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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某人……
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說著,從窗下經過。
室內燃著瓦斯,戶外天色應該還很亮。
但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說著,從窗下經過。
——摘自西條八十詩集《砂金》

第一節

「不,我無所謂。那就先見個面。反正我本來就打算等她們心情穩定下來后,再次前往致哀。」
只要一說是父親五十歲才生的孩子,或許任誰都會察覺她的親生母親並非岳父的元配。所以她和兩個哥哥是同父異母。
「是關於父親以前那個司機梶田的事……」
「壞掉了,也可能是沒電了。」
這是沿著東西向十五米寬道路延伸的寧靜住宅區。在我和看板一同佇立的這一邊,總戶數多達三百八十九戶的大型公寓大樓,襯著搶先帶來秋意、飄著點點卷積雲的藍天巍然聳立。抬頭一看,是一棟假道具般、帶著超現實感的氣派建築。
「梶田的喪禮辦得怎麼樣?」
妻子的心意我很高興,不過岳父八成想都沒想過我會拒絕,更不用說為了省事而讓菜穗子替我跑這一趟。
於是,就有了菜穗子現在的生活。
她是在什麼因緣際會下和今多嘉親結識的,詳情我並不清楚。因為做女兒的菜穗子不知情,無從告訴我,據說岳父也沒提過。
她也無法和朋友在外面玩,體育課總是只能旁觀。遠足、戶外教學和運動會一概不能參加。不僅如此,有時還得一連休學好幾個月,結果她的小學足足念了七年。國中和高中雖然各以三年時間平安畢業,也順利考取了大學,但她無法按時上課,最後只念了兩年就輟學了。
現在妻子素著臉,穿著簡單的棉質家居服,將柔軟的秀髮綁起來放在一側肩上,看起來就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她的身材修長,有點過瘦,臉色蒼白。明亮的眼睛令她看似活潑。附帶一提,她的視力好到雙眼裸視都是1.5,所以才能看那麼多書吧。大富翁的掌上明珠,對書店的外售人員比百貨公司的外售人員更熟可是罕見之事——瞧我說得好像很了解,其賣我和妻子交往後才見識到何謂「外售」。對我和我生長的環境而言,商店是客人自行前往的「場所」,從來不是恭謹造訪客人住處的「人」。
既然如此不如別做了,我說。可以享受拼湊樂趣的其他嗜好,隨便找多得是。
因為就家人彼此之間的稱呼而言,這兩者登錄在我語彙詞典中的時間都還很短。
「嗯。自從我加入集團廣報室后,曾有幾次機會陪他老人家同行。」
可是現在,我還是忍不住想破例大罵,幸好桃子不在身邊。真想罵一聲「怎麼會他媽的這麼熱!」太陽聽到了大概會回我一句:「那你幹嘛偏要愣頭愣腦地杵在路旁?」
我那兩個至今仍和菜穗子保持距離,偶爾親切地打個招呼的大舅子,都比我年長,頭腦也遠比我聰明。如果單以「世故」這種字眼來形容他們或許有點失禮。只要有意願,他們絕對可以也有能力號令世間配合他們的需求。當然,岳父亦然。
岳父似乎也記得。他都聽見了。正因如此,本來隨便從大批秘書和助理之中指派一人就能交差的事,他卻刻意叫我代他送梶田踏上人生的最後一程。
「和父親一起?」
「大概吧。我想具體內容可能要當面問她們比較清楚,不過老公,你覺得怎樣?父親說不管你要答應或拒絕,他都希望你能和她們見一面,如果你沒興趣,我代你去見她們也行。」
「可是今天又需要手錶了?」
