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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蠟畫獅子 第八節

第八章 蠟畫獅子

第八節

假如西島表現出興趣,那就一定會著手前往秋田調查。為此嵯峨先生想出了另一條辦法,在秋田各地安排了推進調查的幫手。
與其親眼看到那一天的到來,還不如死了輕鬆。他一死,水野一夥就沒有向警方爆料的理由,那樣只會自投羅網。就算他們咬定製作者是嵯峨先生,也已死無對證。嵯峨先生從去世前一個月起就只抱著這個念頭。
假如能重現當年的贗品事件,就能一舉讓西島身敗名裂。但只在畫上做手腳並不能騙過西島,因為他對手繪並不感冒,自然也不會費心思研究。嵯峨先生著魔般開始構思計劃,重點是從研究者立場進行思考,需要縝密到換了自己也無法識破的程度。終於,他想出了自信能夠騙過所有人的計劃。
秋田蘭畫說擁有太大魅力,不應當悄然葬送,而該讓世界分享評判。
我不認為老師會任由你保有全部成果,假如他獨霸一切——到那時,我絕不會手下留情。如果有人妄圖扼殺像你這樣認真勤懇的研究者,我不會讓他繼續在浮世繪界胡作非為。就算必須以捨棄秋田蘭畫說為代價,只要能擊潰老師,我就會毅然出手。雖然做好了最糟的打算,在我心底某處卻仍信著老師,我並不認為老師會從學生手中強奪這一發現。
我等待著他們的動作,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做一個了結。在此之前,卻有了意外發現。
我在元旦夜裡給老師去了電話,告訴他有涉及畫集的要事,希望能同他一談。老師表示二日夜裡他一人在家,讓我那時過去。或許他從我的認真勁兒里看出了一絲端侃吧。
嵯峨先生是死於他殺。
等你去到店裡看了複印件,肯定會發現昌榮的作品並且詢問出處。這時加藤就給其他同夥打電話,所謂橫手店主當然是胡謅,但也並非水野。你跟水野見過面,他們不會冒這個險。那名男子向你說明作品在昭和十二年就已流入市場,還煞有介事地提到長戶呂,到這份兒上誰都會信以為真。
發現畫集的偏偏是你。我想嵯峨先生一定早有預料吧,他對你的實力評價極高,況且你又專攻寫樂,加之研究所的工作能更加自由地安排時間,在西島的眾多學生當中,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項發現。
你去秋田調查期間,我也以自己的方式追尋著寫樂。探尋源內,追溯狂歌集團,真讓我體會了久違的充實。浮世繪的世界竟是如此有趣,我對留居其中的你羡慕不已。
但唯有一點讓我不安,那就是老師將會採取的行動。
次日清晨,老師死了。
他無法承受西島藉此掌握更大強權的可能,唯有這點絕不能接受。
構思可謂絕妙,卻有致命弱點。
只是單純的偶然嗎——
藤村源藏,那名仙台的舊書店主。嵯峨先生試圖用郵包歸還的兩本書,正是盜於他處。
我動搖了。
同時,你在秋田接連發現昌榮的資料,甚至找到了似乎是他門生的榮和,而且這榮和就緊鄰本庄而居。瞬間我竟然忘了這是出騙局,而是打心底相信昌榮就是寫樂。
嵯峨先生瘋了,這是我唯一的想法,同時又對把他逼至絕境的西島老師憎恨不已。就在我打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憎恨之情也絲毫不變。嵯峨先生是我所知日本最優秀、最熱愛浮世繪的研究者之一,這名研究者在世上唯一無法原諒之人,就是西島老師。這絕非嵯峨先生的私憤,而是所有熱愛浮世繪之人的公憤。因為老師,有多少年輕研究者被扼殺,有多少新研究半途而廢,嵯峨先生的憤怒也正是我的絕望。
