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能動不動就被激怒。」椎名妹連忙安撫她。「天底下什麼人都有。」

幸好，沒什麼大礙。沒有骨折，只有瘀傷，沒撞到頭所以意識也很正常。額頭與臉頰、下顎的擦傷，塗點黃色消毒藥水就沒事了。

看來好像是自行車從我後面撞了上來。當時站在我斜前方的工藤理事長發現衝過來的自行車，連忙出聲叫我小心。

「杉村先生，你從被送上救護車時就一直重複這句話。你說如果被這種事嚇到，暈倒的會是你太太。」

重點是，當著梨子的眼前，發生這種令她想起梶田之死的意外讓我很內疚。如果再把事情鬧大了，梨子未免太可憐。

眼冒金星。

「說到這裏……」說著，理事長的眼睛突然鎖定焦點。「梶田去世時，我們那棟公寓聽到救護車的聲音聚集而來的住戶之中，也有人感到不適而當場暈倒。我還以為得多叫一輛救護車呢。」

傳單以超乎預期的速度分發。我們頻頻拜託大家幫忙，不斷地哈腰鞠躬，到後來已是嗓子嘶啞、渾身大汗。

只是因為這樣嗎？我試著更加集中心神思考，但果真還是不行，腦袋無法運轉。我掙扎著勉強問道：「你認識那名女性嗎？」

工藤理事長大叫一聲，從旁撲了過來。我霎時轉向他。下一瞬間，只覺右下肢一陣衝擊。我以扭曲的姿勢朝前方跌倒，從人行道飛向車道。

「你還沒通知我家裡吧？」我問椎名妹。

「我聊得太起勁，一時大意也有錯。」

「杉村先生，你真是濫好人。」椎名妹好像有點不服氣。

「才沒那回事，你是站在人行道上耶。」

總算說服了不甘願的兩人，把她們趕出急診室。她們前腳剛走，工藤理事長後腳就進來了，看來他一直留在這裏。那顯然表示——雖然是情勢所逼，不過我也很會照顧人的。他的表情僵硬，但不愧苔是老的辣，遠比椎名妹和梨子鎮定多了。

正確說法是院內沒有空床，如果要住院必須照會其他醫院，醫生問我怎麼決定，我反問回家休養會不會比較好，醫師回答「幾乎完全不用擔心」。雖然不知道那個「ｈｔｔｐｓ://read.９９ｃｓw.coｍ幾乎」佔了多少百分比，但我決定就這麼算了。我討厭醫院。

星期六是個好天氣。晴空蔚藍無垠。雖殘存著盛夏的酷暑，但吹來的風乾爽舒適。椎名妹頻頻拭汗，仰頭看著太陽瞇起眼睛。

工藤理事長好像也問過醫師了。他用老師教訓學生的口吻說，在疼痛消除之前最好安靜休養，就算覺得只有一點點不對勁也要立刻回來檢查。

椎名妹蹲在我身邊，梨子也在。我瞪大的雙眼只看到黑眼珠。

在椎名妹的指導下，我們雖是新手，動作卻非常俐落，成功地把傳單發給許多人。不僅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居民，連經過公寓前面的路人也駐足接下傳單。還有人重新去檢視看板。

「怎麼可能？！是辦公室同事，應該說是下屬吧。」

騎自行車的男人都快哭了。我聽到有生以來比聽過的加起來還要多的「對不起」與「不好意思」。受撞部位的確很痛，不過幸好只是輕傷，一聽到我說不打算麻煩警方，他本來只有一半的哭意頓時升到八成。在今後另找時間商談和解的前提下先放他回家后，我也鬆了一口氣。