然後,他以只有我才聽得見的細微音量,伴隨著只有我才看得見的淺淺笑容,如此說道:「恭喜。」
梶田的兩個女兒在喪禮結束一周后,特地去向岳父致意。岳父告訴她們,如果警方的調查有進展一定要通知他。此外,有困難可以立刻來找他商量。
這是向桃子借來的。我的手錶好幾個月前就壞了,也沒修理就隨手扔進抽屜置之不理,所以女兒把她的錶借給我。
岳父似乎不這麼覺得。梶田的守靈夜和喪禮過後,我去會長室報告時,他曾不屑地說:「國民素質日漸低落。」
而我,也終於明白岳父的想法了。我是個編輯,編書自然輪到編輯出馬。
我正想出聲喊她,妻已朝我這邊看來,用遙控器關掉電視。
出席者意外的少。一方面可能因為正值中元假期,不過梶田不屬於負責接送今多財團主管與來賓的「車輛部」正式職員,純粹只是岳父的私人司機,這點恐怕多少有點影響。
「書?」我挑起眉頭。對於八字眉的我來說,這是很高難度的九*九*藏*書動作。
「梶田去世后,父親的生活大概也起了一點變化。無論何時何地,都得和車輛部的人一起出門。他好像很不自在,當然多少也覺得寂寞,畢竟年紀大了。」
越過橋,乘著風,沖啊,沖啊,踩著踏板盡情狂飆。
我自有用意。我是來看這塊看板的。為了親眼確認,刻意挑選當初車禍發生的時間來到事發現場。
未成年的菜穗子被父親接了回去,改從父姓,這時才初次和兄長們見面。
有段時間我也曾努力試著解讀(雖然為期甚短),但終究以虛無告終,況且現在我唯一徹底明白的,就是那對我來說並無任何不便之處。總之我只要記得,他們站在頂點,能踩在他們頭上的只有父親大人就夠了。
幾天後,梶田姐妹主動聯絡岳父,說有要事相商。岳父很高興,邀請她們假日到家裡來。聽完她們的敘述后,判定這件事與其自己出馬,不如交給女婿處理比較合適。
我唯一記得的是,駕駛座的梶田始終不發一語,僅有高雅的鬍后水香味,若有似無地隱約飄散在空氣中。
「嗯,事實上我的手機也壞了。」
這是一座弧形恰到好處,勾勒出平滑半圓的橋。我就像愛撫美女的身體曲線般,緩緩地以目光掃過橋的輪廓。這是一個可以盡情踩著踏板,任由自行車馳騁而過的最佳場所。
冰山女王轉告我,今多會長希望我能出席梶田的守靈夜和喪禮。我當下一口答應,收拾隨身行李,決定打道回府。妻子擔心我一個人恐怕連喪服放在哪裡都不知道,本要陪我一起回去,但我還是委婉地說服她留下,因為那是會長命令。
至今依然沒有逮捕犯人的消息。據說現今自行車造成的路人死傷意外正逐漸增加。讓自行車和步行者一起走人行道的交通規則,並非現在才改的。只不過,大家似乎是這幾年才開始注意到從小擦撞演變成出動救護車的死傷車禍。至於原因,應和自行車的性能提升,任誰都能輕易飆出高速,以及手機的普及有關。走在街頭,被自行車從背後扭著龍頭像特技表演一樣蛇行超越,或是和邊騎車邊講手機的騎士撞上的經驗,連我都有過。
剎時,我以為她要提出離婚。
菜穗子的母親在菜穗子十五歲那年過世,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
「拿去修理不就好了。」
小時候,菜穗子曾多次瀕臨死亡。即便是普通的感冒,一旦發起高燒,對她那虛弱的心臟來說還是有可能致命。
夾帶著猛烈熱氣的西風,從灰濛濛的乾燥水泥步道席捲而過。風的餘韻微帶涼意。但是暑氣,就像在接近打烊的時刻依然賴在位子上聊得起勁的客人,恐怕暫時不可能離去。
發揮機動力在天空自在翻翔,連體型較大的鳥類鑽不進去的森林都可翩然降落,攫取獵物——岳父的綽號,想必隱含著這種意味吧。
