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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女房東

第三篇

女房東

這時,一件古怪的事發生了。他正要退後一步轉身從窗前離去的時候,突然他的視線被放在那兒的那則小小的啟事以最奇怪的方式牢牢吸引住了。住宿加早餐,上面寫道,住宿加早餐,住宿加早餐。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巨大的黑眼睛透過玻璃瞪著他、抓住了他、強制著他、逼迫著他停留在原地,不離開這所房子而去。突然他發現自己竟已離開窗子向前門走去,爬上了通向前門的台階,伸手去按門鈴了。
布里斯托爾市梧桐大道二十七號
老太太有點兒瘋瘋癲癲的,比利心想。不過五先令六便士一夜這個價,誰還在乎那個?「我認為投宿的人會多得使你簡直應接不暇的。」他客氣地說。
加的夫市大教堂路二三一號
是小學的一個同學嗎?不是。是他姐姐眾多的男朋友中的一個嗎?也許是的。也可能是他父親的一個朋友?不是,不是,都不是。他又一次看了看登記簿。
「我的老天,」他說道,「真是太令人驚異了。」他從狗身旁轉過身來,懷著深深的敬佩之情看著坐在沙發上他身旁的這個小個子女人。「做這樣一個標本一定是很難很難的吧。」
「你到龍鍾旅館去看看,」搬運工指指市區方向答道,「他們可能會讓你住下。沿馬路走四分之一英里,在街那邊。」
事實上,細想起來,第二個名字好像也和頭一個名字一樣很耳熟。
「有名人物,」她把托盤放在沙發前的一張矮茶几上,說道,「啊,不,我想他們不是什麼有名人物。可是他們長得非常漂亮,兩個人都很漂亮,這點我可以肯定。他們個子高高的,年輕、漂亮,親愛的,和你完全一樣。」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樣似乎記得可又記不起來更讓人著急的了。他不願意丟開不想。
「啊,明白。」
「離開了?」她彎起眉毛說道,「可是親愛的孩子,他根本沒有離開,他還在這兒,坦普爾先生也在這兒,他們在三樓,兩個人在一起。」
「格里高利·坦普爾?」他念出聲來,拚命地回想,「克利斯托弗·穆爾荷蘭?……」
「多麼可愛的孩子們,」在他背後一個聲音答道。他回頭看見女房東手裡端著放茶點的托盤飄然走進房內,她把托盤高高地端在手中,好像托盤是勒在一匹歡躍著的馬身上的韁繩。
她看上去非常和藹,就像一個最要好的同學的媽媽歡迎你到她家去過聖誕節。比利脫下帽子,邁進了門檻。
「啊,是的,親愛的,是的,當然是的。但問題是我有那麼點兒挑剔、苛求——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
「十七歲!」她高聲說道,「啊,最理想的年齡了!穆爾荷蘭先生也是十七歲。不過我想他比你要稍稍矮一些,事實上,我敢肯定他比你矮一些,他的牙齒也沒有你的那麼白。你有最漂亮的牙齒,威弗爾https://read.99csw.com先生,你知道嗎?」
「請進來,」她愉快地說道。她往旁邊一站,大敞著門,比利發現自己機械地抬起腳要走到房子里去。迫使他隨她走進屋子裡的力量,或者更確切地說,要這樣做的願望是異乎尋常的強烈。
「那隻鸚鵡,」終於他開口道,「你知道嗎,當我在街上從窗戶看見它的時候完全讓它給迷惑了。我簡直可以發誓說那是只活鸚鵡。」
在他行走的這條寬闊的街道兩旁沒有商店,只有鱗次櫛比的同一形式的高層住宅。房子前面有門廊和圓柱,有四五個台階通到前門口。顯然,這些房子一度曾是十分時髦的宅第,但是現在,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門窗木結構部分的油漆已開始剝落,堂皇的白色門面由於無人照料而布滿了裂痕與污跡。
「十七歲了。」
「我想他不久前才離開這兒的吧,」比利說,腦子裡還在琢磨著那兩個名字。現在他敢肯定自己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兩個名字的——是在報紙的大標題上看到的。
「吃晚飯嗎,親愛的?到這兒來之前你搞到東西吃了嗎?」
在二樓的樓梯口上,她對他說:「這層樓我住。」
「幾乎可以肯定我是在報上看到他們的名字的,」比利說,「我馬上就會想起來的,一定會的。」
「是嗎?太有意思了。」
在離他不到六碼的地方,有一扇窗子被路燈照得十分明亮。比利突然發現在靠上邊的一塊玻璃後面立著一張用印刷字體寫的啟事:住宿加早餐。緊靠著啟事的下面放著一瓶高大美麗的褪色柳。
「就掛在這兒吧,」她說,「把大衣給我吧。」
〔英國〕羅爾德·達爾
在過廳里沒有別的帽子或大衣掛在那兒,沒有雨傘,沒有手杖——什麼也沒有。
