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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穿青布長衫的日子 第六節

第一章 穿青布長衫的日子

第六節

此篇系兩年前舊作,近日展讀,自愧膚淺。學算與時皆進,固無限量。然《商功》為《九章》之一,神州國粹,不可不知。原文古意盎然,後世註釋者,其文亦雅馴。此篇之作,題術仍舊,說理力求明雅。使讀者知我國數學文字自有佳者。同學中習立體幾何者,讀之可知中西一貫之理。算式敬遵海寧李氏之例,以見六十年來變遷之跡。至於辨語之處,反覆引申,唯恐不盡,有裨于學者之精思雲。
在演算《秦魯郡數書九章·天時類》第七問「圓罌測雨」時,他演算出來的結果又與原來不符,他在日記中記道:
另一同學李景彭,出身富貴人家,因系獨子,從小嬌生慣養。因怕上學費心費腦,父母竟讓其在家中閑置。誰想李同學就此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上種種惡習,竟發展到納妾的地步。看到昔日好友自甘墮落,葉企孫非常痛心,曾與另一同學鄭心吉結伴前去勸說。他在日記中講述道:
同學周雲階來訪后他在日記中寫道:
早在1914年,年僅16歲的葉企孫完成了學術論文《考證商功》,兩年後發表在《清華學報》。葉企孫在文中這樣寫道:
心吉兄足下:在滬晤后,匆匆就道,不及走辭,曾有郵片寄足下處,諒已達覽。弟五號到京,八號進校,明日上課。李君壽耆事,足下曾否往勸?朋友規過,為至難為之事,亦為至當之事,望足下勉為之,非獨足下一人之德,亦李君無窮之幸也……
葉企孫關心人,如春風化雨點點滴滴,沁人心脾,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人感動。有時給一位朋友寫信,卻能情牽數友,心懷遙遠。我們從他與蘇民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細膩的情感:
按此數與原來答數不符,予屢次復算,結果皆得三尺五寸余,與原答一尺八寸全不合。自問演算法合理,不能有誤。姑存之,當世君子或能見予誤也。不然則俟諸後世。
學生們參加社團的動機多多,有的是平生所願,有的是追風趕潮,也有的則是青年特有的意氣使性所致。比如「╩社」的成立,就是潘光旦、吳澤霖、聞一多等幾個好友,因為不滿意學校連續放映恐怖嚇人的驚悚片,就給校方提意見,說似這等既沒有教育意義,又徒浪費時間的影片,應該少放為宜。而別的學生則對他們此舉持有異議,並放言他們是一批怪物。於是,聞一多、潘光旦就對幾個好友說,既然他們稱我們是怪人,我們就組織一「╩社」好了。「╩」即古字,就是「上」字,並與「尚」通;純樸的水木清華,不應該被頹唐萎靡的風氣侵蝕。「……這個社什麼都管,電影不好,我們提出批評,有人上廁所不守秩序,屎尿撒在外邊,我們也管。」(潘光旦《留美生活》,見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第71輯,第200頁)這個「╩社」,起初只有4人,後來又有幾個同學加入,也僅七八人而已。
葉企孫創立了清華學校科學會,並任科學會社長。入社時,他向科學會捐贈數學書49卷,另有其他書籍,供同社學友學習研究。在大家的心目中,葉企孫走的完全是學者化的道路。清華人曾把學生分為若干派,其中之一曰「學者派」,讀來特別像葉企孫的行止,這裏不妨一讀:
就這樣,葉企孫在清華就學的5年中,既豐富了學識,又豐|滿了雙翼,成了那個時代所要求的「全人格」式的學生,以優異成績結束了影響他一生的清華園學生時代。