藤村是造假團伙的同伴,如此一來就有疑問——為何嵯峨先生沒有直接歸還光悅本?為何藤村聲稱並不認識嵯峨先生?為何水野被小野寺先生問起藤村也能面不改色?疑問接竣而至。
接下來的關鍵就是如何編造昌榮的生平。假如杜撰得太過完美,不排除反倒引人懷疑的可能。必須讓西島相信,一切都是自己調查得出的結論。這是唯有研究者才能想到的構思,如何保持虛實平衡也是嵯峨先生最為頭痛的部分。對方到底有何種程度的調查能力,這一判斷將決定整個計劃的成敗。如果沒人能注意到費心加入畫集的提示,一切就沒有意義。此外,如何能讓西島對畫集產生興趣也是一大難題。
嵯峨先生終於意識到水野一夥的企圖,但他無力阻止,製作完成的畫集已是水野的囊中之物。
為了那一時刻的到來,嵯峨先生預先在畫集裡布下了多處陷阱,足夠將西島逼入窮途。而且那些陷阱只會證明畫集是假的,而絕不能泄露造假者的蛛絲馬跡。嵯峨這話說得謹慎,其實他有萬全信心,不會有任何線索指向他們。
畫集順利完成。
這一連串事件本就因我而起,正是沉積在我心底的憎惡嫉恨之情,使事件向出乎想象的方向擴大。就算讓我負全責也不為過,殺死老師的罪魁禍首,究其根本還是我的憎惡。
我手裡有嵯峨先生的備忘錄。跟你和小野寺共飲的那天夜裡,我太過懷念嵯峨先生,就從書櫃里取出他的著作翻閱,沒料競發現了藏在書函里的筆記。那本書是嵯峨先生過世前幾日親手贈送的,如果當時就能發現,或許他會免於一死。
最初嵯峨先生並沒多想,但久久看著水野帶來的掛軸,那項計劃逐漸在他心九_九_藏_書中萌芽。
紙張做舊和添加霉味大致由水野負責,具體方法沒描述,多半是古董商常用的伎倆。做舊可以用紅茶浸泡,或者靠花生殼的油煙熏出古色。添加霉味更簡單,只需吊在潮濕處晾上幾天。想追求完美,就把紙一頁一頁夾進生霉的舊書吧。
最終西島會得知設定好的調查結果。
不過,之後出現了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態。
早在好些月之前,你就被造假集團鎖定了。
接著,你們發現了清親的畫冊。
正是嵯峨先生向文部省提議修建美術館,但他缺乏統領研究者的力量,所以想以這種方式將計劃傳達給曾經共事的老師。由誰牽頭都好,建設美術館對當今浮世繪界而言意義重大,嵯峨先生將希望寄託于老師,他一定做夢也沒想過老師會摧毀整個計劃。
若不是那篇序文遭到懷疑,恐怕水野一夥現在還氣定神閑地抱著蘭畫做著春秋大夢吧。他們會靜待餘熱冷卻,多半兩三年後才會假裝發現畫作吧。現在貿然動手,稍有不慎就會自取滅亡。然而事態有變。
峰迴路轉,發現畫冊的峰岸和你開始質疑清親序文的真實性,水野一定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態吧。聽到是由水野介紹你二人認識,他的大胆簡直讓我驚訝,或許正說明他有萬無一失的自信吧。的確,當時誰也沒法料到會發現清親的畫冊。
如此一來,他們就擁有切實證據證明畫集的確年代久遠。此外還成功使人相信昌榮作品已被篡改併流入市場,製造出再有利不過的事實。
為了浮世繪的將來,他只能選擇緘默。可是一旦作假成真,嵯峨先生至今的研究生活就會產生巨大矛盾。
是我殺了老師。我心懷自責,沒料卻從你嘴裏聽說老師是因逃脫不及死於縱火。
說來話長,不過夜亦長,天亮之前把一切都寫下來吧。
你們遲早會發覺序文全是杜撰,他們無疑開始擔心後路。不管畫集的騙局會以哪種形式被拆穿,他們都必須儘快把蘭畫脫手。
因為擔心西島大意,嵯峨先生產生了在多幅畫中加入「某畫師」名字的衝動。但這就太不自然,最終嵯峨先生決定賭一賭西島所剩無幾的研究實力。
浮世繪美術館修建計劃的提出者,似乎來自浮世繪愛好會。聽說是由愛好會成員上門遊說文部省,熱烈解說建館的必要性。負責接待的文部省職員被他的熱情打動,又向上彙報,初步取得了建設意向,這才找上西島老師探問。如果江戶美術協會也表示贊同,就可以考慮制定預算。
