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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編 滇緬抗戰 第五章 國殤(下)

中編 滇緬抗戰

第五章 國殤(下)

李坤拔——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
這一集,也是所有6集「滇緬系列」中,我最費心血的一集。
吉野孝公的戰友們沒有他這麼幸運。老兵張體留記得,打掃戰場時,「從拐角樓跑出五個日本人投降,過來的那日本人還寫字,寫什麼『大日本』,後來打了他兩個耳光,就不敢再寫『大日本』,又寫他當兵三年,他家裡面還有什麼人,還拿出相片來,上面有他老爹、老媽、媳婦,還有個年紀很小的女兒。說老實話,當時年輕,看到日本人來投降,眼睛已經打紅了,因為家鄉人被打死太多了,戰友也被打死太多了,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就一排衝鋒槍把他們都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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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遠征軍官兵終於肅清騰衝城西的日軍,開始合圍城東日軍殘部。日本人感到大勢已去。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道:「不知誰嘴裏嘟噥了一句:『我們的生命就要在此了結了。』」
楊名顯——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三十六師戰士
就在中國軍人浴血苦戰之時,從高黎貢山戰鬥中死裡逃生的日軍衛生兵吉野孝公也殺紅了眼。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不會忘記,從南門進城以後,街上好像空無一物,但卻是全雲南最清潔的街道。當落日西沉到蔚藍色的山峰下的時候,一位年輕的中國女子騎馬走過城門,她穿著藍色軟緞的褲子,紅綢子的夾背心。當她走近我風塵僕僕的坐騎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後又將頭俯至鞍前鞠了一躬。我高舉帽子,揮舞致意,她以年輕女皇的風姿騎馬而過,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騰衝……
我們已彈盡糧絕。守備隊官兵準備在藏重聯隊長的忌日13日,進行最後一次突擊,以發泄自怒江作戰以來積壓在胸中的憤懣,作為武人的最後一點點綴。我們在敵人強有力的炮火下根本抬不起頭,但我們一時一刻也無法忍受敵人的囂張。請求體諒全體官兵的心情。
李 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老兵路增樓回憶:「騰衝的城牆好得很,到最後都炸壞了。騰衝南門外有個龍雲的銅像,也炸壞了。」
從一開始,遠征軍計劃中的騰衝之戰,原本是一場有原則的戰鬥——不毀壞城牆,不破壞房屋,不損害老百姓財物。沒有人願意以解放的名義摧毀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因為騰衝,畢竟是中國的。
董燈玉——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老兵邵曰校說:「敵人有些兵說:『我們是東北的,我們是中國人,是被逼著來的,我們當初被抓來,是10家保1個,如果打仗的時候我們跑掉了,那麼這10家人就死光了。』講得很可憐。」
戰役結束后,根據師部命令,預備第二師所有騰衝籍官兵獲准請假回家看看。對於這些家鄉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官兵們來說,這一看似體貼的命令,卻令人感到一絲殘酷。更殘酷的是,他們的很多同鄉戰友,連近在咫尺的家,都沒能看上最後一眼。
老兵李會映回憶說:「我們騰衝城,十多個人抬的石條搭成了城牆,很高,爬也爬不上去,想什麼辦法攻城?我們去砍了幾棵大竹子,做成一把梯子,兩三丈長,準備用這竹梯子翻上城牆。」

