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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第七章 拉茲洛

呈示部 獨特的鋼琴家

第七章 拉茲洛

幾經猶豫,她可憐兮兮地環顧四周以後,開始說了。
「那你的護照呢?」
下午我與經紀人田中跟穿得像16歲學生的記者沖小姐,以及法語翻譯萊昂內爾一起度過。萊昂內爾原來是駐外記者,職業生涯受網路資訊爆炸影響以後,在東京過了20個年頭,是個徹徹底底日本化的傢伙。他給人感覺很好,我常讀他在一個有名的博客里寫的東京漫遊記事,他在我前幾次的日本巡迴演出時,親自帶我認識一些地區,因此我要求讓他來當訪問的翻譯。我喜歡接受訪問,將自己塑造成獨特又直接的人,描述我的習慣,我特殊的、有時帶點黑暗的個性,完全不隱藏我對學生們盡人皆知的嚴格,以及對大多數同行的輕蔑。我訴說跟鋼琴邂逅的經過,姨媽跟她的狼狗的故事,簡直成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里的人物,從8歲就開始即興演奏,我心中的音樂在絕望中埋頭往前沖,追尋著無法企及的理想,以及十年前終於找到最適切的聲音,全盤托出。從我對大鍵琴的熱愛,年復一年在自家地下工作室里獨自手工制琴,一直到我對音樂影像的理論——記載在去年出版的一本書里。在這個馬拉松式的訪談之後,我跟萊昂內爾到神樂坂區用晚餐,然後我回飯店換衣服,前往GG酒吧,在近午夜時到達。
「好,明天星期五我們再見一面,把細節安排好,我10點在酒吧前等你。」
「沒問題,我會再來,謝謝。」我結束談話。
「拉斐爾?」
「伊凡娜,聽我說,錢我多的是,你不會為了幾千塊美金冒生命危險吧?」
這個男人是公害!
「伊凡娜,仔細聽我說。」
「我的錢怎麼辦?」
我們走出去,往明治神宮方向去,她一邊自問自答,淚撒大路。而我,我愉快極了,必須讓她心存希望。
親愛的伊凡娜,我知道我讓你非常失望,那天我太忘形,我喝醉了。昨天我沒有勇氣告訴你,而且我還在猶豫,但是我終究太懦弱……我改變主意了,無法履行我們說過的事情。明天我就回英國。加油。
「嗯,我聽著。」
「你真是個好人,我接受。」
「還有一年半。」
「我們要到別處去聊嗎?」我問她。
「那沒什麼,我還可以照顧你一陣子。聽好,我不想強迫你,也不想逼你,我們兩個,我也不曉得能不能更進一步,不過無論怎樣我都想幫助你,所以——」
那是我第一次的日本泡溫泉體驗九_九_藏_書,相當有趣。看見赤|裸裸的人類仔細刷洗擦拭后,浸到四十度的水池裡休息,池子四周的庭院覆蓋著積雪,背景則是富士山,真的很美,如果我更浪漫一點的話,應該帶女朋友來。泡了一個小時之後,我在旅館四處走動,發現一樓有個走廊上有四間豪華客房,每間都有一個私人庭院跟石砌的私人池,我想辦法溜進空著的七號房察看目標地點,從外面觀看八號房的庭院。然後我離開旅館,到街上溜達,參觀寺廟,晚上吃完晚飯後再回來,迅速泡個澡,穿上浴衣后裝作是旅館的客人走向走廊,經過那間房時,聽到裡頭的笑聲透出來。我來到八號房門前側耳傾聽,裡頭有一些呻|吟聲,立即決定就位。我回到大浴池,裸體躲在竹籬後面,雪灼燒著腳板,但我還是在黑暗中貼著綠籬往前走,直到來到八號房前。我悄悄地溜進庭院,平貼著冰凍的地面,在浴池旁邊等著,石砌的護牆完全把我的身體擋住了,天氣很冷,我已經有點僵硬,我用了相當大的精力來喚起必要的恨意,像是連續打上來的波浪,把篩選出來不同階段的狀況像影片一樣播放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電話給經紀人田中先生,告訴他直到下午在帝國飯店的訪問之前可以自由行動,他好像頗為難,堅持要陪我,通常他從不離開我半步,但是我掛了他的電話。