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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節

第一章

第三節

說到這裏才想起,我從來沒對梶田說過慰勞之詞,但也少有那種機會就是了。
「你說的沒錯,關於令尊、令堂的往事,你比令妹知道得更多,是最大的情報來源,所以你應該也可以掌控令妹才對。」
「會。因為那和他替地下錢莊跑腿的小事根本是兩碼子事。先不說別的,單是梶田先生說的話,就另有很多種穩當的解釋。」
「那是將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墮胎手續遠比現在麻煩得多,對身體的負面影響想必也很大。我爸媽好像都已死了心,以為不會再有孩子了。所以懷了梨子時,我想他們真的很高興。」
可是如果是私人司機,看不順眼立刻炒他魷魚再換一個就行了,豈不是輕鬆多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梶田聰美渾身凍結般動也不動,唯有手指在哆嗦。明明握緊了雙手,卻還是無法抑制地顫抖。
岳父平日有車輛部配給主管的司機,只有周末才會找梶田。因此他只是私人僱用的司機,不算正式職員。
「如果我真的這麼容易讓人看穿,為何梨子就是不明白呢?」
「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可是橋本還是鍥而不捨地勸說。他說除了家父之外沒有人足以讓他安心推薦,況且今多會長是個了不起的人。由於他實在太熱心了,最後家父只好點頭答應。」
「我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是次男。」
聰美弧度優美的嘴唇,源源不絕地溢出話語。
「不是。」聰美堅決地搖頭。
「不過話說回來,你對以前的事知道得還真多。」我很單純地感到佩服。
「也許是我的誤解,但我總覺得你似乎另有心事,而且是非常具體的煩惱。那應該是你至今仍未提及的問題吧。」
「你戒菸了嗎?」她從手提包中取出蠟染的漂亮菸盒,以同款外殼的打火機點火。她抽的是細長的Menthol。
「後來因為有幾次不愉快的經驗……該說是情報外洩嗎?倒也不是什麼企業機密,純粹是會長老師的私事。可是,那幾次經驗好像令他很不高興。」
「就算不是特別敏感的人也看得出來。而且,那並不是因為你客氣,不好意思為了這種事麻煩會長,而是另有無法告訴令妹的理由。」
「你不想出書記述令尊的一生吧。你不願調查梶田先生的過去,是嗎?」
這是到目前為止她最小聲的一次說話。
「我父親這一生沒什麼好褒獎的。不,我認為他的晚年值得尊敬,但畢竟也有過不堪回首的時期。因此,我希望阻止妹妹挖掘家父過去的人生。那孩子現在什麼都不知情,可是,就算是個外行人,只要積極打聽,應該還是會發現一些什麼吧。」
「可是你的名字……」
「那些事早就做好準備了,我也事先存了一筆錢當結婚資金……」
聰美敘述時嘴角雖帶著微笑,眼色卻是黯淡的。
她的語氣不像在對我說,反倒像在說給另一人聽,想必……是說給梶田聽。
「簡而言之,只有『遲早有一天我會闖出一番大事業,變成有錢人給你們瞧』的志氣特彆強。渴望著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給合不來的親兄弟一些顏色瞧瞧。可是既不知道該怎麼達成夢想,也找不到具體的努力目標,只是隨波逐流不斷流浪,名副其實地走一步算一步。我父母二十幾歲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樣過日子吧。」
「對,他是這麼告訴家父的。他說,人的嘴巴關不住。當然,我想他會這麼說應該也是在暗示家父口風最好緊一點。家父也是這麼說的。」
「杉村先生,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正獨自走向暗處。我大聲向她疾呼,也在懇求她告訴我為何要往那兒走。
我報以微笑。「用不著道歉。重點是,雖說有些失read.99csw•com禮,但能否先讓我猜猜你想說的事?」
剛才梨子說,婚禮將在十月舉行。