在中國,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內,儒家經典之所以能被尊重和信任,是有著深刻的原因的。一個人從出生到成長,「樹大自然直」。教化在一個人的幼年和青少年階段,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在這方面,儒家經典贏得了華夏民族數千年的服膺。它的倫理深入到了社會的各個階層,乃至每一個家庭。國家和民族被這種文化統一規範和訓誡,引領和誨勸。從文化史意義上看,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像儒家文化這樣成功的文化。葉企孫就被這種文化引領著,一心一意去做全人格的學生,要成為一個完美的人。
有了數理堅實的基礎,葉企孫的視野更加開闊。父親對西洋科學的推崇,深深影響著他,他的目光不斷在科學領域搜尋和探究,並且真正愛上了它。
1916年12月,葉企孫在《清華學報》第2卷第6https://read.99csw•com期發表《中國算學史略》,文中論及算學淵源,從上古到唐宋元明清,從西學東漸到古學復興,至海寧李氏之後,總結了我國歷史上著名的數學家商高、劉徽、祖沖之、王孝通、秦九韶、李冶、李善蘭、華蘅芳等人的數學成就,並在結論里說道:「善讀史者,觀以往之得失,謀將來之進步。」他建議設立算學會,一是系統之研究,二是留意世界各國教學之動態,以中西之比較,急起直追算學先進國家。正是因了葉企孫這樣的眼界和胸襟,後來在他任清華理學院院長之時,才得以破格批准來自浙江金壇的只有初中學歷的華羅庚先生留校,並多方提攜,終使他成為國際知名的數學家。
蘇民兄大鑒:前日接讀手書,悉京中連日霖沛,竟成澤國。弟雖在滬,此心未嘗不代為悶悶也。此間炎暑略減,想無去年苦況,雖曰夏日晷長,而弟則當日碌碌,惜所忙者非學業之學,乃一家之政耳。蓋近年來家人盡屬旅客,是以乏清理之人。弟既歸家,責自難貸。旬日以來,整理書記舊物,可藏者藏之,可棄者棄之,破者完之,蠹者曝之。即以書籍論,分部編目,已需多日,況且余者,此所以終日孳孳而無暇晷也。雖曰家庭瑣事何足介懷,實亦鄙夫硜硜,云何能已……
相比而言,葉企孫所創立的「科學會」要人多勢眾許多。究其原因,在清華學子心中,「科學」二字已經深入人心,眾人心嚮往之,因此趨之若鶩。葉企孫從小就對科學救國的家訓瞭然於心,況且他又喜歡看史料典籍,對有關科技方面的文章更是特別關注。當他以學子的身份來到清華后,隨著視野的開闊,世界發展的趨勢和科技之間的聯繫已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而科學的興起與傳播,不再是個人單槍匹馬的事情,它有賴於群體和團隊的衝擊。因此,葉企孫提出「仆以為首宜設立學會」,並呼籲大家「聚數百英俊之士,如同一之目的,平日浸漬熏染,切磋琢磨;專科學者,從事研究……積之既久,必有出類拔萃者出乎其間」。葉企孫的這些見解日後便成了「科學會」的理論依據和建會的綱領性意見。也可以說,葉企孫的見解代表了清華學子順應時世發展的方向,因此,「科學社」得以百年流布,連綿不絕,到後來發展為具有全國影響的學術社團。再到後來,當葉企孫把目光轉向科學史研究時,我們才驀然發覺科學史和科學會二者之間的聯繫。科學史往往不僅僅考察研究個案,而常常對時代條件下的團隊現象更感興趣。
葉企孫把自己做過的數學難題一一羅列在日記里,那些算題並不是老師布置的,而是自己刻意搜尋得來的。勤奮和執著使葉企孫如終日荷鋤勞作的農人,耕作和澆灌之後,還要記得體會要領及方法。清華園裡相關資料豐富,葉企孫貪婪地在數學王國里恣意馳騁,藉助創造力和想象力這兩隻翅膀時而遨遊在遠古,時而飄飛在現在。
當然,這是清華學者型學人的共同畫像,不獨屬於葉企孫。但葉企孫的確是那種在學問中尋找愉快的人。
