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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一道特色菜

第三篇

一道特色菜

「她沒有大發脾氣嗎?」
這話傷了科斯坦的心。儘管他有個令人羡慕的職位,薪金豐厚,在這個自大的矮個兒眼中自己充其量只是個小小的職員。但是他不能自慚形穢,自己的尊嚴也得略略有所表示。「如果你有這願望,」他冷冷地說,「我可以另作安排,無非是區區小事一樁。」
「這個嗎,」斯碧洛臉帶笑容,說,「科斯坦先生看來還得稍等些時候,別的事我無不遵命。」
「這兒就是斯碧洛餐廳。」說話的是拉弗勒。
「他這種做法是不是說明他有怪毛病呢?」
一隻手重重地落到科斯坦的背上,又一隻手抓住那侍者的手臂。侍者一動不動僵在原地,緊閉雙唇,兩眼低垂。
科斯坦露出懷疑的神情,拉弗勒見狀笑著說,「請想想這裏定的規矩何等微妙,大有好處。」他說,「你在一般餐館用餐時,就會發現送來的菜單上有數不清的菜要你去挑選。你不得不面臨權衡、比較,好不容易才作出決定,可是也許馬上就後悔不已。結果造成了緊張感,即便只是輕微的緊張感,肯定使人不舒服。
兩個人都看著斯碧洛,只見他遺憾地聳聳肩。
「你用不著操心出現這種情況。」拉弗勒神情莊重地說,「我保證,不管你的口味多麼挑剔,只要在斯碧洛就餐,準保你口口吃得有滋有味。」
科斯坦吃著自己的那份烤肉,吃著,吃著,揚起了眉毛。烤肉浸在濃稠的湯汁里,見不到綠葉蔬菜之類的配料。淡淡的蒸汽飄了出來,他的鼻孔聞到一陣奇妙、撩人的香味,不由垂涎欲滴。他細嚼慢咽,若有所思,像是不在吃一片烤肉,而是在品味莫扎特(莫扎特(1756—1791)奧地利作曲家,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主要代表,五歲開始作曲,寫了大量作品,主要有歌劇《費加羅的婚禮》、「魔笛」及交響樂協奏曲、室內樂等。)交響樂中的精妙細膩之處。他發現,這兒的烤肉的確有無窮的滋味:外皮脆嫩而有辛辣味,裡層半生不熟,一口咬下去,血水橫溢,只覺得其味清淡,但令人心滿意足。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發現,那臉為什麼使他感到出奇地熟悉。一旦發現了,他躺在床上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不是,自然可笑。《愛麗斯漫遊奇境記》(《愛麗斯漫遊奇境記》是十九世紀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寫的童話作品。)里的那隻咧嘴而笑的柴郡貓想必是以斯碧洛為模特寫成的!
「你怎麼知道的?」科斯坦低聲問道。
「羔羊肉?」
拉弗勒氣喘吁吁跑了上去。「住手!」他大喝一聲,「倒是怎麼回事?」
「一旦進去,」拉弗勒接著說道,「你就會把本年、本日、本小時里的愚蠢念頭拋得一乾二淨。你就會獲得精神上片刻的新生,不是因為場面的富麗堂皇,而是氣氛的莊嚴肅穆。而這些寶貴的品質被我們這個時代拋棄了。」
「遺憾的是,沒有。」拉弗勒傷心地說,「我為你描繪的景象是我想象出來的。是我數年間與人交談中聽來的隻言片語拼湊得出的。不過,我承認,眼下我唯一的夙願幾乎就是能去看看廚房是如何發揮它的功能。」
「可不是。這裏還有一個規矩:禁止吸用任何形式的煙草。」
斯碧洛的舌尖在薄嘴唇上舔了舔。「是的,是的,」他寬慰起了對方來,「你不想刺探別人私事。可不要讓我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反之,歡迎你把問題提出來。」
就在侍者忙著收拾桌子的時候,拉弗勒壓低聲音,意味深長地說了起來。「你將發現,」他說,「斯碧洛餐館有不少與眾不同的顯著特點,不提供調味品僅僅是其中之一。我不妨先給你說說,心中好有個數。比如,這兒也不供應任何含酒精飲料。這兒除了純凈冷水,沒有別的飲料。水可是人類所需的首要的、也是唯一的飲料。」
拉弗勒的頭稍稍一偏,說:「其中有個人看來要大失所望了。」
「請你明白,」拉弗勒語氣生硬地說,「斯碧洛並不是家有氣派的餐館。雖然這是個神經質的時代,浮躁緊張,可它我行我素,不願同流合污。這兒也許是本城最後一家以煤氣燈照明的重要場所了。但照例看到同樣貨真價實的設施。有謝菲爾德俱樂部式的周到服務,也許,在冷落的角落裡還有蜘蛛網,這在半世紀前,在顧客的眼中也是司空見慣的!」
科斯坦偷偷地看了看附近的桌子。「給你說對了,」他說,「至少覺得是在享受的人不在少數。」
那侍者聽了沒動彈,說話聲反而提高了些:「我對上帝起血誓,先生,哪怕你不想圖報,我也要救你!千萬別到那個廚房去,先生。我說這話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換你的生命的。今晚,今後任何時候都不要進斯碧洛餐館的廚房!」
主菜端了上來。斯碧洛急忙站起,親自伺候起他倆來。他變得神采飛揚,端下托盤上的蓋碗,並用鼻子聞了聞裏面溢出來的香氣,顯出一副得意洋洋、心滿意足的模樣。然後把一塊塊汁水淋漓的肉裝在兩個淺盤子里,小心翼翼,不讓一滴肉汁浪費掉。後來好像是累壞了,喘著大氣,坐回椅子上,背靠了上去。「兩位先生,」他說,「盡情享用吧。」