「因為你們是一家人。況且我猜為了不讓令妹發現,想必你也付出一番努力吧。」
我暗自思索。岳父跟誰見面、跟誰打高爾夫球、買了什麼、好像很欣賞某某店的某某人……即便是這麼無聊的傳聞,一旦透過車輛部在公司里傳開,還是會變成八卦話題,一發不可收拾。或許有心人士聽到後會企圖根據這些情報拍岳父馬屁,的確很煩人。
「那並非偶然發生的肇事逃逸,而是蓄意狙殺。我認為家父也許是遭到謀殺。」
「他指的。會不會是張羅你的結婚資金,或是等你成家后,只剩令尊和令妹同住,得預作準備之類的呢?」
「我認為,家父危險的過去說不定仍未完全結束。一想到他以前——就是不停換工作、替黑道跑腿的那段日子——所結的惡緣或許到現在還沒切斷,我就非常不安。」
我有點吃驚。我一直以為,僱用私人司機是岳父一直以來就有的習慣。
「事情原委和你的心情,我都已明白了。但我倒覺得你用不著這麼擔心。」
「要隱瞞果然很難。」她說。
聰美慎重地停頓了一下,拿捏時機,彷彿不是以語言,而是要把一個更沉重、更難拿的東西交到我手中。
「對。因為我父母三十三歲才生了我。」
「對。家父的……可恥的過去,我不希望傳入會長老師耳中。在會長老師面前,家父深受信賴,他真的很照顧家父。我希望替家父保持完美的形象。」
她再次把臉轉向我。
「總之,呃……事情就是這樣。」
「長女真辛苦。」我說。
終於要進入正題了。
我常被人問起這個問題,都是因為「三郎」這個淺顯易懂的名字。
「家父四十歲加入計程車行,他大概天生就適合做這行,十年後取得個人計程車營業執照,打算離開車行自立門戶時,上司卻挽留他,問他要不要調到禮車部門。可是,家父好像不想再替別人做事,所以拒絕了。」
這一切梶田心知肚明,他閉緊嘴巴,不告訴任何人。
「或許如此,但我根據的不只是那番話。實際上我們以前的確捲入過犯罪事件,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想連家父應該也不曾忘記。」
「你是說早在你出生之前?」
雖說只有周末,畢竟是要再次受人僱用,況且載的對象又是大人物。當初橋本問梶田願不願意接替自己的工作時,梶田再三婉拒。他說自己不是那塊料,萬一冒犯了對方就麻煩了。
「會嗎?」
「家父平時開計程車,那本來就是他的主業。這你也知道吧?」
「應該純粹只是指第三個小孩吧。我父母向來主張男女平等。」
為什麼,她在害怕什麼呢?
那彷彿是從隱藏在衣服底下的身體某處,雖小卻深刻的傷口不經意洩露出來的聲音。
我的眼神也向她探問。雖然她的視線從我身上躲開,但我還是拚命地投出詢問的視線:把那具體的煩惱告訴我好嗎?
「對。梶田先生認識會長的時間比我還久。」
「正如我剛才所說,家父在四十歲那年進入計程車行。之所以與橋本和會長老師結緣,也是由此而來。可是家父還有以前的人生,而且那段人生和家父的……和他後來的人生,有相當大的差異。」
所以,橋本受雇時已經六十五歲了。他平順地做了四年,由於糖尿病的宿疾影響視力,只好辭去工作,並推薦老友梶田接替他。
「正如我剛才所說,家父和不正經的人來往過,雖然當時他只是個跑腿打雜的。我怕我妹妹發現什麼線索,像採訪記者一樣傻傻地跑去找那些人。九-九-藏-書家父好不容易才和那些人斷絕關係,萬一又被那孩子給扯進來……」
她似乎難以啟齒。我赫然醒悟,是剛才提到的墮胎。她說發生在她六歲那年。既然她父母一直在TOMONO玩具工作,又在員工宿舍過著安定的生活,照理說應該用不著勉強放棄孩子。
「家父生於栃木縣的水津村。老家務農,家境還不錯,但家父和親兄弟合不來,中學一畢業就離家出走似地來到東京,從此和老家完全斷絕關係,我們姐妹也不認識祖父母和家父那邊的任何親戚。就算想聯絡,也毫無線索。」
實在難以想像被岳父誇獎的情景。
「中間應該還有一個手足,聽說是拿掉了。為此我媽一直飽受折磨。她很想把孩子生下來,可是當時經濟相當艱難,夫妻倆都得拚命工作,實在沒有餘裕照顧一個奶娃。」
這就是我所聽說的。
結果,聰美始終沒點燃香菸,就這麼放進了菸灰缸。這次我很確定,她的指尖在顫抖。
聰美抬起眼。
我想起喪禮出席者的確不多。
「這樣子……真的沒問題嗎?」
——必須好好做個了斷的事情。
「是嗎?我也是十幾歲開始抽的,可是一直戒不掉。也許有了小孩會戒吧。」
聰美微瞇起眼,黑眼珠變得像針尖一樣小。
聰美取出香菸。她的手指似乎有點顫抖,是我多心了嗎?