在重慶碼頭,在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處,在清濁相匯的遐想中,葉企孫向李約瑟講起了中國的河洛文化。那是遠在幾千里之外的中原,當夕陽西下,黃河與洛河的交匯處,一水如金,一水如銀,在天地間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神秘畫面。這就是太極圖最初的淵藪。葉企孫為李約瑟講起了《易經》,在湯水之陰的羑里城,「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文王從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用蓍草的長短推演出人類與時間、空間以及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用自然神秘的歸檔系統來比附日光流年和變幻莫測的大千世界,運用類型化的象徵手段,借長短、正負、陰陽組合衍生出歸類方法,呈現出一種普遍力量隨周期變移的態勢,從而構思出一套接近完整的宇宙體系進行監測。而這些東西誕生的背後,是中華民族令人驚讚的想象力和詩意的心靈。這就是古代中國科學發展的特徵。儘管一些發現缺少科學證明,但在滔滔不絕的詩意想象中,這些缺口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彌合。李約瑟缺少中國古典文學的知識,諸多典籍如恆河沙數,即使窮其一生來研究也難得其詳。而https://read.99csw.com在這方面,葉企孫給了他很多幫助。李約瑟驚異於葉企孫的學問,葉企孫是一個科學家,但他同時又擁有那麼多專業之外的知識,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專業以外的知識卻往往決定事業成敗。因此,每每出行,李約瑟總愛與葉企孫結伴,在他們共同乘坐的卡車上放著他們在鄉間收集的類似木牛流馬的歷史殘片以及當地能工巧匠的精巧發明。長長的旅途成了二人探討中國古代思想史和科學史的研討會,他們談論朱熹和愛因斯坦,談論《天工開物》和《水經注》。在山路劇烈的顛簸中,東西文化也會隨之碰撞。李約瑟會從葉企孫沉穩的敘述中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李約瑟精闢地指出,中國在對待歷史和科學的評判上,往往存在著倫理和物理兩相混淆的狀態,比如宋代蔡京的書法,因為此人大節有虧,書法雖好也無人喝彩。中國沒有一套嚴格的學術標準來對待歷史和科學,往往因人而異,因此很難呈現歷史和科學的本來面貌,科學的腳步因此仍停留在中世紀的階段……在這樣的交流中,葉企孫也得益匪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的完美目標也因此而漸漸建立起來。
葉企孫在清華學校期間,除了參加「科學會」之外,還參加了另外一個社團「明德社」,成員有曹明鑾、凌其峻、張可治、瞿國眷、許震宙、唐崇慈、吳宓、陳器、餘澤蘭、王善佺、劉庄、董修甲、查良釗等。《吳宓日記》1910-1915卷中有一張該社成立時的照片,18歲的葉企孫身穿青布長衫坐在同人們中間,在他身後左側第一位有一個瘦削的戴著眼鏡的人,就是吳宓。
予作此草數日後,偶檢《宋氏札記》,乃知予答無誤也。沈氏引館按雲:「此問『平地雨深無關圓法密率』句贅,若求罌中雨積數,則當加此語。」又雲「答數誤,當為三尺五寸又一千三百二十三分之九百二十」(即三萬三千零七十五分之二萬三千,與予所得者合)。