「都不是。」拉弗勒說,「那是羔羊肉。」
科斯坦聽了這番讚揚的話,變得容光煥發。「明天你不去上班,就是說今晚就要動身了?」
拉弗勒津津有味地品完了一半的肉,吞下肚后,才開口說了以下的話。「我這人不太願意用『最』一類的字眼。但是據我看來,斯碧洛可謂是立在文明最高峰的代表人物!」
「拉弗勒先生和一位客人。」
「你救了我一命,先生。」餐館的二門剛在他們身後關上,最後他們聽到這麼一句話。
侍者沒有理會,卻帶著那種心情極緊張的人才會有的神色,轉身低聲對拉弗勒說:「你救了我一命,先生。多虧了你。我能捨命報答你的恩德!」
「唉,」拉弗勒說,「我該事先給你說清楚才是。在斯碧洛餐館是用不著點菜的。餐廳里每個人吃的是同樣的菜。第二天晚上吃的菜又完全不同。但同樣沒有個人選擇的餘地。」
「也許不那麼糟。」拉弗勒突然咧嘴一笑,「別忘了,我在斯碧洛餐館的開銷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當然,當然,」拉弗勒難過地看了科斯坦一眼,聳了聳肩,「你看,我心想帶你來嘗嘗斯碧洛餐館提供的最了不起的美味,不幸的是,今晚不供應。」
拉弗勒不禁咯咯笑出聲來。「可不是,科斯坦先生天天到這兒來就餐已經兩個星期了。」他說,「他對貴店可佩服得五體投地,斯碧洛。」
科斯坦細細咀嚼著第一塊肉,吞了下去。然後神色迷離地打量空無一物的叉子。
科斯坦哈哈一笑。「會的,一定會的。」他說著,吃了起來。
人行道上直挺挺躺著一個身材細長的人,臉色微黑,頭髮白花花的。一看,是斯碧洛手下的一九九藏書個僕人。一雙大手掐住他的喉嚨,他的手指想把那大手板開去。對方龐大的身軀殘忍地壓下來,他用膝蓋有氣無力地頂著,想從這重壓下掙脫出來。
使科斯坦想不到的是:侍者不等客人點菜,轉身就走了。
「你可曾對斯碧洛提起過自己的願望?」
「那麼這裏別的人呢?」科斯坦低聲問,「他們也會有同樣的體驗嗎?」
拉弗勒的臉上頓時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情。「等了這麼久,差不多都一個月了,我原想帶這位朋友來見識見識……」
只見在離斯碧洛餐館入口處不遠的地方,兩個人影在向晚的暮色中廝打在一起。兩個人扭打著,時而往前,時而向後。突然兩個人抱成一團,一起滾到了路邊的人行道上。令人可憐的號叫聲又響了起來,拉弗勒雖說是大胖子,卻以相當快的速度朝那邊奔去,把個科斯坦落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跟著。
「我可不屬於這種人,」拉弗勒厲聲答道,「我把斯碧洛餐館的秘密藏在心中好多年了,恨不得一吐為快。」
科斯坦茫然地晃了晃腦袋。「就像凡人不可能洞察到自己的靈魂,」他字字句句說得很慢,「沒開竅的吃客是想象不出阿米斯坦羔羊肉的種種妙處的。」
〔美國〕斯坦利·埃林
「你認為禁用煙酒具有深刻的審美動機,」科斯坦說,「試問,理由何在?取得經營酒類執照需要很高的費用,在這種狹小的空間吞雲吐霧勢必遭到食客的反對,是不是出於這類世俗的因素考慮?」
「我也可以以相同方式奉告:來斯碧洛餐館用餐的顧客一般早已過了人生的那一初始階段。」
拉弗勒那大如牛眼的眼睛仰望著科斯坦,紅撲撲的圓盤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顯得異乎尋常的不安。「不,不,」過了一會,他才開口說,「完全不是那回事。你與我在斯碧洛共進晚餐很重要。」他緊緊拽住科斯坦的胳膊,領著他到了地下層鐵門前。「你是知道的,你是我辦公室唯一懂美食的人。我雖很了解斯碧洛餐館的諸多好處,要是不與一位精於此道的朋友分享,就好比明珠暗藏,不與他人所道,那多可惜。」
拉弗勒點點頭。「這一陣我一直在忙著預訂車票和住宿的事。要是辦妥了——那麼——這一次自然是個告別宴了。」
「發了。」拉弗勒一想起這事,不禁微微一笑,「結果連其他的顧客也被她惹惱了,害得同她一起來的人狼狽不堪,僅此而已。」
科斯坦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在拉弗勒所指的那張桌子旁孤零零地只坐著一個白頭髮的人,他對面的椅子空著。科斯坦看了不覺眉頭一皺。
斯碧洛的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牙齒來。「可不是。這個人心腸好,他這是真心實意忠告你呢。事情是這樣的:我的那個愛激動的廚師聽到傳言,說是我可能讓一個客人到他那個寶貝廚房去,把他惹得火冒三丈。看他那氣沖沖的模樣,真叫人害怕,先生們!他甚至當場威脅說要撂挑子不幹了。你們都清楚,這對斯碧洛餐館意味著什麼。幸好,我成功地向他表明,能請到一位尊敬的客人和地道的行家來現場看看他的手藝,那是莫大的光榮。如今他已心平氣和了,一點也不生氣了,是不是?」
「我醉了,你這臟——」這時科斯坦看見那人是名水手,身穿骯髒的水手服。周圍的空氣里充斥著濃烈的酒味。「掏了我的口袋,還說我醉了,你倒是敢再說一遍——!」他的手指更加使勁地往對方肉里摳。對方被摳得直哼哼。
