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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親之邀 第八節

第二章 清親之邀

第八節

「這……還完全是一頭霧水。」
難道說真有這種可能?要不然就是,他不忍打擊學生……一想到西島素來立下判斷的作風,津田便不免忐忑。
「那岩越前輩也——」
津田一驚,問道:「什麼?」
的確,這對吉村而言是一大遺憾。他是個野心家,不會滿足於一輩子待在私立美術館。不過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到底讓他不安吧。如果是半年或者一年的定期項目,想必他會強行爭取這次機會。
見西島的目光投向獅子圖,津田從旁一指注文。西島的眉峰瞬間一抽,眼神比預想的更加嚴峻。津田興奮起來,自打師從西島,他還從沒見過老師露出這種神情。
「喂,首先就沒有作假的理由。」西島給出肯定意見,又道,「沿著昌榮這條線索,不知會抓到什麼眉目呢……」
「不,這事兒沒跟他說。吉村那邊兒恰好有推薦,打算讓岩越去京都的美術館。岩越性格上有些軟弱,我感覺讓他去京都更合適,要是在波士頓弄得神經衰弱,我的臉也掛不住。真正能勝任的還是只有你而已。」
「的確如此。但你更該琢磨背後的含義。即便作品被歸在國貞名下,畫師自身的名字不為人知,弟子們卻毫無怨言,也沒人認為國貞有什麼不對。比起無名畫師,出版方當然也更高興打上國貞的旗號,就這麼簡單。就算寫樂真有代筆,估計也沒人對他指手畫腳。在那種並不看重繪畫藝術性的時代,與其強調作品全是親力親為,倒不如讓人知道有門生代筆才更自然吧,弟子越多就越有面子嘛。但是,認為寫樂有弟子的意見,我是一概不聽的。假如寫樂真有大量門徒,就等於印證了工作室一說。可是他都弟子如雲了,哪還能有什麼謎團?我個人不接受工作室假說也正在這一點。作品數量多不是問題,真要說哪裡奇怪,為何所有作品只由蔦屋一家出版才值得推敲!」
「可是這樣一來就能解釋畫風不同的問題。」
翻開明治三十六年出版的《大日本名家全書》,畫家部分載有北齋、廣重之名,卻不見寫樂蹤影。寫樂之名僅在極小一撮畫商和藏家之間才偶有提及,而且充其量只是二三流畫師。總之,對畫商而言,他絕對是個賣不動的無名畫師。
(果然沒戲啊read•99csw.com……)津田滿懷失望。
「怎麼說……」西島終於開口,「很難下結論。老實說,線條完全不同,也沒有任何寫樂的特徵。」
「既然在庫爾特之前,作假的可能性——」津田迫切渴望得到西島的結論。
西島叉著胳膊,閉眼思索。
說著津田將畫集翻至版權頁讓西島過目,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發行,白底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津田胸口堵得慌。波士頓美術館以收藏浮世繪聞名,藏品往少算也不低於六萬件,而東京國立博物館甚至不到一萬件。波士頓美術館享譽世界,而且能夠以波士頓為據點,遊歷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芝加哥美術館、弗瑞爾藝廊這幾座世界聞名的博物館。每一座都坐擁數量龐大的浮世繪藏品,全部合計少說也有四十萬件。就算在日本耗上五十年,能夠目睹的作品也還不到這數目的一半。津田怎麼也沒料到能遇上這等天賜良機,只能不敢置信地看著西島。
西島帶著威脅的口氣讓津田略感畏縮,忙不迭地應承下來。反正也不是壞事,何樂而不為?