我並非想找出凶手。我既非警察也不是律師或檢察官。當然,更不是私家偵探。我是個有妻有女的三十五歲上班族,雖然有駕照,但並沒有足以處理危險物的資格,也沒有手槍。我,只是一個儘可能想讓自己善良的,一介平凡市民。
任何人見到她都會說:「哇,好可愛的小妻子喔。」再不然就是「尊夫人真出色」——在我介紹完「這是內人」后。還沒介紹前,沒人會以為我們是夫妻。
我倒不覺得這是多任性的要求。七年半前我就已下定縱身跳海的決心。事到如今,那片汪洋就算再添上一、兩杯的水,也不影響整體水位高度。
「梶田的車子我也坐過四、五次。」我說。
「噢。」妻子再次嫣然一笑。「謝謝。幸好你肯配合父親的任性。」
此人全名叫梶田信夫。之所以說「以前」,是因為他已過世。我看著妻子,猜測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岳父的委託內容。
即便如此,在這個連在路上騎自行車都能輕易殺死人的社會,要繼續保持善良平凡,或許其實是件了不得的偉業。
今多財團的前身,是岳父從他父親手中接下的都內某運輸公司,營業範圍僅限於關東一帶。主要負責將工業材料和小型零件上架運送。
「八月十五日下午兩點左右,此地發生自行車肇禍的死亡意外。如有這場意外的目擊者,請向本局通報。」
我多少體會到一丁點九*九*藏*書和岳父親密共享秘密的滋味。
不僅對我而言,對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都很幸運的是,今多家的三個男人並不會隨便濫用他們擁有的力量。他們和我一樣,也具備了正常人的種種長處與短處(應該是吧),但在他們的短處之中,沒有「惡意作對」這一項,也沒有「暴君」的成分。至少對自家人沒有。我對這點深懷敬意。
「當然。」
據說岳父年輕時,被人取了個「猛禽」的綽號。現在雖已年近八十,卻仍保有那種強悍的風采。日本人罕見的鷹勾鼻,配上挑起的眼尾和尖銳的眼神。雖然體型矮小細瘦,但那反而令岳父的容貌更有威嚇力。世人常說,身材短小的男人反而好強。就像戰鬥機,不也遠較一般運輸機或客機來得嬌小嗎?
菜穗子天生體弱多病。雖還稱不上心室肥大,但她的心臟的確比普通人略大。這個掌管人類生命的器官一旦體積過大,運作時就會增加負荷,導致身體虛弱。聽說她母親生前也有這個毛病,所以應該是體質問題。
可是我和桃子說好了。不管什麼書,爸爸都不能一個人先看。
公寓右鄰,有兩棟規模顯得遜色的小公寓。左鄰是更小的商業大樓,和古老的獨棟住宅櫛比鱗次。隔著馬路對面,有座小小的兒童公園。兩旁同樣是成排的小巧獨棟住宅,而公園再過去可以看到一棟掛著「高崎電子」公司掛牌的灰色大樓。我敢賭上一整個月的零用錢,這裏肯定成了高崎電子公司員工的休息場所。除了嚴冬和盛夏,他們一定都坐在長椅和鞦韆上,在膝上攤開午餐。因為他們的午休時間,會利用兒童公園的孩子們大半還被囚禁在以學校為名的牢籠中。
不過,既然是有事「拜託」,看來應該不是要離婚。因為岳父如果想將我驅離他的愛女身旁,真的是只要一道命令就能解決。我換個姿勢,牢牢握緊積存我微薄膽量的杯子握把。
不過其中有一次是發生在七年半前,當時我尚未加入直屬於今多財團會長室的今多集團廣報室。那是一次令我終身難忘的經驗,但妻子並不知情。
而這次,據說岳父為了有關梶田的某件事,又要委託我——
在學校,菜穗子總是一個人孤伶伶的,好寂寞。不過跟隨母親習畫又愛看書的她,從不曾感到無聊。她在幻想的世界中結交了許多朋友。
的確沒錯。我的岳父大人,正是我如今任職的今多財團的會長。