假如你之後數日始終沒有動作,水野一定會巧妙地進行聯絡,想辦法讓你注意到題有寫樂名字的插畫吧。不過你立刻發現了玄機,就這一點,可說你的行動完全符合嵯峨先生的預期。
你從秋田歸來進行說明時,我驚嘆不已,真沒料竟能如此完美地將昌榮和寫樂連接在一起。而你還說昌榮的作品早在昭和初期就已流入市場,並且握有鐵證。聽你所言,作品是將昌榮的落款裁去,另署畫師名。假如不知一切都是騙局,你發現的昌榮作品簡直可謂決定性證據。但這是無稽之談,昌榮畫集最近才由嵯峨先生偽造而成,收錄的作品絕不可能在昭和十二年就存在於橫手。
最初從你那兒看到昌榮畫集時,我就知道那是贗品。如果當時如實相告,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我對你隱瞞了真相,原因稍後闡述。
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公布畫集是贗品,就等於同時葬送了我所相信的秋田蘭畫說。從研究者的立場,怎樣選擇才算正確,我無從判斷。若想守護主張,就無法說出那是贗品。
為防不測,我決定先留下真相。至於我必須單獨前往仙台的理由,唯有這條請你自行理解。
但我不能把你捲入其中。見你幹勁十足地盯著畫集,我只想著該如何向你說明這是贗品。最簡單的方法是拿出嵯峨先生的備忘錄讓你過目,但我不願這麼做,只為嵯峨先生的名譽著想也該保持沉默。如何才能不觸及細節,又能讓你明白那是贗品,我急得焦頭爛額。這時我偶然摸到線裝紙張的里側,那本畫集不得不採用折頁線裝的理由,我終於恍然大悟——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做舊過程必須把每一頁紙拆開弔曬,按照西式裝訂法很難實現,日式線裝法就很簡單,只需要把做舊完畢的紙張重新用線縫裝還原。其二則是為了隱藏活字印刷的壓痕,嵯峨先生的備忘錄里寫有畫集採用了膠版方式印刷文字,膠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壓痕,膠版印刷幾乎感覺不到,而用薄紙進行活字印刷,一定會在紙張背面留下活字的壓痕,標點部分更有可能破洞。但畫集的折頁里側卻一片光滑,毫無疑問這是膠版印刷的特徵。也正是為了隱藏這一特徵,才採用線裝法製作畫集,這樣就不會將紙張背面暴露於人前。
我並不清楚實際行兇者,但犯人一定就在那三人當中。眼見嵯峨先生執意公開畫集真偽,他們決定先行滅口。
水野一夥威脅嵯峨先生,如果畫集公之於世后他執意揭穿真偽,就向警察和盤托出。嵯峨先生真是作繭自縛。假如一切如他的計劃進行,豈止西島,整個日本的浮世繪界都將崩潰。若得知兩大派系的代表人物因私利私慾鉤心鬥https://read.99csw.com角,世人會對整個浮世繪界的體制深表懷疑。任憑嵯峨先生如何強調這是公憤,外人也絕對無法理解吧。就算嵯峨先生對外公開憤恨西島的理由,也只會催生人們對浮世繪界的不信任。這份創傷花上十年二十年也無法消除,要知道當年春峰庵掀起的大浪至今有餘波。嵯峨先生絕望不已,原本是為浮世繪界著想,到頭來卻將進一步把它逼至絕境,真沒有比這更加殘酷的結局。
但這一事實讓「寫樂=昌榮」說變得不可動搖,甚至解答了為何昌榮從未進入大眾視野的疑問。誰都會認可這一假說的正確,一旦我保持沉默,這就將成為世界通用的大發現。一切都取決於我的判斷。
裁去落款的點子是在跟你談話時首次想到的,他們原本沒考慮到那一步,但在跟你的交談中,他們意識到這一手更加有利。
還有時間可供猶豫,所以我對你保持了沉默。
結果如你我所知。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大會上,老師的態度一覽無遺。
