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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農民工出身的老闆

第十章 農民工出身的老闆

邱啟光遇到的「貴人」是那位台灣老闆,彭雄兵遇到的「貴人」則是「中國第一個膽大包天包飛機的著名農民企業家」王均瑤和他聘請的職業經理人黃耀。
但20歲之前,邱啟光在福建做買進賣出的零售生意都虧錢,他只能靠在建築行業中零零星星干點兒泥水工的活來維生。真正使他命運發生轉機的那一個「拐點」,還是他來到廣東東莞以後;真正使他步入企業家行列的那一塊「踏腳石」,還是他無奈時的維生手段:泥水工,而非他屢試屢敗的零售業。
如果說早已成為億萬富翁的邱啟光仍然帶著明顯的農民式樸拙的話,那麼,我在仍處於向上攀升階段的彭雄兵的言談舉止之中,卻找不到任何農村出身的痕迹了。雖然彭雄兵從來沒有上過大學,雖然他也毫不忌諱談論他當年剛到溫州找工時的窘境,但當他談及他在北京七年「打拚」的經歷、談及他如今的業餘休閑生活、談及他對經商營銷理念的理解、談及他對京城各類「圈子」的分析時,他的遣詞造句和他的感悟表述,與京城的「小資」或「中產」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彭雄兵與邱啟光有很多不同:邱啟光拙於言辭,彭雄兵侃侃而談;邱啟光腳踏實地,彭雄兵異想天開;但他們兩人也至少有四大相似之處:同年出生;同樣來自農村;同樣不安分、不認命;同樣在人生最關鍵的時刻遇到了「貴人」。
一句話,彭雄兵已經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完全徹底地「城市化」了。
邱啟光1972年出生於福建上杭縣一個普通農家,因為家貧,他初一沒念完就輟學了。但邱啟光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像父母一樣,一輩子做農民。
彭雄兵目前在北京經營著自己的住宅電氣設備公司,他在北京城內一家客戶的辦公室內接待了我。
彭雄兵後來的確「混出了名堂」。當年在溫州勞動力市場「趿拉著雙拖鞋」找工的江西農村小「老表」,嘗盡了人間的種種艱辛屈辱,但他憑著苦九*九*藏*書幹、聰慧和「不安分、不認命」的雄心,多次在給人家打工和自己當小老闆之間跳來跳去,最終辭去了一份收入不錯、旱澇保收的賓館工程部主管職務,獨自一人來到陌生的北京,干起了「自己心裏也沒有底兒」的電器推銷工作……
如今,作為中國國家一級資質企業——億鑫鋼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邱啟光在東莞市企石鎮上可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名人:他的企業是企石鎮數一數二的「納稅大戶」,鎮黨委書記和鎮長經常來他的企業「視察」;鎮上新建成的五星級酒店,專門有一間以他的企業命名的餐廳「億鑫廳」;他從打工仔到億萬富翁的傳奇經歷,剛剛作為東莞市電視台「創業故事」欄目的開篇之作而隆重播出;聽說「外國媒體」專程從英國派遣記者採訪「邱總」,企石鎮電視站還派出了強大的電視報道團隊,打算拍攝「邱總接受外記採訪」的全程經過……
我雖然婉言謝退了企石鎮電視站的電視報道團隊,從而避免了採訪者自己被採訪的尷尬遭遇,但我仍然對邱啟光企業的規模之大、邱啟光辦公室的富麗堂皇、邱啟光副手的侃侃而談印象深刻。然而,更讓我吃驚的是,創造了上述這一切光鮮亮麗成就的人,卻是一個朴于外表、拙於言辭、聽上去、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副手的農民模樣的邱啟光。
「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用在邱啟光身上非常貼切。雖然他朴于外表、拙於言辭,但他很有志向,很有想法,他不僅做事認真,做人誠懇,而且自有一套結合了農民式樸實和企業家式精明的為人處事哲學。
