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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烏克蘭謝爾沃伊村·1933年1月25日

蘇聯烏克蘭謝爾沃伊村·1933年1月25日

為謹慎起見,他們必須要偷偷地將戰利品帶回村子。大伙兒肯定會為這個獵物拼個你死我活,剛才的尖叫聲也一定有所驚動。帕維爾希望能將事情處理得圓滿。他們沒有帶什麼大袋子來裝這隻貓,他臨時決定將貓藏在一堆枯枝下面。如果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什麼人,就會以為他們倆剛拾完柴火,也就不會產生什麼疑問。他從雪地里撿起貓:「我打算把它放在一堆枝條下面,這樣就沒人看到它了。但如果我們真的要撿柴火的話,你也要拿一些樹枝。」
奧克薩娜摸了摸兒子的臉頰。
哥哥沒有回答。他又叫了一聲。他難道在跟我玩遊戲嗎?不會,帕維爾不會玩遊戲。安德雷朝最後看到哥哥的方向走去,但什麼也沒看到。
幾個鄰居探出頭來張望,他們盯著奧克薩娜,聽她哭訴。但對於此類悲痛的事件,他們已經司空見慣,大家並沒有看太長時間。
安德雷停下來,沒有繼續哼歌。哥哥剛才叫他了嗎?他還沒有發現很多枯枝,當然不夠他倆計劃用的,他可不想被數落,尤其在剛才表現這麼出色之後。他站起來,把手從雪地里抽出來。他眯著眼睛朝樹林深處望去,但什麼也看不清,就連最近的樹木都一團模糊。
今天晚上,這家人將會吃上一頓盛宴。她將雪塊融化,煮開之後用玉米桿粉調稠,然後再將瓶子里剩下的骨頭放進去。等煮的時候,她會將這些骨頭磨成粉。當然,她有點操之過急了。帕維爾尚未成功回來,但她相信他一定能成功。如果上帝已經賦予她磨難,同樣也送給她一個能幹的兒子。同時,她還自我保證,如果兒子抓不到貓,她也不會沖他們發脾氣。林子那麼大,而貓又那麼小,再說,生氣也是在浪費能量。即使她鼓勵自己不要失望,但一想到肉和土豆熬成的「羅宋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欣喜若狂。
安德雷暗自佩服哥哥的邏輯——他完全沒想到這一點。他開始撿柴火,由於地面都被積雪覆蓋,很難找到散落的枯枝,他不得不光著手在雪地里亂耙。每次一通亂耙之後,他就來回揉搓手指,對著手指吹氣。他開始流鼻涕,一直流到上嘴唇。但他絲毫不在意,在今天晚上,在他們大功告成之後,沒有什麼可介意的事情,他開始哼唱父親以前常唱的一首歌,一邊哼著,一邊又將手指伸到雪地里摸索柴火。
這隻貓向前一躍,張開嘴巴,一下叼住骨頭。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用力一拽繩子。套子套住了貓的一隻爪子,貓的前腿被套住了。帕維爾跳起來,猛地拉住繩子,拉緊套子。貓想要逃跑,但繩子越拽越緊。他將貓拉到地面,尖叫聲頓時響徹整片林子,一個生物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的時候似乎變得強大許多。這隻貓弓著背,在雪地里劇烈地扭動著身體,不停地在抓咬繩子。帕維爾擔心繩結會散開,繩子被磨損得只剩一點點莖了。當他慢慢靠近的時候,貓跳到他夠不著的地方。他對著弟弟大聲喊道:「殺了它!」
「我不說了。」
安德雷一時驚慌失措。這種語氣,他以前聽過很多次,其實就是一種責備。他使勁地眯起眼睛,看到貓正站在套子的中間。他一拉繩子,但為時已晚,貓已經跳離開來。套子已經空了。即便如此,安德雷還是將空繩子往自己懷裡拉,可憐巴巴地希望繩子的那一頭興許套著一隻貓。拉到跟前才發現套子里空空如也,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因羞愧而漲得通紅。他氣急敗壞,準備起身追上那隻貓,把它抓到之後掐死它,然後將它的頭骨砸個稀巴爛。但他一動沒動,他看到哥哥仍平趴在雪地里。他太習慣效仿哥哥了,於是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又眯起眼睛,發現那團模糊的黑影子現在又朝他哥哥的陷阱走過去。