「您是說去角館?」
津田刻意強調了四十年。西島陷人沉默,看來他準確理解了津田的言外之意。
「就在岩手縣和秋田縣的交界,緊挨著十和田湖。」
寫樂在日本一度籍籍無名,直到明治四十三年,德國的浮世繪研究者朱利斯·庫爾特博士出版了著作SHARAKU,才得以家喻戶曉。庫爾特盛讚寫樂是世界級諷刺畫家,把他和倫勃朗、委拉斯開茲合稱世界三大肖像畫家。庫爾特的評價以返銷形式輸入日本,使寫樂聲名大噪。
「不礙事,用不著道歉。說正事,有沒有興趣明年去趟波士頓?」
「多說無益,人選由我拍板,就這麼定了。誰要敢犯嘀咕,研究所就不用待了。總之,完全不需要你操心——話說到這份兒上,想必你也沒有異議吧?」
「您怎麼看?」
「確如老師所言。」津田心服口服,他還是頭一次聽西島這樣談論對寫樂的見解。
「繼承人啊……雖然不能一口否定,不過可能性實在太低。」
「那就好,先幹上一杯慶祝吧。」西島給津田斟酒,繼而鬆鬆領帶,隨口詢問津田的近況,「你最近是不是在做調查啊?今https://read•99csw.com天也一大早就在學校里忙活。」
「不,其實我最初就懷疑過這是贗品……可是這本畫集的出版時間是明治四十年(1907年)。」
那是一個缺乏自信的時代,人人都暗藏「日本是文化落後國」的自卑意識。反言之,庫爾特的SHARAKU問世以前,寫樂在日本的知名度幾近於零。
「或者說……」聽了西島的見解,津田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可以考慮是寫樂的繼承人?」
「波士頓美術館。」西島露出淺笑,「是文化廳的邀請,打算派些人去那兒研究日本美術,浮世繪方面也需要指派一個名額。不過這是為政府辦差,指不定多少年才能回來,還真得沒有家累才行。」
津田的身體微微發顫。
「其實,前些天發現了一本挺有意思的書。」
「您認為這是假貨?」
「和寫樂有關。」
「或許正如老師所言,但寫樂工作室一說也可以延伸出類似的考慮……」
「我想不會有什麼阻礙。」
「可是以國貞名義發表的作品,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弟子的代筆吧。」
「的確。但他都去世近百年了,恐怕很難找到線索吧……」
「可是……」西島竟有後續,「這幅畫明顯是在臨摹銅版畫,不排除故意改變自身筆法的可能。而且用歌舞伎演員畫和西洋畫做比較,這本身就沒有意義。所以說,誰也不能單憑線描不同就斷言這不是寫樂。」
這一評價讓日本人狂喜不已。寫樂的大名在日本急速滲透,就連從沒見過浮世繪的外行都喜歡提一兩句。總之,寫樂獲得了國外美術研究者的認同,這對日本人來說意義重大。在當時,被一個外國人看中的分量,就相當於得到一千個日本人的集體認同。
津田提出近松昌榮之名,西島一番沉思,最終表示並未聽說。津田將來龍去脈翔實以告,又從挎包里取出畫集遞給西島。西島讀了序文,又慢慢翻閱配圖。
(原來如此,我真是蠢到家了——)
半晌也不見西島發表意見,津田只好戰戰兢棘地主動詢問。
「唉,反正這世上出人意料的事情多得是……嵯峨的自殺也是其中之一」
西島恍惚低喃,嘴角逐漸勾起微微笑意。
「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定了。當然,之後會由文read•99csw•com化廳正式向你下達邀請。老家那邊沒問題吧?」
查遍了研究所和大學圖書館的美術書或者人名辭典,昌榮其人依然一片空白。津田詳細說明了這兩日的調查結果。
「既不是冒充,也不是後繼,同名同姓也可以排除,這樣一來,就只能得出近松昌榮的確是寫樂的結論。」
所謂寫樂工作室一說,認為「寫樂」非指某位畫師,而是一個創作團體。寫樂的創作時期僅在寬政六年(1794年)五月到次年二月,如此十個月之短,竟拿出了超過一百四十張作品,相當於每兩天就完成一幅創作,靠單個畫師的一己之力,當真足以實現?工作室假說正是著眼於此。換句話說,就像現代的劇畫製作室,由多人進行流水作業,共同完成創作。照這一說法進行拓展,二代寫樂的存在並非毫無可能。津田就是這樣想的。
「嚯,寫樂就在那種地方啊……」
「是的,正是如此。」
「要說能勝任的單身漢,眼下只剩你和岩越嘍,其餘都是愣頭青呢。這回的人選必須拿得出手,讓外國佬開開眼界……畢竟關乎我的面子。」
西島就這樣緊盯著配圖不放。
