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只要凍冴子願意，我——」這「求之不得」幾個字到底沒說出口。

「唔……可是啊……良平是嫌你太啰唆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呢。」

津田一陣沉吟。或許真如國府所言，在江漢以春重之名創作的浮世繪中的確加入了透視法。但除去這一點，春重的作品和其他浮世繪畫師的線描幾乎相同，跟他用銅版創作時的硬質筆觸截然不同。

國府沒了辦法，只好妥協。

凍冴子笑道：「聽完大哥剛才的話，好像做研究就是牽強附會呢。」

「就算再怎麼沒名氣，我想清親也該聽說過寫樂。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是我疏忽了……多長個心眼再讀序文，清親的確提到藏畫，卻完全沒有任何具體說明。而且整個序文寫得不咸不淡，個人感覺清親和佐藤正吉的交情並不像他寫得那麼親密，這更像是受人所託才應付了事的稿子。而且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看看清親在序文中怎麼說，他聲稱三十年前在靜岡結交了佐藤正吉。我想想看啊，清親在靜岡居住——」

「怎麼，你還知道那種老古董？」

凍冴子抿嘴一笑，站起身來。

「良平，我果然是個累贅嗎……」凍冴子又望向津田。

「的確如此。我完全沒往這方面考慮，看問題的方式方法還有漏洞啊。」

的確默默無名。明治前期，浮世繪根本沒被歸入藝術範疇。現在說來恐怕沒人相信，歌麿的作品甚至比當時剛出道的三流畫師還要賤價，理由只是他的畫年代更早。津田為凍冴子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凍冴子出現在津田眼前。學生時代的健康體魄依然，工作之後似乎瘦了些，但昔日美貌絲毫未變。從前的如瀑秀髮固然和她很襯，現在的短髮則同樣美麗不可方物。微笑時，右側臉頰的小巧酒窩也一如往昔。

凍冴子回敬道：「這可不太像能招女孩子喜歡的台詞呢。」

津田無言以對。雖然迸行了兩天調查，但完全沒有一絲新發現，尤其在昌榮和蔦屋的關係這一塊ｒｅad•99csw•cｏｍ，只能用絕望二字形容。津田在歸納《寫樂研究筆記》之時就對蔦屋重三郎進行了相當細緻的調查，自然從未發現能和昌榮搭上聯繫的線索。津田向國府如實傳達了當時的調查結果。

「果然是顧慮學生的感受吧……」

「哈哈，別這麼興奮嘛。」

「的確，清親還在世時，寫樂熱潮就已經沸沸揚揚了。」

國府往杯里加上威士忌，讓津田先冷靜一下。

「這也是從剛才的對話聯想到的。假定寫樂就是昌榮，這一來就必定牽扯浮世繪，而且是寬政年間的浮世繪，自然而然就會和榮昌聯繫上。我起初只當是把畫號簡單調個個兒，不過榮昌本身就曾署名昌榮堂……這是必須通過倒推才能得出的聯想，就算有研究者察覺榮昌和寫樂之間的相似，也絕對不會聯想到近松昌榮這個不僅無名，而且是秋田蘭畫那一派的畫師。我的言下之意，要調查蔦屋和榮昌的關係，不能單咬著蔦屋不放，對昌榮的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假如昌榮真是寫樂，那絕對能找出證據把他和蔦屋綁在一起，否則假設就沒法成立。」

一小時后，津田在府中站下了車。國府已經等在出口，手裡攬著個大紙包，從中支出一截白蔥。津田見他破費招待自己，有些過意不去。

「別瞎湊熱鬧。」國府立刻表示反對，「你去也只是給良平添亂。再說，你也有工作吧。」

「話雖如此……真被你戳中痛處了，我也總盼著能弄幾天假呢。」國府滿臉為難地看向津田，繼續對凍冴子說道，「你可得弄清楚，津田這趟不是去遊山玩水。」

津田不禁直冒冷汗，這一點竟然也被漏掉了。

「既然他是浮世繪畫師，多少也該有些興趣吧？」

「他會不會打開看都是問題。清親認為秋田蘭畫只是舊時代的遺物，估計沒興緻碰這種東西，最多也就在獲贈時順手翻翻，然後隨便往哪兒一塞——幹嗎擺出這副表情，別又說什麼牽強附會。往後清httｐｓ://ｒｅaｄ.9９cｓｗ•ｃｏｍ親從沒觸及過寫樂問題，這是事實，所以只能得出這種結論。就箅清親在明治四十年真沒聽說過寫樂，到了大正初期怎麼著也該知道他的存在。」