「原來是被趕鴨子上架啊。我都不知道。」
「家母是東京人,家庭環境也很複雜。我外公生性風流,據說家中一直紛爭不斷,經濟也很拮据,家母高中沒念完就去找工作了。無一技之長也沒有學歷的她,找來找去還是進了所謂的特種行業,不過以前十幾歲女孩能工作的風化場所並不多,頂多是在咖啡廳或居酒屋端端盤子。她在這種情況下認識了家父。當時,家父在蒲田的社區小工廠當作業員。」
「我遭到綁架,被人囚禁了兩晚,不讓我回家。綁架我的人說是家父害的。對方清楚表明,是因為恨家父,所以要殺了我。幸好我沒有被殺掉,不過真的差一點就死了,後來我爸媽帶著我逃出來。之所以得離開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TOMONO玩具公司,重回不安定的生活,都是這件事造成的。」
「一旦差上十歲,對父母的看法自然也有所不同。」聰美說。「至少表示我和父母的相處時間比她多了十年。就連我妹不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她傾身向前,看著我的臉。
那是因為聰美知道,只要透過我這條迂迴路徑,阻力就會少上許多。我是岳父的附屬品——不,連附屬品都稱不上,只是懸在半空中的多餘包袱。
「聽說他會成為會長的私人司機,是前任司機介紹的?」
「總之,在那之前家父做過的各種職業簡直多到令人目瞪口呆,連家母都無法一一細數。他做過作業員,也當過店員、推銷員,據說還替可疑的金融業者(可能是地下錢莊)跑過腿。聽說其中一處專做賭馬的私吞了客人的賭金,家父前腳才剛踏出公司,就遭到警方臨檢,除了家父外,全體都被逮捕。」
聽了我的敘述,梶田聰美點點頭。
我堆出自認最燦爛的笑容。是桃子發燒時,在她枕邊安慰時的那種笑容——沒事,只要睡一晚燒就會退了。爸爸會一直陪著你,你安心睡吧。
「那種事?」我以連自己都沒料到的大嗓門反問。
她看似羞赧,又好似有點驕傲。我試著想像梶田向女兒談論自己時的表情。
「那,你父母,在梶田先生進入計程車行之前,一直在那裡工作嗎?」
「對。如果對往事太刨根究柢,會脫離出書的宗旨。你可以建議她,只要追述這十年來成為今多嘉親私人司機后九*九*藏*書的人生就夠了,如果能具體描繪出令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抱著什麼樣的期待或許比較好。實際上,我也認為這樣的內容會更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我只是點點頭,噤口不語。
「請便。我以前也抽菸。」
對於我的樂觀意見,聰美似乎屏息傾聽。
梨子應該不會如聰美所憂心的,那麼輕易地就能挖出父親的過去,所以她惹禍上身的可能性也不高。畢竟她手中的線索實在太少。如果想避開危險,做姐姐的只要不透露情報就行了。
「這和我所認識的那個梶田先生,好像差太遠了。」
這也是身為編輯的意見。不說別的,就算再怎麼有時間,單憑外行人的調查,光是要追溯某人人生的十年就已大費周章,還是鎖定目標、縮小範圍來得好。
梶田聰美眼睛也不貶地盯著我,不意之間,羞赧地展顏一笑。
因為,她非常害怕。
這個心思細膩得甚至有點鑽牛角尖、想法縝密周到的女子,不可能沒想過我所說的替代方案。充分思考過後,她發現自己做不到,因此希望藉助第三者的力量,讓她妹妹踩煞車。
那是位於八王子的「TOMONO玩具公司」。聰美就是在那裡的員工宿捨出生的。
「要說服令妹放棄出書恐怕很難。如果態度過於強硬,反而讓她起疑。這點對我們會長來說也一樣。況且,我認為寫這本書還是有意義的。如果運氣好,媒體真的報導出來了,說不定還能因此找出犯人。」
這個問題令聰美眼中的陰影變得深沉。
我的話,令聰美苦笑道:「我這個做女兒的這麼說或許很奇怪,但你說的的確沒錯。」
「你快結婚了吧。恭喜。」
踩著逐漸加大間隔的踏腳石,成功地走了過來。可是卻又發覺下一塊踏腳石遠在十公尺之外——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
我默默點頭。妹妹不在身旁,聰美顯得輕鬆多了。
別忘了,當年岳父和我這個准女婿見面,也是在梶田的車上。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爸媽都很寵梨子。尤其是我爸,簡直是溺愛……梨子永遠是我爸眼中的『第一顆星』,是他最心愛的寶貝女兒。為此我以前還非常吃醋呢,直到我明白就算那樣也於事無補。」