帕維爾沖了過來,跪到地上,手伸到弟弟身體下面,結果只碰到貓張開的嘴巴。貓咬了他一口。他猛地將手抽出來。他絲毫顧不上流血的手指頭,爬到另外一側,又將手伸到弟弟的身體下面,這一次手摸到了貓的尾巴。他的手指慢慢地挪到貓的背脊,對於這次進攻,這隻貓毫無還手之力。
安德雷站在門口,他的臉被劃破了,衣服上沾滿雪片,鼻孔里流出鼻涕和血。他那雙輪胎靴完全散開,都已經能看到腳趾了。奧克薩娜跑到他跟前:「你哥哥呢?」
安德雷試圖理解他哥哥的話,但卻走神了。
「我們在撿……」
帕維爾在林子邊緣駐足,彎腰找尋貓在雪地里留下的爪印。安德雷認為哥哥找尋爪印的技巧真是非同尋常,他帶著敬畏之情蹲下來,看著read.99csw.com哥哥用手觸碰其中一個爪印。安德雷對追蹤或捕獵一無所知:「貓是從這裏走過去的嗎?」
「你的哥哥已經死了,他被人吃了。你明白嗎?就在你們獵捕貓的同時,有人在獵捕你們。你明白嗎?」
「你現在可以起來了。」
帕維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小動物動作笨拙,身體消瘦,長著一對綠色的眼睛和黑色斑點的皮毛。這顯然就是一隻貓咪。帕維爾在撿拾柴火,突然,他看到這隻小動物從瑪麗婭·安東諾夫納家裡衝出來,穿過白雪覆蓋的馬路,直奔向樹林。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朝四下看了看。沒有人發現這隻貓。附近也沒有其他人;各家各戶也都還沒亮起燈。不到一半住戶的煙囪里開始冉冉升起一縷縷輕煙,這是唯一的生命跡象。他所在的村莊彷彿被厚重的積雪所扼殺,所有生命跡象似乎都已不復存在。大部分積雪依然原封未動:基本上都是人跡未至,也沒有被開闢出一條道路。白天也如黑夜一般靜寂。沒有人起床幹活兒。他的朋友們也都不再出來玩耍,都縮在自己家中,和家人擠在床上,幾雙嚴重凹陷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天花板。成人開始看起來像個孩子,而孩子這時又像個大人。大多數人都已經放棄搜尋食物,在這種情況下,一隻貓的出現不啻為一種奇迹——早已被視為滅絕的一種生物再次出現。
安德雷快滿八歲了,非常喜歡自己的哥哥。他很少出門,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母子三人睡覺的後面那間房間里玩牌。這副牌是父親前往基輔之前,用紙片裁成正方形,粘在一起做成的臨別禮物。安德雷還在等著父親回家呢。沒有人跟他說,也許會等到意想不到的結果。他只要一想念自己的爸爸,就會在地板上耐心地玩牌,經常如此。他總是相信,只要自己一玩完這副牌,爸爸就會回來。這難道不是父親為什麼要在動身之前送給他這些牌的原因嗎?當然,他更喜歡跟哥哥一起玩牌,但帕維爾已經沒有時間用來玩耍了。他一直在幫媽媽干這干那,只有在晚上上床睡覺之前才能玩一會兒。
安德雷盯著媽媽的眼淚,一聲不吭。說實話,他不明白。他看著她起身,走出屋外。聽到他媽媽的聲音,他衝到門外。
但當她把勺子拿出來時,他只能一個勁地咳嗽。這又激怒了她,她又將勺子塞進他嘴巴:「你這個沒出息的笨蛋。我兒子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的回憶被一陣跑動的腳步聲所打斷。除非有什麼重要消息,否則不會有人跑動。她擔心地站起來。這時,帕維爾衝進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媽媽,我剛看到一隻貓。」