可能是年紀相近，椎名妹和梨子馬上就混熟了。起先我介紹椎名妹給梨子認識時，她還立正站好故作成熟地請梨子節哀。由於她的態度實在太規矩了，反倒令梨子有點不知所措。

「嗯……這樣啊。」

「那你呢？」

從頭到尾一直煩煩理事長和久保管理室室長，這也令我很羞愧。

工藤理事長和久保管理室長跑過來，把我從車道拉回人行道。汽車保險桿就貼著我眼睛和鼻子前掠過。輪胎的氣味與夾帶汽油味的風撫過臉頰。

那晚，桃子也鑽進菜穗子的被窩，一家三口排排睡。我在被子底下和桃子手牽手。托她的福讓我連夢也沒做，也沒被傷口痛醒，就這麼安然沉睡。

「不知道，我想應該要看杉村先生吧。」

「你怎麼可以對著別人站的地方撞！」怒吼聲音來自久保。

我癱坐在人行道上，伸長雙腿，視野一隅看到自行車的車輪。大叫聲也是從那邊傳九_九_藏_書來的。

「我害她又想起她父親的死。」

「不，只是看熱鬧的。不過那時梶田已經像壞掉的娃娃一樣手腳癱軟、倒地不起，人行道上也有血，大概是被嚇到了吧。」

在急診室一角，我被安置在推床上躺著。一旁排放著的迴旋椅，坐著椎名妹和梨子。椎名妹倒是面色如常，但梨子的臉色還是灰的。

梨子垂頭喪氣，甚至說那個地點說不定遭到詛咒。我拜託椎名妹替我送她回家。

「我搭計程車回去，我一個人不要緊。」

等我傷好之後，別說是兩天一夜了，全家去旅行個一周、十天都行，我在心中暗自決定。

承蒙管理委員會的好意，准許我們在玄關門廳和電梯間也貼上傳單，所以就算無法親手將傳單一一送到住戶手上，他們應該也看得到。

理事長搖頭。「不不不。就算擔任管理委員會理事，也不可能記住全體住戶的長相，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佔了大多數。對了，你的鞋子在哪裡？」

「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會被逮捕吧。」

我露出笑容，也展現出自己可以靠雙腳好好站著。就連計程車錢也一毛不差地給了。即便如此，在我還來不及說明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我那副無從隱瞞的傷患模樣，已令菜穗子方寸大亂地哭了出來。由於她邊哭邊試圖照顧我，害我也差點跟著哭出來。看到爸媽抱在一起，一個猛哭另一個也泫然欲泣，桃子雖不明所以，卻也哇哇大哭。

「對，那次也很鬧得很大。就算我們再怎麼呼籲大家小心，這畢竟不止是住戶的問題。」

「萬一剛才就這麼被汽車撞上就糟了。」

「那個不重要，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

據說工藤理事長也陪同在場。「警察先生待會兒好像也會找你問話。」

梨子依然僵著臉，隨意朝她點點頭。態度就像對待十年交情的老友。說到這裏我才想起，當我急救完畢她們來看我時，梨子一直緊抓著椎名妹的手臂。

「這簡直就像是老天爺為了認真發傳單的人特地準備的天氣嘛！」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我並不打算把事情鬧大。幸好沒九*九*藏*書有生命危險，傷勢也很輕微。

「傳單怎樣了？」

「我看她真的很在意，就跟她說這是她的壞毛病。這件事就請你裝作不知情吧，不過以我姐的個性，說不定還是會拚命向你道歉。」

「真的不用住院也沒關係？」

或者，梨子根本沒把今天的事告訴姐姐。她對聰美似乎越來越賭氣，這點極有可能。我當下有點後悔，不該因為太忙而沒有直接打電話給聰美。

我沒事，我沒事，沒那麼嚴重，我說。我以為我這麼說了，不過好像沒發出聲音。椎名妹從腰包掏出手機撥號。我挪動手，想揮手示意不必那樣做，但是手臂抬不起來。頭好痛，明明沒有撞到頭。

「杉村先生，你不能亂動。你還好吧，你看得見我嗎？」

「我家例外。」

椎名妹靠排球鍛練出來的肌肉原來也會僵硬啊。

「反正我又沒被汽車撞到，這不就好了。」

「那人看起來像認識梶田嗎？」

「那是梶田的女兒吧，她不要緊嗎？剛才在走廊遇到時，我看她雙眼通紅。」

「為了這種荒唐事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後來，梨子趁椎名妹轉身之際，倏然湊到我身旁。

「嗯，我知道。」

騎自行車的年輕男子九十度地鞠躬道歉。雖然就在我身旁，但臉孔模糊看不清表情，只覺得就像個雪白的細長氣球。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她鬼祟地笑問道。

「這是管理委員會的理事長工藤先生。」

「自行車也可以騎在人行道上呀。」

看到桃子抽泣，菜穗子總算振作起來。她手腳俐落地讓我躺下，檢查醫院開的葯，替我更換藥用貼布。

「現在在候診室，派出所警員正在做筆錄。他被罵慘了。」

「讓你虛驚一場，真不好意思。」我向梨子致歉。「你一定嚇了一跳吧。」

「真的很抱歉。」

我反射性地雙手撐地，並沒有直接倒卧在路面上。但還是撞到膝蓋、肩膀，下巴和左頰也狠狠地擦向柏油路面。

不過我沒事，真的不需要救護車——我還在蠕動嘴巴想發話之際，救護車的警笛聲已嗚嗚地接近了。

「我想也是。」

「不，後來總算自己read.99csw.com起來回家了。不是年輕人，她的臉就像被抽光了血似地蒼白如紙。」

「桃桃，爸爸沒事，你不要再哭了。」

另一方面，雖只有極為少數，但還是有些人把我們遞上傳單的手撥開揚長而去，也有人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