「拉弗勒先生!朋友!我很高興。非常,非常高興。別,請別站起來。我會有坐的地方的。」話音剛落,一張椅子就神奇地出現在桌邊他的身下。「阿米斯坦羔羊肉絕對是一大成功,是不是?這一整天我都待在那糟糕的廚房裡煨呀、燉呀的,親自監督那個蠢廚師,保證每個環節不要出岔子。這可是挺重要的環節,是不是?你的朋友並不認識我。是不是介紹介紹?」
「你事先有沒有點好菜?」他問。
「你自己來判斷吧。」
科斯坦正在觀察,聽到拉弗勒說話聲,回過神來。「斯碧洛先生,這位是科斯坦先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和同事。」科斯坦站起來握住那隻主動伸過來的手。握在手中,只覺得那手暖暖的、乾乾的、硬硬的。
「先生,」那個面目不清的人又說。這一次明顯聽得出用的是邀請的口吻。那張臉閃到一旁,科斯坦跟在東道主後面跌跌撞撞走下那唯一的一級台階。身後的大門和二門先後吱吱嘎嘎關了上去,他站在小小的門廳里直眨巴眼睛。他看見前面也有一個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個盯著他看的人原來是在那巨大無比的鏡子里自己的尊容。那鏡子裝在牆上,自地面直抵天花板。「這氣氛,」他跟著那個領座人就座后,壓低聲音說了這麼一個詞,又咯咯笑了起來。
科斯坦扭過身,打量那遠去的背影。「我是不是有點冒犯他了?」他問。
這一番慷慨陳詞驚得科斯坦目瞪口呆。「我可無意刺探別人私事。」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一想起阿米斯坦羔羊肉奇妙之處,」科斯坦說,「對你這番話的用意就一清二楚了。順便問一聲,它就要在菜單上出現嗎?上次是一個多月前供應的吧?」
科斯坦感到非常震驚。「居然鹽也沒有!」他驚呼起來。
拉弗勒一把抓住水手的肩膀。「鬆手,聽到了沒有?馬上鬆開你的手!」他大聲喝道。緊接著那水手歪歪斜斜地身子撞在科斯坦身上。科斯坦被撞得踉踉蹌蹌直往後退。
「讓我耿耿於懷的是,」侍者轉身走後,拉弗勒對科斯坦說,「這下吃不上阿米斯坦羔羊肉了。說實話,早在一星期前我本要走了,之所以一拖再拖,實指望哪天晚上碰上個好運。可現在非走不可了。我希望哪天你坐在這兒享用自己那份阿米斯坦羔羊肉時,能不無遺憾地想到我。」
「也許,」——這時斯碧洛探過頭來,湊到科斯坦跟前,離得很近,很近,科斯坦只覺得一股暖烘烘的臭氣直往鼻孔里鑽——「也許,你剛才已看了自己的靈魂一眼了,是不是?」
「你這番介紹真叫人倒胃口,」科斯坦說,「再說這種地方也太不衛生。」
在頭頂慘淡街燈的反光里,拉弗勒凝視同伴的臉。「我捉摸,」他說,「今天邀請你來是不是錯誤之舉。」
他的這番話如滔滔流水,滾滾而來,只聽得科斯坦心頭激起朵朵漣漪,耳邊嗚嗚作響。他聽得如痴如醉,瞠目結舌。你看對方那嘴張得出奇的大,連綿不斷吐出抑揚頓挫的獨白,兩片薄薄的嘴唇,隨著每個音節的汩汩流出,蠕動著,扭曲起來。再看那隻扁平的鼻子,下方是一簇蓬亂的鬚毛,一雙眼睛遙向相隔,無異東方人的模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閃閃爍爍;你看九_九_藏_書那柔軟的長發從那不見皺紋的前額高高向後梳著——頭髮顏色很淡很淡,近似無色。那臉實在奇特,科斯坦一眼看去便有似曾相識之感,於是便絞盡腦汁,搜索枯腸,可就是想不起到底是怎麼回事。
科斯坦獃獃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吧,不可能的事。」
看樣子侍者這就眼淚奪眶而出了。「先生,多虧了你,我才撿回這條命。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從那張臉上可以看出,他像是遇到了惱人的問題,但是科斯坦竭力不予理會。「我曾想過,」他說,「既然你提到了那麼多難處,那何必煞費周章把阿米斯坦羔羊肉奉獻給了大家呢?確實,你這裏的其他菜已做得夠好的了,不愁壞了你的名聲。」
「沒有,沒有,」拉弗勒趕忙否定我的說法,「藝術大師從來不會拘泥於小節。不過呢,」他嘆了口氣,「我決不泄氣,會堅持到底的。」
「不能。」科斯坦承認道,「如此說來我只好同意你的說法了。」
「也許被你說對了。」他說,「察言觀色我不在行。那本書我也記不清是猴年馬月讀過的,反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真的。」
「母乳自然不在此列。」科斯坦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
那雙幾乎從眼窩裡爆出來的眼睛帶著乞求的神情,轉向拉弗勒。「救救我,先生。這個人——醉了。」
科斯坦面對著一個正方形褐色砂石的門面。跟別的門面一樣,也是從兩旁延伸出去,隱沒在空蕩蕩大街冷濕的昏暗之中。他的腳下是地下層,窗子圍著鐵條,重重的窗帘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
拉弗勒身子向後一靠,驚呆了。「別進那個廚房?如果斯碧洛先生心血來潮,邀請我去,為什麼去不得?這到底怎麼回事?」
