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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第三章 拉茲洛

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第三章 拉茲洛

當我現在回憶起第一樁謀殺、那場神奇的獨奏會,以及之後的日子里那些潮水般淹沒我的好評,還有媒體狂熱的讚揚,我會隨之起舞是沒什麼好驚訝的。再沒有任何外力可阻止我,毫無疑問的,我成就的這個創始舉動成了觸媒,挖掘出我靈魂最深處的靈感,將我在今天之前只展露了一小部分的天才以雷霆萬鈞之勢呈現。媒體從來沒提過喬斯林的謀殺案,也許已經結案了,而我度過至喜至福的幾個星期。喬治一再地恭賀我,再也無法抑制他那具有感染性的欣喜,他成功地幫我安排了明年初三個星期的巡迴演出,我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準備,必須密集練習新曲目,同時他也安排我灌錄第一張唱片,把我的名字推向市場,為此我倉促地取消了所有課程,找人來代替聖誕期間排在外省各地演出的音樂會,這數月間的生活費由喬治支付。我孤注一擲,打算抓住這個似乎唾手可得的成名機會,當時我25歲,其實已經晚了,以我的職業而言實在是太遲了。我18歲得到巴黎音樂學院的大獎,那一年評審認為沒有什麼強而有力的候選者,而且也並不怎麼欣賞我的演奏,只是因為我的技巧無懈可擊,所以才勉為其難地把獎給了我,跟瑪莎姨媽一樣的大獎……那一天她的眼神多麼驕傲,父親在那之前幾年自殺身亡,在天上加入英年早逝藝術家行列的母親,他們兩人的缺席又是多麼沉重啊。雖然那是個裡程碑,然而之後數年間我只是傲然漂蕩,在歐洲各地開演奏會,卻從來沒有引起反響,我已經認命地以為自己的事業就是這樣了。我在音樂學院里教書糊口,在一些想要角逐https://read.99csw•com鋼琴大賽的學生家上些私人指導課程,我的教學名聲不錯,而且以技巧卓越著稱,但我的事業野心一年比一年萎縮,鬱悶狂怒幾回后,我必須非常不情願地承認,也許不是世人還沒那個程度理解我,而是我必須向世人證明我的實力……一直到那個啟迪出現。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這麼快就找到答案!你的演繹正確,在輕盈跟強烈之間細膩的平衡,簡直就是經過長時間醞釀的成熟風格!我不明白的是,這些都在你的內里,無法在如此短時間之內就創造出來,到底怎麼回事?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喬治,我不會這麼說。也許是更有自信、更專註、更有野心,也可以說是饑渴、急迫,但不是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意思。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我什麼都願意做!」
「想象一下,親愛的,拉茲洛·杜馬家的私人音樂會,真是太棒了!他親自為賓客倒酒,然後隨意彈一首即興曲,而一切都發生在一個令人驚嘆的豪宅之中……」
從很多方面來看,我常覺得自己好像活在19世紀一樣,演奏家這個行業幾乎是恆久不變的,電腦永遠也沒有辦法代替鋼琴家,雖然新一代的樂器有著無可比擬的技術可能性,雖然我總是搭著飛機四處跑,但是最根本的地方跟以前並沒有區別,不管是1950還是1860年。今日我是最優秀的,在上個世紀我也會是最好的。有時我會做一個夢:在一個音樂廳里,坐著所有最偉大的鋼琴家,每一個在歷史上都以高超的技巧和才情深深影響著屬於他們的時代,而他們一致歡呼九_九_藏_書推選我為首,我是他們之中最出類拔萃的,所有人都在,李斯特、李帕第、霍洛維茨、米凱蘭傑利、古爾德、魯賓斯坦、阿格里奇、阿勞跟其他人,全體起立對我鼓掌,而我,對他們行禮謝幕。
「拉茲洛,這簡直是變魔術!你要好好把握,別失了手,我們已經走上康庄大道,我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經紀人,簡直就像發掘了克勞狄歐·阿勞或是格連·古爾德那樣……你應該覺得很幸福吧?」
星期三下午,有太多人給我簡訊,希望能跟我共進早午餐,我在一串名單里仔細挑選。跟當日的朋友一起午餐后,一邊繞著人際關係的淺薄虛浮閑想,一邊走路回家,然後一直練琴到晚上。我關在寬敞的練習室里好幾個小時,即興彈奏,解析樂曲,拓寬我的演奏曲目;我把曲子倒著彈,把左右手部分調換過來,緩慢地彈一首快板曲子或反其道而行之,我一邊彈著一部一邊哼另一部,縮減樂譜的調子,調整自己的狀態,準備最重要的部分——再度奏起心中的奏鳴曲。我聆聽著,試著憶起日前聽到的曲調跟節奏,尋找它傳達給我的音樂信息,它將指引我的演奏風格,永不止息的,我的生命九*九*藏*書奏鳴曲……它是連接我的靈魂跟手指之間的一扇門。十年前,藉著殺人,我打開了這扇門,這個過程就如同新生一般痛苦也一般美好,而且絕對必要。時間過去越久,這個工作就越困難,對我來說,就好像孕育生命的黃金時段已經過去。
