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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引子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說是散步,實際上是蹭和挪。他追求的是直立行走的意義,追求的是會晤陽光。他的腰佝僂著,似乎總在俯視著什麼,以這樣的姿勢追求直立行走,從理論上講是很難完成的。但是他要追求,至少在心裏是這樣命令自己的。他以很堅毅的神情挪動著自己的腳步,從北京大學踽行而出,來到中關村大街上。
我們註定要和這位老人失之交臂。
是個好晴天。陽光一大早就告訴他。身上曾經失去的感覺正在一點點蘇醒,陽光水一樣一絲絲浸過他的肌膚,滋潤著乾枯的肢體。他感覺到了溫暖,胳膊腿竟有了想動的慾望。許是能量積攢了許久,許是恰逢好天氣,他特別想出去走走。他想起「戶外」這個詞語,腦中立時就有了生動的意象。「戶外……戶外……」他含混地咀嚼著。像這樣的有些洋味的read.99csw.com詞語,在他的腦子裡許久沒有閃過了。他現在看的是線裝書,它們就堆放在他的床頭,與昏暗的室內背景渾然一體,既符合他的心境,又像是他生活的寫照。但是,那上邊沒有「戶外」這樣光線感很強的詞語。他想從這樣的生活里走出去,看看戶外久違的太陽。
就像我們在陽光下看不到天上運行的星辰那樣。
換衣服時,頗費了些周折。要知道,他每天是不脫衣服睡覺的,因為他無法脫掉它們。他的腿已經腫得像條又硬又粗的俄羅斯麵包,且泛著老式傢具般暗紅色的光澤。這種光澤傳達的暗示他是明了的,但是,他不在乎。他想,還是應該去會會太陽。他讓工友老周把他攙扶到床上去。他的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義:由於終日倚在藤椅上睡覺,這床便成九-九-藏-書了他放書和換衣服的地方。在一般情況下,他是絕不麻煩工友的,即使雙腿像箭穿一般銳痛,即使上廁所要花上一個時辰,他也不願意讓工友幫忙。但是今天,他卻叫了工友。因為他的雙腿已經不能打彎,它既然有老式傢具的光澤,就必會有木質材料的特性。他半躺在床上,讓工友老周給他換上一件半新的藍料子褲子,委實是兩腿腫脹得太過厲害,那看似肥大的褲子竟穿不進去,眼見工友老周累得氣喘吁吁,他只得作罷。於是便穿了襯褲。按說穿著襯褲是斷然不能出門的,但今天卻可以例外。為了想出外走走這個心愿,也為了自己的講究,他讓工友找來一件藍布長袍穿在身上,腳腫得穿不上單鞋,於是光著腳穿了一雙棉鞋。
他就那樣默默地站在陽光里,任由往事在他的面前縱橫九_九_藏_書馳騁。一陣風吹過來,他打了個趔趄,但最終還是挺住了。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與太陽約會的老人,更沒有誰注意這位與風搏鬥的老叟。那時的中關村雖然沒有現在這般繁華,但卻從來沒有寂寞過。大街上車輛來來往往,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
這個人,就是中國當代物理科學宗師,原清華大學首任理學院院長、物理系主任葉企孫。
他的一生告訴我們,不管白天黑夜,星辰永遠閃耀,只是有的時候,我們的肉眼看不到它。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1977年1月13日,終生未婚無兒無女的葉企孫拒絕治療多天之後,在這一天平靜辭世。
沒有人認識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價值。
生前沒有要人看望,死後沒有消息見報。
他和我們這個時代交臂而過——一個我們知道得最晚、了解得最少,九九藏書然而卻對中國科學界貢獻巨大的偉大人物。
這是他為自己設立的目標。他必須來到這裏,中關村北部的一個T字路口,完成他與太陽的約見。
只有中關村街頭賣糖炒栗子的小夥子和擺水果攤的大娘心生詫異:多日不見那個腰纏草繩出來曬太陽的老頭了,是不是出事了?
這是一個令人扼腕痛惜的疏忽。我們只知道中國科技界有「三錢」(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有「原子彈之父」王淦昌,有「航天之父」趙九章,有「光學之父」王大珩,知道中國「兩彈一星」的科技功臣,知道華人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楊振寧、李政道,知道著名數學家華羅庚等等,卻不知道這些中國巨響和中國亮點實際上均和他有著巨大的關聯!
不知是誰說過,時間是永恆不變的,變的只是我們自己。在一個亘古不變的背景下,九-九-藏-書人生不過是一次長長的物理過程。現在,這堂實驗課該結束了,他想給清華園揮揮手,給那些莘莘學子說一聲:再見!
1998年夏天的一天,當筆者應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錢偉長先生之邀,來到小西天附近他的寓所時,錢老用激動的語調談起了這位老人——他的老師,一位培養大師的大師。一時間,在座的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在筆者有限的知識中,在我們主流媒體提供的科學家、教育家的名單中,這個人被大大地忽略了。
太陽很好。由於深秋的緣故,周圍的景緻顯得晶瑩而透徹。陽光好似飽滿雪亮的水,流到哪裡,哪裡的景物就豐潤而鮮亮。現在,那些陽光就堆積在他瞭望的前方,一幅豐盈剔透的畫面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就是水木清華——他生命中永遠的清華園。
這就有了一位老叟在陽光下散步的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