她一走進店內,察覺我不在剛才的位子上,竟慌了手腳。待看見我輕輕舉手招呼,才頓時鬆了一口氣。由於一時之間憔悴得太快,看起來就像喪禮時一樣蒼老。
「謝謝。對於我的婚事,我爸與其說是高興,更像是安心,好像覺得總算把我送出門了。不過,他很期待抱孫子。」
「家母雖然沒說明白,但好像就在那時懷了孩子。可是,在那種狀態下不能生……從她生了我之後懷孕又必須墮胎的沮喪程度看來,那應該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我猜她也許流產過。」
聰美屏息。臉頰浮現強硬的線條。
「僱用僅在周末專屬於他的司機本來就是會長的任性之舉。不過,我多少能理解有些事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的心情。」
兩人同年。認識不久后,於二十歲結婚。
那個姓橋本的前任司機,在禮車公司一直待到退休,退休后才正式受雇為今多嘉親的周末私人司機。
「家母也做過酒女,或在近郊旅館做那種包吃包住的女服務生。她和家父鬧過好幾次離婚,不過最後又言歸於好。」
聰美笑著用老練的手勢摁熄香菸。原來如此,她的確不像最近才開始抽菸的。這個美麗高雅,在學校想必也一直是優等生的女子,之所以十幾歲就開始抽菸,說不定也是對妹妹集父母關愛於一身的叛read.99csw.com逆結果。
一直待在冷氣很強的店內,我們倆都點了熱飲。芳香的「今日特調咖啡」一送來,梶田聰美就端起杯子,垂著眼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我和妹妹一起去見會長老師時也是,話都已經衝到我的喉頭了。當時我真的好想向會長老師全盤托出。可是,又覺得父親太可憐了,還是竭力按捺住那股衝動。我本來打算今後也繼續保持沉默。可是,為何和你幾乎等於是初次見面,卻說出這麼多呢?」
「家父替會長老師開車到今年六月就滿十一年了。這你知道吧?」
聰美雙手捧著杯子,以問句代替回答。「被你看出來了?」
「因為家父常說給我聽。他說,爸爸這種小人物竟能待在會長老師身邊,你們一定感到很不可思議吧。」
在年齡差距上,我的推測倒是正確,不過實際年齡有點看走眼。
就算想找出傳聞來源加以懲處,車輛部的員工也太多了。更何況,為了這點小事動不動就吹鬍子瞪眼地急著揪出犯人,也未免太孩子氣。
她的婚事底定,忙於各種準備之際,梶田曾在某個偶然的機會下,不經意地低語。
聰美一逕盯著光亮的桌面上的木紋,微微點頭回應。「有。家父的……態度很奇怪。」
欺騙妹妹獨自回頭,只能在妹妹不在場的情況下談論某些隱情,兩者對她來說似乎都是同樣沉重的負擔。
我突然感到很不自在,開始抗拒梶田殘留在我心中的印象遭到破壞。
「我想你大概也發現我們姐妹倆年紀差很多,正好是十歲。那孩子二十二,我三十二。」
正因如此,當然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今多嘉親。
那個祝福我的人、一看就是歷經滄桑的微笑——我希望就這麼完整地保留在我心中。
「你既怕令妹受傷,也怕令妹挖掘的往事有損令尊名譽。這才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吧。」我問道。
「不……不是這樣的。最後雖然辭職了,但那是另有複雜的苦衷。」
「雖說組了個小家庭,其實就像在辦家家酒一樣。加上家父不斷換工作……聽說他在一個地方連半年都待不住,卻想和別人一樣吃喝玩樂,所以總是缺錢。」
「家母也在社長的勸說下辭去酒女的工作,在同一家公司當起事務員,我出生后,社長又安排她做家庭代工當副業。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家中總是堆滿了漂亮玩具的零件。」
她是後來才得知詳情的,但她說事情發生在她六歲,剛上小學的那個春天,所以她隱約記得有一晚母親沒回家,翌日雖然回來了,臉色卻很糟,卧床休養了好幾天。
「梶田小姐。」我喊她。雖然我自認語氣已經夠輕柔了,但她還是嚇了一跳。
我茫然想起岳父與菜穗子的面孔。光是老來得子就已視若珍寶,如果早已對懷孕生子死了心,那必定是加倍寵愛了。
「你說的沒錯。家父自立門戶后,一直和橋本來往密切。他很欣賞家父的技術,兩人的感情也像親兄弟般。不過就年齡來說,或許比較像叔叔和姪兒吧。」
「這證明你是個好人。」我說。這不是安慰之詞,是我的信念。