得知你到了大館,翻看地名辭典的確只是偶然。嵯峨先生是否讀過那本辭典,所以才將昌榮的居所定在大館?我直到現在都無法確認,不過我想他一定考慮到了這一層面。無論早遲,在圍繞大館的調查中,一定會有人察覺那段歷史。
一切太過湊巧,即便水野有可能偶然將藤村買來的美術明信片夾進畫集,嵯峨先生從同一名男子店裡盜書的可能性也趨近於零。如果考慮是嵯峨先生連書帶明信片一起偷走,的確合乎邏輯,但無法解釋盜取美術明信片的必要,郵票商也斷言這張明信片平凡無奇。
老師得知此事後當即暴怒。
當晚才從小野寺先生那裡得知可能的自殺動機,剛剛才打消懷疑,嵯峨先生的自白卻顛覆了一切,簡直讓我無法相信。
讀過嵯峨先生的備忘錄,我堅信他是自殺無疑,所以即便知道畫集是贗品,卻至今放縱水野一夥的行動。一想到他們只是被慾望蒙住雙眼的可悲之人,也就懶得計較。然而他們並非如我所想,他們是殺人犯。我卻因為一己私憤和嫉妒,放任殺人犯為所欲為。
嵯峨先生的計劃幾近成功,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態卻在最後關頭襲來。
嵯峨先生沒看走眼。
嵯峨先生比較了很多候選人,最終選定了近松昌榮。
嵯峨先生是一會之長,他不能拿整個愛好會冒險。
如此,建館計劃不了了之,我這輩子從沒感到如此羞愧。只要不牽涉愛好會,美術館的修建完全板上釘釘。最初我憎恨的對象是愛好會,但我立刻意識到他們並沒有錯。無論以何種形式,美術館建設對熱愛浮世繪的人們而言都是共同懷抱的夢想,不該有私人恩怨介入的佘地。然而老師只為賭氣,竟然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浮世繪界全體的夢想。不久前他還萬般熱情地向我們宣揚建館的必要性,之後的所作所為實在讓我絕望不已。
按照現今的科學技術,無論做得如何細緻,都能經由檢測識別出後期添加的落款。他們如果直接拿出署有昌榮名字的作品,不消一個月就會被識破。
我想當你進入小坂鎮后,加藤就始終尾隨在後吧。不巧卻在角館被凍冴子瞧見,他便做好覺悟主動接近你。在若無其事的交談中,當你提出或許能從蘭畫照片找到線索,恐怕就讓他來了興趣吧。和你告別後,他立刻同水野取得聯繫,水野也一拍即合。水野迅速將昌榮的落款裁掉,又添上田代雲夢的署名,再用拍立得照相。多半也是水野把照片送去盛岡吧。
我本打算以此提醒你,但心中的復讎之火卻再度燃燒。西島老師認同了昌榮說的可能性,照這樣發展,老師或許真會落入圈套。而且被我發現的壓痕問題相當單純,即便由我適時公開這一漏洞,也絕不會觸及嵯峨先生。這下不必搬出備忘錄,不會牽扯上任何人,照樣能讓老師失勢。我想到這裏就狂喜不已。
整個構想實在巧妙。我至今仍為嵯峨先生的才能脫帽致敬。假如只是跟相冊一樣貼上照片,就算老師再怎麼急功近利都不會上當。一旦做成印刷物,老師就會將懷疑拋諸腦後。
嵯峨先生也提到「國立浮世繪美術館」的建設問題。
我直覺這是自殺。事到如今老師無法公開宣布畫集是假的,於是引咎選擇自我了結。整件事以嵯峨先生的自殺起頭,又以老師的自殺結尾。
內容之異常,讓我毛骨悚然,而且越發摸不著頭腦。
那伙人從最初就沒有揭穿畫集真偽的意思,嵯峨先生被他們利用了。
所以我對嵯峨先生的憤怒感同身受。
畫集出現之時,可以選擇忠告西島,也可以實施嵯峨先生原本的計劃。「判斷權在你,但是,請務必選擇對浮世繪有益的方法」——這就是備忘錄的結尾。
他自述犯下了足以從根本上動搖浮世繪界的罪行,目的竟是讓西島老師喪失立足之地。
之後就展開了昌榮畫集的製作。自然,昌榮這名字也是嵯峨先生從資料里挑出的畫師名。假如編造出無法查證的架空人物,只會降低真實性。
給你添麻煩了!凍冴子就拜託了!
