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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第一章 拉茲洛

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獻給安洛荷
鋼琴家是化妝成葬儀師的男人,只差面前總是有架像棺材一樣的鋼琴。
——魯賓斯坦
對好的音樂從不失誤,總是直搗靈魂深處,尋找折磨著我們的憂傷。
——司湯達

第一章 拉茲洛

他讓我進門,我看到他走向一個小客廳,裡頭擺著一架美麗的大鍵琴,琴是打開的。他小心翼翼關上琴,好像在一堆樂譜中翻找什麼,我把酒箱推向木地板,滑進門后關上門,跟他會合。
我從為期10天的美國巡迴演奏回來,下個月有兩個星期將在普萊耶音樂廳演奏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在那之前,只有倫敦、里昂跟羅馬的幾場零散演奏會。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多幾場,不過我只開到剛剛好可以維持我的名聲、不至於被人遺忘的程度,如果演奏會太多的話,就沒有時間自我充實了。
近幾年來豐厚的演出酬勞,讓我得以一手布置這棟位於佩果雷茲路上的貴族大宅,裡頭所有的房間都收拾整齊,在我眼中沒有一樣贅物。工作室是一間約50平方米的寬敞大廳,四周都是落地鏡,既沒沙發也沒有椅子,只有一架1980年制、6尺高的山葉平台鋼琴,一架翼琴,一架我自己組裝的大鍵琴,跟一架小型管風琴。這個工作室只有我的學生,或是有時受邀住在我家的外國音樂家才能進來。進門的另一邊是客廳,小平台上有一架斯坦威B型的大鋼琴跟幾支譜架,這個房間主要用來招待客人,我放了不少椅子,另外遠一點的圓亭里則放了一組沙發。客廳的另一端通向一個陽光充足的日光室,我在裡頭栽植了各式各樣的熱帶植物,玉蘭、橘子、蘭花、緬甸小杧果樹……簡直就是個熱帶雨林。當中則擺了一架豎琴,那是我母親的遺物,這架豎琴只有極少數來做客的朋友偶爾彈彈。鋼琴上方的天花板是造型簡單的裝飾藝術,四周是鑲嵌了同款式彩繪玻璃的鐵鑄門,我在這裏接待客人,有時是開小型演奏會,有時則是社交宴會。五米高的天花板,牆上掛了帕斯誇里·卡力瑪的三聯畫《布列塔尼岩石》,兩幅花了我一大筆錢的巴斯奎特的畫,以及一張魯珀特·皮普金的演奏會海報。我的卧房在隔壁的房間里,房間相當小,遮光的窗帘一直都是關起來的,因為我需要絕對黑暗才睡得著。床很大,通常是空的,房間里有一張祖父留下來的大書桌,他生前是個外交官,到處旅行時從亞洲帶回來很多寶物,我是唯一的繼承人,所以保留了一些他的傢具;書桌上有台電腦,牆上靠著整排的書櫃,裡頭放了音樂相關書籍跟我最喜歡的小說。我想,我的房子就像我的靈魂。
我遵從他的意見,熱情感謝借舞台給我的鋼琴家,感覺像腳下有火紅的炭火般急切興奮。
我在鋼琴里出生,家人全是音樂家,不管是職業的或業餘的,在我們家裡,沒有比音樂更崇高的價值了。我們家沒有財富、沒有教養也沒什麼頭腦,只有對音樂演奏毫無保留的尊敬跟盲目的崇拜。10歲的時候我已經每天練琴6小時,而我家到處都有聽眾,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練琴的時候,總是有爸爸媽媽、奶奶或剛好來家裡的叔叔伯伯們旁聽我的音階練習,在我反覆練習某段樂曲時指出我的錯誤。