「至於這畫師假冒東洲齋寫樂之名的可能,依我看——」西島這話讓津田心理咯噔一跳,「那是不會有的。寬政十年離寫樂發表最後一幅作品足有三年,冒充寫樂完全討不到好處,若冒充歌麿則另當別論。你也知道,幕末時期有位歌川派畫師離開江戶去地方上遊歷,當他被問起職業時,剛回答是浮世繪畫師,當地人就反問是不是歌麿門生,而歌麿那時都離世好幾十年了。畫師自豪地宣稱自己是豐國門生,當時豐國門下有數百弟子,被視為浮世繪各派的中心,自然足夠引以為豪。結果呢,完全出乎畫師意料,當地人紛紛表示從沒聽過什麼豐國,立刻對他沒了興趣……當然,這則故事只是想說歌麿聲名遠揚、家喻戶曉。但若換個角度看,不啻說歌麿之外的畫師在地方上簡直默默無聞。聲望高、名氣大,皆因身在江戶,一旦下到地方,就只是無名小卒——尤其是主攻演員畫的畫師。想想看,那些是從沒見識過歌舞伎的鄉下人,就算擺出演員畫,他們能看出什麼名堂?剛才那段故事里的當地人,恐怕就連『千兩演員』市川團十郎都沒聽說過,而這在江戶是三歲小孩兒都如雷貫耳的名字。從這一點推斷,可以說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值得這個昌榮特意冒充寫樂。從年代上考慮,也可以完全排除恰好有兩名畫師偶然同名的可能。」read.99csw.com
津田不禁感慨。有了新發現,自然希望搬出能夠服眾的證據,這兩天津田拚命在畫上做文章,不停比較獅子圖和寫樂版畫的異同,一個人埋頭瞎忙活。
津田沒料到西島的反應會如此乾脆,趕緊壓下狂喜問道。「角館自然得去,這序文裡頭提到的佐藤正吉也不能漏過……」
「庫爾特之前啊……」西島又是一嘆,來回重複這一句話。
西島笑道:「這件事只跟吉村提過。一聽我說單身為好,這傢伙滿臉遺憾呢。」
「嚯,什麼書,說來聽聽?」
「工作室假說……到底只是假說嘛,再加上繼承問題,等於成了雙重假說。再說,首先我就不認為寫樂的作畫量算多。春信一年也能畫上百張,國貞更是幾百張都不成問題。」
「是在庫爾特之前啊……」西島終於求證般地幽幽長嘆,他的面孔已經溢出一層油汗。
「很可能空手而歸。然而,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要弄明白,這些功課不能缺。這小坂地區大致在秋田的什麼位置?」
西島擺著難以信服的表情端起酒杯,津田同樣默然。
「你難道沒考慮這種可能性?」西島滿臉詫異地質問津田。
「明白了。只是今後沒法在研究所協助老師,您別覺得不便就好。」
西島取下銀框眼鏡,用手巾擦著油光發亮的臉,津田則不明所以地琢磨西島的用意。酒壺須臾上桌,津田往西島默默read.99csw.com遞出的酒盅里斟酒,不小心弄灑了些。
「目前並無所謂第二代寫樂的版畫作品傳世,再怎麼分析也只是一種假說。再者,以寫樂當時的情況,能否出現後繼者本身就是個問題。如果寫樂真的人氣夠旺,門生多到足以出現繼承人,那他的生平事迹怎麼說也該有更詳細的描述流傳下來。要真這樣,寫樂又豈會從頭到尾謎團重重?」
「問題是這裏。」
「承蒙老師看重,但是這恐怕對岩越前輩不妥——」
津田拿手巾擦拭,說道:「啊,很抱歉。」
「嗯。」西島終於捨得挪開視線,轉而無言地小酌起來,看來是在組織語言。
「來一壺吧。」
老闆娘見西島挨著津田坐下,問道:「老師,要酒嗎?」
西島來了興趣,津田打量著他的表情,少許猶豫之後決定全盤托出。
「只不過……前提是這幅畫並非贗品。」
「辛苦你了,看來換我出馬也難有收穫。」西島稱讚了一下津田的付出,「從文獻上找不出任何線索,等於說這段小傳並非引用,而是從題字或抄本上摘取的……我看只能去當地實際考察了。」
「迄今為止的寫樂化名說——」西島一字一頓,「能當作判斷依據的作品全是浮世繪或者日本畫,包括北齋、文晁、應舉亦然。比如耳朵很像,和服褶子的畫法相仿,或者眉毛的形狀雷同。說真的,要是把局部圖排在一起,連我都覺得有門道。其實這種判斷方法是行不通的,畫不能看局部,就算耳朵或者眉毛和寫樂的畫法一模一樣,但整體風格不像那也不成。重點是寫樂的那種獨特氣氛,只要缺了這一項,管他其餘部分怎麼個像法,我也不會認可。可是這幅畫又和以往情況不同,線描完全沒有可比性,要是沒有這條題字,恐怕沒有人會把這幅畫和寫樂聯繫在一起吧。能參考的只是一行字,實在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