我想,你的調查所得多半超出了嵯峨先生的想象。既然昌榮是秋田藩士,赴秋田藩調查也是理所當然,但你導出的結論——秋田藩和江戶九-九-藏-書文化的緊密相連、田沼和蔦屋的深層關係,這一定是嵯峨先生未曾想到的。我想嵯峨先生是著眼于昌榮同蔦屋和喜三二的聯繫,按照他的設定,只要推出昌榮是秋田藩士,畫蘭畫,在寫樂活躍的時代身處江戶,寬政七年回到大館,有這幾條就足以讓西島老師上鉤。一旦昌榮的存在得到承認,畫冊刊于明治四十年也成事實。畫集在庫爾特發表以之前就已存在,而其中收錄的作品留有寫樂之名,放眼世界,沒人能夠否定它的真實性。
起初還協力對付西島的水野一夥,無疑被完美無缺的計劃勾起了慾望。他們做出了新的判斷,認為讓西島認可畫集的真實性即可,並不需要戳穿那是膺品。其實不難理解他們的心思,就算西島因為假畫集斷送研究生命,他們也得不到一分錢好處。但假如西島認可畫集,並向全世界公布,他們手中秋田蘭畫的身價就將一夜暴漲,成為巨大財富。被世界權威鑒定為真跡的寫樂手繪,他們擁有五十多幅,不出意外能值超過三十億日元。
即便如此,沒有人會責怪你。你只是滿懷熱情追尋昌榮真身而已,相冊一事是意外產物,你沒有絲毫責任。
走到這一步,我迷茫不已,不知是否應當揭露真相,只因這一切太過充滿魅力。同田沼意次緊密相連的寫樂擁有強烈存在感,這一形象逐漸在我心中紮根。我想田沼並不在嵯峨先生的考慮範圍,但在聽你講述的過程中,我開始相信寫樂確是秋田蘭畫畫師,就算他並非昌榮,這一說也會成立,否則不可能構成如此讓人信服的人際關係。嵯峨先生雖是構思了一出騙局,但主要內容或許並非虛構。寫樂一定是秋田蘭畫的畫師之一,你追尋著贗品的足跡,卻真正解開了寫樂之謎——我有了這樣的念頭。
假如我能更早發現備忘錄,嵯峨先生或許就不會死。當你發現畫集時,假如我能提醒哪怕一句,老師或許也不會死。即便並非蓄意,說到底我仍需為二人的死負責。這讓我痛苦不堪。
而昌榮的落款只存在於畫集中,就算現代科學如何進步,恐怕也不能鑒定照片中的落款年代吧。他們只需裁去昌榮的署名,隨意添上別的畫師名就好,從此世間再不會有任何人敢說那是贗品。這一手非常漂亮,正可謂完全犯罪。
有無數次,我真想把這本備忘錄擺到老師眼前。嵯峨先生沒有錯,錯在老師。那時我就發誓為嵯峨先生復讎,決定實施他未竟的計劃。
結果,吉村後來聽到了奇怪的傳言。
就我看來,嵯峨先生並沒對水野的變卦感到詫異。多半最初邀他加入計劃時,嵯峨先生就預見到了這種可能,但他別無選擇,僅憑個人的憤怒並不足以聚集人手和製作畫集的資金。
成品比想象中更棒,就連嵯峨先生也大為驚訝。接下來只需若無其事地把誘餌放到西島的視野內。
超過五十張秋田蘭畫在嵯峨先生眼前排開,每一張都沒有署名,這些是東北美術商為做鑒定托水野轉交的作品。
這的確是精心錘鍊的成熟計劃,我從未如此震驚。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怎麼想嵯峨先生也沒有理由必須挑在臨死前還書,裝著光悅本的小郵包是為嵯峨先生的自殺製造動機,絕不會錯。這是我的結論。
他終於盼來了絕佳良機。
雖然備忘錄里並沒有記下資料名,但我想一定就是你在秋田看到的《秋田書畫人傳》。
我本以為這也是嵯峨先生的計策,計劃真是太精密了,如此一來就算昌榮的作品現世,也不會有人認為其中有假吧。
我讀了嵯峨先生的備忘錄。
自殺就能解決一切,唯獨還剩下西島的問題。所以嵯峨先生盯上了我,他肯定知道我對老師心懷憎恨,於是將來龍去脈悉數明示,交由我去判斷。
我沒對你提過此事。其實,這是迫使我離開老師的一大要因。這是八年前的舊事。文部省就建設美術館向老師諮詢意見,希望以老師為中心提出預算和展示計劃。老師大為驚喜,向我等學生暢談從設想到實建的可能性,並說這是讓日本重新審視浮世繪的絕好契機。老師一連數日熱情展望,我等門生也把美術館的建設視為最大期待。我們遵照老師的指示東奔西走,全員都為他描述的未來心醉不已,沒有任何研究者能不動容。