1915年暑期,葉企孫放假回到上海家中,由於其父親此時已到清華任教,家中只剩長兄次兄,家兄們諸事雜多,無心操持家務,家中一片狼藉,有些家將不家的意思。葉企孫是三子,按說家有長子,又有次兄,諸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可葉企孫偏偏具有家國之心,覺得既是學子,就要有修身齊家平天下的意識,一個人連家都不愛,談何愛人愛國乎?於是他放下手中的學業,一個假期忙於打理家政,直到把家中瑣事處理完畢才又拾起學業。我們從他1915年7月24日給同學蘇民的信中可以獲知這一細節:
當葉企孫仍是學子身份時,他的學術著作已有多篇發表在頗負盛名的國外雜誌上了。他與美國的《科學》雜誌很早就建立了固定的學術聯繫。國內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也常常請他翻譯國外學術文章,在一些編輯心目中,都以為他是當時《清華學報》一名資深編輯,或是從事治學的一位學者。
葉企孫自幼天賦厚重,聰慧非常人可比。一般說來,這等冰雪聰明之人,大抵不太合群,然而葉企孫卻不是這樣,在他少年和青年階段,總有朋友環繞。他本人並沒有領袖慾望,也不想做什麼中心。他總是那樣謙和有禮,正直誠實,因此很受朋友愛戴。
館按雲此題中廣甚少,故得數較古法多七百余,較密法少二千七百余。若設長為七百零七,廣為二百九十三,亦以秦氏法求之,得三萬零四百二十六步余為田積。依密法求之,實十四萬四千九百餘步,所差甚遠,其數之不合顯然矣。蓋數必三乘而後,可以平方求之,今再乘之後,僅以十進之,宜其不可用也。
過了不久,在另外的閱讀中他又印證了自己的判斷,於是他又追記道:
《清華學報》創刊於1915年秋,「……以學名取名,所以選擇稿件極為嚴厲,凡不關於『學者』如小說等都不登載,因此每次出版,內容都很可觀,大受外界歡迎,傳揚遠近,銷路極廣」。當時主抓該刊的是校長周詒春先生,學報的編輯、經理、顧問均由周先生親自聘定,在其任內,先後受聘的師生有葉企孫、李濟、陳長桐、梁思成、王文顯、唐悅良、陳楨等。而葉企孫,在清華學子中首當欽點,應該是實至名歸的。
1918年6月的一天,清九_九_藏_書華園舉行1913年級畢業典禮。畢業典禮在新落成的體育館內舉行。學校軍樂隊和銅樂隊前來助興,外交總長親致訓辭,校長趙國材發表講話,稱道葉企孫所在的年級「歷年三育並進,屢得錦標」。該級畢業生共58人,他們被「金榜題名」后,逐人列于隊前,從校長手中接過印有清華校徽的畢業證書……
因為訪李同學不遇,葉企孫覺得未盡到同學加好友的責任,心中不安。雖回清華,仍心中記掛,於是他又致函鄭心吉,拜託他探訪規勸李同學,使李早日醒悟,同時也解自己心憂:
說葉企孫一生鍾情于科學史的研究,一個很好的佐證就是他和英國學者李約瑟的友誼。李約瑟生於1900年,比葉企孫小兩歲。他原是生化學家,曾靠胚胎學研究而躋身英國院士行列。1936年,他因偶然的機緣開始對中國產生興趣,並且完全靠自修學會了漢語和閱讀古文。1942年,英國政府派遣科學使節團到中國訪問,以鼓舞抗戰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士氣。李約瑟被皇家學院提名並擔任了該團的團長。當時葉企孫是中央研究院的總幹事,主持研究院的日常事務,因此二人得以相識。此時李約瑟的興趣已經完全轉移到了中國科學史的研究上來,為了專註于這項研究,他向英國政府申請在使團任務結束后留在了重慶,成了英國駐華大使館的科學參贊。在重慶期間,李約瑟和葉企孫有過多次接觸,兩人並且曾多次結伴到重慶周邊地區作科學考察。李約瑟此時代表的是西方的現代科學理念,在經過牛頓、哥白尼和愛因斯坦一系列學說的洗禮之後,他將思索的目光聚焦在古老的中國,期待能在四大發明的故鄉尋找到更多的科學發現。他的這一努力得到了回報,在四大發明之外,他還開出了更多更長的名單,比如弩、馬鐙、水鍾、縱舵、節塊施工拱橋、防漏水的艙壁、縱帆式的航海技術、生鐵、鼓風爐等等。但是,比這些發現更為重要的是,他發現了中國的偉大。