古城牆被炸開了19個大缺口

老兵彭良說:「後來沒有辦法了,是美軍飛機來轟炸。騰衝城當時非常的堅固,轟炸出一個缺口以後,日本人馬上用機槍封鎖,我們一個班衝上去,一個不剩又全部犧牲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決定用美軍飛機把騰衝城全部炸平。」
吉野孝公——時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
寸愛竹——時為騰衝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
8月13日,吉野孝公得到騰衝日軍最高長官——一四八聯隊隊長藏重康美大佐陣亡的消息:
據《陸軍第五十四軍滇西攻勢作戰機密日記》載,1944年7月28日,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向全體攻城部隊下達了一道命令:「總司令部參自3211代電,為焦土手段,應審慎,並由戰區司令長官命令行之。」
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4萬多人將騰衝縣城團團圍住。困守城內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殘部已不足2000人。
對於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中的大批騰衝籍官兵而言,家鄉之城,非拿下不可。
《大國之魂》記載:駐守騰衝的日軍共有17人活著回到日本。其中5人系受傷被俘,1人投降,其餘突圍。一個叫清太郎的上等兵乘夜逃脫出城,黑暗中不辨方向,一頭鑽進高黎貢山區的原始森林。迷路三天,幸逢一位善良的傈僳族老獵人收留了他,從此清太郎就在恩人山寨里定居下來。天長日久,日本人同當地人打成一片,生男育女,成為這個原始部落里一位外籍成員。1970年,傈僳山寨成立人民公社,喧天的鑼鼓突然驚醒了這個年逾半百的日本人,經過一番曲折,清太郎離開山寨歸國。
預備第二師老兵蔣自芳回憶:「攻開城以後,正連長帶了傷,副連長被打死,一個連只剩下七八個人,一個團只剩百十個人了。那些日本人的手很准,他們打七八槍就能打倒七八個人。」
老兵杜開躍說:「他們攻西城門的時候,在那個九*九*藏*書城門的壕溝裏面死了300多個,全在那兒躺著。」
老兵張大增回憶說:「上面有命令:打開了騰衝,讓你們騰衝人自由地回家;如果打不開就逃跑,抓到了就槍斃。這一句話把我們嚇住了。」
9月底,10萬中國軍隊在龍陵城外集結完畢。與他們對抗的,是在日本陸軍中有著「龍兵團」之稱的第五十六師團主力。第五十六師團是日軍精銳,士兵來自日本九州的久米留山區,山民或礦工出身居多,也善於挖掘礦井式的地洞坑道、防禦工事,作戰特彆強悍。
寸希廉眼中戰後的騰衝城,一片瓦礫,沒有一棟完好的房子,滿目凄涼。「一個坑裡邊有七八個被殺死的日軍軍妓,還有一個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嘴裏還在嘰嘰咕咕說著話。」
董澄慶——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1941年時拍攝的一張騰衝老照片上,小城一派生機勃勃。看著照片,時為騰衝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的賈鑄賢嘆息:「那時,騰衝還沒有淪陷。」
謝大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發布完命令,大尉和剩下的十幾名近衛軍勇士沖入了敵陣。
在騰衝,一個故事流傳至今:總攻發起后的一天早晨,遠征軍的一個連隊接到攻打騰衝西門的命令。出發前,大鍋里的早飯怎麼煮也煮不熟。連長對士兵們說:「也許今天就是我們分別的日子。」正午時分,整個連隊回來的,只有3個人。
老兵董燈玉說:「用梯子攻城,沒辦法打。所以上面才派飛機,用那種大型炸彈轟炸。」
自1874年起,凡日軍新編成的步兵、騎兵聯隊,必由天皇親授軍旗。由於軍旗僅為建制步兵聯隊和騎兵聯隊才擁有,所以也稱為聯隊旗。按日軍的規定,軍旗在則編製在,軍旗丟則編製裁。所以軍旗在日軍中地位重要,要挑選聯隊中一名最優秀的少尉軍官擔任旗手,專門設一個軍旗護衛中隊來保護它。正因如此,二戰中,盟軍部隊都渴望繳獲日本軍旗,但是都未能如願。因為日軍戰鬥條令規定,當判斷戰局有全軍覆沒危險時,應奉燒軍旗。不管遭遇怎樣的敗仗,日軍都有燒掉軍旗而後自殺的時間。在八年抗戰中,日軍僅在松山和騰衝的兩次「玉碎」戰中燒掉了兩面軍旗,分別屬於第一一三聯隊和第一四八聯隊。
蔣自芳也提及一個細節:「一個日本人,我們打到了他的腳一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把他打死,我們這邊就不打,看他怎麼辦。他就掏出手榴彈來,把引信一拉,炸了以後就滾下去了。」
8月2日傍晚,經過白天的激戰,騰衝城牆仍牢牢掌握在日軍手中。此時,攻城部隊的傷亡總數已超過1000人,但司令部慎用焦土手段的命令不可違抗,遠征軍官兵們只能繼續採用架雲梯的原始方法,向居高臨下的日軍發起一次次衝鋒。
8月20日,中國遠征軍以四個師的兵力,從三個方向突破騰衝城牆。
布魯威爾·賴文思的日記里記下了這場慘烈戰役的尾聲:
中國遠征軍以9000多名官兵英勇捐軀(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從強渡怒江至攻克騰衝城,傷亡軍官1234員、士兵17275名)的代價,收復了已成一片廢墟的騰衝。這是抗戰爆發后中國軍隊收復的第一座日軍設防城市。
李會映講了一個帶點奇幻色彩的故事:「打完仗,晚上的時候,只聽見這些兵——日本兵,中國兵——在街上走,數一二三,鬧得不得了,嚇得老百姓不敢出來,所以騰衝人說要超度他們,讓他們不要再吵下去了,所以就建了國殤墓園。」