大部分研究者都知道,那一時期清親的確去了東北,由他撰寫序文並不奇怪。因為那篇序文,我們輕易相信了佐藤正吉其人的存在。承認佐藤,就等於承認那本畫集出版于明治四十年。對研究者而言,清親之名包含著親近感和信賴感,由此畫集也首次擁有了不在場證明。
至於挑選依據,既得保證這名畫師的作品尚未得到確認,又需要在歷史上有名可循,而且必須和秋田縣深有淵源,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那就是昌榮的畫集。
嵯峨先生的備忘錄里通篇也未提及寫樂二字,而是表述為「某畫師」,或許因為他還保有研究者的矜持吧。總而言之,嵯峨先生只在某幅作品上加入「某畫師」的名字,其佘全數以昌榮落款。嵯峨先生的篆書技術派上了大用場。
我開始思考,我們到底為了什麼研究浮世繪。浮世繪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正因懷有這樣的信念,我們才能繼續研究。然而老師絲毫不為九-九-藏-書浮世繪的將來著想,他只關心自己所處的現在,否則絕不會產生破壞建館的想法。對浮世繪的未來而言,對我們這樣的後繼者而言,浮世繪美術館都將成為嶄新的開端。於是我對老師產生了懷疑,或許他根本不關心浮世繪吧。我沒法抱著質疑繼續留在老師身邊,所以放棄留校,轉而選擇跟浮世繪無關的公司就職。
我決定憑一己之力找出兇手。全部責任都在我,我必須做出補償。
我決定收手。這已超越嵯峨先生的構想,就算視作你的獨立發現也毫不為過,我沒有權力將它摧毀。
好些天後,我總算弄清了其中機關。
我大哭不止,悔恨不止,憤怒不止。
直到你帶著畫集找上門,我完全沒想過會由你成為發現者。更別提西島老師已經看過畫集,並且做出了肯定的判斷。
清親的序文正是為此存在。
長夜將盡,我必須上路了。嵯峨先生的備忘錄仍留在書函中,我不想拿它做證。我會另行尋找他們的殺人證據——可是現在畫集已被燒毀,恐怕再難證明那是贗品吧。至少能找出嵯峨先生在畫集中設下的陷阱也好啊,可惜目前還一頭霧水,看來只能由我親自走一趟了……
那篇序文有兩條效果。其一,自然是勾起研究者對畫集的興趣;其二,是讓清親成為藏畫者佐藤正吉的見證人。
假如並非由你發現畫集,而是吉村或其他人,事態一定會向稍微不同的方向發展吧。而我也……還是打住吧,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只是辯解。
我一片混亂,難道老師並非自殺?但又有誰非殺老師不可?水野一夥浮出腦海,但解釋不通,對他們而言老師還大有利用價值。要想實現靠昌榮大賺一筆的計劃,還需要等到畫集和論文的發表,直到「寫樂=昌榮」說成為不可動搖的事實,在此之前老師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老師的真正死因,至今我仍未得出答案。
老師的話至今還回蕩在我耳中。他說,就憑愛好會的烏合之眾,有什麼本事牽頭?自那天起,老師遍訪研究者,四處嚷嚷這是愛好會的卑劣陰謀,將提倡建館者挨個封口。做好工作后,老師向文部省提交文件,以江戶美術協會的名義做出了「建設浮世繪美術館為時尚早」的判斷。
我真的啞然不已。在為你惋惜不平的同時,我也下定了決心。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向老師傳達我的心情。假如老師能重拾研究者的尊嚴,親自公布畫集的真偽,浮世繪界就無須承受無妄之災,我也不會進一步追究。畢竟我還對老師留有少許感情,不願將他徹底拋棄。