許多年後,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出版。在該書物理卷的扉頁上,李約瑟滿懷深情地寫道:獻給葉企孫教授。
1915年10月2日,他演算《秦魯郡數書九章·田域類》第五問「蕉葉求積」后在日記中寫道:
蘇民兄雅覽:前接來片,悉已離京。弟本意回京時與足下再晤,而今不能。人生聚散固有定也。清校明日開課,弟到校已五日,未開課時反覺無味。下學期功課甚輕,只有英文、德文、西史、立體幾何、生物學、國文六種。生物學未讀過,開卷當別有趣味也。幼華今日約可到校,大學諸君亦可陸續來,地質諸君出京尚未返,未知足下悉其通信處否?沈君義已考取北京大學文科。弟前晤君,君揚言曰:前兩次考清華不取,今已取大學矣。味其言頗有白晝驕人之態。君讀吾書當想起宣三在松江館之趣事,而沈君之態今猶未改也。
晚電影,講地質學,高等科去聽者寥寥,中等科雖甚多,而不能理解,趣味索然,不覺倦而鼾睡矣。我國學生之無科學常識,於此可見。其演講之序,先講地球上面之種類,及其生成,卒歸於火成岩。然則火成岩自何處來乎?乃講地球由太陽分裂而成及地球與八行星關係,即哥白尼之太陽系說,侯勒約失之日氣團說也。末講古代生物,遞經天演,變成今形,大概變遷之方向,日趨乎智育之發達,而爪牙等日漸淘汰。由是觀之,則某國只專重軍備,合乎天則,其意則有微詞于德意志也。又謂爾等學生當注意于科學之理解,以探天地之奧竅,以謀人群之幸福,庶幾國家日進于無強而種族得免淘汰矣。
當他得知敬業同學潘仲偕病逝的消息后,心甚悲痛,念及往事,感慨系之:
記得魯迅在日本求學時期,也是在電影里看到外人凌|辱華人而華人同學卻麻木不仁的情狀,遂棄醫,就此走上救治民眾靈魂的文學之路。而葉企孫則在相同的境遇中看到我們民族另外的缺陷,並且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爾等學生當注意于科學之理解,以探天地之奧竅,以謀人群之幸福,庶幾國家日進于無強而種族得免淘汰矣。」如此清醒的認知,對一個弱冠少年來說實在難能可貴。
在他的日記里,有許多篇談論的是與昔日同學往來的情狀。與他交往的同學九_九_藏_書有的出身豪富,有的出身貧寒,他均以誠相待。他將同學之情看得頗重,心懷想之,並在日記中述以記之,言語間透出對同學的關切之情。
1914年暑假過後,葉企孫從上海返校不久,就和同學們一起籌措成立了「科學會」。當時的清華,各種社團紛紛湧現,可謂精彩紛呈,顯示出其內在的活力。從1911年始,校內就已相繼出現「英文文學會」、「基督教青年會」、「達德學會」、「唱歌團」、「攝影團」、「美術社」、「科學會」、「文友社」、「物理研究會」、「農社」、「實社」、「辭社」、「遊藝社」、「孔教會」、「國際考察會」、「明德社」、「自行車會」和「╩社」等等。
吾輩相識之在美者,范君既殤於前,茲又聞甘君純啟之噩耗,甘君雖有奔走之嫌,然不似夭折者。世事本如夢,不獨甘君之忽而誕生,忽而遊學,忽而得病,忽而歸冥,如在夢中,即吾輩聞君之凶報,亦如在夢中也……
熟悉近代文化史的人都知曉錢玄同由「信古」到「疑古」進而到「釋古」的心路歷程,而與此同時,新文化的領軍人物陳獨秀、胡適以及魯迅、周作人等等,都有過相似的經歷。而這一現象的背後實際上是依賴於異質的文化或者說外來文化的引進和浸潤,並藉助這「第三隻眼」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而吸收或者揚棄。受過西方教育和西方文化影響的人大都具有這種與眾不同的文化身份,並且藉助這種獨特的文化視角去觀察過往的歷史和文化,該追尋的追尋,該探究的探究,該質疑的質疑。在經過一番去偽存真去粗取精之後,再把祖國傳統文化中的精髓收入囊中以期慢慢享用。辜鴻銘是這樣,陳寅恪是這樣,魯迅和胡適也是這樣。他們並沒因留洋數年而不知今夕何夕,也沒有因熟讀洋文而數典忘祖,知識因了他們留洋經年的這一經歷,使他們成了「第三種」人,即中國和洋人之外的又一種人,他們既是中國人,但又是受過西方教育和西方文化影響而區別於傳統意義上的中國人。在自然科學領域,葉企孫則是會通文理,成為這一時期叩問遠古數理之門的先行者。