「就跟你說我以為閃得開。」

「你可真倒楣。」

可能是止痛藥的關係吧，我昏沉沉地接受派出所警員做筆錄。自行車不是直接撞上我的背部，由於對方也拚命想閃開，所以好像是從我的右側擦過去。雖然因此造成我的瘀傷，所幸脊椎和肋骨都沒斷。我會撲上車道，好像也不是被撞飛的，而是一時之間想躲卻躲不掉，導致身體失去重心。

才一會兒工夫，工藤理事長的額上已冒出汗珠。理得短短的頭髮夾雜白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明天再來開，不是路邊停車所以沒關係。」

據說自行車失竊的案例也越來越多，令他們大傷腦筋，好像還要在下一次的理事會上，再次提議在出入口和停車場裝設監視器。

可能是這場意外的關係吧，我們之間似乎也急速縮短了距離。工藤理事長協助我換衣服。

「我以為能閃得開。」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慌張之下，他的聲音都變調了。

坐著讓別人替我穿鞋，這還是幼稚園以來的頭一遭。

「但願這樣能有效果。畢竟警察也很忙……哎，那樣雖然傷腦筋，但他們大概也很難只專心辦一個案子。」

「剛才弄得不好，你說不定已經被汽車撞到了。」

聰美終究還是不能來。因為單是梶田的猝死本就耽誤了婚禮的籌備工作——據說如此，濱田的母親如果知道原委應該會叫她先處理髮傳單的事，但果真如此聰美八成又會於心不安。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想掙扎著起身，側腹到背部一帶卻閃過一陣劇痛。我頓時手腳無力，既開不了口也無法呼吸。

「那不是你的錯。沒辦法。況且眼看著別人受傷，光是這樣就夠可怕了。」

大概是在我面前強忍著吧。

「你的車呢？」

「不是的，不是那樣。」

「幸好應該可以大事化小。」

「杉村先生！」梨子https://read.99csw.com發出尖叫。

某人在大叫。我發覺全身好像從體內嗡嗡作響，聽不清那聲音在叫什麼。我還無法呼吸，一想要深呼吸就覺得背部僵硬。

撞到我的自行車橫躺在地，後面的座位上綁著一個紙箱。我的眼睛逐漸聚焦，辨認出箱子旁邊印的文字。天然水，是一整箱寶特瓶裝的礦泉水。自行車的重量、騎車者的體重，再加上這箱東西，等於是三者合計起來的重量加速撞上我。

過了快一個小時，久保管理室長出聲喊我，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類似高球裝的Polo衫與便褲的矮小中年男子。

「沒有，其實應該要通知的。」

「大家的意見很難達成一致……小心！」

「這算是構成過失傷害罪了吧？和我爸那時一樣。」梨子的低語，夾雜著憤怒與不安。

「那人也送去醫院了嗎？」

「得趕緊叫救護車！」

「那是多虧有久保和工藤在。你跌倒的時候我明明看到汽車開了過來，卻雙腳僵硬動彈不得。」

差點忘了。我還停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

這是我片面擬定的行動，所以她不來其實完全沒關係，但連一通電話也沒打來就太不像聰美的作風了。

「我聽久保先生說，這裏好像也發生過自行車與路人的擦撞意外。」

「雖說只是瘀傷，說不定會有後遺症，所以千萬不能大意。聽說你們要和解，不過這方面你最好還是加上但書和他先講清楚。」

「暫時放在管理室。已經發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久保室長說他會發。」

雖然不是我的錯，但也不是梨子的錯。「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呢？」

梨子還被一個惡形惡狀的中年男人故意推開，當下氣得變臉。

他是特地來視察情況的。我暫且把發傳單的工作交給椎名妹，和梨子一起向理事長致意，移到人行道邊上說話。

從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坐上救護車，我猜還沒五分鐘就到了。是間大型綜合醫院，設備也很完善。

「沒事啦，醫生也說可以回去了。」

這件事有點詭異，說不定是梶田的友人。

然後還向梨子補充說明：杉村先生的妻子心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