岳父僅憑一己之力就把公司規模擴大到今天的地步。至今,物流業仍是今多財團的核心,主要運送的依舊是工業零件和材料,反倒是岳父自行開拓的外食產業連鎖店,以及被他吸收或納入旗下的其他公司名號,更加廣為人知。
最近,她熱中於用和紙製作紙娃娃。這陣子,每當吃完晚餐,她便急忙打開工具箱。今晚她什麼也沒做。一手拿著電視機的遙控器,意興闌珊地茫然望著節目之間的廣告。
還有,記得自己站在最末端。
此舉的意義,我事後想了老半天,最後做出的結論是:想必是我所記得的梶田,岳父也同樣記憶深刻吧。
「爸爸的錶怎麼了?」
岳父大概又想叫我替他出席他喜歡的司機梶田的納骨儀式。可是妻子卻像要略施薄懲般拍了一下我的膝蓋。
「那麼,岳父是要我幫她們看稿子?」
距今十九天前。不只是小孩,對大人來說也正值暑假期間的八月十五日下午兩點。某人就是這樣騎自行車經過這座橋,並沒有放慢速度,就這麼來到我和看板佇立的地點。
我要下車時,他也走下駕駛座,替我打開後座車門。在我笨拙地撐開雨傘的期間,他雖然淋著小雨卻依然立正站在我身旁。
聽到這個問題,我回答:「雖然簡單,不過挺感傷的。」
「梶田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馬上就要結婚了。都是那些不替別人著想就騎車橫衝直撞的傢伙,害得一個認真工作的男人連女兒出嫁的模樣都看不到了。」
而今多嘉親很了解愛女的情況。畢竟他透過人脈關係,帶著菜穗子遍訪各家以小兒科著稱的醫院,一一接受了診斷。
「父親問我,能不能替他托你做件事。我叫他自己和你說,可是他說那樣就變成會長下達命令,你會不方便拒絕。他堅持要我轉告你。」
到底是誰在桃read.99csw.com子小小的腦袋瓜中,輸入「大師」這個名詞呢?抑或是她從書本、電影或卡通看來的?不管教者是誰,她都用得極為正確。小孩學起東西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所以我和妻子向來注意不說任何會污染女兒耳朵的字眼。
很無聊的笑話。但結果我還是開不了口,因為我不僅在今多嘉親的面前畏懼萬分,也不可能和他平起平坐。
菜穗子說,她並未因此受到什麼特別辛酸的待遇——因為父親和兩位兄長一直對我很好,現在也是喔,她說。
「老實說,我有點事想和你商量。」
當菜穗子失去母親,變成無人可依的孤女時,做父親的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設法讓女兒擺脫世間的煩瑣雜務,安逸、平和而自得地過一生。憑著今多財團的財力,這點小事不費吹灰之力。
沿著道路朝西邊看去,灰色水泥大幅度地扭曲起伏。不是馬路鋪得不好,是因為有橋。橋下,流著一條就東京都內的標準而言算極為乾凈的河川。堤岸上鋪設了游步道,兩旁栽種杜鵑花叢。既可信步閑逛,又可悠然垂釣。妻子想必也會喜歡吧。我來教她釣魚,到時還會幫她裝上活餌,絕對服務周到。
菜穗子的母親以前在銀座的街角經營一間父母留下的小畫廊。她本來也是畫家,但在美術界並不曾留下什麼聲名大噪的作品。靠著畫廊收入,省著點用應該不愁生活,應該是個得以盡情作畫度日的幸福女子。
我一提起當時的情景,妻子就直點頭,朝我這邊扭過身子,一手還放在我的膝上。
「他是上個月十五日去世的吧?」
其實我當然也沒忘。八月十五日,就一個人的忌日來說是個令人印象相當深刻的日期。
「我以為只要有手機,就不需要手錶了。」
妻子也許是有點想嚇唬我吧,故意賣關子吊足我的胃口,之後才說:「梶田的女兒說,她們想寫書。」
那麼菜穗子又在哪裡呢?她在圖外。說是幅添附在系統圖旁的絕美彩色插圖應該最恰當不過。她的母親,也同樣在圖外。