1915年1月10日,清華學校大禮堂內放映了一部科教片,講的是地質構造的發現。葉企孫看得有滋有味,然而鄰座卻傳來鼾聲一片,葉企孫有感而發,在當天的日記里記下這樣的話:
葉企孫常說:子弟出門,不遺父兄以憂虞。他還將方孝孺的話抄錄下來律己:兄須愛其弟,弟必恭其兄。勿以纖毫利,傷此骨肉情。可見,葉企孫之所以能嚴己寬人,是因其嚴格遵從儒家準則的結果。
葉企孫步入科學之門,數學似乎是他啟蒙的「鑰匙」。我們無法描述出在一個抽象、邏輯的世界里,那些枯燥數字為什麼會給一個少年那樣的快樂。即使是在黑板上隨意塗抹,他也竟能靈光一現,「忽思出有兩個中線及頂角求作出三角形一題之解法」。他在1915年12月17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潘君仲偕諱偉堉,三周起座(厝),予往行禮。潘君為敬業畢業生,自予由敬業三年級考取清華,遂與君分襟,不意於民國一年,君以時疫歿,年止十九。君貌藹然可親,善書畫,蓋得家學之深,故亦不見其孳孳于書畫也。君文清雅可誦。惜君眼凸而頷短,非福壽器,而卒未竟其學以終。嗚呼痛哉!
所謂明德社,取自《大學》首章「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句,意思是彰顯美德,以達到一個完美的思想境界。
從資料上顯示的情況看,葉企孫從進入敬業學堂起就沉湎於數理,只是入了清華學校之後,他的這一愛好愈加明顯,在精進上當是更上一層樓了。
梅貽琦先生讀後欣然評點道:「葉君疑問之作,皆由於原書中『雛童盤池冪谷皆為長方底之皆為截錐體』一語之誤。然葉君能反覆推測,揭破其誤點,且說理之圓足,布置之精密,俱見深心獨到之處,至可喜也……」
1916年10月11日,葉企孫在《清華周刊》第82期發表學術論文《革掛解》,當時的國文老師饒麓樵先生閱後點評道:「不襲傳注家一語,獨攄精宜,戛戛其難,自非學有淵源,曷能臻此。」
兩個月後,葉企孫和同學們在上海乘中國郵船公司新「南京號」船赴美。read•99csw•com臨行前,全體學生拍照留念,葉企孫立在第四排左起第一的位置,身穿灰色西裝,白色襯衣,衣領扎有深色領結。他神情嚴肅,淡定從容,倚靠在船舷邊上,自信的目光凝視著鏡頭。此時的葉企孫剛剛過完20歲生日,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兒時羞怯內向的性格已經隨風飄逝,他的目光也隨之變得深沉而堅毅。
與鄭君心吉同訪李君景彭,欲規戒之,惜不遇。君敬業畢業生,轉入民立中學,不一年,母氏以君無昆仲,恐好學而不壽,特令輟學,今已居家兩年矣。不意惡念生於怠惰。君既閑居無事,其友人某誘之作北里游,一墮溷中,不能自振,今則一日不往,一日不樂;雖積久成習,罪在己身,而損友之害,亦可畏哉。近聞君將納妾,母不許,而無力以阻止,擬請父執干涉。予家與君之父祖數世清交,友誼所在,安得辭規戒之意,因與鄭君心吉往返,惜乎其不遇也。歸途茫茫,心有未安,爰志於此,聊以自鏡也。
周雲階來。君為養正畢業生,升入松江中學、蘇州高等學堂。辛亥秋輟學歸。歷任養正、務本、浦東中學英文、化學教習。然君問學之心猶未衰。去夏考入北京大學理科。君嘗親執教鞭,故其講、聽、授時,心愈專而學亦愈進。奈家境不裕,不克竟學。下學期又將就教職矣!