「就咱們兩個人,」她說著。她領他上樓時,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常常有幸把客人帶到我這個小小的窩裡來的。」
比利十七歲,身上穿了件新海軍藍大衣和一套新棕色西服,戴一頂新棕色軟氈帽,他的心情非常之好。他精神十足地沿馬路走去。近來他什麼事都生氣勃勃地努力去干。他斷定,充滿生氣是所有成功的實業家具有的唯一共同特點。總公司里的大頭頭們一天到晚總是充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勃勃生氣,真令人驚嘆不已。
就這樣,幾分鐘后,當他把東西從箱子里拿出來,洗過手之後,便匆匆下樓走進了客廳。女房東沒在客廳里,但壁爐中爐火熊熊,那隻德國種小獵狗仍在爐前睡著。房間里暖洋洋的,使人感到十分舒服。我可真走運,他搓著雙手,心想,這兒可真不錯。
「穆爾荷蘭先生是個喝茶大王,」良久她又說道,「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哪個人像親愛的、可愛的穆爾荷蘭先生那樣喝那麼多的茶。read.99csw.com
「他的皮膚簡直像嬰兒的皮膚一樣。」
「威弗爾先生,真好聽。我在你被子里放了一個熱水袋給你烘一烘,威弗爾先生。你不認為在鋪著乾乾淨淨的被褥的一張陌生的床上睡覺,有個熱水袋是個極大的安慰嗎?你如果覺得冷,隨時可以點上煤氣。」
「我正想找個房間住下。」
「你真的不該這麼費心,」比利說,「我並沒有想讓你這麼費心。」他站在鋼琴旁,看著她張羅著茶杯茶碟。他注意到她有一雙白皙、小巧、動作靈活的手,塗著紅指甲。
「謝謝你,」比利說,「非常非常感謝你。」他注意到床罩已經揭開,被子的一側被整齊地掀起,就等著有人鑽進去睡覺了。
她一隻手高高地端著茶杯,頭微微向左邊側著,斜眼望著他,再次對他溫和地微微一笑。
比利再一次低頭看著登記簿。「嘿,我說,」他注意到了上面的日期,說道,「最後一個登記的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就五先令六便士好了,」他答道,「我很想在這裏住下。」
「你做的?」
「你填好登記簿了吧?」
「我的牙其實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好,」比利說,「後面的牙全是補過的。」
「當然,坦普爾先生年紀要大一些,」她沒有理睬他說的話,繼續說道,「他其實已經二十八歲了,可是要不是他告訴了我,我是怎麼也猜不到的,一輩子也不會猜到的。他渾身上下一個小瘢點也沒有。」
「我看見了窗子上的啟事。」他克制住自己,停住腳步說道。
「伊頓公學的學生?」她問道,「啊,不是的,親愛的,不可能是這樣,因為我的那位穆爾荷蘭先生到我這兒來的時候肯定不是伊頓公學的學生,他是劍橋大學的學生。過來坐在我旁邊,在這可愛的火前暖和暖和。快來呀,你的茶點全都準備好了。」她拍拍身邊沙發上的空位子,向比利微微笑著,等著他到她身邊來。
但從另一方面看,小旅館比私人家的寄宿處要熱鬧愜意些。晚上可以喝啤酒,玩擲鏢,還會有許多人在一起談天,而且很可能會便宜得多。他曾在一家小旅館住過兩夜,挺喜歡的。他還從來沒有在私人家寄宿過,而且,說實話,他有點害怕這種地方。那名字本身就使人聯想起煮得稀爛的捲心菜,大塊頭女房東和客廳里強烈的熏鯡魚味兒。
「一點也不難,」她說著,「當我的小寶貝們死了以後,全都是我親手把它們剝製做成標本的。你還要茶嗎?」
「不,」他說,「叫威弗爾。」
他見住宿登記簿打開放在鋼琴上,因此就拿出鋼筆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在這一頁上,他的名字前面只有兩個人登記過,就像人們看見旅客登記簿時常做的那樣,他讀起前面的登記來。其中一個叫克利斯托弗·穆爾荷蘭,從加的夫來的;另一個是從布里斯托爾來的格里高利·坦普爾。
「當然是我做的,九-九-藏-書」她說道,「你見到我的小巴茲爾了吧?」她把頭朝那舒舒服服地蜷縮在壁爐前的德國種小獵狗一點。比利看看那狗,突然間他發現這畜生也一直像那隻鸚鵡一樣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摸了摸狗的背。狗背又硬又冷,而當他用手指把狗的毛推向一側時,看見了毛下的皮膚,灰黑色,乾乾的,防腐保存得很好。
「很好,要是以後我碰巧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就可以隨時下來查一查。到現在我差不多還每天要查一查穆爾荷蘭先生和……先生……」
