂相比,我的痛苦算不了什麼。
我是多麼愛她,在此無需贅述。她是我最初接觸的日本人,而且擁有一副驕人的身材。我第一次真正的愛情。相比之下,賓館里眾多體驗,根本稱不上是愛情。這種感覺我過去從未有過。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對少夫人,我已不滿足於偷偷愛撫,我費盡心機竭力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到賓館幾個月之後,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賓館老闆有事回國了。回國前,他把賓館一股腦地全部轉讓給一家日本公司。於是,日本人經營的這家公司改變過去奢侈的經營方針,將賓館作為普通旅館,籌劃一種更為講究實惠的經營。因此,把用不著的傢具委託一家大傢具商拍賣。在拍賣品目錄里,就有我的這把椅子。
因此,每當做成一把椅子,我都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無聊。這種難以忍受的讓人生厭的情緒,隨著歲月的推移,越發讓我難以忍受了。
我將身體深埋其中,雙手愛撫著圓圓的扶手發獃。於是,作為我的習慣,無盡的幻想猶如五色彩虹,帶著令人眩目的色彩紛紛湧來。這就叫幻覺吧。內心所思所想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感到異常的恐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瘋了。
如果我出生在富裕人家,依靠金錢的力量,我可以沉迷於各種遊戲以排解由於丑貌帶來的鬱悶不樂;或者由上天賦予我一份藝術天分,譬如我可以沉迷在美的詩歌中而將這塵世的無聊忘卻。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享受其中的任何一種恩賜。作為一個可憐的傢具工匠的孩子,我只好依靠祖傳的手藝謀生。
佳子吃驚地回頭一看,只見女傭拿著一封好像剛到的信。
可是遺憾的是,我無暇加以描述。我發現了另一種更為奇妙的快樂,這種快樂要比盜竊高出十倍甚至二十倍。而且,說實話,這也是我寫這封信的真實目的。
還有一次,某國的一位著名舞蹈家來日本,正好住在這家賓館。這把椅子她只坐了一次。就這一次,也讓我體會到了某種與大使相似的感覺。此外,她還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理想的肉體美。我陶醉於這過分的美感之中,沒有了邪念,像是對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由衷地讚美她。
恰好此時,有人請我做一把大的皮面扶手椅。這把椅子我還從來沒有做過。這把椅子是供給y市由外國人經營的旅館,本來應該從本國訂貨的,但受雇的這家商館極力遊說,告訴這家賓館說日本也有能製作不遜於進口貨的椅子工匠,這才好不容易拿到訂貨。正因為如此,在製作時,我幾乎廢寢忘食,傾注了所有精力,全身心投入所有的工作中去。
我專門做各種椅子。我做的椅子,無論是怎麼挑剔的顧客一定會中意的。因此,即使是商會也會對我另眼相看,將做上等貨的活計都派到我這裏來。做上等貨,憑靠、扶手的雕花,許多客戶的要求很嚴;靠墊的舒適性、各部分的尺寸,不同的人的偏好也有微妙的差異。對於製造者來說,其良苦用心非一般外行人所能想象。但是,辛苦歸辛苦,製作完成時的喜悅是難以言表的。說句不客氣的話,此時的喜悅之情,簡直可以和藝術家完成一件藝術品的心情相比。
椅子里有愛情!該是多麼的神奇,令人陶醉啊。沒有實際經歷過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到的。這種愛情只要用觸覺、聽覺和嗅覺去體味就足夠了。它是黑暗中的愛情,決非世俗世界的愛情。你會說,這是惡魔世界的愛欲。可是你想想,在這個世界上,人們看不見的各個角落裡,發生了多數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事啊,簡直無法想象。
我急忙把四把椅子中自以為做得最好的扶手椅子拆得七零八落,然後九_九_藏_書再將它改造得有利於實施我奇妙的計劃。
是否打開這封信呢?佳子很長時間里猶豫不定。最終她還是把信打開,提心弔膽地讀了起來。信雖然寫得很短,但是裏面的內容又讓她大吃一驚。
他那比常人更溫暖的身體,撩撥著我的神經,使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
早上坐在書桌旁開始工作之前,她都要瀏覽一下不知名的讀者的來信。雖然每封盡說些老一套的無聊的話,但是出於女性的細心,無論什麼樣的來信,總是要讀一讀的。
佳子毫無知覺地接過信,正想打開,突然看見信封上寫的字,嚇得她不由地把信丟在地上。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筆跡與剛才那封奇怪的信上的一模一樣。