騰衝戰役后留在當地的一個日本兵

邵曰校——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據說,戰後很多年,吉野孝公經常回到騰衝,以遊客的身份重遊這座令他永生難忘的城市。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可以理解這位日本老兵「重遊故地」的渴望,畢竟那裡也有屬於他的一段刻骨記憶。但是,當他重返中國時,我希望他的身份永遠僅僅是一名遊客。
徐有林——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騰衝淪陷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日軍在城內修築了無數地堡與火力點。騰衝的大多數房屋都由火山岩壘砌而成,只要稍加改造,便成為一座座堅固的堡壘。
自參軍后已經兩年沒有回過家的預備第二師騰衝籍士兵董燈玉,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家鄉之城,被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來一個飛機就俯衝下來,炸彈掉下來,飛機上去了,炸彈就響了。咚,炸彈一響,泥巴石頭亂飛。第二天,飛機又來一顆炸彈,也就在上一天扔炸彈的那個位置,炸彈又響了,炸到底了。」
老兵何紹從回憶:「我們總司令說,我們燒不得,這個城裡頭,老百姓的房屋太多了,幾千幾萬家一個城,不能燒,燒了,一樣東西都沒有了,多打幾天都可以的。就沒有燒。」
1944年7月31日深夜,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的官兵們,正在戰壕里休息。不遠之外,黑暗籠罩下的騰衝城一片死寂。
在怒吼聲、大罵聲、呼叫聲中,敵我雙方展開了激烈的白刃戰。激戰十多分鐘,敵人棄下很多屍體敗下陣去。敵人奇襲南側城牆失敗后,放棄了這種打法,轉而計劃炸毀我西南角的碉堡。夜半時分,敵人開始挖掘碉堡底部。第二天拂曉,敵人在挖好的洞穴里放置炸藥,炸毀了我西南角的碉堡。九九藏書
老兵楊名顯聲音悲涼:「當時騰衝的那條河,已經成為一條血水河,有被打斷腿的屍體浮在水上,有好多,那是我們親眼見的。有一個還扛著一支衝鋒槍,腳斷了一隻,在水上漂著,順著河漂下去。」
在困守騰衝的日軍當中,有一個特殊群體——家鄉淪陷13年、被日軍脅迫來的中國東北人。
楊大雄——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老兵董燈玉嘆道:「在西門拐角,從梯子上跌下來一個又上,跌下來一個又上,跌下來一堆,血在地上淌,那是最慘。看到這麼慘的事,現在想起來我都還淌眼淚。」
8月5日中午,數十架美軍轟炸機飛臨騰衝上空。這一次,美軍飛行員沒有再像前幾天那樣僅僅轟炸城牆四角,而是將所有的炸彈都投向了巨大的城牆體。從這一天起,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轟炸機,每天都使用重磅炸彈對騰衝古城牆與市區建築進行地毯式轟炸。
每天我從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腐物在騰衝城這個巨大的「屍體」上蠕動蔓延。一間房屋一間房屋、一個坑道一個坑道,中國兵在搜尋、毀滅、殺戮。每一幢建築,每一個生物都遭到了空前徹底的毀滅。死亡的波濤沖刷洗禮著這座古城,騰衝死了。
1944年,全面抗戰已進入第七年。很少有人知道,在這七年時間里,日軍在中國攻城略地無數,而中國軍隊卻還未收復過任何一座日軍設防城市。此時,面對已被數萬大軍團團包圍的騰衝城,遠征軍司令部相信,憑藉超過二十比一的兵力優勢,可以收復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沒有人願意以收復的名義摧毀這座城市,因為騰衝,畢竟是中國的。
預備第二師官兵們,見證了這個連隊攻城的最後一幕。
老兵董澄慶回憶:「東北人全是高鼻子,人也高,他們和日本人在一起不能講中國話,只能講日本話,他們說,中國人之間講中國話都不行,一講就要槍斃。」
許本禎——時為中國遠征軍新三十九師一一六團團部上尉幹事
尹龍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
9月下旬,從各地抽調而來的支援部隊陸續向龍陵集中,剛剛經歷騰衝戰役洗禮的預備第二師也在其中。
寸希廉回憶:「有兩個日軍俘虜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副營長讓我媽媽做點東西給他們吃,我媽媽說:『我們家在緬甸遭受那麼大的損失,這裏的家又一次次地被他們搶劫光,我還能給他們做什麼吃?』」
8月5日,遠征軍高層終於意識到:不徹底消滅據城死守的日軍,就永遠無法收復騰衝。此時,遠征軍在松山、龍陵方向的進攻也先後陷入僵局。第二十集團軍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騰衝,才能打破整個滇西大反攻的困境。而迅速收復騰衝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將騰衝城與城內的日軍一起摧毀。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不得不犧牲它。
9月12日,日軍指揮官太田正人大尉給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司令部發了一封電報:
彭 良——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三十六師戰士
壯烈得連鬼神都會落淚的騰衝守備戰就要結束了。
此時,中國方面並不知道敵方指揮官戰死的消息。
……
硝煙瀰漫的騰衝城裡,吉野孝公眼前一片慘景:
楊光榮——時為第五軍戰車防衛炮營四連連長
賈鑄賢的益群中學同學寸愛竹回憶:「從我們當時來說,我們正處在和順最火紅的年代,我們上學時心情是高興的。」
「騰衝守備隊全體官兵浴血奮戰死守到現在,已圓滿完成了任務。剩下的各位,馬上向城外突圍,衝進敵陣,殺出一條血路,潛往芒市師團司令部,報告騰衝部隊的最後情況。以後的一切責任由太田大尉擔當。」
1942年5月10日,292名日軍不費一槍一彈佔領騰衝城。日本方面資料記載,當時,「居民悉數逃避。當戰局塵埃落定后,騰越(即騰衝)城一部分居民陸續回來」。城中升起了令騰衝人感到恥辱的太陽旗。