拉弗勒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后,說:「要是讓我暢所欲言,談談對這道菜的看法,你可能認為我是在胡言亂語。一想到這道菜,我就心馳神往。這道菜既不是肥膩膩的肋條肉,也不是結實的腿肉。而是從現存的稀有的羊身上選取的肉。菜名就是根據那羊種的名稱而取的——阿米斯坦羔羊肉。」
侍者帶著歉意,笑著說,從而露出一口引人注目的漂亮牙齒來,這種牙齒只有大戶人家的總管家才有。「很抱歉,先生,今晚不供應特色菜。」
「那傢伙,先生。他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怪樣子,我推了他一下,可沒惡意。他就對我動手了,說我要搶他的東西。」
在斯碧洛餐館用餐的足足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晚上,科斯坦的兩個願望都得到了實現:他既吃到了阿米斯坦羔羊肉,也見到斯碧洛本人。但結果卻大大超出他的預料。
科斯坦的臉紅了起來。「我是你的僱員,憑這點就可以保證我能守口如瓶了。不過我還有個疑問:這麼好的一道菜,卻要把那麼多的人拒之門外,這種做法明智嗎?」
斯碧洛拉長了臉。「是的,是的。說得一點不錯。但是,兩位先生,不妨從另一個角度想一想:他去世后的名氣也許比生前要大,是不是?他是個最具悲劇色彩的人。他經常跟我說,他唯一覺得幸福的時光就是在這張桌子邊度過的。聽來多悲慘,是不是?我能給他的唯一好處就是讓他親眼一見我的廚房的奧秘。其實,這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廚房罷了。」
「怪了,」科斯坦說,「我信。」
「聽到他的回答了?」拉弗勒嘟囔道,「也許該我倒霉,下次該輪到我把機會錯過了。」
「啊!」拉弗勒說,顯得喜氣洋洋,「妙處還多著呢。我對你提起過這兒的特色菜,可惜的是今晚不供應。相比之下,剛才吃的不值一提。」
「天哪!」他說,「這不是個陰森恐怖的洞穴嗎?」
「得了吧,科斯坦,」拉弗勒說,「別讓斯碧洛給嚇壞了。我認識他多年了。我向你保證,他這人刀子嘴,豆腐心。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把店裡的寶貝全讓你見識見識了——當然,廚房例外,他不會讓你看的。」
科斯坦不安地又看了一眼那空著的椅子。「真的是第一次沒來?」他喃喃道。
這時候侍者插嘴了。「現在好上菜了嗎,先生?」這讓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這對在場的人也是個很好的警告。」科斯坦哈哈一笑。
拉弗勒報之一笑。「你壓根沒品出好極了的味來。」他冷冷地說,「你覺得淡而無味,才想加調味品。我心中有數。」聽了這話科斯坦揚起了眉毛,拉弗勒還是徑直說下去,「因為許多年前,我的反應也跟你一樣,嘗了第一口后同樣也伸手拿鹽和胡椒粉。當我發現斯碧洛餐館不提供調味品,同樣感到很驚奇。」
「當然用不著。」拉弗勒說,「沒有必要驚動警察。這個兇殘的酒鬼,很快就會有人把他扶起來的。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科斯坦舉起手以示不滿。「我完全明白。這次你只是邀請拉弗勒先生一人。我待在這裏自然太令人尷尬了。不過巧得很,今晚早些時候我另有約會,反正我這就走。所以你不會左右為難的。真的。」
科斯坦禁不住笑了起來。「算是被你說對了。」
「沒有。」科斯坦總是這樣回答,「我是個無牽無掛的自由之身。」要麼是「聽憑尊意。」等等類似的客套話。有時候他也覺得,要是自己偶爾謝絕,以改變這例行公事,是不是顯得更得體些。但是拉弗勒聽到自己的回答始終是容光煥發,興高采烈,熱情而急切地一把拉住自己的手臂就走,面對這情景,令你無法拒絕。
他的眼睛轉向科斯坦。「承蒙錯愛。你來這裏就餐便是我的莫大榮幸,我也用我的飯菜作為報答,是不是?我敢保證,這裏的阿米斯坦羔羊肉無與倫比,你過去怕是沒有嘗過這樣的佳肴。原料來之不易,烹調上該當花些功夫。」
這時候來了一名侍者。他的皮膚呈深棕色,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長得很是勻稱,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又長又密,一頭銀髮又濃又軟,看上去像是戴了頂絲絨帽子似的。科斯坦暗想:凡此種種無不表明,他是一位東印度人。侍者把硬邦邦的桌布鋪好,從一隻雕花的大玻璃罐內倒出滿滿兩杯水,放到兩人面前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連鹽也沒有。要是你要加鹽,說明你的味覺完全糟蹋了。我深信,你也和我當年那樣將發現:等你快要喝完湯,添鹽的慾望就不復存在了。」
「不行,」拉弗勒說,「絕對不行。那太不公平了。你我一直是同來同去的,科斯坦。要是缺了你,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斯碧洛可以通融通融,無非就這一次。」
「我說,」科斯坦問,「現在感覺怎麼樣?還不舒服嗎?」
斯碧洛讓出路來讓科斯坦過去。「我恭候你。」然後說句法語:「再見。」
「真是個奇人。」科斯坦說。這時侍者正端上主菜。