彭雄兵與邱啟光同歲,也一直試圖作自己命運的主人。來自江西鄱陽湖畔農村的彭雄兵,原來曾想通過考大學的途徑跳出農門,但因家境貧困,無法承擔兩人上大學的學費,所以他把高考的機會讓給了弟弟,自己遠離家鄉,來到浙江溫州打工。
進了北京以後,彭雄兵更是在產品推銷工作和九九藏書社交活動中細心觀察、勤奮學習,在事業一步一步提升的過程中,也逐步完成了言談舉止、接人待物、風度修養等方方面面的自身「城市化」。
邱啟光從命,離開採訪時坐的沙發,來到辦公桌后的高背黑皮轉椅中坐下,兩手伏案,端肩挺胸。他背後的牆上掛著鑲著玻璃鏡框的橫幅大字:「誠信為本」,大字下面是同樣鑲著玻璃鏡框的毛澤東畫像。
「我給你照張相吧。」採訪結束時,我提議。
「笑一下。」我準備按下快門。
但他不知道,如果他在毛澤東時代完成了從一個農村打工仔到億萬富翁的轉化,他是會被送上批鬥台的;他也不知道,如果沒有毛澤東時代壁壘森嚴的城鄉隔離制度的鬆動,如果沒有毛澤東多次批評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所驅動的農民進城經商務工潮,他也不會成為東莞一家資產過億的企業的老闆,而只能是福建山區的一個土中刨食的普通農民。
彭雄兵回憶說,剛到溫州時,他身上就帶了200塊錢,因為一時找不到工作,只好露宿野外,「溫州那個地方,氣候與我們老家不一樣,溫州靠海,很潮濕,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們沒地方住,我們在馬路上、橋下面都住過,蚊子也咬,蚊子咬了以後,渾身起泡,海水再一洗,身上都爛了。」
「你還是坐在董事長辦公桌后吧。」
不要以為,中國城市化進程只有無奈,只有悲情,農民工中只有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只有山西黑窯的奴工。在我短短一個月的採訪過程中,同樣是進城農民,我既遇到了深圳的拾荒者老范,也遇到了東莞的企業家邱啟光。如果說農民「的哥」算是進城農民的中層,那農民工出身的老闆肯定屬於進城農民的上層了,至少是他們中間最為成功地實現了自身城市化的精英。
邱啟光不肯笑,依然正襟危坐,一臉虔誠。他沒覺得背後「誠信為本」的企業經營之道與毛澤東畫像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
從小就想做生read.99csw•com意的邱啟光,15歲就離開了農村老家。16歲的時候,他就賣過西瓜,「知道了做生意的技巧」;18歲的時候,他又賣過服裝,卻「虧得一塌糊塗」。因為沒有經驗,因為沒有本錢,青少年時期的邱啟光,更多的是出賣體力,打零工。為了生存,他什麼活都干過,但他幹得時間最長、後來也是因此起家的工種,卻是建築行業中的泥水工。
邱啟光這樣回憶他如何從建築泥水工轉向鋼結構生產:1998年,那位台灣老闆的「兩棟廠房之間要搭鐵皮棚通道,讓我做,我做了幾千平方米的通道,那就啟發了我,我就第一次接觸到了鋼結構。用鋼結構去做通道,又方便,又快,又先進,而我們中國以前都沒有人這麼做。在那個廠,我做完通道后,那個台灣老闆也鼓勵我,說,小邱,你人品不錯,又有事業心,我勸你,我廠里的活,你早晚會做完,你應該想辦法,繼續擴大你的業務。我很感謝這位台灣老闆,我在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做人、做事、做生意的理念,後來,我又把在他工廠通過做鐵皮棚通道所摸索到的鋼結構知識,運用到後來自己生意的發展之中……」
也難怪,「文革」結束時,邱啟光才剛剛四歲;也難怪,在邱啟光進城打工和創業的年代,毛澤東畫像已失去其意識形態的含義,成為中國百姓發財致富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彭雄兵如此描述他自己的這種內在「城市化」的艱難過程——
根據彭雄兵的說法,作為公司電工,他經常去公司高層人物家裡修電器,所以彼此來往很多,「關係走得很近」,彭雄兵也因此從中學到了很多營銷理念和為人處事的經驗。
彭雄兵目前在北京經營著自己的電氣設備公司。