夫人,這是我今生唯一的請求。請讓我見見你,哪怕只一次。而且,請你對我這個醜男人說些安慰的話,哪怕只有一句。我不會提出其他任何的奢求。雖然我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過於醜陋、骯髒,可我還是要請求你答應我這個不幸的男人的懇求。
每當夜晚來臨,我總是小心再小心,連走路也悄無聲息的,還要避人耳目。這樣我當然就不會有什麼危險。即便如此,生活在椅子里長達數月而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
這時,正好我的椅子被拿出去拍賣。這次,或許會被日本人買走,或許被放在日本人的家裡。當然,我也希望如此。我決定暫且繼續椅子里的生活。
或許你已經發現,我這個怪異舉動的主要目的是看沒有人的時候,鑽出椅子,在賓館里轉悠,遇到機會便實施盜竊。椅子里藏人,誰能想到這種異乎尋常的事呢?我像影子一樣,自由地從一個房間偷到另一個房間。而且,當他們大喊大叫抓賊的時候,我早已逃回到椅子里的藏身處,屏住呼吸欣賞他們愚蠢的搜尋。你知道海邊的寄居蟹嗎?有大蜘蛛那麼大,沒人的時候,為所欲為,蠻橫無理地在那裡爬行,稍微有一點人的腳步聲。便一溜煙地逃回貝殼裡。而且伸出令人討厭的毛茸茸的前腿,窺視著敵人的動靜。我就是那隻寄居蟹,與寄居蟹的貝殼不同,我把椅子作為藏身處。我為所欲為的地方不是海岸,而是賓館里。
不久,商會派人來取扶手椅。來了一輛運輸的貨車。我的徒弟(我和徒弟兩個人生活)不知隱情,自如地與來人應對。裝車時,其中一個搬運工大聲喊道:「怎麼椅子這麼重?」我在椅子里嚇了一跳。到底還是因為扶手椅本來就重,所以也不至引起他們的太多懷疑。不一會兒,只聽到貨車咯嗒咯嗒的震動聲,我的身體不禁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但是,我的輕柔的紫色的夢總是被附近老闆娘嘈雜的說話聲、歇斯底里時的哭喊聲和周圍病兒的聲音所打斷。醜惡的現實,重新又將它灰色的身軀暴露在我的面前,回到現實的我,馬上看到一個絲毫不像貴公子的可憐兮兮的我。而剛才向我微笑的美人,究竟倩影何在?就連在附近玩耍著、滿身灰塵的骯髒的看孩子的女人也不正眼看瞧我。只有一樣,那就是我做的椅子,彷彿還殘留著夢幻的痕迹,形單影隻地留在那裡。然而,就連這把椅子不久也將要運到無人知曉的、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了。
「這種蟲般的生活再過下去,乾脆不如死了倒好!」
她先從一些簡單的開始,而後看了兩封信及一封明信片,最後只剩下一封體積很大的原稿。雖然平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通知一類的信件,但諸如突然寄來的原稿之類的先例,過去也是有過的。而且,多數情況都是冗長而無聊的東西。她想姑且看一下標題吧。她便打開封口,取出其中的紙捆。
我這種虛幻的幻想還在不斷的增多。我,貧窮、醜陋、卑微為小工匠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儼然是一位心高氣傲的貴公子,端坐在我親手做的華麗的椅子上。在我的身旁,時常在我夢中出現的我的漂亮的戀人,甜甜地微笑著,傾聽著我的話語,不僅如此,在幻想中,我與她手拉著手,喃喃傾訴著我的愛情。
有的旅客,就像把賓館當做自己家一樣,會連續住上一兩個月。本來,賓館就是不斷有客人進出的地方。因此,我的奇妙愛情會因客人的變化而中途夭折。而read.99csw.com且,無數個奇妙的戀人留存在我的記憶里中。與通常不同的是,我不是根據她們的容貌,而是根據她們的身體,將她們銘刻在我的心底。
我是一個天生相貌極其醜陋的人。關於這一點,務必請您牢記。否則的話,萬一您答應我的冒昧請求,允許我見您的時候,光是我這張形容醜陋的臉會嚇您一跳。加之長時間的不健康的生活,使我成為現在不願被他人看第二眼的一幅可怕的樣子。如果在您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讓您見到,我會於心不忍的。
昨晚,為了寫這封信,我悄悄地溜出了你的宅邸。與夫人面對面提出這樣的請求,非常危險,而且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椅子剛運到的時候,賓館的人都爭著來看椅子做得怎麼樣。後來便寂靜無聲了。大概屋子沒有人了。不過剛到就急匆匆地從椅子里出來,我還是有點害怕,怎麼也做不到。我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只是如此感覺)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生怕聽漏了什麼。
在工具店門前的兩三天,我感到非常的痛苦。不過還好,拍賣一開始,我的椅子便很快成交。因為椅子非同一般。雖然舊了點,可它依舊特別引人注目。
當然,我突發奇想,如果從皮面后,用利刀對準他的心臟撲哧地捅一刀,後果會如何呢?不用說,這肯定是致命的一擊,他不可能再重新站起來。他國自不必說,在日本政界該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報紙該會進行怎樣的煽情報道?