死城:「我討厭戰爭!」

很少有人知道,在1944年那個秋天之前,地處西南邊陲的騰衝,有著一個今天聽起來仍舊響亮的名號——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告訴我,那時的騰衝,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城市。繁華的街市,儒雅的魁閣,富足的居民。所有的這一切,隨著1944年的那場戰火,這座曾經富甲一方的古城,伴著她所有曾經的雕樑畫棟,一起逝去了。
董燈玉回憶:「上面又來個命令,說龍陵那邊沒有收復,又要調預備第二師去那裡打日本人。我們的師長和上級吵,說我們預備二師人都沒有了,死光了,還叫去打龍陵。不行,非走不可。師長雖然頂著鬧,最後還是接受了,回來就說哪幾個部隊準備到龍陵打仗。」
盧彩文——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參謀處第二科少尉參謀

編導手記

1931年,26歲的埃德加·斯諾,這個後來因為寫作《西行漫記》而聞名的美國記者,沿著馬可·波羅當年走過的足跡,踏上了騰衝的土地。在《馬幫旅行》一書中,他寫下了上述段落。
吉野孝公是我這幾集片子中不可不提的一個人物。作為日軍一四八聯隊的一名普通衛生兵,他幾乎參加了從高https://read.99csw.com黎貢山戰鬥起,直至騰衝縣城攻防戰的所有重大戰鬥。更加難得的是,在經歷了那麼多場血戰之後,這位始終站在遠征軍對面戰壕里的日本軍人,居然奇迹般地倖存下來,並且把自己的回憶寫成了書稿。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位負傷的班長,在向城牆頂端獨自攀登的過程中想了些什麼。在倒在城下的幾百個弟兄們面前,那一刻,也許他想了很多,也許什麼都沒想。而後人所能知道的是,那一天,所有能夠爬上城牆的遠征軍官兵,沒有一人能活著走下城牆。
老兵董澄慶說:「他們不想上去都不行,首長在下面用手槍指著,要不上去就打死,只能上去,反正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
黃友強——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戰士
由於城牆主體並不在火力打擊的範圍之內,遠征軍官兵只能使用與城牆同樣古老的雲梯攻城法。
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的寸希廉回憶:「炸垮一個地方,日軍馬上就封鎖那個地方,中國士兵沒有辦法登上去。」
最初看採訪時,老兵們零亂殘破的回憶讓我毫無頭緒。曾經爛熟于胸的講述模式在這裏似乎毫無用武之地。沒有完整的個人故事,沒有連貫的細節講述,沒有多少戲劇化的個人經歷。對於這場將騰衝化為焦土的慘烈戰役,所有老兵們的記憶都大同小異。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的話,那就是「慘」。
騰衝古城牆始建於公元15世紀,厚一丈八尺(5.4米),高二丈五尺(7.5米),全部採用花崗石料,內填卵石泥沙築成。四門有閣樓守門,門扇堅實厚重,皆包以鐵。有人說:「如果將戰爭推前兩百年,上溯土槍長矛的時代,這樣雄闊堅實的城牆對於任何來犯者都將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預備第二師老兵黃友強回憶起巷戰的艱難:「打開一層牆,又翻一層牆,硬拿人去拼,一天打一點,日本人一天退一截。」
預備第二師老兵謝大蕃說:「我們團長在電話上跟第六軍軍長說,原來我的兵,伙夫送飯有100多挑,現在如果送飯,沒人提,他說哭了。一個團只剩十二三個人,還連團長都湊數了。」