「我真高興,科斯坦先生。非常,非常高興。」只聽到他嗚嗚地說開了,「你挺喜歡敝處,read.99csw.com是不是?我敢保證,你在本店會受到周到款待的。」
科斯坦又吃起來,可那張臉還在他面前晃動著。「挺有趣的一個人,」他心想道,「非常有趣。」
如此說來,接受拉弗勒邀請之舉對他明顯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也許嘗過奇妙的、眾口稱頌的阿米斯坦羔羊肉,會過斯碧洛先生后,就可以謝絕一兩次,那才說得過。斯碧洛先生至今還不曾露過面呢。此前萬萬使不得。
「老天爺!」科斯坦驚叫起來,「那倒是什麼稀罕的玩意兒?是夜鶯的舌頭?獨角獸的肉汁?」
「正是它!」拉弗勒的說話聲使科斯坦大吃一驚,險些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烹調史上空前的輝煌成就!面對它時,它在你身上激發出來的情感使你無所適從。」
拉弗勒使勁搖搖頭。「如果你有朝一日遇到斯碧洛先生,」他說,「你就會很快明白,他不是那種為世俗偏見所左右的人。事實上,正是斯碧洛先生第一個使我認知你稱之的『審美動機』。」
自從那天接受拉弗勒的邀請一起去斯碧洛餐館就餐后,過了兩個星期。這段時間里,這已成了一種例行的儀式。每天下午五點過後不久,科斯坦必會走出辦公室,到了走廊,鎖上身後辦公室的門。他的外衣總是整整齊齊搭在左臂上,往門上的玻璃打量打量,看頭上的那頂霍姆堡氈帽(霍姆堡氈帽是一種帽邊捲起、帽頂有縱向凹形的軟氈帽。首產德國霍姆堡而得名。)戴得角度是不是恰到好處。過去,檢查過帽后他還點上一支煙,但在拉弗勒敦促下,他決心好好試一試自己戒煙的決心。然後他沿著走廊走過去,而拉弗勒準會從旁跟過來,待在他的身旁,清了清嗓子。「啊,科斯坦,但願今晚你沒別的安排吧?」
「味道好極了!」
科斯坦仔細端詳起牆上的照片,覺得好生面熟。「可不是,」他興奮地說,「他是位大名鼎鼎的作家——拉弗勒,你認識他——他寫過好多十分精彩的短篇小說和辛辣的諷刺雜文。後來突然出走,在墨西哥失蹤了!」
「斯碧洛先生如何?」
拉弗勒睏倦地身子往椅背一靠,一隻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看不出是什麼意思。「我是個孤獨的人。」他輕聲說道,「倒不是我想孤獨。這話你聽起來大概覺得有點怪,是吧?大概覺得近於痴,但是我深深感到,這家餐館是這個瘋狂的冷冰冰的世界上溫暖的避難所,既是我的家,又是我的朋友。」
科斯坦在那個燈光暗淡的門廳里停了一小會,在鏡子前整整領帶,把霍姆堡氈帽戴正。然後滿意地轉過身,最後看到拉弗勒和斯碧洛已到了廚房門口,斯碧洛正在用一隻手熱情地把持著那敞開的廚房門,另一隻手柔情脈脈地放在拉弗勒肉團團的肩上。
「那邊的事很糟嗎?」
「可是偶爾喝口白蘭地,或抽一斗煙,」科斯坦困惑地說,「也算不得過度縱慾吧。」
「斯碧洛餐館並不鼓勵女顧客進來,」拉弗勒說,「我可以告訴你,它用的方法絕對有效。不久前,我碰到一名婦女嘗到來這店用餐的滋味。她在桌邊等了一個多小時,可就是沒人過來招呼。」
想來這件事雖也算得上觸目驚心,但科斯坦還是儘力輕描淡寫一言帶過。「只有得了神經病的人才會酗酒。」他說,「不過那水手醉得這般地步肯定事出有因。」
拉弗勒看到自己人吃了虧,火冒三丈,立即採取了行動。他二話沒說往水手猛撲過去,冷不防,對準對方的臉和肋骨猛揍狠踢起來。那傢伙開始時被打蒙了,後來站了起來,向拉弗勒猛衝過去。兩人立刻緊扭在一起。科斯坦也過來參戰。最後扭打得三個人都直挺挺癱在地上。拉弗勒和科斯坦慢慢地爬起來,低頭看了看躺在地下的那個人。
他剛把盤子里的東西吃完,一名侍者伸手拿盤子。他注意到,這不是通常伺候他們的那名侍者。恰恰是挨打的那人。
「當然,當然。」拉弗勒粗聲粗氣地說,「我沒有注意到你在候著。」
面對著科斯坦的眼睛,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睛突然逼視起來,又移了開去。「好厲害的眼睛,是不是?我這就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比起現今最豪華的俱樂部來,個人的隱私在一個公共用餐的地方反而得到更好的保護!在這裏,別人不過問你的私事,無意探聽你生活隱私。到這裏來,就是為一個『吃』字。客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我們不感興趣;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我們也不想打聽。來的都是客,我們表示歡迎。這就是我的回答,對不對?」
「要是你聽說過,就算不得是出其不意了。除了我自己,沒一個人知道——現在還有你也知道。我要對他們來個突然襲擊。把他們在那邊搞的鬼名堂弄個水落石出。至於辦公室的人,我要對他們說要到某個地方作短途旅遊。也許說:太累了要到某個療養地去療養。反正我會把生意交給可靠的人代為管理,你也算一個。」
