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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邂逅 第五節

第一章 邂逅

第五節

然而在如此背景下,國府卻受邀出席了嵯峨厚的葬禮。起初瞥到那抹身影,津田只當認錯了人,但他剛?轉身,卻被對方出聲叫住,津田這才意識到那當真是國府。即便現在正面對著面交談,津田仍無法忘記當時的驚詫勁兒。
要說西島和嵯峨的關係,自打五年前二人就研究上的不同見解鬧翻以來,就始終處於冷戰狀態。
吉村或其他前輩們對愛好會的謾罵不絕於耳,不時還戲謔地稱其為「死敵」。西島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面對他們的惡意攻訐,津田不得而知。
刻意的疏離,反倒招致混亂。按捺不住的人們自發聚攏,圍繞手繪展開了積極探索。浮世繪愛好會由此誕生。
研究者對待手繪的態度始終謹慎,縱然有新作現世,甚至百人中有百人認定是真跡,都不會站出來陳述自己的判斷。由於無法估價,作品被常年放置的例子並不罕見。
「嵯峨先生也大為讚賞呢,還問了不少你的情況,說你年紀輕輕就能調查得如此深入,十分難得。」
二十載過去,不可調和的對立依舊持續。一路糾纏至今,不如說雙方巳是單純的賭氣較勁而已。二十年前姑且不論,現在立於江戶美術協會中心位置的西島之所以絕口不提和嵯峨厚的親密關係,或許也算理所當然。
「對了,老師現在……」見津田沉默不語,國府改變了話題,「正忙著整理著作集吧?」
「嗯,集學社的編輯每天都催得緊。」
昭和九年的那場風波已是將近五十年前的舊事,雖然至今無人挑明,實際上那起事件正可謂手繪爭論的發端。
「逗你能有什麼好處?怎麼說,該注目的地方愛好會可從不馬虎。」
「嗯,快一年了。」
「嗯,我跟前輩兩人總算還能應付。」
「我這才第四年而已,還撐得住。」
從浮世繪愛好會的這一意見,足見其情感熾烈。
國府點著頭,九九藏書提議是時候動身了。津田這才察覺店內已相當擁擠。
「罕見的寫樂手繪現世——自日本僅存一幅的寫樂手繪于大地震燒毀以來,在人們皆感絕望之時,意義非凡的兩幅大作驚現於昔日大名之秘庫,發現畫作並負責鑒定的笹川臨風博士將其盛讚為『世界級大發現』。笹川博士表示——秘藏畫作者乃某大名公卿,號春峰庵,此次以寫樂為首的十九件手繪作品皆為難得的珍品,總估價在十五萬日元至二十九萬日元之間。」
但凡浮世繪相關人士,無人不知嵯峨之名,津田自然拜讀過他的著作,也在展覽會上數次目睹其人,不過始終沒有機會同嗟哦結識。
江戶美術協會提倡以版畫作為浮世繪主體。他們認為浮世繪之所以能在大眾文化中存續發展,主要得力于版畫的低廉價格以及可複製性。浮世繪畫師的手繪作品雖然同樣具有價值,但終究當以版畫為主體,手繪只是補充。
「他們有那麼親近?」
「對了,說到寫樂,你發表的《寫樂研究筆記》我也看了。」
更有甚者,誰又能想到國府和嵯峨的結識竟然跟浮世繪毫無關係……津田明白現在並不適合胡思亂想,連忙打住思緒繼續話題。
「是的。現在交由我和岩越前輩整理,預定連老師求學時的論文都收進去。」
「這麼說前輩還住在府中?」
「果然,」國府聞言苦笑,「我猜多半也會打包全收,不過把那種東西收進去真沒意思。從前我也拜讀過,敗筆在於採用了寫樂或為阿波能樂師的假說。現在老師他也摒棄了舊說,那種過時的論文再錄也只是添亂而已。要我說,趁機徹底重新挖掘寫樂才是治學者應有的態度。自打出了那本《寫樂論》,最近老師只是反覆修改而巳,並沒有新的研究進展,我沒說錯吧?我是希望老師別藉著忙活畫集解說逃避研究九-九-藏-書,而是在本職工作上多下功夫。」