我這個男人,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幸。我雖然相貌醜陋,內心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火一樣的熱情。我常常忘記自己一幅醜八怪相,以及自己作為一名窮困的小工匠的微薄之軀,憧憬于那些不自量的甜美、奢侈的種種「夢想」之中。
話還得從椅子被放在賓館休息室說起。
這是一種很大的扶手椅,懸挂部分幾乎垂地,鋪滿了皮革。另外,憑靠、扶手也做得較厚,每張椅子無一例外地都有一個洞。即便是藏一個人,外面也不會知道的。當然,椅子有結實的木框,安裝了許多彈簧,我把它進行了適當的加工,在人坐的部分上了漆。如果把手和身體伸進憑靠內,做成椅子的情況,內部空間就足以容納一個人。
有的人壯如馬駒,肌肉緊繃;有的人妖艷如蛇,身體可以任意彎曲;有的胖如皮球,肌肉充滿脂肪和彈力;有的美如古希臘的雕塑,健壯有力,有完美髮達的肌肉。而且,每個女人的肉體都有不同的特徵,極富誘惑力。就在女人走馬燈似的變換中,我又體味到一種別樣的奇妙的感覺。
我擔心地要命,還好,一切順利。當天下午,裝著我的扶手椅撲通一聲,被放在賓館的一個房間里。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房間不是客房,而是一個類似休息室的地方。人們可以在這裏等人、看報或者吸煙,各種人在這裏頻繁地出入。
還因為我的計劃過於離奇,出乎人們的意外。所以非常成功。到賓館的第三天,就完成了一大堆的工作,一旦實施盜竊時的既恐懼又欣喜的心情,得逞后的難以言述的快樂,看到人們在我眼皮底下四處狂奔的狼狽,這些都以無窮的魅力使我感到愉快。
而且,當你在讀這封信的時候,由於過分擔心而使我的臉過分蒼白,此時我正徘徊在貴宅的附近。
此外,我還經歷了許多許多,珍奇的奇妙的或者奇怪的,樣樣都有。在此詳述這些經歷並非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況且,我已經寫了很長了。下面還是儘快回到關鍵部分吧。
如果你答應我這超常無理的要求,就請你把手帕掛在書房窗戶的紅瞿麥盆栽上。根據這個暗號,我會像一個不經意的訪客走到貴宅的大門口。
她打了個寒戰,好像後背被澆了一盆冷水,身體一直不住地打著冷戰。
當然,按照預先的計劃,偷盜一旦得逞,便立即逃離賓館,可是,現在我如此地迷戀于這種奇妙的快樂,哪還想逃?我真想把這把椅子作為永遠的家,一直住下去。
萬分抱歉。謹此。
我想,如果可能,我想要夫人也意識到椅子的我。而且,當然,這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想讓少夫人愛上我。可是怎麼樣向她傳遞信號呢?如果明目張胆地告訴她椅子里藏著人,她吃驚之餘,一定會告訴九-九-藏-書她的丈夫和家人,那豈不是一切都化為泡影了嗎?非但如此,我還要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制裁。
聞知此事,我一時灰心喪志。我想,倒不如趁此機會,再回到人世,重新開始生活。當時,我偷的錢也積了許多,即便回到俗世,也不需要像從前那樣過苦日子了。但是轉念一想,雖然離開外國人的飯店有點讓人大失所望,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意味著一次新的希望。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在數月間,儘管我愛過眾多異性,可對方全都是外國人。無論她們的肉體是如何地出色,如何讓人滿意,但仍覺得某種精神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美中不足。日本人如果不是和同樣的日本人,就很難體會到真正的愛情。我的愛情觀在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