父親是個嚴肅的公務員,任職于郵政電信部,他在事業上無甚成就,只是辦公室中酸里酸氣的小主管,於是把所有壯志跟專橫都發泄到家庭里,為了他責無旁貸的高貴使命:督促兒子實現他無緣的演奏家生涯。當大使的祖父也是出色的鋼琴家,祖母26歲便在史卡拉歌劇院登台演唱《穆塞塔》,可惜這個演出自此成為她事業的高峰,最後以在養老院教歌唱告終。我的母親是豎琴家,正當演奏事業蒸蒸日上時,那年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兩千名觀眾面前獨奏后,回程的飛機卻在途中失事,結果年紀輕輕即去世。可憐的父親卡在他們當中算是異類,他一樣英年早逝,直到去https://read.99csw.com世前都非常抑鬱沮喪,但他不斷抽在我身上的鞭子造就了我今天對於細節的要求,直到現在,只要我想起這段往事,當時感受到的恥辱以及疼痛,還會讓我熱淚盈眶。
上帝寬容你,讓你活到現在,不用懷疑,那是因為亘古以來你的命運之書就已經刻好。你這個矮子,微不足道的原始人,只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的音樂才能,讓你比別人敏銳一些,你會為這個能力後悔,你也會懊悔這個喜好,當你了解到你無邊的驕傲將害死你時,你也將呻|吟、喊叫、流下淚水,你會明白想要找我的麻煩,期待我的失敗是件多麼愚蠢的事!
在一個又累又沮喪的夜晚,我在台上犯了一個錯誤。那是薩布勒城的巴洛克音樂節,我應邀以大鍵琴伴奏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鳴曲》,雖然只是個小錯,但是這類音樂節的觀眾總有一部分是非常古板的愛樂者,我感到自己亂了陣腳,越錯越多,明顯到聽得出來,至少是一雙專家的耳朵一定能分辨的地步。第一排的一個觀眾注意到了,開始用一種懊惱的神情盯著我,他的眉毛在每個遲疑的音符間皺起。大鍵琴的高度以及它在舞台上的位置讓我得以清楚端詳這個陌生人,我為此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羞辱,一想到我犯的錯誤被抓個正著,被投以不屑,特別是一個我一向可以完美演繹的曲目時,疼痛幾乎是立即出現在我的下背部。我馬上明白那是父親的鞭子,無數年間,每當我犯錯,鞭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而我完全無法反抗。我努力回到樂譜上,淚水爬上我的眼眶。失誤其實非常細微,連幫我翻譜的助手也沒有發現,但是我已經毀了,居然在公眾前犯錯,而且還有目擊者。這個證人可以到處去宣揚,也許他會想辦法攻擊我,讓我失足,或者取代我在喬治·伊密茲昂身邊的位子。我越想越多,大滴的汗水從太陽穴流下,勉勉強強才把這首曲子彈完,起身謝幕的時候,已經瀕臨昏厥邊緣。我走出場外想冷靜一下,走到教堂的圍牆邊時,內心的奏鳴曲又開始了,這次的節奏有點快,帶點驚慌,跟我的情緒同調。一部分觀眾也走出來透氣,等著下半場開演,我在人群中認出那個人,不動聲色地走近他,聽著他跟女伴的對話,附帶聽到他是巴黎布豐高中的生物教師喬斯林,是古典音樂跟古典鋼琴的愛好者。我離開他們走遠時,內心突然湧現憤怒,伴隨著腦中變得更重更不連貫的音樂,就是這一刻,不知有什麼驅使,我決定殺了他。
接下來就要看這對我的琴藝有什麼影響了。之後的那個星期二,我剛好要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在鋼琴家杜歇博的獨奏會上擔任第一部分的演奏。喬治幫我爭取到這個機會,他說,這樣我就可以在全巴黎音樂界的重量級人士面前展現實力了。