我到銀座去等岡田的店開門,在對面人行道上觀察。9點45分時,我看到他從一輛黑色的禮車出來,跟著一個膚色較黑,也是鬈髮的男人。我一邊思考著這種奇異的裝扮,一邊記下人員進出的狀況,注意到岡田親自跟客人講話,坐到鋼琴前親身示範。他看起來有50歲,富有、穿著奇特,天藍色的斜紋毛料跟鋼琴的黑亮對照起來極為顯眼,我覺得還是不要進去比較好,以免被認出來或被錄像。當我開始有點絕望的時候,另一輛車在店門口停下來,出來一個白人女孩,看她的穿著和走路搖擺的樣子,我很懷疑她是來選法奇奧里或貝森多夫的鋼琴家。離訪問時間還早,可以再觀察幾個小時,於是我決定等待,如果我想把計劃付諸實行的話,沒剩下多少時間了。那天是星期四,而我是星期天近午的飛機離開。星期六還好沒事,我進了一間視野極佳的咖啡店,落地窗外就可以看到「我的妙鋼琴」,我在溫暖的室內等了一個小時,女孩出來了。她步行轉過大街,我出了咖啡店,穿越馬路尾隨著她到地下鐵,在完全不知道會到哪裡的情況下還是繼續跟進,她在表參道站下車,我跟著她在小路中穿梭了一陣子,看到她進了一棟建築物,櫥窗上的招牌非常清楚,「GG酒吧——外人女孩」,意思是「外國女孩」。在外面晃來晃去招攬九九藏書客人的男人用英文跟我解釋,那是個典型的公關酒店,日本人來這裏對著東歐或其他地方來的女人的夢幻身材流口水,不過不用擔心,這裏當然也接受外國客人,付錢的就是客人,他加了這句,一邊在我的背上用力拍了一掌。我進了店,坐在吧台前,假裝在看女孩子,一個男人過來用遲疑的英文問我需要什麼,我看到那個女孩正在大廳後面,靠著鏡子跟另一個女孩說話,於是指著她說我午夜之後還會再來,男人點頭,用嚮往的表情說伊凡娜,然後在我耳邊悄聲說:「我幫你預約午夜,但是不要在這裏碰她,知道嗎?」他爆出笑聲,女孩子轉頭看我們。
「我告訴你怎麼做:星期六晚上當他睡著的時候,我會去偷他店裡的鑰匙,然後馬上回東京,到他辦公室把護照拿出來,保管在我的飯店裡,他一定過了幾天才會發現;而你呢,星期天一回到東京就直接到機場,我等你一起搭BA855到倫敦的班機,剩下的我們再看著辦。」
「你有力氣再等一年半嗎?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怎麼發展吧。這種事結局總是一樣,他們在胡扯,他們永遠也不會放你走的,要等到你變胖變醜才有可能,而且一毛錢也不會給你,我的同事跟我講過這種買賣,伊凡娜,你被騙了!」
「這個簡單,我帶在身上。」
「你愛那個傢伙嗎?」
時間慢慢流逝,我努力在腦中回憶上次音樂會,以抵抗漸漸麻痹我的寒冷,這時我從靠近臉部的兩塊石頭之間望出去,看到一個男人從房裡出來,正往前走,好像在檢查四周,然後發出幾個我的耳朵無法理解的喉音。我認得他,這個保鏢不太盡職,不過他在場事情就更複雜,我突然感到不舒服,自問會不會正在往一個陷阱里跳,伊凡娜會不會已經對老闆全盤招認,到了這個地步,最糟的情況是怎樣?也許會討一頓打……男人突然進了房間,然後岡田出來,脫掉衣服,邊叫邊在雪地上小步跑向溫泉,然後潛到熱水中,只剩下頭在水面上,慢慢地游到池子另一邊,轉身,把頭靠在一塊離我只有10厘米的圓石上。他好像不經意地看著拉上窗帘的房間,打了一兩個飽嗝,笑了起來,再嘆了口氣放鬆肌肉,閉上眼睛。我抓緊時機,起身悄悄入水,聲音完全被注入池子里的詩意流水聲掩蓋了。我往前走,在他睜開眼睛之前就把他的頭用力壓到水裡,他開始掙扎,但我將他的一隻手反剪到背後抓好,用我的另一隻手繼續按住他的頭。他幾乎無法動彈,我從後面踢了他膝蓋處讓他跪下,沉到不到一米深的池底,他慌亂的動作既無聲也無效,我的心狂跳,由奏鳴曲伴奏,持續的旋律讓我暈眩,為我的動作打著拍子。當他停止掙扎時,我決定在水https://read•99csw.com裡掐死他,手指強有力的觸感亦伴隨著旋律,然後我恢復冷靜,把他的嘴打開讓肺充滿水,將他丟在原地,沉在這個天然的美麗澡盆里,由遍布全身的刺青覆蓋著。之後我小心起身,全身灼燒,根本對寒冷無感,我循著原路回到大眾浴池,浸到水裡舒緩神經,讓心臟恢復平緩,當一個職員進來宣布泡湯時間結束時,已經快要9點了。我穿上衣服,沒再經過八號房,出了旅館直奔車站,趕上9點53分的車,將近十一點半時回到東京,從新宿車站搭車到伊凡娜的公寓,就在GG酒吧附近,在她的信箱里留下一封信。
