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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開部 奇異的愛情 第九章 拉茲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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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拉茲洛

我就是這樣,在最強勢的時刻仍然跟個孩子一樣脆弱,多年來在音樂上以及犯罪上的成就都無法改變,前一天還是世上最好的鋼琴家,第二天我就可以瀕臨崩潰邊緣。如果有一粒沙子混進了這個精細又脆弱的機器當中,只要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比如說錯誤的地址、無法確認身份、隨機性太強,或一個燈光失誤……我就會完全束手無策。我的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這個無時不在的危險就是:失去聖火,回到缺乏靈感的狀態。感受到我的演奏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也無法工作,退回往日最糟的時光,無法成眠;聽到我的奏鳴曲萎縮、衰退,將我拉到絕望的境地,沒有回頭的可能,直到被遺忘,直到死亡。
我沉默,肯定夠久,讓她以為我被嚇到了,於是我看到屏幕上打出:開玩笑的。
「他害怕……」
別的音樂家不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那些讚賞我的人其實內心都很嫉妒,其他的則說我在觀眾前玩了某種把戲,這些人我都盡量避免接觸,所以我常跟在巴黎過境的外國樂團和指揮合作,比跟法國同胞合作更頻繁。但是喬治很清楚,我只有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最能發揮,所以他儘可能將音樂會安排成鋼琴獨奏。
我只邀情那些基於社交禮貌絕對必須邀請的音樂家來家裡,一個音樂總監跟幾個知名的指揮曾經在我家的大廳里相遇。但是巴黎流傳著一個關於我的謠言,說我跟音樂界的關係很曖昧,這個謠言始於《新觀察家》周刊一位記者的報道,說我是個騙子,指出我避免跟同行短兵相接以及他們對我的怨恨,他列舉了一些匿名的訪談,都是些心懷不軌的競爭者。
「他是公九九藏書認的神經病,精神失常……」
「拉茲洛·杜馬是古典鋼琴的成衣。」
「在真正的專業鋼琴家面前,他根本無足輕重……」
今天是10月5日,星期四,一整天的行程很簡單:排練肖邦的《練習曲》,準備三個或四個備用失誤,預備在音樂會中彈出來。下星期二那個場地的配置應該有利於我的篩選,我的網子空空如也……不太喜歡這種情況,覺得好像赤|裸裸的,對未來既無法確定又使不上力。我知道等我的名單上有個名字以後就會舒服得多,之後可以不慌不忙地讓計劃成熟,等待適當的時機。
我一向對金錢著迷,我的小圈子裡有許多銀行家、股票操盤手跟其他金融明星,我對他們職業的興趣讓他們很開心,他們也給我理財的建議。這些不用為生活愁苦的人在我家創造出一種令人愉悅的吵鬧氣氛,有些是有經驗的愛樂者,自己也彈鋼琴,其他只是些愚鈍之人,很高興能把我加到他們的名人榜上,可以打電話給我,或者在朋友前面跟我親密招呼。我學會跟這些人交際,將其分成三類:好人,他們的心智機敏,心靈安寧,在道德良心與職業現實之間或多或少尋求某種平衡;粗人,粗脖子豬眼睛,橫衝直撞間把周遭一掃而空;還有就是壞人,他們憑直覺行事,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操控資訊以及與同行間的關係,玩一種只有他們明白規則的遊戲。
如果我能知道這些超級污衊之語的作者是誰的話,殘暴的恨意必定能使他們九*九*藏*書成為最理想的受害者,他們可悲的名號將加入一串不停加長的名單里,我會讓那些存在越過最後一個音程的Do。毫無疑問,這些謀殺將會讓我靈感泉涌,但是我從來沒有對此做過調查,因為不想讓私人領域跟謀殺扯上關係,以避免懷疑上身,於是一部分的音樂界人士才得以避開我的制裁。
時間流逝,我也發展出另一種類型的關係,我叫它「電腦邂逅」,不拘形式而且完全流於表面。此時此刻,我跟這個女子在網路上交談,她開始寄電子郵件給我,我們在一個網路論壇上討論音樂,這次我遇到個愛樂者,玩得很入戲,花了整整一小時才結束一個有關對位法的激烈討論。我引用實際經驗來當例子,《賦格的藝術》《哥德堡變奏曲》……我被她的問題所吸引,像個老師一樣解釋到底,用大量技術論點來說服她我理論中的絕對必然性。她的音樂知識相當紮實,無疑是個高水準的業餘愛好者,網站上的個人資料里有一張她的照片,十一二歲的樣子,在那個年紀算是相當漂亮。我的資料里沒有照片,只有一張網上找來的圖片,我想保持匿名狀態,圖像是燈神,昵稱就比較常見:喬朗。對方選擇的虛擬世界身份是克里斯蒂娜,也許是她的本名,[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說話,多有詩意!愛情也許就是這般發生的……我沒有過多少女人。父親在母親過世許久後跟我說:「我是那種一生只有一個女人的男人,永遠都是。」我一直都深信不疑,不過我的缺乏經驗並不是出於這種可能遺傳到的忠實,只是直到現在,我對這方面都不是很有興趣,當然還是必須有點經驗,我想大概有過兩次或三次吧。