科斯坦「霍」地站了起來。「我再也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拉弗勒。不然會糟蹋你們偉大的歷程的。何況,」他像是開玩笑,說,「一想到那個凶相畢露的廚師手握屠刀等著向你砍來,我還是不在現場好。我這就告辭。」拉弗勒因負疚而默默無言,為此,免得造成冷場的局面,科斯坦還是接著說下去,「好讓你跟斯碧洛單獨一起。我相信,他會費盡心血讓你看到精彩場面的。」他說罷伸出手,拉弗勒狠狠地緊緊握了握。
拉弗勒吃驚地抬起了頭,使勁搖了搖。「不,」他說,「我壓根不圖報,明白嗎?你三番五次謝我,也算是報答過我了。你幹活去吧,再也別提這事了。」
他放開侍者的胳膊。「這裏不是你伺候的地方。」他輕聲說,「記住:這種事再也不允許發生了。」
拉弗勒停止吃菜,抬起頭。「冒犯他?他就愛這樣交談。阿米斯坦羔羊肉是他的宗教儀式,只要讓他開了話頭,就會纏著你說個沒完沒了,比牧師勸人皈依改宗還要糟糕十多倍。」
一塊肉剛一落肚,他餓鬼似的,手不停地又要吃第二塊,第三塊,費了好大勁才好不容易克制住這種狼吞虎咽的吃法,沒有把肉吃完。他可要細細體味其中的美味。當他把盤中的烤肉吃得一乾二淨后,才意識到,自己和拉弗勒在整個吃肉的過程中,自始至終沒有交談過一言半語。他提起了這一細節,拉弗勒說:「面對這樣美味顧得上說話嗎?」
「反對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拉弗勒說,「這個城市裡饕餮之輩為數不少,要是事先稍一透露風聲,他們完全有可能出於好奇,一旦了解了這道菜,就會把店裡的老顧客給擠走了。」
科斯坦的眉頭一皺,說:「阿米斯坦羔羊肉?」
裏面有八到十張小桌子,擺將起來,足使食客各不相擾。餐廳已客朋滿座了。為數不多的幾名侍者悄無聲息地來回穿梭,周到地招待客人。只聽見廳https://read•99csw.com內一片輕輕的刀叉碰撞聲和刮擦聲,以及人們喁喁低語聲。科斯坦讚許地點點頭。
科斯坦尷尬一笑。「聽你說來,這不是餐館,倒像是座大教堂了。」
「可不是,對了。」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壯實的禿頂漢子,說對了吧?我相信,這是兩個星期中他第一次沒來。」
「你真夠朋友,科斯坦,」他說,「我希望你繼續在這裏就餐,以後我們還會在這裏重逢。重逢的日子不會太久的。」
斯碧洛站了起來,一隻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肩上。「好敏銳的眼睛,」他說,「有時,當你無所事事的時候,也許,在一個黑洞洞的房間里坐一會兒,思考這個世界——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以後又是怎麼樣——這時候就應該轉而去想想羊羔肉在宗教上的重要性。那勢必有趣的。現在呢,」說到這裏他對兩個人深深鞠了一躬,「我打擾你們太久,妨礙你們用餐。我感到太高興了。」他說著,同時向科斯坦點了點頭。「我相信,你我後會有期。」
拉弗勒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你這是認真的嗎?」他問,嗓子嘶啞,「你是說,今晚我們果真能親眼目睹你的菜肴是怎樣做出來的?」
拉弗勒開心地手在桌上拍了拍。「我跟你說什麼來著?」他說,「斯碧洛,實說吧,除了你手下的人,就沒人進過你那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廚房?」
「事出有因?當然有原因,不折不扣是野蠻的返祖現象!」拉弗勒的手一揮,頗有大包大攬的架勢。「我們大家為什麼坐在這裏吃肉?這不僅僅為了滿足生理需要,也因為我們的返祖本性迫切需要釋放。想想,科斯坦。你記不記得我曾把斯碧洛說成是文明的代表?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吧?他真了不起,透徹了解人的本性。但他與那些平庸之輩不同,他全力以赴,一心致力於滿足我們與生俱來的本性,同時對那些無知的旁觀者又不會造成傷害。」
斯碧洛抬頭指了指。「你看看自己腦袋上方的牆,」他一本正經地說,「那是我十分尊敬的一個人的像。他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和多年來往的老顧客。他進過我的廚房,足以證明我的廚房不是沒人進去過。」
「該死,怎麼不可能?」拉弗勒一口就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半,侍者立即把杯子加滿。「我要出其不意去南美作一次視察。時間是一個月,或兩個月,到底有多久只有老天爺知道。」
「怎麼知道的?因為十年前我有過與你相同的無所適從的體驗。此外,除了失態,還輕而易舉地看到,人類面對肉食的誘惑時那種垂涎欲滴的醜態。」
拉弗勒滿意地輕輕舒了口氣。「我知道你會和我一樣,對這裏產生濃厚興趣的。」他說,「順便問一句,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裏見不到一名女顧客?」
他在門邊摸索了一陣,只聽見裏面傳來一隻老舊的手拉門鈴發出的刺耳而微弱的聲音。裏面的門嘎吱一響,打了開來,科斯坦看到一張模模糊糊的臉,唯一看得清的是一排閃閃發亮的牙齒。
侍者問:「那是不是這就上菜,先生?」拉弗勒點了點頭。