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的李坤拔忘不了戰後騰衝城的慘狀。「攻完城三天以後就讓老百姓參觀。真的是戰場,非常慘,腿掛在樹上,手掛在牆上,底下全部是血,真讓人害怕。我記得有一個四川人,他在棺材裡頭罵,我就跑去問我父親,他為什麼要罵。我父親告訴我,他還沒死,就把他放進棺材里,美國人檢查過了,他全身都爛了,沒有辦法醫了,只是心臟還在動,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個人很慘很慘。」

巷戰:「騰衝死了」

騰衝,一座四方形的小城。幾百年來,從中國腹地蜿蜒而來的南方絲綢古道,在這裏催生出繁華的街市和商號。從清代到民國,是騰衝最為繁盛的時期。在這座西南小城中加工集散的翡翠,曾經佔據世界翡翠貿易總量的90%。紅火的商業貿易帶動了城市文化的繁榮。其時,騰衝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
老兵徐有林提到一個細節:「日本人扔了一顆手榴彈過來,也許是它的引信慢了,手榴彈扔過來以後,我們班的一個戰士叫吳德一,他把那顆手榴彈又投了過去,投過去以後,他們又把它扔了過來,扔過來以後,我們又扔過去,扔了四五次以後,那顆手榴彈在他們那邊爆炸了。」
蔣自芳——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吉野孝公回憶:
值得一提的是,在遠征軍最初的攻城計劃中,並沒有利用火力炸開城牆的方案。儘管日軍已在戰前疏散了城內所有居民,騰衝已經成了一座沒有平民的城市,但掌握絕對火力優勢的遠征軍,卻並沒有將騰衝城徹底摧毀的打算。
張大增——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我不禁想知道,在1944年秋的騰衝,究竟是什麼使得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們的記憶,幾乎同時發生了混亂?又是什麼給所有參加過這場焦土之戰的老人們,留下了如此慘烈的印象?慢慢的,我的視線最終集中到了這場戰鬥的戰場本身——騰衝。
時為中國遠征軍新三十九師一一六團團部上尉幹事的許本禎說,當時印象最深刻的是美軍飛機用來炸城牆的重磅炸彈。「太重了,有100多公斤,車子運了來,用升降機,升到重型轟炸機的翅膀上。」
守備隊作戰本部位於東城門下的戰壕里。悲壯!藏重聯隊長及部下三十余名官兵剎那間從這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守備官兵的命運立刻又被蒙上了一層烏雲。城內作戰本部迅速傳來命令:「今天藏重聯隊長不幸戰死。今後的戰鬥由不肖太田大尉負責指揮。所有戰鬥人員必須團結一致,死守陣地。」
老兵周有富回憶:「(剩下的)那12個人爬到梯子下面,打死了10個,還有1個班長被日本人的子彈打到手。後來呢,他就一隻手按著傷口,爬上梯子,那個人最後究竟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
大戰在即,擺在遠征軍面前的第一道障礙,是環繞騰衝全城的高大城牆。
美麗的滇西邊城,即將迎來一場異常慘烈的血與火的洗禮。
騰衝子弟為班底的預備第二師,率先從城南突入城區。殘酷的巷戰開始了。
寸希廉——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
9月10日,遠征軍官兵發起最後的總攻。吉野孝公回憶:剩下的守備隊兵力有三百五十余名。敵人根本不把兵力很少的我們放在眼裡,抱定最後一擊的準備,像狂濤一樣席捲而來。奮戰,奮戰,殊死奮戰後,依然是殊死奮戰。城內戰場在充滿怒吼和叫罵的激烈read.99csw•com肉搏中化成了一片血腥的荒野。