不過最近一次至少是十年前了,那時候read•99csw•com我還在這個乏味的世界中尋找強烈的情感波動源頭。自從我開始殺人之後,就再也沒有愛過人,我既沒有情感上也沒有生理上的需要,謀殺跟音樂會給我帶來必要的緊張感跟快|感、歡樂與痛苦,以些許差距打敗各種性衝動,即使主張解放感官享受的主教們可能會抨擊,但我可以肯定地保證,雖然十年沒跟人上床,我還是好得很。有時我想玩玩遊戲,跟在不同的論壇或博客認識的網友見面,但總是以失望收場,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期待這種接觸,我會好意回應這些邀請,但不抱任何希望。人們狹窄的眼界常令我不快。在一兩個月間,以為跟一個男人或女人講了幾個小時話就完全認識對方了,以為對方的思考有邏輯,語言表達有組織而且理性,因為他散發出人性溫暖,但事實上,這些人根本就不值一提,在現實中的接觸簡直令人無法忍受。這些人能給我拉茲洛·杜馬——40歲,正在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鋼琴家,順帶一提有千萬美元的身價,49件謀殺案中從來沒有一次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他們到底能為我帶來什麼呢?什麼都沒有。他們無法給我任何東西,我想象這些人在家裡,被自己渺小的存在卡得死死的,而這類接觸可以給他們的生命帶來意義,給這些相信自己的人熱情,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快速墮落的方法,投身大眾之中……結果我仍然是個守舊的人。
我一方面鬆了口氣,也有點心緒不寧,這個虛擬空間的對話,應該是純技術性又無關痛癢的,卻突然撩起我內心的情緒衝擊,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怎麼回事。這要歸類到什麼狀況,我思考什麼樣的好奇會促使她想跟我見面,我是不是不夠小心,在什麼時候透露出信息,讓人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我應該說過我會彈琴,提過我在教課,跟我的大鍵琴,天知道還有什麼……但是從這些信息片段能猜測出什麼?另外,現在離一個重要的音樂會只有五天,先前完全專註于謀殺一個老太婆,read.99csw•com特別需要一些想象力,所以對音樂會的準備有點草率,我真的有時間被這些無謂的瑣事轉移注意力嗎?不行,我現在不能分散精神。音樂怎麼說?我的內心奏出接近神秘警示的音樂,也許在這個網路吧台的討論背後,正在預備著什麼。
默默無聞了五到十年後,惹人注目的成功也不見得是好事,我教學時發展出來的幾個人際關係都因此消寂。人們通常選擇不會給他們造成陰影的人當朋友,然後建構一個不受影響的世界,也不會提出質疑。這些人生活在無菌世界里,完全無法抵抗閃耀的光芒,有個比自己還不成功、無法突破、一無所成的朋友是很安全的,眼看著我成功對於那些自稱跟我親近的人來說無疑太難忍受。在杜歇博音樂會的第二年,我的人際關係就全數更新了,我越來越少跟音樂家來往,財富隨之而來的同時,我幾乎已經完全從音樂界解放出來了。
「他走通俗路線,名字很快就會被遺忘。」
我猜這個克里斯蒂娜是個老師,她的語氣中有點學究味道。她簡短的自我介紹中說她拉大提琴,最喜歡的曲目是舒伯特的《a小調六弦琴奏鳴曲》,我要不要答應見她呢?她提議在咖啡廳里見面,說是可以直接對談,討論彼此的看法,見見面……她指出我認得她的臉,但她卻不知道我的模樣,於是我打斷她,說她的照片實在有https://read•99csw.com點久遠,她居然敢用無辜的語調回答說:可是我真的只有十二歲呀!
上星期天我掐死了一個老太婆,她跟她的菜籃和大蔥看起來如此不起眼,不過她必定有一雙超級靈敏的耳朵,才能在肖邦的《夜曲》中連續三次聽出不對勁來,可見大家都在假裝平庸,24小時無休地出類拔萃也是很累人的。至於我,音樂會要求非凡的集中力,加上平均每兩個半月一次的謀殺,還有那些無論如何總是要表演幾曲的跟朋友們相聚的晚宴,我給一些媒體的訪問以及調查,等等,剩下可以當個平凡人的時間真的少之又少,於是有機會我就會抓住。
這個星期四,我決定把克里斯蒂娜晾幾天,然後像個苦力一樣拚命工作。下午有個準備比賽的學生來上課,他很年輕,是喬治建議我收的,通常我極端的嚴格會把可能對我的教學有興趣的學生嚇跑,不過喬治還是能找到幾個沒有概念的、年輕的,或是特別有天分的來試試運氣。我一早就說清楚了:沒有特殊待遇,也沒有休息。小馬丁無疑會得獎,他比我在他這個年紀時更優秀,不過他有厭食症,我想這大概會阻礙他發展職業生涯,今天下午我在聽他彈琴前就跟他說了,讓他面對自己的責任。他具備勇氣跟靈巧,在排練室里,他用力敲打著山葉鋼琴,我則一邊在附近轉悠,一邊分析著不斷流瀉出來的音符。我重重嘆氣,急遽不連貫的手勢似乎讓他有點擔心,其實我只有一部分心思在他身上,一部分在我的奏鳴曲上,一部分想著我即將來臨的音樂會,還有一部分正在線上跟克里斯蒂娜聊天。他的減速多令人讚歎啊!不過時間已經消逝,課程結束,我讓馬丁離開,看都沒看他一眼,沒跟他說上三個聽得清楚的字,有什麼關係,他看起來挺滿意,因為我沒有臭罵他,因為他彈奏的方式,以及因為他能進這個門,就夠值得驕傲的了……當門關上時,我在熱帶庭園裡豎琴的椅子上坐下,讓手指滑過琴弦。我閉上眼睛,母親出現在光暈之中,在植物里對著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