安德雷的呼吸融化了面前的積雪,冰冷的水滴順著衣服往下流。他希望這隻貓跑向另外一個方向,奔往他哥哥的陷阱,但隨著黑影越走越近,毫無疑問,這隻貓選擇了他。當然,如果他逮住這隻貓,帕維爾會愛死他,和他玩牌,而且再也不會對他發脾氣了。這個想法讓他高興了起來,他的心情竟然由恐懼轉變為期待。是的,他要成功抓住這隻貓,然後殺了它。他要證明自己。哥哥之前說了什麼來著?他警告說不要過早地拉套子,如果驚著貓,一切都前功盡棄。考慮到這個原因,再加上他並不確定貓的準確位置,安德雷決定再等等看,伺機行動。他幾乎不能把眼光聚焦在這個四條腿的黑色皮毛上面。他需要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這時,他聽到哥哥略帶慍怒地低聲喊道:「現在,拉!」
帕維爾還沒說完,這個人手裡舉著樹枝,就從林子里猛衝過來。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這個人瘦削憔悴的面龐和瞪大的雙眼,帕維爾這才意識到這個人不是衝著貓來的,而是衝著他來的。
他微笑著,自豪地說道:「如果我有一根骨頭的話。」
奧克薩娜一時呼吸不過來。她一把將安德雷撥到一邊,衝出屋子,朝林子里張望。但絲毫不見帕維爾的蹤影。也許他摔倒了,受傷了。也許他需要幫助。她返回屋子,極其渴望知道答案,結果卻看到安德雷站在羅宋湯跟前,拿著湯勺往嘴裏送。由於被逮個正著,他窘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一行土豆湯順著嘴角滴了下來。她一下子怒不可遏——她死去的丈夫,她失蹤的兒子令她憤怒不已——她衝上前來,將他打倒在地,將木勺伸到他的嘴裏:「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就把勺子從你嘴巴里拿出來。」
奧克薩娜在爐子的磚塊後面藏了一小把玉米桿、莧草和土豆皮的粉末。每次視察期間,她總是在爐九_九_藏_書子里燒著小火,視察人員過來檢查她有沒有儲藏什麼穀物,但從不往火苗上方看。他們不信任她——為什麼別人都病怏怏的,而她卻很健康,就好像活著是一種犯罪。但他們在她的屋子裡找不到任何食物,無法給她貼上「富農」的標籤。他們沒有立即處決她,而是留她自生自滅。她心裏已經很清楚,她不可能靠武力戰勝他們。幾年以前,當得知男人們都去收集教堂的鍾,想要將鍾熔化時,她組織過村民反抗。她和其他四名婦女把自己鎖在鐘樓里,不停地敲鐘,不讓他們把鍾拿走。奧克薩娜衝著他們嚷,說這口鍾是屬於上帝的。本來當天他們要開槍射擊她,但為首的那個人決定饒了這幫女人。在他們破門而入之後,那個人說他唯一的命令就是收集這口鍾,並解釋說他們國家的工業革命需要金屬。她的反應就是朝地上啐了一口。當這個國家開始拿走村民的食物,狡辯說這些食物屬於國家,而不屬於他們時,奧克薩娜就已經深諳其中涵義。她現在不再對著來了,佯作順從,將反抗埋在了心裏。
帕維爾盯著這隻貓,這隻貓似乎也在用兩隻綠色的小眼睛注視著他。它在想什麼呢?它為什麼不跑?藏在瑪麗婭的家裡可能還沒讓它學會懼怕人類。帕維爾拔出刀子,在手指上劃了一小道口子,將血沾在他媽媽交給他的雞骨頭上。他用同樣的方法處理了安德雷的誘餌——一隻斷裂的老鼠頭骨——他還是用了自己手指上的血,因為他擔心弟弟會尖叫,嚇跑這隻貓。兄弟倆沒說一句話便心照不宣地兵分兩路。在家的時候,帕維爾已經向安德雷作了詳細說明,所以這時無須多言。等到他們分開一段距離之後,分別在這隻貓的兩側雪地上擺放骨頭。帕維爾瞥了一眼弟弟,確認他沒有把事情弄糟。
「他迷路了嗎?」