予年來沉湎於數學,計今年一年中,校程之外,所作之數學雜著,多散見於日記,隨作隨忘……
葉企孫一直傾心於中國的科學史研究,在他的早期論文里,比如《考證商功》(《清華學報》第2卷第2期)、《中國算學史略》(《清華學報》第2卷第6期)等,可以說是最早運用科學方法與現代數學知識介紹探討中國數學史的史學著作。之後,有關中國科學史的研究與探詢始終記掛在他的心頭,至死不渝。
1916年10月25日,《清華周刊》連載葉企孫的長篇論文《天學述略》,全文分3章,至1917年4月12日共15次刊完。在這篇長文里,葉企孫把思考的目光灑向浩瀚的太空,從哥白尼的日心說、伽利略的相對性原理、赫胥黎的天演論,到《史記》之天官書、《漢書》之天文志,對其地圓、地動學說進行了理性的探究,應該是現代意義上的一次科學天問。不知何故,從我國文學史角度看,凡是天問者,總有悲憫憂憤事。屈原是這樣,葉企孫是這樣,若干年後,深受他影響的弟子趙九章,這個一生從事天問的大氣和地球物理學家也是這樣。他在「文革」中含冤而死,竟連遺體也沒有找到,此是后話。
學者的特點,就是不但用功讀書,不但成績要好,並且能求真正的學問。他們的快樂,一半是在書本里或者實驗室找到的。他們間幾乎沒有戀愛的生活或友誼的生活,他們也偶爾做其他的活動,但是他們認定了求學問為終身的事業。圖書館的書,他們知道得最熟悉了。他們時常借了許多同學的借書證用。圖書館里、寢室里,時常看見他們抱著一厚本課外書低著頭看,還帶著筆作筆記。一厚本一厚本的筆記裝訂了起來,這是他們最大的珍寶。他們也學得了「學者」的態度。什麼問題發生,討論之前就要先去找一個定義。有人談到戀愛生活了,他們也要很呆板地提出愛的定義來。他們有時候不肯輕易發表意見,要等查參考書再下斷語。這種讀書人確乎有他們的快樂,只要今天有工夫多讀些書籍,多得了些學問知識,他們便心滿意足了。每逢讀完了一本書,站起來伸一伸懶腰,匆匆到圖書館還了,覺得異常的愉快。即使他們又要找別家的書來參證。偶爾他自己自出心裁地有了什麼好的意見,馬上又要記下來……有的研究心理學,特別對於「變態生活」、「精神分析」有興趣。有的讀政治學,居然自己要擬定憲法的主張。有的研究教育,讀書之外還教了許多小孩實行「實驗主義」。也有的研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羅素的「數學哲理」的。他們看到愛因斯坦駁倒牛頓學說的地方,十分高興;他們費了好幾天看懂了一個公式,也是滿意。還有的同實驗有濃厚感情的。實驗室還沒開門的時候就去了,下了課還不肯就走。吃飯是小事,他們情願犧牲,有時候也有帶巧克力糖進實驗室的,上午進去了,傍晚才出來。他們在學問里找到了非常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