「合約什麼時候期滿?」
「店?」
我決定先去探查現場,所以搭了早上10點59分的特快車,一個小時之後到達箱根湯本車站,溫泉旅館需要走路到達,我在溫泉區好不容易找到了路。
我裝作突然有個主意浮現。
「不行,那時我跟岡田在一起,而且這事太危險,得更小心一點。有一個保鏢常常跟著監視我,他早上會來接我,你11點來店裡跟我碰面,然後我們一起搭計程車,你讓我在酒吧下車,我都會準備好,你只要訂火車票就好了,我再跟你解釋。」
她的臉微紅,不知所措。
最棒的獵物。
黑社會分子,劊子手,而且是奴隸制度擁護者,不但毫無理由地折磨別人,還居然有那種可以分辨出我的失誤的天分。
今天是9月22日星期六,我剛剛答應明年春天在亞洲各大城市巡迴演出,香港、新加坡、首爾、上海、北京、東京……希望能在櫻花盛放時節結束,聽說那時所有日本人都會一邊喝清酒一邊賞花,我還沒見識過那種似乎令人吃驚的陣仗。
她停止抽泣。
「你說得對,拉斐爾,我不是真的自由。我的護照沒了,賺的錢有三分之一要交給黑道,另外三分之一給一個幫我找到工作的烏克蘭人,剩下的錢存起來。我真的想要脫離這種生活……你能幫我嗎?」
「嗯,他有一家賣鋼琴的雜貨店,音樂是他的興趣,一個黑道藝術家,其實我的運氣也不算差。」
酒吧滿座,氣氛跟下午完全不一樣,我一邊慢慢走向已經預定的桌子,一邊思考戰略,無視那些大家都看得到的,站在桌上跳著艷舞、又年輕又豐|滿的女郎。其他女孩有時比客人要高出一個頭,一邊嬌笑著給客人倒酒,一邊把頭髮往後甩,這個動作的用意,是讓她們剛好在客人眼睛高度的胸部可以顫動起來,客人們都因為酒精跟歡樂氣氛漲紅了臉。
我到東京車站去看時刻表,然後關在房間里把第二天的劇本擬好,那天晚上我在日本放送協會音樂廳的演奏獲得凱旋式的成功,結束後跟喬治通過電話就早早上床。
「熱的泉水,脫|光光浸到直接從火山冒九*九*藏*書出來的攝氏四十多度的水裡,日本人愛死了。」
「那個黑道大哥保管著,他放在店裡的辦公室。」
這傢伙是個真正的垃圾,是人渣。
「聽我說,你這個周末有什麼計劃?你的護照在哪裡?」
「我們從頭開始,把你住的飯店地址跟名字給我。」
我坐下來,年輕的伊凡娜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馬上跟著坐下,她咧嘴對我笑,開始用帶著濃濃斯拉夫口音的英文跟我聊天。我們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我是個出差到這裏的比利時銀行家,非常巧合,她從以前就熱愛金融,她自己在這裏念書,晚上有時會出來打工當商業人士的伴遊女郎,她明年想要到倫敦去,湊巧我就在倫敦工作,在金融市場的一個大廳里。她雙眼閃光,很明顯地在猶豫要採取怎樣的策略,在她做了個可悲的嘗試之後,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眼睛盯著她。
她很興奮,已經狂熱投入人生中最大的冒險行動中,我猜她今晚一定輾轉反側,我用憂鬱的眼神跟她告別,然後回飯店休息,為自己感到非常驕傲。
