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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論 五、門閥士族的經濟基礎

后論

五、門閥士族的經濟基礎

亂后復起的大田莊主人,有些是原來的世家大族,但並不都是原來的世家大族。他們之中,有的成為魏晉士族中的舊族門戶,有的就是所謂新出門戶。我們可以從新野樊、庾二族的興衰,大略窺見這種歷史情況。
漢魏之際的大動亂,使北方本來是比較鞏固的大田莊突遭破壞,普遍地發生了拋荒易主的情形。《三國志·魏志·司馬朗傳》所謂「民人分散,土業無主」,《後漢書·仲長統傳》所謂「田無常主,民無常居」等等,當是包括大田莊破壞情況而言的。等到大亂稍息,流民漸歸,田莊主搶佔土地,恢復產業,又形成了一股浪潮。荀悅《申鑒·時事》所憂富人專封專地,主張「耕而勿有,以俟制度」,就是針對這股浪潮而言。司馬朗、仲長統、荀悅,都是其時農村產業變化的見證人。至於荀悅所俟的「制度」,依魏晉的實際而論,其內容不是遏止這一浪潮,而是寓承認于限制。
《水經·淯水注》謂新野樊氏陂,「東西十里,南北五里,俗謂之凡亭陂。陂東有樊氏故宅。樊氏既滅,庾氏取其陂。故諺曰:『陂汪汪,下田良,樊子失業庾公昌。』」新野庾氏代東漢國戚樊氏而興,當是東漢末年大亂之後的事。《隸釋》卷二有《樊毅復華下民租田口算碑》及《樊毅修華岳碑》,謂樊毅于靈帝光和元年至二年(178—179)任弘農太守,其門戶「出自中興,大漢之舅,本枝繁昌,延慶長久」https://read.99csw.com云云,還看不到這個家族的衰象。這說明樊氏之衰,庾氏之興,當在光和初年以後。庾信《哀江南賦》敘其先人「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當即指後來成書的《元和姓纂》卷六所載司空新野庾孟而言。興于樊氏之後的庾公,應當就是這個庾孟。但庾孟子嗣無聞,門戶似乍起乍落,這又說明新野庾氏在當時也只能吞附於舊族門戶之尾,最多也不過與太原王氏、琅邪王氏差不多。新野庾氏在魏晉時期並沒有真正昌盛起來。庾信所敘,不過是誇飾姓族而已。永嘉南渡時新野庾氏未得至建康而止於江陵,到南朝齊、梁間,新野庾氏居江陵者才在政治上和文化上興起,這距漢末已三百年了。至於在西晉漸露頭角而在東晉一度執國柄的門閥士族庾氏,卻非出於新野而是出於潁川。潁川庾氏無疑屬新出門戶。
世家大族和士族的存在,都是以大田莊為其物質基礎。依靠宗族,大田莊經濟比較容易形成,比較容易鞏固,也比較容易持久。東漢大田莊經濟狀況,已有相當多的文獻和考古資料足以說明了。
劉宋樹立了皇權政治,嚴格意義的門閥政治已不復存在了,但是門閥士族的經濟勢力依然如舊,甚至劉宋大明年間的法令,實際上還承認他們競奪山澤田園的既成事實。南朝士族猶得驕矜作態,可以從這種經濟背景中得到部分的解釋。而且,即使連這種經濟九_九_藏_書背景也不復存在,士族還能憑藉其社會的和意識形態的作用,在一段時間內繼續發揮影響。
大田莊產業,一般都是山川與耕地相聯的多種經營,東漢固然如此,魏晉也是如此。《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所載《山居賦》注,對此有所徵引。如謂仲長統曰:「欲使居有良田廣宅,在高山流水之畔,溝池自環,竹木周布,場囿在前,果園在後……」。又如引應璩《與程文信書》:「故求道田在關之西,南臨洛水,北據邙山,托崇岫以為宅,田茂林以為蔭……」。又如引石崇「別廬在河南界,有山川林木,池沼水碓」,即所謂金谷。魏和西晉士族在北方的田莊,大抵類此。這種田莊經濟,都具有比較強的自給自足性質。read.99csw.com