好一會兒,老師只是呆站著。終於,他拿出打火機湊近畫集,打算將其付之一炬。只要畫集消失,膠版印刷這項鐵證就不復存在,誰也無法指證畫集是假的。我明白了老師的意圖,立刻從他手裡奪過畫集,老師跳起身來拚命爭搶。但畢竟是我體力佔優,我把老師按倒在地,怒罵他的卑劣行徑。突然,老師在我身下鳴嗚抽泣,哭聲在我胸中悲傷作響——我無地自容,只能轉身離去。直到我走出門去,哭聲仍未停息。
我並沒有拿出嵯峨先生的備忘錄,只告訴他畫集是假而已。老師完全嗤之以鼻,我便指出膠版印刷的可能性。聽了這話,老師臉色刷白,立刻從保險柜里取出畫集確認,他那時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我眼中。老師泫然欲泣,扭曲著面孔揍了我——他已明白畫集是贗品。
「既然是愛好會的主意,我就把這項計劃徹底搞垮!」
受你所託,這些天我都在調查那張美術明信片。最初我並不認為這是多麼重要的線索,隨著調查進行卻逐漸無法釋懷。明信片本身平凡無奇,沒有值得注意的內容。我從收信地址順藤摸瓜,很快找到了收信人家屬,終於在新宿的郵票店問出了最後的買主。遞給我的那張名片上,印著意想不到的人名。
一旦套上「篡改」的外衣,情況就完全不同。昌榮的作品被篡改到其他畫師名下,等於說作品上原本有昌榮的名字,畫集能夠做證。而現在作品上所署的其他畫師名,是最近才被添上的。有了這樣的既定認識,就算檢測出落款年代很近,那也是理所當然。
只要老師仍以第一人的身份主宰浮世繪界,浮世繪就始終被他玩弄于股掌,慘遭扭曲踐踏。但老師的力量早已達到嵯峨先生無法企及的高度,報社、雜誌社、美術館,老師的勢力範圍幾乎覆蓋整個日本。如果以愛好會名義正面衝突,無疑只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西島之後的行動很好預測,他一定會動用全部力量親自向世人公布這一發現吧。到那時,就能輕易斷送西島的研究生命。
假如調查按嵯峨先生希望的方向發展,幫手就不會動作。而當調查陷入困境,幫手就會若無其事地接近並給予提示。
知道了嵯峨先生之死的真相,我心中又湧上疑惑。老師被殺,果然也是他們所為吧。你一定無法想象當時我有多麼絕望。
寬政七年,大館設郡奉行……
第二天夜裡九點過,我登門拜訪。
你完全相信那本畫集是偶然所得,假設是由水野主動要求調查,想必你不會輕信獅子圖出自寫樂之手,西島老師更不會入套。讓你相信得到那本畫集全系偶然,正是整個計劃最為重要的部分。後來聽你講述發現經過,九九藏書如果沒有嵯峨先生的備忘錄,想必我也會堅信這是偶然的曠世發現。
制訂好整個計劃后,嵯峨先生對水野說明了想法。水野最初很猶豫,不過他吃了西島不少苦頭,漸漸就被嵯峨先生的計劃吸引。水野聽取了畫集的說明,認為這招行得通。水野對嵯峨在研究領域的實力抱有高度評價,他最終答應協助兄長。不過那五十多張蘭畫並不歸水野所有,是全數買下,還是說服物主成為同伴?只能二選一,水野選擇了後者。
在此期間,加藤為了製作相冊忙著收集手邊的蘭畫插圖。他說相冊里有不少作品都進了美術館,實際有不少插圖都直接摘自美術館的圖錄吧,結果反倒也為架空的店鋪添加了可信度。而後他們把收集到的插圖和水野拍下的照片一起貼進相冊,再進行複印。一切準備妥當后,就讓加藤若無其事地給你帶去。
現在是夜裡八點。我明早就會乘火車去仙台。我必須親手為一切做個了結,假如還能回來,你就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然而,一切都簡簡單單地化為泡影。
明治四十年雖有石版印刷術,但肢版印刷還沒問世,印刷工作者一眼就能看破畫集真偽。
再有,我想知道嵯峨先生用執念催生的畫集到底擁有何種程度的根據。畫集是唯一的線索,單靠它很難支持新論成立。這是由研究者千錘百鍊制訂的計劃,他無疑埋下了必定會在調查階段出現的決定性證據。比起複仇,我更是以研究者身份對後續發展抱著極大興趣。