去年冬天我去了日本一星期,開了一連串獨奏會,曲目都相當古典討喜,我喜歡到這個國家旅行,觀眾非常安靜專註,流程安排完美。那次我在森大廈的三多利廳演奏,它在被命名為卡拉揚的廣場里,一個辦公大廈中摩登而寬闊的大廳。我開始演奏肖邦的《敘事曲》,在一個急板里準備了一個細小的錯誤,幾乎不可能被察覺,因為我還是遵照了原曲的和諧。我發現第一排有個觀眾的穿著看起來非常不協調,在一群西裝領帶者當中,他穿著一件橙色的套頭毛衣,鬈髮,當我照計劃彈錯的那個瞬間,他打量我的神情里充滿輕蔑,連假裝禮貌都懶了。這是我第四度到日出之國演出,卻是第一次有觀眾表現出不滿,也許是因為日本人廣為人知的禮貌。在震驚過後,我開始思索要怎麼做,我沒有準備第二個錯誤,光想象必須用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來找到這個被害者候選人,就讓我不太起勁。在曲子的最後,我終於有個機會把第二個失誤放進曲子里,比第一個更細膩,我暗暗期望那個陌生人不要發覺,但是他馬上就皺起眉頭,而且惱火地撇嘴,這就毫無疑問了。我在慌亂中結束音樂會,失神地聽著喬治安排來作陪的經記人跟我保證,雖然日本觀眾照慣例並沒有熱烈的回應表示,但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那天晚上在旅館房間里,我翻出喬治的秘書碧姬在每場演出前發給我的電九-九-藏-書子郵件,那張圖表裡填滿了拉丁字母跟日文,是觀眾的名字,要找到那個膽敢察覺我的不完美的傢伙很容易。岡田三京,文京區小日向2-23-20。我搭計程車過去,那棟樓很特殊,是一種希臘神殿跟城堡的混合體,名稱更是驚人,叫做大博物館,裝潢則相當豪華而有品味,由信箱上的名字看來,顯然住著頗為富裕的家庭跟駐外人員。我對照著名單把岡田兩個字寫在一張紙上,在信箱上找到那兩個符號,打開后裏面有好幾個寫著日文的信封,也有好幾封寫著英文,其中一封從頂級鋼琴廠法奇奧里的所在地薩西里寄來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薩西里在威尼斯附近。我把信打開,看到信里提到一家在銀座的琴行「我的妙鋼琴」,感謝岡田先生這筆重要的訂單,我記下這些信息,秘密視察之後,在凌晨一點離開,走了整整半小時才找到計程車載我回飯店。
「才不,我恨他。他幾乎每次都強|暴我,他答應我合約期滿后就會給我錢,也會把護照還我,然後我就可以回家。」
「不會,當然不會,但兩萬美金總是……」
接下來的行動需要好好策劃,伊凡娜應該整個晚上都在幻想,像個饑民般把我編出來的故事生吞下去,在從銀座往表參道的計程車上,她把所有我想知道的細節和盤托出,告訴我可以跟一般觀光客一樣到溫泉旅館去,在裡頭泡溫泉,溫泉只對外開放到9點,然後就只有旅館的客人可以使用。
「好好聽我說,伊凡娜,你想從這個魔窟里出來嗎?」
「想,我……你……你能幫我嗎?你肯帶我走嗎?」
「告訴我,你不是真的自願要做這一行的吧?」
她已經停止流淚,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現在正是好時機。
「嗯?」
我停頓一會兒。
「你想走走嗎?只要跟他們說你陪我回飯店就行了。」
「我要跟黑道大哥到箱根去,我每天都要去跟他……然後星期六他會帶我到一個溫泉去。」
拉斐爾
「應該不會有問題,通常我們5點左右會泡一下私人池,然後大約六點半時,穿著浴衣在房間里吃晚餐,是八號房。八點左右就準備睡覺,岡田會如往常一樣大醉,會想跟我做|愛,之後馬上一個人回浴池去泡澡,然後才回來睡倒。你就這時候來,我會把鑰匙給你,他會以為放到別處去了,不過要小心,勝雄一定住在隔壁房間,就是我跟你提過的保鏢,他很危險,而且有槍。」
「我很抱歉,伊凡娜,我不是為了……這個來這裏的,我只是想找人說說話。你知道,我的想法其實很浪漫,想要慢慢來,建立一個家庭,我的工作很忙,也賺了很多錢,有過許多容易上手的女人,不過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