不出所料,果真是原稿用紙。但是,不知何故,稿紙上既無標題也沒用署名,只突兀地以「夫人」稱呼開始。咳,奇怪,到底是一封什麼樣的來信呢?想著,她不經意地快速地看了二三行,馬上感到一股異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而且,天生的好奇心驅使她迅速地讀下去。
最後,這封奇怪的信以真摯的祝福之詞結束。
非常冒昧地給您去信,望請多海涵。我平時非常喜歡讀您的作品。另涵所寄,是我很像樣的作品,若承蒙一讀並賜教,將不勝榮幸之至。由於某種原因,原稿先於本函寄出,想必您已經讀完。不知如何?若拙作能給您些許的感動,將是我莫大的快樂。原稿題目我故意省略掉,我想題目就叫做「人椅」吧。
因為這些是我的拿手活兒,我很順利地做好了,而且做得很漂亮。如為了便於呼吸及聽到外面的聲音,我在皮上開了一個很小的不易被覺察的縫隙,在憑靠內部正好相當於頭部的地方做了一個隔板,以便貯存一些東西(可以塞入水壺和軍用壓縮餅乾),為了備用還準備了大的橡膠袋。可謂絞盡腦汁。只要有糧食,可以連續在裏面待兩三天,也絕不會有絲毫的不方便。換句話說,這把椅子就是一個人的房子。
買主家非常氣派。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寬大的書房裡。令我非常滿意的是,雖說是主人的書房,然而使用書房的是他年輕漂亮的少夫人。此後一個月,我經常陪伴少夫人。除了用餐和就寢時間,少夫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的身上。因為少夫人其間一直待在書房,埋頭寫書。
最初我的願望很單純,那就是不想放棄這把我精心製作的漂亮的椅子。有可能的話,不管去什麼地方,我都要帶上這把椅子。在展開想象的翅膀的恍惚間,在不知不覺發酵生成、發展為一個可怕的想法。而且,你看我是多麼的瘋狂啊,要把這種稀奇古怪的妄想付諸行動。
自從這驚人的發現之後,我的首要目的——盜竊,降為次要,我著魔于感官的世界不能自拔。我想,椅子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家,就像我這樣相貌醜陋、性格軟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里,遍嘗己不如人的苦果,除了挨過每日恥辱、可憐的生活,我一無所是。可是,當我身處另一個世界里,在椅子里,只要是能忍受這兒的狹小,就能接近美女。聽她的聲音,觸摸她的肌膚。要是在光明的世界里,我非但不能和她們說話,就是沾沾她們的邊也是不允許的啊。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作家,近來聲名遠播,她的身為外務省書記官的丈夫,遠沒她那麼風光。每天,她都要收到大量的不知名的崇拜者的來信。
夫人,如果您處在我的位置,你會怎麼想象當時的情景?那感覺是多麼的驚心動魄啊。由於過分恐懼,我在黑暗中緊緊地蜷縮著身體,從一側的下方,我不住地滴滴答答地直淌冷汗,大腦里一陣空白。
信還未讀到一半,佳子就被一種可怕的預感嚇得臉色發白。後來,她毫無知覺地站起身,從放有令人恐懼的扶手椅的書房逃出去,跑到日式的起居室。信的後半部分本來不打算讀的,索性撕碎扔掉算了,可是因為過分擔心,在起居室的小書桌上,好歹把它讀完。她的預感真的應驗了。
異性也一樣。一般,人們根據容貌的美醜來評判一個人,然而在椅子里的世界里,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裏只有赤|裸的肉體、聲音和味道。
於是我的想法越來越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