堅固的古城牆炸不得

楊光榮說:「松山過去就是龍陵,龍陵過去就是芒市,芒市有日本兵的司令部。日軍失守松山以後,龍陵必須守得堅固。騰衝打下來,再打,沒勁了,所以那時候衛立煌一看,部隊已經疲了,打不下去,趕緊調援兵吧。」
時為第十一集團軍參謀處第二科少尉參謀的盧彩文是騰衝人,他說:「我們騰衝,學校多,有省立中學,有文輝女中,有益群中學,有師範,還有不少小學。」
電報發出后,我們隨即焚燒了一四八聯隊軍旗。大尉召集了所有剩下的官兵,發布了最後一道命令:
尹龍舉感嘆:「打到最後,日本人還是死不投降,他們的精神就是要為天皇效命。後來他們把電話、電報機全部砸碎,在那兒唱國歌,然後再衝出來。」
周有富——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黃友強記得,在城內一個角落,「那時日本人不多了,只有一兩百人了,還是厲害的,只有一隻腳或者一隻手的傷兵都還拿著槍和你打。」
經過連續10多天的猛烈轟炸,騰衝古城牆被炸開了19個大缺口。
1944年9月14日上午10點,隨著日軍據守的最後一處房屋被炸毀,自8月2日打響的騰衝縣城攻防戰,在一片硝煙火海中落下帷幕。
城牆上的太陽旗在風中搖曳,追逐敵人的士兵、四處亂竄的敵人、受傷倒下的士兵、罵聲、怒吼聲、驚叫聲混雜一處的白刃戰緊張激烈。彼此一進一退地僵持著,最後頑敵潰敗而逃。激烈的南側城牆攻防戰,在敵我雙方都付出慘重代價的情況下暫告一段落。
1944年9月中旬的一天,第五軍第二零零師接到了一項緊急調令。
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道:
面對慘重的犧牲,遠征軍被迫開始嘗試坑道爆破的方法,力圖在不破壞城牆整體結構的前提下,實現局部突破。霍揆彰下令:「先入城佔領據點,待于立穩腳跟而繼攻克城牆者,總部賞洋十萬元。」
陸朝茂——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機槍連戰士
8月4日深夜,已經在騰衝城下苦戰整整三晝夜的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軍,向第二十集團軍司令部發去了一封電報:「連日來經過多次肉搏式的進攻,但我軍只是白白付出無謂的犧牲,希望得到空軍的有力協助,炸毀城牆,形成突破口,以便於我軍進攻。」
然而,困守騰衝的日軍並不想打一場有原則的戰鬥。面對近乎1∶20的兵力劣勢,這些無路可退的日本軍人,從一開始就打定了與騰衝同歸於盡的信念,即便這座城市並不屬於他們。
老兵楊大雄回憶:「城牆上有槍口,敵人打槍,一槍一個,我們打幾百槍都打不到一個,即使你往洞洞裏面打進去也打不到他。」
李會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受傷的吉野孝公在突圍過程中被俘。後來,他見到了一位遠征軍的高級軍官,這位自稱畢業於日本軍校的中國將軍用流暢的日語對他說:「騰衝守備隊一直戰鬥到最後一人,很勇敢,但對於全體戰死的官兵們來說,也真是可憐。……戰爭對人類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和不幸的事。」將軍眼裡閃著光說:「我討厭戰爭!」
由大批騰衝人組成的預備第二師負責攻打城牆西南部。這些自騰衝淪陷后闊別家鄉多年的戰士們,一批又一批地爬上城牆,還來不及看一眼家鄉之城的全貌,就倒在了槍林彈雨之中。古老的騰衝城牆,成為無數中國士兵生命的終點。
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的尹龍舉回憶:「我們那時候也算是身先士卒,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把日本人打敗就好了。那時候我帶了一個工兵營,晚上的時候到南門城牆腳下去挖牆洞,把幾百包美國的TNT炸藥塞到裡邊去炸城牆。到天快亮的時候,拉引線,炸開缺口,步兵就由那個缺口進去。」
老兵彭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們把竹子做的梯子接起來,一把一把地搭在城牆上,爬城牆打日本鬼子,那算是一個原始的方法了。人爬上去的時候,日本人根本不打槍,直接用刺刀就戳了下來。」