如果有個我向現代科技讓步的項目,那就是網路,當我不彈琴不殺人的時候,我會上網。我特別喜歡這個消遣提供的匿名性,我在真實世界中太有名,但在虛擬世界卻隱藏在大眾之中,籍籍無名;我跟所有人一樣提供看法,用喬朗這個昵稱在不同的樂迷論壇上討論,我以鋼琴家的身份經營一個博客,也直接更新我的網站,而且每天跟不認識的人下好幾局西洋棋或黑白棋。這些膚淺的活動讓我放鬆,也讓我的精神得到休息,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我懷著如同孩子面對最愛的電腦遊戲一樣的興奮,進入凡人世界。
我想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求學時期絕大部分的同學都把我當成自閉者,我專心在音樂方面發展才能,而且我也深刻領悟到群體的懦弱程度和羊群盲目的愚蠢一樣是無止境的。其他孩子在下課時噓我,發明一些惡作劇來整我,通過幾個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叛徒來刺探我,他們有關音樂的天真問題好幾次都讓我重新燃起錯誤的希望。為了避開這些排擠的把戲,我只好將自己隱藏在被迫的封閉里,極端不信任他人。後來,當我幾乎失去自信,卻終於走過了事業上可怕的荒漠,而樂評們總算願意承認我的實力時,突然又有許多演奏家同行冒出來了,同樣的一群人之前完完全全無視我,這些人甜蜜的假仁假義僅是加強了九*九*藏*書我對人類普遍的不屑而已。除喬治跟瑪莎姨媽外,我想我不愛任何人。
幸福?今天跟那個時候一樣,這個形容詞在我耳中有很詭異的迴響,它難道存在於我的詞彙之外,是我無法企及、不能理解的嗎?我覺得自己連這個詞代表哪種感情都無法掌握,如果指的是某些戀愛中人、中獎者或是足球迷在他們支持的球隊得分時臉上出現的那種獃滯滿足的表情的話,那我真的不認識。
我終於獲得旁人的認同,當然,這個時代至少得向我致敬,而且我深深相信,他們欠我的還很多,得花很多時間才還得完。我對自己終究得以發跡的超群技藝以及由強大能量支持的靈感有盲目的自信,這個力量之猛之烈,實在讓我驚異。我在心中預言一個悠長的職業生涯,而巡迴演出才真正考驗人的耐力,旅行、飯店、壓力跟不成眠的夜晚……但我年輕,無敵的精力保護著我,狀況好極了。當我們終於結束旅程,在回巴黎的火車上,堅持陪著我的喬治向我透露這次巡迴演出的成果,完完全全超出他所有的預期。
「杜馬,敞開心胸的鋼琴家。」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一邊自言自語些關於藝術家個性有的沒的老生常談,我則專註于自己身上,卻沒有料到接下來的發展就像疾速開出的一列高速火車,完全超出我的掌控。
我支吾了一些藝術的真諦、孤獨、友誼之類的鬼話當作回答。
「拉茲洛·杜馬震動了圖斯基劇院。」
1998年初,首次成功之後的那個巡迴演出,我的命運終於照著既定的版本發展。我原來默默無聞,靠著杜歇博那場音樂會的樂評才讓音樂廳的主管點頭,當然他們對只有拉茲https://read.99csw.com洛·杜馬這個名字的海報持懷疑態度:這個名字恐怕沒法吸引群眾,拉茲洛·杜馬聽起來就怪怪的,有點異國風味,又有點曖昧不明。我在法國各地的中型演奏廳里連續彈了20個晚上,剛開始時大概只有一半觀眾,音樂會開演前的氣氛還有些凄涼,但是每天晚上音樂會都以最熱烈的掌聲結束。觀眾們起立致敬,流下感動之淚,他們喊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是個搖滾巨星。不消幾天,我的成就便在媒體間引起關注,先是地方媒體,然後是全國性媒體。在第五場音樂會之後,音樂廳就爆滿,里昂、馬賽、尼斯、摩納哥、艾克斯跟芒通的音樂會一樣非常成功。
「一個無名鋼琴家獲得起立鼓掌。」
我還記得日報文化活動版的標題。
出了健身房,我常常找個朋友一起用午餐,我謹慎地選擇音樂圈以外的朋友,有用卻不會嫉妒的朋友。他們多是金融家、運動員、廣告業者、記者或議員等,我像保養傢具一樣跟他們交往,偶爾用抹布擦拭灰塵,如果需要的話就上層漆裝飾裝飾。我並不熱衷於社交,但也從來不會不屑在這些人家裡露面,我常常在我的大宅宴客,在這些讓人趨之若鶩的晚會當中,我會獨奏些私房曲目來娛樂賓客,人們愛極了,雖然他們之中沒有幾個人能真正欣賞我的演奏,但是大部分人對這類活動所代表的社會與媒體價值都很清楚。
每個星期三早上我都到雨果大道上的一家健身房運動,由一個教練輔助,在機器上揮汗雕塑我的身體;我對自己的外在很注重,這是少數幾個值得花時間去維持的領域,我喜歡感受全身緊繃時肌肉迅速而強有力的反應,當然做這些訓練時我得保護好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