「親愛的孩子,」她說,「你幹嗎不從冷空氣里走到屋子裡來?」
看來女房東有點精神失常,不過這絲毫也沒有使比利不安。反正她不僅毫無危害——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很明顯心腸很好。他猜想她很可能在戰爭中失去了一個兒子,或者是有過類似的遭遇,一直沒能從這個打擊中解脫出來。
「要。可突然……」
「是的,我知道。」
談話停了下來。比利拿起茶杯,又呷了一小口茶,然後把杯子輕輕地放回小茶碟里。他等著她說點別的,但她似乎又陷入了常有的沉默之中。他坐在那兒,咬著下嘴唇,兩眼向前直勾勾地望著屋子遠處的角落。
真奇怪,他突然想到,克利斯托弗·穆爾荷蘭,這名字有點熟。
「沒事,」比利歡快地說道,「你別為我擔心。」他把箱子放在椅子上,打開它。
「真有趣,」她說,「現在你到這邊來吧,親愛的,挨著我坐在沙發上,你喝杯好茶,吃塊薑汁餅乾,再去睡覺。」
比利慢慢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女房東。她報以微笑,然後伸出一隻白皙的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膝頭,問道:「你多大了,親愛的?」
「是的,確實這樣。而克利斯托弗·穆爾荷蘭是在這之前幾乎一年之久——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的名字是威弗爾,」比利說,「w—e—a—v—e—r。」
「要加牛奶嗎?」她問道,「要糖嗎?」
「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親愛的。」她說道。她有一個紅潤的圓臉和一雙極其溫柔的藍眼睛。
「你來了我真高興。」她熱切地看著他的臉,說道,「我都開始擔心了。」
「哎呀!」她說道,一面搖著頭,一面輕嘆了一聲。「你要不說,我是不會意識到這一點的。時間真是一晃就從我們身邊過去了,真快,不是嗎,威爾金斯先生?」
比利謝過搬運工,提起箱子步行去龍鍾旅館。他從來沒有來過巴恩,在這兒也沒有熟人。但是倫敦總公司的格林斯萊德先生對他說,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城市。「你自己找住處,」他對他吩咐說,「一住下,就到分公司經理那兒去報到。」
簡直太便宜了,還不到他想象的一半。
「這標本簡直做得精巧極了,」他說,「一點也看不出是死的,誰做的?」
「你要是嫌太貴,」她補充道,「那麼read.99csw.com我可以稍微少要一點,你早上要雞蛋嗎?眼下雞蛋很貴,你要是不吃雞蛋,就可以少收六便士。」
「啊,已經不再是活的了。」
「親愛的,我不知道。」
「不知怎麼這兩個名字很耳熟,」他說。
秦湘譯
「好啦,」她說道,「多好,又舒服又暖和,是吧?」
「不要了,謝謝你,」比利說。茶有一點苦杏仁味(有毒物質氰化物的味道。),他不怎麼愛喝。
「一個什麼?」比利問道。
「你收多少房錢?」
她向他微微一揮手,迅速走出去,關上了門。
「那好吧,我走了。你最好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不過你上床以前,能不能費心到樓下客廳去填一下住宿登記表?法律規定人人都得填,咱們在這個時期可不想干犯法的事,對吧?」
克里斯托弗·穆爾荷蘭
「啊,當然是這樣!」她往沙發上一坐,大聲說道。「我真笨,我向你道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就是這個樣子,威弗爾先生。」
他停住腳步,往窗前靠了靠。窗子兩側垂著綠色的窗帘(料子是一種絲絨),在窗帘的襯托下,褪色柳顯得美極了。他走到窗戶跟前,隔著玻璃向房間里看去:壁爐中燒著旺旺的火,在爐前地毯上,一隻漂亮的德國種小獵狗正蜷縮著身子把臉埋在肚皮底下睡覺。從這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所能見到的情況來看,這間屋子裡放滿了舒適的傢具,有一台小型鋼琴,一張大沙發,好幾把墊子厚厚的扶手椅。他發現在一個角落裡有一隻關在籠子里的大鸚鵡。比利自言自語地說,在這種地方,有小動物往往是個好兆頭;看來這地方是個挺像樣的去處,肯定會比龍鍾旅館舒服。
「你知道嗎,」比利說,「知道這裏面有什麼十分離奇的地方嗎?」
「我一點也不餓,謝謝你。」他說,「我想儘快上床睡覺,因為明天我得早起到公司去報到。」
他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頗為不常見的名字的呢?