西島討厭手繪,選擇印刷物正是嵯峨先生為引他出洞設下的盲點。印刷物不同於手抄本,給人的印象更耗錢也更耗時,而且人們對鉛字更抱信賴感,會自然而然降低戒心。就算原本是手繪,進行印刷后我們就不再抱有手繪的意識。這是嵯峨先生瞄準的第一個目標。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步——為了騙一個人,僅僅印刷一冊畫集。沒人會料到那本畫集天底下只有一本吧,印刷物一般都有複數性,誰都會堅信那是幾百本的其中之一,絕不會認為那是獨一無二的特別發現。
答案只有一個,藤村跟水野是一夥,也正是他假冒橫手店主和你通話。
那本書的內容我幾乎倒背如流,可謂引領我進入浮世繪世界的入門書。嵯峨先生得知后特意署上名字登門相贈,當時他讓我看了簽名,親自把書放回函里才交給我。之後我就原封不動地放進書櫃,直到那天才頭一次取出翻閱。嵯峨先生一定知道我早對書中內容爛熟於心,才特意選了那本吧,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現在想來的確奇怪,我在初次同嵯峨先生見面時就曾聊起那本書,他卻時隔兩年才突發奇想地送書,我卻蠢得沒能察覺到異樣。
為把你招到會場,水野在舊書市場的目錄里加入大量浮世繪書籍,他們的計劃成功了。假如那時你並沒有寄去預訂明信片,他們也會另尋機會吧。舊書市場的目錄每月會送好幾回,有的是機會,或許那已經是不知第多少次嘗試。收到你寄出的明信片,水野只需發出當選通知,這樣你就一定會到現場。
想到這裏,我突然感到奇怪。這不是嵯峨先生的作風,他的目標只是用畫集整垮老師,這是水野一夥的點子。真是如此,你在調查旅行期間一定和他的同伴有所接觸。於是我裝作不經意地向凍冴子問起,聽了她的描述,我暫且將加藤視為水野的同夥。可是照凍冴子的說法,是你主動提出尋找蘭畫照片。任他們神通廣大,應該也沒法提前預測提前準備吧。這下可讓我傷起了腦筋,既然是由橫手店主做出昭和十二年的判斷,現在就該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他。但假如加藤並非同夥,你和店主的通話就是完全的偶然。我真是鬧不清了。
也正是為了確保題字能被準確辨認,畫集中的配圖特意用照片粘貼而成。全部採用印刷更具整體性,但嵯峨先生擔心關鍵的文字被銅版弄花,想必他不想冒這個險。
就在今天,我把嵯峨先生的備忘錄複印了兩份,一份給水野,一份給藤村。水野那份一早就放進了他家郵箱,明天我會帶著另一份去仙台,用相同的方法送給藤村。他們一定會相互聯絡,在某處自掘墳墓吧。我會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只等他們犯下疏漏。這樣一來他們就百口莫辯,之後就交給小野寺先生吧。這是殺人事件,至今我仍希望浮世繪能夠免受牽連,恐怕這已是奢望吧。
得知真相的嵯峨先生詛咒著老師。
他首先想到了春峰庵。
最終嵯峨先生決定憑一己之力對抗老師。現在想來,他之所以對我愛護有加,或許正因為我是被逐出師門的西島學生。他早就虎視眈眈,暗暗瞄準著扳倒老師的機會。
畫集的序文和小傳都是為你量身定做。如果是你看了這篇文章,一定會這樣行動,一定會這樣理解某個地名——嵯峨先生始終參照你的思考模式堆砌線索,他手裡無疑有你發表的《寫樂研究筆記》。
根據備忘錄所寫,鉛字是從同時期的書籍中一個字一個字剪下,在底紙上貼好后直接進行肢版印刷。這也是畫集文字很少的原因。
加藤果然是同夥,所謂橫手店主無疑也是成員之一。
在會場,水野若無其事地接近你,只要能勾起你對畫集的興趣,他們的計劃就等於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