那場喪禮,岳父就如同死者好友似的,以個人名義送了署名並不惹眼的花圈。至於今多財團,只有車輛部來了幾個據說和梶田有過點頭之交的人。岳父沒來,換言之我算是代理人。
凶手尚未抓到,轄區的城東分局才會在車禍現場豎起這塊看板。
結婚七年。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的杯子。就算是杯水車薪,至少勝過一無所有。即便是常常打翻灑出水來,也比用掌心掬水來得管用。
「也許該說是她們父親的傳記吧。」妻子歪起腦袋斟酌措詞。「這樣好像太誇張了對吧。簡而言之,她們應該是想寫出父親走過什麼樣的人生、這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等等,並出版。」
「納骨還早呢。現在才剛過半個月。」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雖已二十九歲了,笑起來卻像二十四歲。她和大多數女性正好相反,化妝時看起來像三十一歲,脂粉不施時往往看似二十歲。
我的心臟開始亂跳。岳父大人嗎?離婚的徵兆越來越濃,我很緊張。
他得年六十五歲,驗屍解剖后發現,除了致命死因,胃部幽門處還罹患早期癌症。不過距離癌症殺死他應該還有段漫長的歲月。令他喪命的,是一輛橫衝直撞的自行車,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白底寫有鮮明墨跡的看板,幸好被兩對鐵絲綑綁在電線桿上,沒有遭強風颳倒,像忠貞的哨兵般站得筆直,反射著白金色的陽光。和街頭處處林立、把粉味廣告招牌名副其實地當成拋棄式看板設置的色情業者不同,警方做事果然仔細多了。鐵絲的打結處,像紙捻一樣漂亮地扭絞成團。大概是為了避免哪個不小心的人太接近看板會刺傷手指吧。越看越值得嘉獎。
「我倒不這麼認為。」
然後撞上一名男子。男子猛然倒地,頭部撞到人行道,在送醫急救途中不治死亡。死因是腦挫傷。
那是前晚的事。吃完晚餐,桃子早已上床就寢。白天她似乎玩得很瘋,我連《胡椒罐婆婆》(Little Old Mrs.Pepperpot)的頭一個故事都還沒念完兩頁,她已呼呼大睡。老實說,我有點遺憾。因為本來想多念一點胡椒罐婆婆的故事。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書,我一直很期待能夠重讀。
https://read.99csw•com她好像立刻就睡著了。」
岳父從來不去做什麼臉,但他那張宛如光滑皮革的臉龐向來光彩照人,從不曾浮現疲色。甚至他因梶田的橫死發怒、激動時,臉色看起來反而更加紅潤。
「那我立刻和她們聯絡。」我做出承諾。
我的岳父,妻子的父親,同時也是財界大老之一的今多嘉親,今年七十九歲。妻子是他的小么女,上面有兩個年紀相差甚多的哥哥。年長二十歲的大哥現任今多財團社長,年長十八歲的二哥擔任總經理。兩人的頭銜不僅於此,還兼任許多旗下企業的其他職銜。我怎麼記也記不完。直到目前為止,今多財團的組織圖,在我看來仍只是進化程度錯縱複雜得令人敬畏的系統圖。而且,是某個外星球的生態系統圖。
我很喜歡這一區。一來此地就有這種感覺,在看板旁邊站了超過三十分鐘后的現在,甚至萌生搬來此地也不錯的念頭。
守靈夜和喪禮上,我也見到了梶田的兩個女兒。梶田的妻子早在五年前便已過世,這次喪禮是由長女負責打理一切。這對還來不及穿上新娘禮服,就先替母親、接著又為父親穿上喪服的姐妹,就像被網子捕獲關進籠子里的小鳥一樣,肩靠著肩怯生生的。