從經紀人辦公室出來后,我會去拜訪住在漁人區之路的瑪莎姨媽,她跟兩隻狼狗住在一起。那兩隻大狗又蠢又凶,老得自我有記憶起它們就存在了,雖然早就認識我,但是在每星期我到訪的時候還是都會躥上來,就差沒張口大咬。瑪莎姨媽孀居,姨丈是海軍軍醫,一生都待在遠洋軍艦上,每年只能見到妻子一兩回,結果退休6個月後就無聊致死了。除了自家,姨丈四處都有私生子,兩隻狗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一家之主,又好像預知了死亡的接近,老人家最後的時日就在兩隻怪物持續的興奮吠聲中度過。我崇拜瑪莎姨媽,自我幼年起她就把我收入門下,教我彈鋼琴。她有非凡的天分跟敏感度,是巴黎音樂學院以及瑪格麗特·朗鋼琴比賽大獎優勝者,種種原由都預示她會走上演奏家之路,但是她卻纖細害羞到接近read•99csw•com病態,又缺乏丈夫的支持,使得一切都讓她退卻。她極少公開演出,一生都在教授私人課程,學生則由好心的同行介紹。我的演奏里所有屬於非技巧非理性非數學的部分都拜她的教導所賜,在我明白如何讓我的演奏更豐富之後,所有樂評一致同意的我的優點:觸鍵的敏感度,就是直接來自她的影響。我一向知道這點,這是我們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當她到普萊耶音樂廳或其他音樂廳聽我彈琴時,我可以感到她為我驕傲,但聽到自己最得意的部分像變魔術一樣從我的手指間流淌出來,恐怕她的內心是有點苦澀的。姨媽撒下優秀的種子,我則讓這些種子獲得豐收。
……
「我是,你早到了,請把酒放到廚房,我馬上好。」
這是個人堅持,也是節奏的問題。不要以為是什麼迷信或單身漢的習慣,我只是偏愛在周末完成作品中的這個部分。
我接受了,之後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雖然喬治只不過是揭露了本來就會實現的真理,但他讓整個過程以我可以接受的、正確的方式呈現。那個時期我已經不想忍受別人的批評,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備受媒體冷落;我強壓怒火與反感,聽著朋友與同行的批評,相信他們不過是嫉妒。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成功,而喬治的意見似乎頗有道理,所以從那時起,經由他的幫助,我全心致力於在演奏中加入曾經欠缺的深度。我是個有點機械化而且冷僻的人,這點從我的觸鍵可以感覺得出來,我得找出能抒發感受的題材與根源。
演奏會出奇成功。我的最深層起了某種變化,內心的音樂惶恐地自我檢視,完全不再奏出那個技巧精湛卻單調無聊的旋律;當我練琴的時候,我感到像是雷擊、神啟,或是其他神秘的東西竄過,演奏的力度前所未見,就像母親喜愛的芭芭拉某首歌詞里說的「音符在我的指尖輕鬆愉悅地跳動著」,完全就是這樣,每個音符都像是個奇迹。我就像聽別人演奏似的聆聽著,整整兩天,我毫無倦意地練習著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我選擇這首地獄級高難度的作品,主要是想在古典曲目中顯得獨特,不是有傳言說連作曲家自己都不敢在公共場所演奏它,而有名的史克里亞賓在演奏它的時候也把手弄傷了嗎?