凍冴子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彷彿只有津田獨自老去。

「不，錯不在你。至今的寫樂研究過程當中，還從沒出現過類似這本畫集的決定性證據，誰也沒機會碰上這種問題，你算是第一人了，一下子理不出思路也是理所當然。」

所謂雲母粉技法，是指在動物膠液里溶入雲母粉或者貝殼粉，用刷子塗在作品背景上，從而營造出奢華氛圍的技法，像鏡面一樣閃閃發光的表面效果也是得名原因之一。這種方法不僅耗時耗力，雲母粉本身也是貴重之物，二流畫師的作品當中幾乎不曾使用。

「女孩子？在哪兒呢？」國府的打趣讓凍冴子忍俊不禁。

「別瞎說，被良平誤會了可怎麼辦！」

「問一下哦，我對浮世繪了解不多，這清親是怎麼回事？」凍冴子讀著序文，突然抬頭拋出莫名其妙的問題。

「不就是大哥帶我去看的？在新宿的老片放映館。」

「什麼牽強附會，真過分。我的推理有根有據，足以讓警方拿去當間接證據了……而且我的直覺一向管用。再說了，寫樂研究第一人西島老師的後繼者在此，說什麼都沒錯。」

「再有，雖說演員畫和美人畫算是不同範疇，不過寫樂和榮昌最為擅長的都是大首繪，沒錯吧？」

剛進房間，國府就沖裡屋高聲嚷嚷起來。

津田答道：「是明治五六年前後。」

「如果你始終拘泥於寫樂和昌榮的線描差異，我只能說這一點絕對不是問題……此外，我還注意到一點。」國府將玻璃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昌榮這畫號有沒有讓你聯想到什麼？」津田轟地血氣上涌。是啊，原來如此。國府的靈感給了津田當頭棒喝。

「這你不用擔心，我跟大哥不一樣，攢了一堆年假呢。」

國府目光炯炯，說道：「充分？就九-九-藏-書老師而言，這可真是稀奇。」

「可是……和榮昌聯繫在一起可不得了，總感覺不單是找到了昌榮和浮世繪的交集，背後似乎還有更多文章。」

「說你傻吧，放映館怎麼會演那種東西。」國府微一苦笑，回到正題，「總之問題多多。這本畫集中的小傳到底有多少內幕，秋田蘭畫和浮世繪的關聯性，昌榮和出版方蔦屋的關係，再加上和寫樂之謎的牽扯。最起碼也得解決這一堆問題吧，否則連假說也算不上。」

「我還擔心認不出來呢，真沒想到幾乎沒變。」

凍冴子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回來了，二人的對話似乎讓她靈光一閃。

「清楚得很。大哥其實也想去得不得了吧？我這是替你上陣，每天都會給你彙報進度哦。沒問題吧，良平？」

「我覺得這是連接昌榮和榮昌的重大線索，絕非偶然。」

「算了，到底脫不開身，只去一天兩天能有什麼收穫……雖然想去得很……」

「讓你望穿秋水的津田君終於登場嘍。」

「就這麼定了！」凍冴子啪地一彈響指，得意地盯著二人。

「不管怎麼說，這本畫集是歸清親保管吧？總有那麼一天他該注意到吧？」

凍冴子笑道：「就跟哥斯拉一樣。」

國府的強硬口吻讓津田心生畏縮。他要能為人著想，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津田覺得國府有這番言外之意。