「看來,」拉弗勒鄭重其事地說,「你怕是把『食品品嘗家』和『美食家』兩個詞給混淆了。美食家圖的是口福,需要食物的種類越來越多,以此來激發過度了的食慾。而食品品嘗家的本質是講求簡樸。古希臘人穿的是粗布衣衫,吃起成熟的橄欖來津津有味;日本人待在簡陋房間里欣賞起一枝花莖的曲線來也其樂無窮——他們才是名副其實的食品品嘗家。」
拉弗勒輕舒一口氣。「啊,斯碧洛先生,謝天謝地,你可來了。這傢伙口口聲聲說我不能進你們店的廚房。你知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斯碧洛開心得心花怒放,笑得臉孔成了個大圓盤。「也許是心理問題吧,是不是?有人發現一個奇迹,務必要與他人分享。也許只有看到與自己一起探索的人們明顯地表現出快樂時,自己才感到無上的快樂。也許——」他聳聳肩,接著說,「事關商業訣竅吧。」
還有那美食!斯碧洛餐館里那無與倫比的佳肴!科斯坦這個向來皮包骨頭的瘦子平生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體重明顯在日益增加。兩周之後,再也不是瘦骨嶙峋,肌肉已變得光滑豐|滿了。處處顯出發福的跡象,叫他怎麼不心花怒放?有一天夜裡,科斯坦洗澡時打量自己的身體,同時想到,胖墩墩的拉弗勒在發現斯碧洛餐館這一新大陸前,也許也是個骨瘦如柴的瘦小傢伙吧。
「都十多次了,可他對我的要求來個不理不睬。」
侍者頭耷拉著,悄悄溜走了。斯碧洛拖來一張椅子,在桌前坐了下去,伸手輕輕捋了捋頭髮。「這下把底給你們露了,是不是?拉弗勒先生,這次請你來,本想給你一個驚喜。可是再也沒驚喜可言了。所剩下的只有『邀請』這點心意了。」
「你們倒是在議論什麼,先生們?」只聽見響起嘟嘟囔囔聲,「來得真叫巧。次次如此,我看,我這次來得也很及時,正好回答你們所有的問題,是不是?」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由於某種原因,也有一兩個常客現在不在這兒。」
侍者安排他倆就座后,立即俯下身來莊重地宣告:「兩位先生,今晚上特色菜。」科斯坦異常吃驚,迫不及待間,心怦怦亂跳起來。他看見對面的拉弗勒雙手放在桌面上劇烈地顫抖著。「這可是有點失常了。」他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個想法。你看兩個大男人,看上去既精明,又不失理智,怎麼變得如此猴急,像一對饞貓,等著別人把肉扔過來!
「你看他要麼是喝醉酒昏過去了,」科斯坦說,「要麼倒下時腦袋著地。不管怎麼說,得叫警察來處理。」
科斯坦竭力把身子挪開去一些,但不讓人覺得自己在冒犯對方。「也許是這樣,」他笑了起來,「而且還形成一幅可喜的圖景:滿眼是獠牙利爪。我可沒有對你不敬的意思,我不想把阿米斯坦羔羊肉奉為自己的教堂。」
「明天你一上班,就收到提職的通知了。不過不是我親手交給你的。請注意,這跟你我的友情毫不相關。是你工作出色,出自我對你的一片深深的感激之情。」
「老天爺!」他低聲讚歎了一句。
「那麼,既然你說了那麼多的理由,」科斯坦不依不饒,追問道,「你又給顧客定下了那些規矩,為什麼還要開這麼一個面向公眾的餐館,去辦個私人俱樂部不是更好嗎?」
「又是烈酒,又是麻醉品,」拉弗勒說,「輪番吃喝下去,人的微妙的味覺平衡就會大受損害,從而失去最寶貴的品質——對美味的鑒賞力。我光顧斯碧洛餐館的這幾年裡,已經充分證實這道理千真萬確。」
在科斯坦的眼中,對方向來是自己一個專橫的僱主,要麼是位過分殷勤的東道主。聽了他這番話,他覺得,自己的胃裡塞得飽飽的,渾身舒暢,但卻翻騰著一股不可抑制的惻隱之心。
「我?」科斯九*九*藏*書坦吃了一驚,問道。
「你是了解我們的難處的,先生。」
科斯坦聽了這話,怒氣消了大半。「我知道,熱衷消受口福的人還真不少。」
「這是因為,」拉弗勒話里略帶威脅的意味,「每個顧客都要莊嚴地承擔起保密的義務。你接受了我今晚的邀請,也自動地承擔了這義務。我希望你不要辜負自己的義務。」
「請問先生你是……」只聽得那面目不清的人問道。
斯碧洛那銳利的指甲在檯布上劃了一下,在上面留下一條又細又直的指甲痕。「唉,」他說,「我這是面臨重大的左右為難的境地。」他一本正經地端詳著那道痕迹。「你,拉弗勒先生,是我的老顧客,先後長達十年了。不過這位朋友——」
科斯坦抬頭環顧這燈光暗淡而寒酸的餐廳,打量那些不言不語的食客,引起了新的感受。「顧不上,」他慚愧地說,「我也顧不上。我這就為剛才的懷疑表示毫無保留的歉意。你對斯碧洛的讚美之詞,句句中肯,毫無誇大之處。」
說話間,侍者端來兩隻盛湯的碗,以數學家的精確性,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同時,他還端來一隻小蓋碗,用勺子從中小心地舀出一些清湯寡水。科斯坦用湯匙舀些湯,好奇地嘗了嘗。這湯味淡如水,幾乎品不出滋味來。科斯坦眉頭皺了起來,伸手準備要拿裝鹽和胡椒的瓶子,可桌子上一無所有。他抬頭一看,只見拉弗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雖說他不情願不顧自己的口味就此罷休,但猶豫中也不想採取行動,免得對拉弗勒的一股熱情潑盆冷水。於是笑了笑,手指湯說:
「不錯吧,是不是?比你想象的還要好吧?」
「聽你說來好像他肯定不在人世了,」科斯坦說,「可畢竟缺少真憑實據,證明這是事實。」
「你知不知道,要是按你所說的去做,勢必造成怎樣的惡果?」拉弗勒厲聲問,「那就會擁來一大幫蠢貨,夜夜都要抱怨,怎麼不供應巧克力汁烤鴨。這場面你能容忍嗎?」
「你是不是說,」科斯坦提出不同的看法,「在這個城市裡,或者說整個廣大的世界上,知道有這麼一家斯碧洛餐館的人也只是在座的寥寥幾個?」
斯碧洛凝視著相片,陷入了沉思。「確實毫無證據,」他輕聲說道,「很奇怪,是不是?」
那侍者往他倆的平底杯里倒水,支支吾吾說:「很抱歉,先生,今晚不供應那道特色菜。」
「難以置信。」
像是要接過他的話頭似的,猛然間街那邊響起了尖厲的號叫聲,兩個人頓時停住了腳步。「那兒有人出事了!」拉弗勒說,「瞧瞧去!」
斯碧洛餐館門前有塊空地。拉弗勒轉身向那裡走去。「用不著,用不著,這算不了什麼。你去吧,要是斯碧洛問起什麼,請他來找我。我會給說清楚的。」
「我在辦公室里可沒聽人說起過這回事。」
「阿米斯坦是阿富汗和俄羅斯邊界上一塊鮮為人知的荒野。從斯碧洛偶爾談及的隻言片語中,我猜想那是一塊高地,這種優良的綿羊得以靠啃食高地的草才可憐地倖存一些下來。斯碧洛通過某種途徑,獲得做這種羊的專賣權,因而成了唯一的餐館老闆,有權在菜單上標上阿米斯坦羔羊肉。告訴你吧,能吃到這道菜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顧客是不是來得巧,能吃到這道菜,全看自己的運氣了。」
第二天傍晚,科斯坦和拉弗勒冒著強勁的寒風,在通往斯碧洛餐館的路上費力地走著。這時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拉弗勒。拉弗勒聽了像是無動於衷。
「再來看看整個烹調過程。在一般餐館里,為了準備數不清不同的菜肴,廚房裡,累得廚師們滿頭大汗、手忙腳亂。而這兒只要一名廚師,從從容容,在唯一的一道菜上把自己的全部手藝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保證做到十全十美!」
「如此說來你參觀過廚房了?」
「認識,當然認識!」拉弗勒高聲說道,「想不到在他的相片下坐了這麼多年,居然沒把他認出來!」他轉身對斯碧洛說,「你說,他是你親密的朋友?他的失蹤對你來說肯定打擊不輕了。」
「別,別,先生,」那侍者有氣無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別叫警察。斯碧洛先生不喜歡這樣做。你是知道的,先生。」他說罷抓住科斯坦,懇求起來,科斯坦看了看拉弗勒。
「告訴我,」拉弗勒急切地問,「今晚上不上那道特色菜?」
「他沒有露面。是他暗中指使這麼乾的,還是事發時他根本不在店裡,不得而知。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大獲全勝。後來無論是那女人,還是帶她來的那個沒腦子的先生,兩個人的腳再也不踏進這家餐館一步了。事實上,這一不幸的遭遇全怪那位先生,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認為,」科斯坦說,「斯碧洛倒是可以把供應的消息預告出來的。」
拉弗勒果然說對了。科斯坦的那份湯還沒見底,他就漸漸品出那湯的無窮的滋味,興緻越來越高。拉弗勒把自己的湯喝得一滴不剩,順手把碗推到一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的話現在你信了吧?」
「你要知道,」科斯坦慢聲慢氣地說,「我衷心希望,但願你辦不妥才好呢。我相信,我們在這兒就餐的意義遠超出我的想象。」
「果真與眾不同,」科斯坦說,「而且肯定往往會引起不滿。要是有人對端來的菜毫不喜歡,那該當如何?」
科斯坦心想:在危機四伏的商界里,若要站穩腳跟,除了搞好與自己僱主的關係,還能有更可靠的途徑?一位熟悉辦公室內情的機要秘書早已公開放出話來,說是拉弗勒對科斯坦寵愛有加,言聽計從。這對他大有裨益。
「老天爺,」科斯坦說,「這樣一來斯碧洛餐館不就成了與世隔絕的戒煙酒場所,而不是個食品品嘗家的殿堂了嗎?」
科斯坦揚起眉毛,露出探究的神情。
「也許是十年中的第一次呢。」拉弗勒同情地說,「自我第一次到斯碧洛餐館就餐以來,不管是天雨天晴,也不管有災有禍,我從沒看見他不來。請設想,恰恰就在他破天荒第一次不來的時候,得知阿米斯坦羔羊肉就是這天的特色菜,他臉上是何等的表情?」
他在一張小的雙人桌前與拉弗勒相對而坐,好奇地前後左右把餐廳打量一番。餐廳壓根談不上大,提供照明的只有五六盞搖搖晃晃的煤氣燈,射出來的是一種虛幻的光,使廳內的牆壁忽隱忽現,說不定到了稍遠處就藏匿不見了。
姚錦熔譯
「不出我所料。」拉弗勒輕輕地推了推侍者。「現在你走吧,叫人好好照料照料。」
只見那排牙齒閃閃發亮,目光炯炯。斯碧洛在餐桌之間的走道上消失了。
「你看看,科斯坦,」幾分鐘后,拉弗勒從桌子下拉出椅子,說,「一個年富力強的文明人,酒氣衝天,就因為一個可憐的人靠他太近,無緣無故竟要把他往死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