瑪麗婭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打開前門,她暗自思忖,在夜幕的掩護下,她的貓也許有機會跑到樹林里躲起來。一旦被任何村民看到,他們都會獵捕它。即使她自己已經奄奄一息,但一想到自己的貓被殺,她還是會感到沮喪。但轉念一想,這隻貓的存活也有很大希望,不免心感安慰起來。在這樣一個地區,成年男子為了能夠發現螞蟻或昆蟲的卵,而咀嚼泥土塊;孩子們為了能夠找到沒有被馬消化的穀殼,而翻淘馬糞;女人們則為了認屍而相互爭吵;瑪麗婭確定在這樣一個地區,沒有人會相信有一隻貓還活著。
安德雷點點頭。帕維爾站起身,他們走進樹林。
帕維爾驚恐地張開嘴巴,差不多就在同時,樹枝朝他抽了下來,末梢砰的一聲敲在他的頭頂上。他已經失去任何知覺,只意識到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他單膝跪地,抬起頭朝上望了一眼,血流到了他的眼睛裏面,他看著這個人舉起樹枝,又朝他抽了一下。
「帕維爾?」
帕維爾擰斷了這隻貓的脖子。接下來,兄弟倆什麼也沒做,就靜靜地躺在雪地里,喘著粗氣。帕維爾將頭靠在安德雷的背上,雙手依然緊緊地握著貓的脖子。最後,他將手從弟弟的身體下面抽出來,站起身。安德雷還躺在雪地里,不敢亂動。
準確按照哥哥的指示做完之後,安德雷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細繩。帕維爾已經在細繩的端頭系了一個活扣。安德雷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將活扣套在老鼠的頭骨上面,套下去之後,他一直往後退,退到細繩所允許的範圍,然後趴下,壓得身下的積雪嘎吱嘎吱作響。他趴在那裡耐心等待。可就在這時,等他趴在地上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幾乎看不到誘餌。那裡一片模糊。他突然害怕極了,希望這隻貓去他哥哥那裡。帕維爾不會出什麼差錯,他肯定能逮到它,然後他們就可以把它帶回家吃了。他又緊張又冷,雙手開始顫抖。他極力穩住。這時,他看到一個黑影正朝他這個方向移動。
「他沒跟我在一起。」
帕維爾從弟弟身邊走開,由於找不到什麼枯枝,他們只能兵分兩路去找。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他看到一棵倒在雪地里的樹木,枝枝丫丫伸向四面八方。他趕緊朝這棵樹走去,將貓放在雪地里,這樣他就能夠騰出雙手,從樹榦上折斷那些枯枝。枯枝很多,足夠兩人分了,他四下里張望,想找到安德雷。他剛想開口喊,卻將話收了回去。他聽到有動靜。他急忙轉過身,環顧四周,林子里濃密暗沉。他閉上眼睛,集中精力去聽那個聲音——一個富有節奏感的聲音:踩著積雪的嘎吱嘎吱聲。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大。帕維爾的身體像read•99csw.com被注射了興奮劑。他睜開眼睛。在黑暗處,有個人在跑動。那人手裡握著一根又粗又重的樹枝,大步流星地朝帕維爾沖了過來。他一定是聽到了兄弟倆殺貓的聲音,現在他想要偷走他們的戰利品。但帕維爾是不會讓他得逞的,他不會讓自己的母親挨餓,也不會像父親那樣失敗。他開始將雪踢到貓身上,想要將它藏起來。
「父親要回來嗎?」