遇到喬治之後,他一個簡單的評語就激發了多重疑問,我往自身尋求解答,為什麼我無法表達內心纖細的感情?我的靈魂是一個如此不斷創新的藝術搖籃,為什麼我的聲音卻如此喑啞?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感官靈敏得甚至在全身所有毛細孔中感受到……音樂,正在演繹變幻的音樂,變得更可以感知、更個人化,將我辨識的樂譜烙上獨一無二的印記……而這一切卻都無法從我的意識中解放出來。我內心的奏鳴曲跟我的演奏無法真正反映出囤積於心靈深處的寶藏,我多麼希望能夠把這個豐美的音樂影像跟我高超的琴藝結合啊!我試著做瑜伽跟放鬆訓練,短時間避開塵世到修道院靜修,希望能激發潛力,但是內心那首小小的奏鳴曲仍然單調,輕盈滑順如裝飾音,而它讓我無聊。我覺得無聊。
我喜歡挑戰困難,將它們拆解,分離成可以簡單解決的小問題;年輕時,在音樂學院里我便以注重細節而聞名,教授們甚至拿這個來開我玩笑。我一直都是如此,跟別人不一樣。我是無與倫比的。
你根本什麼都不值,你的死卻能成就我的作品,在冥界里你可以藉由音樂繼續存在,你會參与我不可逆轉的蛻變。
我從不在星期一殺人。
「發生什麼事?這剛好就是你原先欠缺的,這樣的飽滿度跟這種熱情,你現在完全表達出來了,你在訴說自己啊……」
「德馬霍先九九藏書生嗎?」
我想,應該自兒時開始它就出現了,它好像是另一個只會用琴鍵表達的我,日復一日地藉著旋律訴說每日的生活,奏鳴曲一個個奏出的最初音符,就像我內心秘密的抗爭,吶喊著我必須壓抑的聲音:鞭打在身上的恥辱、面對困難樂譜時的無助、對學校跟對旁人的懼怕,特別是憎恨,對那些恥笑我的同學的憎恨。他們認為我很奇怪,卻不知道在他們玩足球或貼紙時,我正努力使自己更加完美,開始走上永恆之路,如果沒有這個奏鳴曲,如果沒有母親愉悅沉靜的支持,我會變成怎樣呢?
在我內心一直有個音樂,像是某種不間斷的奏鳴曲,它如影隨形,緊緊跟隨,不管我看書、吃飯、刮鬍子、講話或是睡覺,都可以聽到它;它像某個熟悉的樂譜,但是又不斷更新,我好像熟知又辨認不出來,只有在極罕見的狀況下它才會離我而去,比如開演奏會,或者我特別緊張或專註的時候。
好心的喬治在星期一晚上來看我,聽到我的練習之後,他目瞪口呆。
當時我深深相信這樁謀殺是我最初也是最後一次殺人,我已經可以感覺到這個破天荒的行動在我人格中引起的效應,我跨出那一步,從此再也沒有界線。比起其他俗人,我是如此高絕,不只在音樂才能上面領先於他們,而且只要我高興,還可以隨意左右他們的命運,我一點也不需要再殺人,正因為我可以,我有操控生死的權力。
喬治·伊密茲昂是十年前第一個發掘我演奏才華的人,當然之後有不少經紀人也來敲過門,但我在事業跟友誼上都屬於忠實的類型,對他的競爭對手開出來的條件不為所動。那年夏天,我在法國南部的好幾個藝術節里奔走演出,期待獲得遲遲不來的成功。喬治到那個小音樂廳來聽我的演奏,他的真誠以及對我才華的肯定打動了我,直到那個時候,我還是唯一一個相信自己天分的人。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話時他的亞美尼亞口音。在音樂會當中我就注意到他了,因為他用一種特別專註的眼光看著我,等著抓我的錯誤或不夠精準的地方,當然他什麼也沒等到。我從來不犯錯,他也注意到了。我結束了李斯特的《即興圓舞曲》時,回應他的注視——記憶鮮明得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這時他站了起來,然後以崇敬的姿態向我走來。
我將生活安排得像一篇樂譜。
你這個社會渣滓,要知道,沒有人可以跟我相比,你的生命輕如鴻毛,但是你的死卻非常重要,所以要死得漂亮一點。