「人都死光了,還叫打龍陵」

日軍騰衝守備隊3000餘人最終被全殲,連同隨軍慰安婦在內,僅有53人被俘。「日本人認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上,只有三次是他們所說的『玉碎戰』,也就是日本人被全部消滅的戰役,它們分別發生在滇西的松山、騰衝和緬北的密支那。這三個地方都是中國人打下來的。」
「所有在城裡邊死了的日本人,挖了一個坑,全都埋在裡邊。解放以後,農民還去挖那些骨頭土來做肥料。」預備第二師老兵李會映回憶,「在和順開追悼會的時候,師長說,我們預備二師上火線時是一萬多人,現在只有七八百人,那麼多的人去哪裡了?才說完就哭了。全場的那些機關單位人員、學校的老師學生全都哭了。」
預備第二師老兵李忠用「瓦全是碎瓦、樹全都只有樹枝沒有葉子」來描述這座死城。
1946年,吉野孝公和眾多被遣返戰俘一起回到日本。多年後,他在回憶錄的前言中寫道:
老兵釧相元說:「你們沒有見過,城的每一方都有二里長的城牆,非常堅固。」
路增樓——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軍野戰醫院軍醫
面對這道堪九九藏書稱歷史文物的屏障,中國軍隊的策略是:首先集中所有火力,對設在城牆四角的日軍工事進行火力壓制,然後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發起強攻,一舉拿下騰衝。
敵人的突擊隊從爆破的城牆缺口處殺了進來,南側城牆再次成為彼此攻防的修羅場(修羅場為佛教用語,意為戰亂或戰鬥的悲慘場所——譯者注)。
8月23日,第二十集團軍司令部接到前線戰報:3天時間里,遠征軍官兵在騰衝城西僅僅推進了15米,城東只推進了10米。面對幾乎無處不在的日軍狙擊手,中國軍隊不得不躲進房屋,與日軍隔牆對峙,並用美式火箭筒與手榴彈,將日軍據守的建築逐個摧毀。雙方在廢墟里打進打出,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每一堵石牆,都成為血肉相搏的決鬥場。
第二十集團軍《騰衝會戰經過概要》也稱:「該城之牆概為堅石砌成,高而且厚,兼有大盈江及飲馬水河環繞東西北面,形勢天然,有險可憑,況城牆上端堡壘環列,其距離不過十公尺,而城之四角更有堅固堡壘側防,欲求接近,良非易事。」
於是,便有了「屍填街巷,血滿城垣」的騰衝戰役。在寸土必爭的瘋狂巷戰中,沒有哪位普通士兵能搞清楚自己在這場戰鬥中的具體|位置。日復一日的激戰,從一座廢墟沖向另一座廢墟的血腥戰鬥,混亂了老兵們的記憶。鮮血洗滌之後,殘留下來的,只有一個「慘」字。
預備第二師老兵李會映回憶:「攻進城去,現在的農貿市場那裡,有一條直巷道一直通到西門,前面有一堵牆,日本人就在牆角那兒有一個槍眼。有一個四川新兵叫鄭奇民,他當時在我的右邊,被日本人打了一槍,打到脖子。我馬上就叫來我們的擔架兵,把他抬出去,沒有救好,死了。」
編導 劉元
賈鑄賢——時為騰衝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
龍陵位於雲南西部,北連騰衝,東抵松山,滇緬公路在此穿境而過。1944年9月7日,中國軍隊攻克松山。9月14日騰衝光復后,龍陵這座中緬邊境上的小城,成為中國遠征軍滇西大反攻的下一個目標。
張體留——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在中日兩方的戰史里,均未提到過這些在騰衝與同胞作戰的中國東北籍軍人。也許,從他們穿上日本軍裝的那一刻起,有關他們的故事,就註定將被所有人遺忘。
釧相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已經無路可退的日本軍人,依然死守陣地。