我聽從指示。或者該說,就算岳父沒這麼吩咐我也打算獨自回去。因為我憂心比體溫還高的氣溫,菜穗子的身體受不了。擔心你女兒的,可不只你一個人喔,岳父大人。
每次聽到妻子這麼正經地喊自己的爸爸「父親」,我總會有那麼一點彆扭。聽到桃子喊「外祖父」時也一樣。
我們是在輕井澤的度假飯店接獲梶田死訊的。打電話來的是岳父的首席秘書,我常常(只有在心裏)懷著敬畏之心喊她「冰山女王」。
「我們就是在吃飯時談起的……」妻子說得慢條斯理的。
梶田是意外身亡的。他在盛夏驕陽下的人行道遭自行車撞倒。撞他的人逃走了。發現梶田,替他打一一九求救的,是一名路過的家庭主婦。
不管看起來像幾歲都是個美女。
所以我就這麼做了。妻子嫣然一笑,把遙控器往桌上一放。
就是在那次的車上會談,批准了我和菜穗子的婚事。當時岳父和現在一樣,忙得分身乏術(財界有哪個人不忙?),會談時間並不長,頂多隻有一個小時左右。在細雨綿綿的都心,銀色賓士載著我未來的老丈人和我,不斷地兜圈子。駕駛座的梶田彷彿也化為車子的一部分,流暢地操縱著賓士。和未來岳父的交談令我緊張得幾乎窒息,為了激勵自己,抑或是為了表現我在今多嘉親的面前毫無所懼、誇示這是平起平坐的men's talk,我試圖和梶田開玩笑——話說這位先生,打從這輛車出廠時你就是隸屬於它的配備嗎?還是車商在交易時把你配給車子的?
沒常識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如果換成這個說法或許比較淺顯易懂。在街上做這事或那件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不能做——人們已喪失了這種踩煞車的自覺。我贊成岳父的意見,也能理解他的憤怒,因而忍不住欣然掠過幻想,猜測他是否即將開口,對越來越自甘墮落、自我中心的日本人,以及莫名其妙的現行交通法規發出批評與抗議之聲。岳父生氣的方式,總是能夠讓觀者大呼痛快——只要你不是惹他生氣的當事人。
兩名兄長早已過了感情偏激易感的青春期,當時大哥已結婚生子,二哥也正值新婚燕爾。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什麼也沒做,只是茫然地注視著電視,這對她來說是罕見的現象。每逢在家休息時,她多半在看書,再不然也會動手做點什麼。有時是畫水彩畫,有時是挑戰一千片拼圖,也有時在做精細的法國刺繡。有一陣子她還透過函授教育學習拼布手藝,但是,對她來說同樣罕見的,才學了半年就放棄了。
「死亡意外」、「目擊」與「通報」,還有城東分局的電話號碼,皆以紅字標出。
最常見的情況,就是把我當成妻子的秘書。我也曾被誤認為司機。只有一次被誤認為兄妹,事後好一陣子妻子還沾沾自喜地說:「聽說感情好的夫妻連長相都會越來越像。」我雖然也很高興,心裏卻暗自搖頭。問我們是不是兄妹的人(是精品店的店員),想必只是私心判斷,比起其他問法,這是最不會https://read•99csw•com得罪人的說詞吧。
她稍微往旁邊挪了一下位子,方便我在她身旁坐下。就算不這麼做,沙發也絕對夠大。這是昂貴的進口傢具,即使把我婚前的年薪全部砸下,還是連百分之五的消費稅都付不起。妻子之所以挪位子,是為了強調她希望我坐在她身邊。
沉浸在半個月前回憶中的我,被妻子的聲音拉回現實。