「一定是更重大的事,而家父也確實準備把那件事做個了斷。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發生那種事……」
聰美一隻手按著臉,又拿起剛才放下的菸,緩慢且慎重地,像第一次拿打火機的小學生般小心翼翼地點火,深吸一口菸。
「他說,在你出嫁之前,我還有事情得好好做個了斷呢。我問他什麼事要做了斷,他卻慌慌張張地含糊帶過。」
「就這樣荒唐度日之際,湊巧進入了一家玩具製造公司,社長是個大好人。他責備家父『你也不可能永遠年輕,給我振作一點!』徹底地磨練他。雖然僱用時是領時薪,read•99csw•com就像目前的兼職身分,但社長承諾只要他肯好好努力就能升為正式職員。不僅從最基本的工作開始教他,還讓一直居無定所——因為他們總是積欠房租被房東趕出來——走投無路的他們搬進公司宿舍。」
「是會長這麼說的?」
「那還真是……這個推論未免太跳躍了吧。」
周六周日,如果岳父必須上哪去或和誰會面時,就會找梶田。雖然多半是打高爾夫球或聚餐等交際應酬,再不就是出席各式由他擔任理事或委員的會議,或私人購物、看戲。當然,還會為了一些不想讓社內的人——其他主管甚至同住的長子夫婦——知悉的事情外出。就重要性而言,後者遠遠更高。
「真奇怪。會長老師之前只說杉村先生是個好編輯。他說:『我這個女婿,雖然完全不適合經營事業,卻懂得編書。』」
小孩會把一切黑暗當成妖怪的化身。突然間,這句話浮現在我的腦海。這是在哪讀過的一段話?育兒指南嗎?所以小孩害怕什麼時,做父母的千萬不可不問究竟便一笑置之。
我的懇求似乎勉強奏效了。她的眼睛再次眨動。
她高雅地撇開臉,噴著煙露出笑容。
——恭喜。
聰美本來就想說出來,不是因為隱藏祕密太難,而是因為太痛苦。
聰美說著眨巴著眼睛。
她說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一九七五年,當時梶田聰美四歲。
如果是這樣,面對這個眼神像獨自看家的小孩的女子,我千萬不能笑。懼水者連稻草都會抓。我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我妹妹什麼也不知道,今後應該也不會知道吧。」
她深有同感地奮力點頭,放下杯子,「對不起,我可以抽根菸嗎?」聰美說。她會抽菸雖然令我意外,不過當然無所謂。
二十分鐘后,梶田聰美回來時,我已換到牆邊的座位。因為我隱約覺得,這樣或許能讓她安心一些。
「我聽說過。」
看來似乎有難言之隱。
「你的憂心,有什麼根據嗎?」我不疾不徐地反問。
「我十六歲就開始抽菸,不過女兒出生后就戒了。」
不斷換工作的梶田,終於在這段時期穩定下來。
聰美把眼光瞥向晶瑩玻璃窗外的灌木,臉色倏地一暗。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遙遠往事。當時日本戰後蕭條期剛結束,開始出現高度經濟成長的曙光。就算是不上不下的工作,只要肯找,還是能找到一大堆,足夠小倆口過日子。但是,那樣沒有前途。全球罕見的光輝高度成長期,反過來說,也正是日本全國上下化為一個企業的運作時期。如果沒有確實隸屬於那個企業。要活下去恐怕比現在更困難。
我抹消了樂觀的笑容。不,是自然消失的。不是因為同情她的心情,而是我赫然察覺了。
「掌控?」
只是個好勝心比誰都強的小鬼,成天做著白日夢——梶田曾向聰美如此評論年輕時的自己。
「對,沒錯,是橋本。他是家父任職計程車行時的前輩。他做滿十五年後調到禮車部門,曾有幾次機會替會長老師開車。大概是頗受賞識吧,聽說後來會長老師每次都指名找他開車。」
「之前,聽說會長老師即便是周末外出也是用車輛部的人喔。我是說在橋本之前。」
「反正不是那種事。他的語氣和表情完全不對勁,我敢確定當時家父心裏想的絕對不是那種家務事。」
她遲遲沒點火,一逕在指間轉動著香菸。菸幾乎快斷了。
聰美抬起臉點點頭,眼睛張得好大。
「是啊,不過……自從家母和橋本去世后,知道這些事情的,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可是,事到如今已無法逃避。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這麼說或許過於誇大,因為他不曾風光地揚眉吐氣過,用動盪不安來形容應該比較恰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