「沒有,親愛的,」她說道,「只有你。」
他按了門鈴,聽見在遠遠的後面的一間房間里響起了門鈴聲,門馬上開了——門一定是馬上就開了,因為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把手指從門鈴按鈕上拿開——一個女人站在門旁。
「坦普爾,」比利提醒道,「格里高利·坦普爾。請原諒我這樣問,在過去兩三年裡,除了他們倆之外難道沒有來過別的任何客人嗎?」
「我正準備去龍鍾旅館,」比利對她說,「但你窗戶里的啟事吸引了我。」
他慢步走過房間,在沙發邊上坐了下來。她把他的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比利·威弗爾乘下午的那趟慢車離開倫敦,途中在斯溫登換車,到達巴恩時已是晚上九點了。月亮正從火車站入口處對面的房子背後升上繁星滿布的晴空。但是天氣奇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割read.99csw.com一樣。
「對不起!請問,」他說,「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館?」
比利小口喝著茶,她也一樣。約有半分鐘左右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但是比利知道她在打量著自己,她的身子半朝著他,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越過茶杯沿看著他。他不時地聞到一絲好像直接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奇怪的氣味,這氣味一點也不令人討厭,而且使他想到——咳,他也說不清這氣味讓他想起了什麼。是腌核桃仁?新鞣出的皮子?還是醫院走廊里的氣味?
「住一夜五先令六便士,包括早餐。」
「我知道你會住下的,請進吧。」
「是嗎?」
「嗯,你看——這兩個名字,穆爾荷蘭和坦普爾,我不但好像記得,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名字還似乎有那麼點兒奇怪的聯繫。就好像兩個人因為同樣的什麼事出的名似的,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像……嗯……就像,比方說,像鄧普西和突尼(鄧普西(william h·dempsey)和突尼(james j·tunnney)均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著名拳王。),或者像邱吉爾和羅斯福。」
「我幾乎可以肯定以前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兩個名字。你說怪不怪?也許是在報上見到過,他們不是什麼有名的人物吧,是嗎?我是說有名的板球手啦,或足球隊員之類的。」
「啊,填好了。」
格里高利·坦普爾
在一般情況下,你按了門鈴以後至少要等上半分鐘門才會打開,但是這位夫人就像是個玩偶匣里的玩偶,他一按按鈕——她騰地就跳了出來!把他嚇了一大跳。
「早晨,太陽光從窗子直射進來,珀金斯先生。你是叫珀金斯先生,對吧?」
比利就這樣猶豫不決地在冷空氣里站了兩三分鐘之後,決定繼續往前走,先到龍鍾旅館去看看,然後再決定住在哪兒。他轉過身子準備走開。
他們又上了一層樓。「這一層樓全歸你住,」她說,「你的房間在這裏,我真希望你喜歡它。」她把他領進了一間小小的然而很可愛的臨街的房間,進門時順手打開了電燈。
「但是我總是事先準備好,這所屋子裡的一切都是日夜放在這裏,以備萬一會出現一個合意的年輕先生。每當我有時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正合我意的人時,我是多麼愉快啊。親愛的,這是多麼巨大的愉快啊!」上到樓梯的半中間時,她一隻手扶著欄杆停了下來,轉過頭,蒼白的嘴唇向跟在後面的他微微一笑。「就像你這樣的人,」她補充道,一雙藍色的眼睛慢慢地從頭掃過他的全身,一直看到腳,然後又從腳看到頭。
她約四十五到五十歲的年紀,一看見他就向他熱情地一笑,表示歡迎。
「咳,等一等,」他說,「稍等一等,穆爾荷蘭……克利斯托弗·穆爾荷蘭……這不就是伊頓公學那個學生的名字嗎?他在西部徒步旅行,可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