僑姓「朝士」雖都力求在江左建立家業,立足生根,但欲得到象吳姓士族那樣的經濟規模以保障其社會、政治地位,並非每一個家庭都能作到。所以南朝結束,時過境遷,吳姓士族仍然有所憑藉,繼續雄踞鄉里,而僑姓士族則多寂爾無聞了。詩人所詠「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既是感嘆人事浮沉,也是曲折他說出僑姓士族的社會經濟背景不全同於吳姓士族。如果放眼全國,通南北士族而言,我們還可看到北方的山東士族入唐后雖然已就衰頹,仍不失為強大的社會力量。他們不但與遷居南方而倏然消失的僑姓士族不同,亦吳姓士族所望塵莫及。究其終極原因,還是由於山東士族具有更為長久的宗族歷史和更為深固的經濟根基,所以政治變化雖然極為頻繁巨大,其社會影響仍得發揮久遠,史家每喻之為百足之蟲,雖瀕死猶得不僵。從這幾種不同地域或不同類型士族的比較之中,我們不難發現,總的說來,經濟因素作為士族階層出現和存在的基礎,畢竟是不能否定的。
國內外有的學者說,士族家庭往往有家境貧困者,但並未影響其社會政治地位,因而認為經濟因素對於構成士族階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文化面貌和政治權勢。我認為,士族階層成型以後,情況有時確實如此,但長期看來,卻又不然。士族人物由於際遇的原因,偶有少年家貧而成年以後富者,也有此代貧而下代富者,https://read•99csw•com但不會累世貧窮而猶得稱為士族。正因為他們先人已具備各種條件,包括經濟條件,使其家族得以躋身士族,所以驟遇逆境,雖可能一時貧困,但是逆境既遷,貧猶得富,與常人畢竟不同。象《顏氏家訓·涉務》所言,「過江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的「朝士」,不能說沒有,但並不多見。
門閥士族與司馬氏共天下的局面,其經濟表現是,東晉朝廷主要靠稀少的自耕農的賦役維持其存在,門閥士族主要靠佔山護澤以圖發展,而佔山護澤自然又要分割山澤之內的本屬朝廷的自耕農民戶口。所以,經濟上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朝廷為了圖存,或詔免田莊奴僮為兵,或限禁佔山護澤。但這些只能偶一為之,難收實效。因此,反映在政治上,是皇權無法伸張,士族自行其是,門閥政治就在這種情況下延續下去。
僑姓士族的這類產業,全是依仗與司馬氏共天下的政治勢力得來,又成為支持江左百年門閥政治的物質基礎。謝靈運一方面誇耀其始寧山居的富實,一方面表示應當知足,但前提還是要有田業。《山居賦》注說到「非田無以立」,可見田產畢竟是士族立家的根本。《宋書》卷五八《王惠傳》:琅邪王氏王惠「兄鑒,頗好聚斂,廣營田業。惠意甚不同,謂鑒曰:『何用田為?』鑒怒曰:『無田何由得食?』惠又曰:『亦復何用食為?』其標寄如此。」這是晉宋之際的事。按照王鑒之見,無田者是無由得read.99csw.com食的。至於王惠「何用田為」、「何用食為」,恐怕只是本傳所謂士族名士「言清理遠」的標寄之詞,不能證明他不食,也不一定能證明他無田。而王鑒若只靠聚斂營田而不假借政治勢力,最多也只能成為一般富戶,斷難置得象謝氏始寧那樣的山居產業。
永嘉以後,士族南來,都汲汲於求田問舍,經營產業。他們都是山澤併兼,同北方田莊情況大體一樣,所以才有東晉禁止封銅山澤的法令。《宋書》卷五四《羊玄保傳》記東晉成帝咸康二年(336年)令:「佔山護澤,強盜律論。」但是,「民俗相因,替而不奉,炮山封水,保家為利」,士族競奪之風,不可輒止。他們競奪的產業,與未離地著的北方士族的大田莊相比,由於缺乏強大的宗族勢力而顯得根基不穩,但就其規模來說則有過之。謝玄晚年經營的始寧山居,其規模和狀況因有《山居賦》行世而得以知其詳情。《賦》雲前舉仲長統、應璩所說的田莊,「勢有偏側,地闕周員」,比之謝氏累代開發的始寧山居,要局促多了。謝氏其餘產業及別家士族產業的詳情,我們就知之甚少。不過從《山居賦》注所云蔡氏、郗氏、陳氏以及曇濟道人各與謝氏佔有始寧一奧之事,以及《梁書》卷五二《顧憲之》傳所云齊竟陵王蕭子良「于宣城、臨城、定陵三縣界立屯,封山澤數百里」之事看來,其規模之大也是驚人的。至於吳姓士族的田莊,雖然規模不一,但由於土著之故,穩定性當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