更重要的是,邱啟光在東莞企石鎮遇到了一位給他生意機會、教他如何經營的台灣老闆,確切地說,邱啟光的「第一桶金」就是在這位台灣老闆協助下「淘」到的。但在邱啟光看來,九九藏書這位台灣老闆還協助他「淘」到了經商營銷、為人處事的無形之「金」。
有趣的是,邱啟光與我在深圳採訪的拾荒者老范至少有一點相同:他們都曾經干過泥水工。但後來,他們卻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老范比邱啟光更善於言辭、更知多識廣,但兩人卻有一個重大的區別:從言談來說,老范健談,但話里話外透著一種宿命論的無奈,邱啟光拙於言辭,但語氣卻非常倔強,從不認命;從經歷來看,老范一直被動地任由命運之手推推拉拉,邱啟光卻從15歲開始就一直試圖作自己命運的主人。
我不知道類似邱啟光和彭雄兵這樣的「成功者」在億萬進城農民中的確切比例,也許他們是鳳毛麟角的少數幸運者,也許不是所有進城農民在其一生的關鍵時刻都能遇到點撥迷津的「貴人」,也許當老闆並非是大多數農民工都能走通的道路(因為任何社會中當老闆的人都是少數),也許更有示範效用的例子,是我在《異鄉不再有蟲鳴》中所寫的那位通過按部就班的努力被提拔為工程師的吳勝發,甚至再退一步,也許進城農民的主體既成不了邱啟光和彭雄兵,也當不了吳勝發,只能出賣體力,干最低賤、最辛苦、最臟最累的活,也許這就是無情卻無奈的經濟現實,但只要中國逐漸打通人為的城鄉壁壘,在法律、社會、文化等方面創造公正、平等、寬鬆、包容的競爭環境,那麼,即使是那些一生無望在社會階梯中高攀的普通農民工,也能相對心滿意足地從明顯過剩的農業勞動者,轉變成為城裡自食其力的非農勞動者,或者像那些飄洋過海的第一代移民一樣,把自己未能實現的脫胎換骨夢想,轉移到自己子女身上實現……
邱啟光信奉「以誠待人,以信經商」的哲學。
他回憶說:「小的時候,每逢暑假,我父母就帶我干農活,我不去,他們說,你這麼小就這麼懶,好吃懶做,我說,我去做點兒小生意,掙錢更多,賺了錢,可以請人做農活九-九-藏-書嘛。」
「怎麼照呢?」一直頗為放鬆的邱啟光頓時拘謹起來。
「我覺著,先有思路,後有出路,沒有『夢想』,如何『成真』?」
不過,即使在今天這樣的遠非盡如人意的外在條件之下,中國仍然還是有許多像邱啟光、彭雄兵這樣的「鄉下人」,通過自己艱辛的努力,創造了奇迹:從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弟,奮鬥成為自己主宰自己命運的老闆,儘管他們的成功經驗對千千萬萬的農民工來說,似乎不那麼具有「指導意義」,但至少他們那種「不安分、不認命」的奮鬥精神,還是值得所有追求更好生活的進城農民學習和借鑒的。
「我2000年剛到北京,去設計院做推銷時,敲門都不敢敲,看到人家在上班,看到人家在用電腦畫圖,總怕耽誤人家工作,只好一個人在走廊里溜達,結果有人問:你找誰啊?那時,找人說話,我要腦子裡先想好了該怎麼說,總想表達得好一些。但是,當你的環境慢慢地變好了以後,你就不要想了,你就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如果你先想好了再去說,你反而會說得不連貫、不自然。我的一個朋友曾經對我說,彭雄兵,你做到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能鬆懈,你還要一步一步往上拔,你要盡量跟你圈子中層次比你高的人多接觸,從他的言談舉止、從他的表達能力、從他的想法和知識面,你能學到很多東西。」
邱啟光和彭雄兵都來自農村,背井離鄉之初,也都是極為普通的農民工,他們的成功,對於其他仍在社會底層拼搏的進城農民來說,有些什麼啟迪意義呢?
邱啟光在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時,曾說過一句話,大概也是他贈給所有同樣來自農村的尋夢者的格言——
與彭雄兵一起去溫州闖運氣的兩位老鄉,受不了這種身心之苦,逃回了老家,也把他的情況告訴了他爸爸,「我爸中秋節就給我打電話,說,別打工了,回來吧,回來幹什麼都行。我說我不回去。既然我走出來了,混不出名堂,我肯定是不願意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