我在腦中重複計劃十多次,星期六早上11點他跟尼古拉連鎖葡萄酒專賣店約好送貨到家,在這之前他在高中有實驗課。前一天我跟他一起在專賣店裡流連,為了不讓他認出來,我稍稍變了裝,戴一頂棒球帽,悄悄記下他的訂單:一箱香檳,一箱波爾多紅酒,一箱勃艮第白酒,免費送到家,是生日宴會,大門密碼、樓層,我都記下了。我到另一家店買了類似的三箱酒,10點一到我就打電話給店裡,把送貨日期改到星期一,然後把我買的酒擺到五樓,正好在我未來受害者的上面一層,只等他掉到陷阱里。10點55分,他回家五分鐘后,我也進入大樓,搭電梯到五樓,把酒搬到四樓,公寓里流瀉出呂利的一首曲子,我聽了幾秒鐘,然後自信滿滿地按門鈴。
「不要激怒他們,你只要挑起觀眾的渴望,這次不要重彈,你會有其他機會的。」
「拉茲九*九*藏*書洛,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演奏,從來沒有!你先彈拉赫曼尼諾夫的序曲讓他們嘗嘗滋味,然後再用這個了結他們!」
離開漁人區之路后,我通常會先到聖奧諾雷市郊路上一堂課,然後才回家練琴。上課時我會選擇一個曲目,先論述一番,彈幾段之後再讓學生接續彈下去。我對學生毫不留情,只篩選最好的,把次等的剔除,他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非常惶恐,同時又深深著迷,還一直要求我繼續授課下去。聽著我的演奏,可以讓他們覺得自己長出翅膀來……我得承認,感覺自己左右著這些年輕鋼琴家的心情起伏,著實讓我產生某種快|感,這種愉悅的感覺,跟迷醉了整個演奏廳時緊緊抓住我的那種暢快|感不同,也許還更病態一些。
去死吧,你這隻居然敢懷疑我、下三爛的寄生蟲!你從來就不應該出現在世界上,消失吧。
他罪有應得,我必須平息心中的風暴,必須報鞭打之仇,以及那些羞辱的時刻,沒人能像父親一樣對待我,他是在我無知的青少年時代既不能也不想報復的暴君,沒有人能取代這個位置。為了這個原因,我越過了第七個音程的Do,喬斯林必須死,永遠地消失、蒸發,他將是我的受害人,我唯一的受害人,藉著他的犧牲我才能得救。我的奏鳴曲加快節奏,好像演奏者屈服於我剛剛做的決定,我一點兒也沒考慮到危險性或是外在環境,反而感受到某種光暈籠罩在我身上,保護我不受侵害。本來我就已經遠遠優於常人,當我完成這項解放行動后,我將會更強大。我在音樂會結束后離開教堂,平靜而且堅信這個決定的正確性,在回巴黎的火車上,我在靜默中歡欣地見證我的靈魂之樂以新的活力堂堂奏出。
回到當時在蒙托葛尤街的住處,我被一種圓滿的感覺籠罩。隨後當我氣喘吁吁、獨自跑上巴黎街道的時候,音樂將我淹沒在一種狂暴的急板之中。
家裡所有東西都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我親自監督、打掃,不是因為經濟考慮,是原則問題——絕對不能讓外人看到臟衣服、垃圾桶里的草稿,還有我身上散發出來的任何不完美,那些都註定化為塵土。對於整潔,我有點偏執。
他興奮過度了,我用眼角餘光瞄他,帶點擔心,然後回答他接下來的狂熱問題。
離開的時候我把門帶上,平靜地上了車,回到家后,那天剩下的時間里我都癱在床上。運氣真好,沒人看到我,大樓既沒有管理員,也沒有鄰居。完美的犯罪。我復讎了。
「杜馬先生,您的演奏簡直就是完美本身!這事實就跟我的名字是喬治·伊密茲昂一樣真實,只要再加上一點熱情,您就會成為當代最好的鋼琴家。請相信我,我會讓您成為一顆明星!」
我的夜晚常常被演奏會佔據,喬治知道我希望每季不要超過兩個巡迴演出,每個巡迴演出為期兩周,一個在國外一個在法國。我不想重蹈某些同行的覆轍,花太多時間在演出上,結果沒有時間磨鍊琴技,最後終於失去個人風格。
星期一,在家工作。
早上,我需要一個小時暖暖手指,做一些音階跟其他我選擇的特殊困難練習,比如連續的技巧,或一段複雜的樂章。