「所以你和老師都是浮世繪研究者。」國府一口斷言，「讓不同行的人看，秋田蘭畫和浮世繪是很像的，反正都是日本畫。你敢說江漢的銅版畫從沒讓你聯想到浮世繪？」

「只要國府前輩願意一起來，我配合你的時間就是。」

「這樣啊……對大哥稍微有些另眼相看了，意外地很有說服力呢。」

「看吧，良平也說行呢，完全沒問題。放心吧，我絕對不添亂。」

「亂講！」

國府隨口道：「恐怕清親壓根兒就沒留意那幅畫吧。」

意料之外的說辭讓津田一陣呆然。

「不可能，老師不是那種為人著想的類型。」

「九*九*藏*書請別拿我開涮，這話可不好笑。」津田看著國府滿臉惡作劇的壞笑，不禁有些難為情，「話說回來，凍冴子，從這回掌握的資料看，一切推論都要建立在昌榮就是寫樂這一假說成立的基礎上，否則就沒法往下進行，所以絕不是牽強附會。但是，正如國府前輩所說，假如昌榮真是寫樂，那就一定存在能解釋所有疑問的答案。反過來說，在得出確切的答案之前，昌榮就不能和寫樂畫等號。就算這本畫集當中出現了寫樂之名，也得拿出鐵證才能服眾。」

「天知道。」

「完全正確。」國府也用力點頭，意在說服凍冴子。

昌榮堂榮昌，和寫樂活躍于同時代的美人畫畫師，其經歷也跟寫樂一樣，一切皆不可考。當時的五百石旗本鳥文齋榮之轉投浮世繪創作，榮昌正是拜其門下，特別在美人大首繪上展現出天賦之才。他通常使用承自師名的鳥高齋榮昌這一畫號，有時也會署名昌榮堂。

「犯愁之處在於，江漢的浮世繪已經成為知識紮根在你的腦子裡。要我說，如果沒有他本人在《春波樓筆記》當中坦白自己以春重之名創作浮世繪，誰又會把江漢和春重聯繫在一起。」

大首繪就是只描繪上半身的作品。

國府抱怨凍冴子把威士忌兌得太淡，同時盯著桌上的畫集。「雖然很難一口斷定，但有充分的可能性。」

國府等凍冴子去了廚房，換上正經面孔詢問津田。

「意外這兩個字是多餘的。」

「昌榮堂榮昌……」國府彷彿低吟著咒語。

「話說回來，老師他怎麼看？」

「這……我說不上來，怎麼說這也太過異想天開。」

津田對國府的回應滿懷期待。

「怎麼亂講了……你也太蠻橫了，真不知道像誰。」國府叉著胳膊一嘆。

國府先走一步，津田趕上去和他並肩而行，滿腦子卻只想著凍冴子。

「是指雲母粉吧。」國府張口就來，讓津田佩服不已，「寬政年間使用過雲母粉技法的畫師，大致就只有寫樂、歌麿、榮之、榮昌、長喜吧。」hｔtpｓ://reａｄ.９９cｓｗ.coｍ

「就是寫著寫樂名字的那幅畫，為什麼清親在序文里提也不提？難不成他根本不知道寫樂是誰……這位畫師沒名氣到這種程度嗎？」

「有意思，既然得到老師承認，就表示西島俊作蟄伏十年後要有新動作了。」

「對，清親那時年近三十。再看這張相片上的佐藤先生，估計也就四十歲左右吧，放到三十年前，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小鬼頭嘛。或許他是清親在靜岡時代結識的友人之子吧，我猜兩人大致就是這種關係。佐藤拜訪清親應該不假，但多半並沒給他看畫吧……清親一直活到大正年間，假如他真見過作品，又對寫樂之名留有印象，理論上肯定會留下文字資料。」

「那就換我去吧。」

「嗯。老師說研究所那邊兒不用掛心，所以我計劃著周六左右動身。」

「玩笑隨便開開就行了。說真的，你打算近期去秋田看看？」

「真遺憾啊，我要是能休假——」

「這也是理所當然嘛，當時你的腦瓜里還沒有昌榮的概念。我的意思是，你應該以全新的角度重新看問題。至今為止的研究者都是從『寫樂是誰』這一謎團出發，在把握切實的資料之前，誰都沒法更進一步。換言之，資料就是打開下一扇門的鑰匙，先有資料才有答案。不過眼下的情況卻完全相反——在這本畫集偶然落到你手裡之前，你也好，老師也好，就算我本人也從沒設想過寫樂竟會是秋田蘭畫的畫師。答案已經有了，現在的問題是你相信這個答案嗎？」

「原來如此，有說服力卻沒討到新娘子呢。」

國府反問道：「什麼怎麼回事？」

津田忍不住插嘴道：「我這邊完全沒有問題。」

「拜託，你到底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