這是我接到的第一句祝福。那句話之後沒有接著「問題是」、「今後你可累了」或「你蠻有一套的嘛」等等充滿猜疑、冷笑、疑惑、輕蔑的表情與動作,純粹就是一句「恭喜」。在我看來,他是真心替我高興。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而那是我的親生父母始終無法道出的祝福,所以我印象深刻。
當然,其下的公司規模仍有大小之別。最小的是僅在東京和博多各設一店的高級美容沙龍。我連一步都沒進去過,不過菜穗子去過幾次,她被店內低調簡樸的裝潢嚇了一跳,直說枉費那還是著名舞台劇女演員們的御用名店。不,或許正因如此才要低調。該店絕對不讓女性雜誌發現,不接受採訪也不打廣告。而且雖然收費昂貴,不過據說確實有效。
妻子像被搔癢似地笑了,我也像要搔她癢似的,用手指戳她腹側。
總之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這隻不過是提早幾天結束公司給的暑假。妻子和女兒就這麼留在輕井澤,等到桃子的幼稚園開學才回東京。
總之,菜穗子的母親和今多嘉親發生婚外情,菜穗子出生那年,她母親三十五歲。今多嘉親雖然認養了菜穗子,但當然還是各自生活。即便如此,照菜穗子的說法,母女倆相依為命似乎過得還挺快樂的。她父親也頻頻前來探訪。
哪會有那麼不小心的人呢?有,就是我。我從口袋取出大塊白手帕抹去額頭的汗,連脖子也擦一擦,順便看看手錶。馬上就下午兩點了。錶面上,卡通狗手持疊著三球冰淇淋的蛋卷杯正在開懷大笑。
對菜穗子來說,幸運的是(這麼說或許有點失禮),今多嘉親的元配當時早已過世。聽說他們是姐弟配,她比岳父年長五歲。她的死,比菜穗子的母親還早了兩年。
「即使到現在,只要一提到父親你還是會立刻臉色僵硬耶。別看他那樣,其實他也有溫柔的地方。像你,他就很欣賞。」
對於意外搬回家中同住的美麗妹妹,身為今多財團繼承人兼財界明日之星,生活忙碌的他們表現出適度的不關心,以及不至於令人覺得冷漠的親切。當然他們之所以能這樣保持令彼此舒服的距離,想必是因為打從一開始岳父就已再三聲明,菜穗子不會和他們爭奪今多財團這份巨大的「資產」。
「就是為了那兩位小姐。」
結束話題后,我們倆決定把時間拿來做小孩早睡后的年輕父母最適合做的事。
「今天中午,我和父親一起吃飯。」
「你抽得出時間?」
這真的是一個讓人很想搬來居住的地區。從小,我就憧憬能住在河邊。剛才我說了謊,我並沒有在看板旁邊站足三十分鐘,其實其中有二十五分鐘是在橋上俯瞰街景,為之心醉神迷。
「他也差不多該納骨安葬了吧。」
我答應桃子每次都要一起看書,一起享受。我合起書本,放回女兒房間的小書架,轉身回到妻子待的客廳。
對,這是標準的肇事逃逸。正因如此,此刻我才會在這裏。
按照冰山女王的說法:「這個星期,東京正值酷暑。氣溫常高達三十六、七度。會長希望至少在這波熱浪消退前,大小姐和桃子小小姐能留在輕井澤。」
妝點道路的行道樹枝繁葉茂。就連行道樹腳下的四方形泥地,也都無一例外地長著茂盛的花花草草,或黃或紅的小花恣意綻放。那不是雜草,想必是本區居民精心栽種的吧。
雖才降臨人世四年,但早已成為笑容達人的寶貝女兒,露出總是令我神魂顛倒的笑容說:「爸爸,你是什麼都會弄壞的大師耶。」
究竟需要多大的膽量,方可處在令人難以置信的幸運中,猶能不提心弔膽地擔心好運隨時會離開自己?假設那是一水桶的量,那我頂多隻具備一隻玻璃杯的量。這個杯子,看不出有成長為水桶的可能。
「那好像不適合我。我無法透過布與布的組合,拼出有趣的圖案。」
「不,難以習慣事物的變化,就表示老了。況且他自己也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