「那傢伙就愛吹牛皮,」國府不禁苦笑,「岩越還留在研究所?」
自此,以負責鑒定作品,甚至為圖鑑撰寫解說,對其價值不吝盛讚的笹川博士為首,相關浮世繪研究者們面對社會質疑,極力辯稱自身清白。幸而研究者們並未和贗品直接挂鉤,得以迴避刑事責任,但「春峰庵事件」確實斷送了博士們的研究生命。
一切始於四月二十六日《朝日新聞》的某則報道。那天的報上刊登了題為「春峰庵秘藏手繪浮世繪拍賣」的報道,其中寫樂的兩幅手繪尤其受到當時浮世繪研究者兼國文學者笹川臨風博士的極力讚賞,估價一路看漲。
「岩越前輩總這麼說呢。」
國府笑道:「這話聽上去可真心酸,我還是單身漢,照樣沒討著老婆呢。」
「嗯,據說兩人當年還在尚古堂共事呢。」
這份研究性雜誌不定期發行,主要刊登西島學生的論文,對出版社、圖書館或美術館免費發放。有人暗地裡將其稱為西島的私人雜誌,在愛好會裡的評價尤其欠佳。因為雜誌並不對外發售,津田萬萬沒有想到和老師撕破臉的國府會讀到那篇論文。
上述金額放到眼下少說也在五億日元以上,在當時無疑是前無古人的報價,社會各界一片沸騰。哪知到了拍賣當天,卻曝出全數畫作皆是某團體策劃製作的贗品。「春峰庵」這一名號同樣是杜撰的。
「是嗎,前輩也看過?」津田頗為驚訝。
手繪之於浮世繪研究到底具有何種價值,在這一問題上,雙方協會的意見針鋒相對。
幕末時期的手繪畫中也存在諸多劣作,然而同一畫師的版畫卻很上檔次,這恰好證明雕版師或印刷師的技術足以掩飾畫師的拙劣線描。
北齋是有眾多手繪傑作傳世的畫師之一,此外他對版畫的完成度也十分上心,甚至專程寫信給出版read.99csw.com方,要求指定嫻熟可信的雕版師。總而言之,版畫是由出版商、雕版師、刷版師、原_師多方共同作業完成,並非畫師一人之功。正因如此,對手繪畫的研究才是最為重要的突破口。
國府這番話讓津田頗難信服。雖然現在尚古堂已不復存在,但直到戰前都仍是響噹噹的美術出版社,津田也知道西島曾在那兒供職,卻從沒聽他提過和嵯峨的共事。
津田是顧慮到這些年裡國府或許已有家室。
然而津田仍大受打擊。
而浮世繪愛好會則主張親手繪製的作品才是浮世繪的原點。浮世繪的定義之一正是「描繪時代風俗的繪畫」,由此觀之,遠在版畫誕生之前,古人早就以手繪方式進行浮世繪創作。版畫誠然推動了浮世繪的發展,但其結果只是浮世繪畫師們迎合大眾喜好繪製了用於雕版的原畫。這就要問,通過版畫何以判斷畫師的技藝水平?所謂浮世繪版畫,是將畫師繪製的原稿交給雕版師雕成的產物。既經他人之手,作品究竟能多大程度體現畫師的實力,這就要打上一個問號。要想直觀畫師真正的技藝,當然只能通過其親筆完成的手繪作品。
嵯峨是在野研究者,和一切大學或美術館無緣,也沒參加由西島任董事的學術性團體「江戶美術協會」,而是成為高喊反協會口號成立的「浮世繪愛好會」的中心人物。兩人的冷戰也正源於雙方協會的對立,隨著分屬協會地位的不斷提升,二人之間的鴻溝也越來越深,這麼一僵就是二十多年。
「因為國府前輩很優秀嘛。」
或許西島只是不想向學生提起這段難以置信的往事吧,但津田仍多少有些不快。
「真不容易啊,都八年了還是個助手,虧他能熬到現在。就這點,我挺佩服你和那傢伙。」
「換個地方吧,反正好久沒去喝一杯了。府中有不錯的小店,我常去。你今天沒別read.99csw.com的安排吧?」
那篇文章發表在擁護西島學說的《江戶美術研究》雜誌上。
「前輩說笑了,老師怎麼可能上這兒來。」