儘管安德雷的時間概念就和他的視力一樣模糊不清,但他感覺他們走了好長時間——好像有幾個小時。藉助月光與積雪的反光,他感到哥哥在追蹤這件事情上面表現得胸有成竹。他們倆繼續往林子深處走去,比安德雷以前去過的地方都要遠。為了跟上哥哥的步伐,他經常需要一路小跑。他的腿開始疼了,胃也開始疼了。他又冷又餓,儘管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但至少他的腳不會疼。綁住破布與輪胎皮條的細繩已經鬆了,他感到雪已經慢慢滲透到腳底。他不敢叫哥哥停下來幫他重新系一下,他已經承諾了——不說一句話。很快積雪開始融化,破布已經濕透了,雙腳也已經開始麻木。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從一棵樹苗上折斷一根細枝,開始咀嚼樹皮,咬碎成一種粗糙的糊狀,牙齒和舌頭都產生了一種艱澀的感覺。大伙兒都說,樹皮糊能夠滿足飢餓感。此話不假,知道這句話還是很管用的。
帕維爾嘆了口氣,哥哥的不配合讓安德雷的內心像被刺了一下,淚水頓時盈滿眼眶。
「哥哥,如果你是一張撲克牌,你想要成為什麼牌?A還是王,方塊還是紅桃?」
他來到一棵倒下的樹跟前,枯枝散落一地,到處都是腳印——深淺不一。雪地里一片紅色。安德雷抓起一把雪,用手指碾碎,看著它們化成血水。
「帕維爾!」
「我想要成為老K,拿著寶劍的騎士。現在你得答應我——一聲也別吭了。」
「如果你講個不停,會將貓嚇跑的,我們就逮不到這隻貓了。」
在外面的雪地里,安德雷小心翼翼地以免滑倒。他一路跌跌撞撞,因為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似乎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得清近在眼前的物體。如果有人能夠辨認得出遠方的人影——在安德雷看來,整個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他將這歸結為是經驗之談,並不是真的能看清。今天晚上,他可不想摔倒,讓自己出洋相。他要讓哥哥以他為豪,這對他而言,比吃肉更重要。
這很不好玩,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他又叫了一聲,這次聲音更大。哥哥為什麼不答應呢?安德雷用粗糙的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心想這會不會是哥哥在測試他。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他哥哥到底想幹什麼呢?他可以根據雪地里的足跡去找他哥哥。安德雷放下樹枝,跪到地上,用手在雪地上摸索。他找到了自己的足跡,並順著這些足跡找到他跟哥哥分開的地方。他為自己感到自豪,轉而順著哥哥的足跡往下走。如果他直立行走,他就無法看到足跡,於是,他只有蹲下來,鼻尖與積雪之間只有一臂之遙,他一直往前走,就像一隻狗循著某個味道在找尋。
「對,他迷路了。」
安德雷也學著哥哥的樣子,用手指繞著爪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自己去弄。」
他現在可以和哥哥肩並肩地站在一起了,他可以挺直腰桿地站著。安德雷沒有讓哥哥失望,他沒有失手。他拉住哥哥的手,站了起來。要是沒有他,帕維爾不會逮到這隻貓,繩子就會被掙斷,貓就會跑掉。安德雷先是微笑,繼而大笑,然後拍著雙手在原地跳起舞來。他覺得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他們現在是一個整體了。哥哥抱了他一下,倆人低頭看著戰利品:那隻陷在雪地里骨瘦如柴的死貓。