雲梯攻城,血流成河

老兵張體留認為,攻城不能用焦土手段,「因為當時國家是為了保護騰衝城」。

八年抗戰中日軍僅有的兩次燒軍旗

道路兩旁到處重疊著被炸死的友軍屍體,有的沒了手,有的沒了腳,有的頭被炸飛。血淋淋的手、腳和肉片被大風吹著在地上到處滾動。還沒有死的二三名士兵,表情痛苦地伸出了滿是血污的手向我求救。
杜開躍——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時為第五軍戰車防衛炮營四連連長的楊光榮回憶:「那時第二零零師在昆明附近駐紮,上面讓第五軍趕緊派一師去攻打龍陵,就派了第二零零師,我連奉命配屬第二零零師參加戰鬥。」
1944年8月2日,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對騰衝縣城發起總攻,騰衝戰役的決戰開始了。
8月13日中午剛過,敵人的飛機襲擊了城裡,炸毀了幾處城牆。其中有顆炸彈命中了位於我們陣地後面的城牆東門。「啊!」我們反應過來的一剎那,隨著一聲巨響,東城門燃燒著倒了下來,周圍一片濃煙。

親歷者

在這本書里,吉野孝公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在殘酷的戰場上,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幸免於難。無論如何,每一個日本人都應世世代代記住,永遠都不要再挑起戰爭。」
「當官的拿著名單,安排某幾個人上。一回上四個,上梯子,嗒嗒,掉下來,另幾個又上梯子,又掉下來,人都堆了一堆。」老兵董燈玉說,「人家說,血水成河,我看見的是血水成溝,血水從城牆下成一股溝地淌下去。」
老兵謝大蕃回憶:「南城門第一九八師攻,一天攻上去四五次又垮下來四五次。垮下來一次,傷的是百十來個,擔架都抬不完,死了不少的人。」
年輕人在看中越紛爭的新聞畫面時,只聽他們嘰嘰喳喳地說:「我們真想在這種壯觀的戰場上,親身體驗一下戰鬥的滋味,哪怕一次也行啊!」當然這隻是一群從未經歷過戰爭的年輕人的話語,但在殘酷的戰場上,並非每個人都能倖免于死。我想告訴他們,在子彈紛飛的戰場上,每一顆子彈時刻都會奪去人的性命,而生命卻只有一次。
一直執行空中轟炸任務的美軍中校布魯威爾·賴文思,在日記里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跨越了千年人類智慧所創造的現代科學技術,正在摧毀著這座古老城池,它是幾百年前馬可·波羅進入東方所途經的重要驛站。一天又一天,戰鬥機和轟炸機有系統地在城防工事上撕出一道道裂口。中國軍隊像潮水般地湧進東南門。青藍色的火焰吞噬著一切並從四周向城中心蔓延。騰衝正接近垂死的邊緣。
滇西大反攻即將迎來最後的血戰。
何紹從——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運輸團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