古有雲,君子不近刑人。無論怎樣,笹川博士乃是當時浮世繪研究界的代表人物,眼見這般權威竟一朝傾覆,研究者們避危求安自然也不奇怪。然而,原本得到業界認同並廣泛開展研究的手繪畫卻大幅貶值,一舉折價過半,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前輩去接待處是為送花圈吧?」
「前輩剛才提到的俱樂部,是指愛書傢俱樂部吧,葬禮會場的大花圈很醒目。」
本來吧,西島和嵯峨同是浮世繪研究者,自然會對對方的研究成果抱以某種程度的關注,然而兩人對浮世繪的見解相左,也就導致雙方協會的決定性不同。
津田無言以對。他直屬西島麾下,自然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
以下就摘抄部分報道。
「我是沒關係,不過前輩晚歸的話會有人擔心吧?」
換作旁人觀之,雙方協會各有道理,二者的對立至多不過是研究者熱情的產物,乃是讓人欣慰的百家爭鳴而巳。然而,引發兩派爭論的手繪浮世繪,卻被昭和九年(1934年)震驚全日本的「春峰庵事件」推上風口浪尖,至今餘波未平。
「可不是,在那兒站著我可真是心驚膽戰,就怕跟老師碰上,畢竟當年發生了那種事……不過我也估計老師多半會派什麼人代勞,幸好來的人是你。」
「早期的論文也一起收錄?」
其中一大分歧就在於對「肉筆」(手繪)浮世繪的認識。
這種敵對關係也延伸至包括津田在內的門生,只要嵯峨的新論文在雜誌上發表,西島的學生們便爭相抨擊嵯峨論文的疏漏,鮮少能夠提出中肯的意見。不用說,嵯峨的確投身於浮世繪研究,實際該算志同道合之士,然而西島的門生們卻和他劃清界限,極盡排擠無視之能事。
「你別不信https://read.99csw•com,老師和嵯峨先生似乎是三十年的老交情,怎麼說也該在葬禮上露個面吧……唉,這幾年兩人始終處在那種狀態,派你代勞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確實讓我對老師有些失望啊。」
「嵯峨先生也真是個怪人。先申明,我最初可是對他敬而遠之。怎麼說我過去也是西島的學生,如果被嵯峨先生誤以為別有用心可就慘了,我也沒打算給老師惹麻煩……話是這麼說,我這身份終於還是曝了光。結果呢,我跟嵯峨先生的關係反倒親近起來。後來我也問過原因,貌似嵯峨先生和老師還沒徹底斷交那會兒聽老師提起過我。不過當時還真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國府前輩也跟嵯峨先生有往來?」津田忍不住道出心頭疑惑。
津田終於釋懷。主動詢問之前,國府出現在那種場合的理由讓他深感閑惑。
「當真?」
「也只有花圈夠大而已,會員總共還不到二十人。」
舉上一個繪製頭髮的例子就能很好地說明問題。畫師在原稿階段並不會一根一根地畫上頭髮,只是大致勾出髮型輪廓,上墨后就交給雕版師處理。而後才由雕版師在描好的輪廓中傾盡技藝雕刻出每一根髮絲。顯而易見,即便同一名畫師的作品也會因為雕版師的能力產生微妙差異。
自那起事件后,浮世繪研究者們紛紛對手繪真假問題避而遠之。
「真能吹,連篇像樣的論文都沒發表過的傢伙能有什麼優秀。」
津田多少有些感動。雖說那篇論文只是單純回顧迄今的寫樂研究並進行整理,倒也耗費了整整兩個月才完工。付出受到表揚自然讓人高興,更別說對方竟是愛好會的嵯峨先生,相較於同學間的認可,這份喜悅又遠在其上。
「很難想象吧?要讓老師聽了,恐怕又得鬧到逐出師門才算痛快。不過我跟嵯峨先生的交情跟浮世繪完全不沾邊,只是從中野搬到府中之後偶然加入了由他創辦的俱樂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