那是在杜歇博把自己的鋼琴沉到湖底以結束演奏生涯之前的事。那個星期二演奏會當天,我負責音樂會的第一部分,夏沃音樂廳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從序幕的第一個音符開始,就好像有某種顫動的波浪,如一道電流通過一排一排的座位傳達出去,直到最高點,在《伊斯拉美》喧噪的結尾中轉化成如雷的掌聲,觀眾、鋼琴跟我都像中了邪似的。觀眾起立鼓掌,要求我再彈一次巴拉基列夫,我看到杜歇博跟他的經紀人在後台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於是我謝幕,跟處於狂喜狀態的喬治會合。read.99csw.com
星期二,早上9點跟經紀人有約,這個習慣固定不變。我的經紀人50來歲,衣著優雅,個性迷人,他的辦公室在奧斯曼大道一棟大樓的七樓,裝潢氣派豪華到有時我會懷疑是不是我付給他太多薪水。
從童年到青少年,這個內心的音樂引領著我,在我面對人生重要抉擇時指出方向,提供我一個遠離其他人視線的避難所。漸快的節奏、漸強、長長的靜默、琶音,這些都是我能演繹的符號,直覺、靈感、預示……我的精神已經習慣接受這些音樂信息。這首奏鳴曲相當忠實,從來不背叛我,然而它卻無法回答所有問題,我知道它不過是中轉站,我的創造力跟能量來自他處,更深層的地方。奏鳴曲就像輕量的毒藥,有時也會把我推向懷疑和迷惑,就像太柔順的朋友,有些事不敢說出來,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反而三緘其口,而當我彈琴的時候,內心的寧靜籠罩著我,只剩下十隻手指,如同脫了線的傀儡,自動傳達我的音樂。
回家之後,在這個計劃實行以前我無法安穩,準備任務期間,我發現自己非常有耐心,處處謹慎,並且充滿想象力,這些對於任務的部署非常有用。等在巴斯德大道上的高中門口跟蹤目標物后,我得知他的全名是喬斯林·德馬霍,單身,合格的生物教師,住在格勒納勒大道25號,比爾·阿克姆地鐵站附近。我展開行動:頭戴往下拉的針織圓帽,一條套在外面的長褲跟一雙球鞋便讓我完全成為無名氏。那個星期六早上的10點40分,他從巴斯德踏入地鐵車廂,我就坐在離他不遠處,注意著四周所有細節,我的心臟激動地跳著,為腦中流瀉出來的大量而有點混亂的音符打著拍子,我感受到這個音樂的支持,甚至要求。在地鐵過了五站這段時間,雖然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但我的內心已經接近顛狂狀態。我跟著他,肩上背著一個裝了武器的背包,裡頭是在築地魚市場買的一把又長又扁的日本刀,這把刀原來的用途是將鮪魚切成平行六面體,我細心地將刀子磨利,並且用一塊布把刀刃部位捲起來。我的心跳越來越強烈,我做得到嗎?我能下定決心跨出無可挽回的那一步嗎?我盯著這個男人,努力將我的怒氣投注到他身上。
然後他再度拿起我給他斟的一杯酒,說:「你看著吧,拉茲洛,看那些樂評會有什麼反應,我想他們甚至有可能談論你比談論杜歇博還多!」
我將賬單放在大鍵琴上,他傾身簽字時也許察覺到些許不對勁,但就在這時,在這間客廳拉上的酒紅色窗帘的暗影中,他在喉嚨發出的喀喀聲中結束了生命,連聲叫喊都沒有——我割了他的喉嚨。那把修長的刀非常輕巧好使,我一隻手抓著他的頭髮往後拉,另一手拿著刀往他的脖子上按,割斷氣管跟頸動脈,他才動了一下就癱在我懷裡。我用當天早上才在平價百貨買的一條大圍巾把他的脖子包起來,當我把他放到地上時,喬斯林的眼神已經死寂。我無聲地收拾東西,把屍體抬到床上,將濺到地板跟大鍵琴上的血漬擦乾淨,然後把身上的衣服換掉。我無法自抑地坐到大鍵琴前彈奏起來,就像要延續我心中那首緩慢莊嚴又無止境的奏鳴曲一樣,我領悟到自己剛剛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