自從瑪麗婭決定去死的時候,她的貓就不得不自謀生路。她對這隻貓咪的照顧遠遠超出了看養寵物本身的意義。很長時間以來,村民們一直都在以捕殺老鼠為生,之後不久,家畜也都隨之不見了。這隻陪伴著她的貓咪卻是個例外,因為她一直將其藏匿得很好。她為什麼沒有殺死這隻貓呢?因為,她需要依靠某種東西才能活下去,需要某種東西去保護和愛——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希望。她曾經暗自承諾,要繼續飼養這隻貓,直到她自己的生活無以為繼的那一天為止。那一天就是今天。她已經將自己的皮靴割成細條,與蕁麻和甜菜子一起在開水裡煮著吃掉了。她也挖過蚯蚓,還吸過樹皮里的樹汁。今天早上,神志極度恍惚的她甚至抱著廚房板凳的凳腿啃了起來,她一直不停地https://read.99csw.com咀嚼,直到嘴裏冒出好多碎片。這隻貓一看見她就溜走了,躲在床鋪下面不再現身,就算她跪在地上呼喚它的名字,想要哄它出來,也無濟於事。就在這一刻,瑪麗婭決定去死,因為現在,既沒有東西讓她吃,也沒有東西值得她去愛。
安德雷踉蹌著爬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情況,他整個人撲到貓扭曲的身體上。也許他希望能夠靠衝擊力殺死這隻貓,而現在,雖然貓被壓在身下,但他依然感覺到這隻貓還活著,在他的肚子下面扭來扭去,抓他那件由穀物麻布袋縫製的外套。為了防止貓逃跑,他死死壓在貓的身上,眼睛卻一直向後看,央求帕維爾能過來處理這個局面:「它還活著!」
安德雷本來一直保持不動,擔心自己又出什麼差錯。但是現在,他的哥哥在下達命令。他跳起來,向前沖,但立刻被絆倒,摔了個狗吃屎。他把鼻子從雪地里抬起來,看見貓就在頭頂上發出嘶嘶的叫聲,口裡吐著唾沫,身體已經扭曲變形。如果繩子斷了,貓就會逃走,他的哥哥永遠都會恨他。帕維爾大聲喊道,嘶啞的嗓音透著狂亂的情緒:「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安德雷意識到這個問題實際就是一道命令,他爬到床下去找他的輪胎靴,這是從拖拉機輪胎上截下來的兩根細長的皮條與一堆破布用細繩綁在一起製成的靴子,可以臨時穿一下。帕維爾一邊幫他將靴子繫緊,一邊跟他解釋,只要安德雷完全按照自己的指示行動,他們今天晚上就很可能會有肉吃。
安德雷坐在地上啜泣。奧克薩娜低頭看著他,怒氣漸漸消去。他還太小,他那麼愛自己的兄長。她彎下腰去,把他抱起來,放到一張椅子上。她用毯子將他包裹起來,給他盛了一碗羅宋湯,這一碗的分量比他以前吃過的都要多。她本來想用勺子喂他吃,但他就是不張嘴。他不相信她了。她於是將勺子遞給他。他不再哭泣,開始吃東西。那碗湯很快就吃完了,她又給他盛了一碗,並讓他吃慢點。他充耳不聞,第二碗湯也很快下肚。她開始非常平靜地問他發生了什麼,聽他解釋雪地里的血跡、被丟得亂七八糟的枝條、哥哥的突然失蹤以及踩得很深的腳印,等等。奧克薩娜閉上了眼睛。
奧克薩娜回到家裡,發現帕維爾正在往火爐里添加柴火。她將密封的瓶口放在火焰上方,瀝青熔化之後,濃稠的液體滴落在旁邊的餘燼上。就在他們等待瀝青熔化的時候,帕維爾注意到媽媽淤青的胳膊,於是他抓起她的胳膊,幫助她恢復血液循環,他總能注意到她的需求。等到瀝青熔化之後,奧克薩娜將瓶子顛倒過來,開始搖晃。幾根骨頭鉤在瓶口沿上,她將骨頭扯出來,遞給兒子。帕維爾仔細地看了半天,用手指刮擦表面,又將每根骨頭都拿到鼻子跟前聞了聞。他挑了一根之後,準備離開。媽媽叫住了他:「帶上你弟弟。」
帕維爾走進房間,安德雷笑了,希望哥哥能和自己玩一會兒,但他的哥哥彎下腰,將牌攏到一起:「先別玩牌了。我們要出門,你的輪胎靴在哪裡?」
奧克薩娜裹著一張羊毛毯坐在那裡,木然地盯著地面。她一動也不動,想要以此來保存能量,這也是她為了能夠讓家人倖存下來而想出來的辦法。為了能夠讓家人活下去,這個想法簡直令她醒時焦慮、夜不能寐。她是少數不肯放棄的人之一,而且她永遠也不會放棄。不是因為她自己身為人母,而是這時大家的決心本身就不夠,她必須得處處謹慎:一個錯誤的嘗試可能將意味著耗盡精力,而耗盡精力則必然意味著死亡。幾個月以前,一位鄰居兼好友尼克萊·伊萬諾維奇不顧一切地到國有糧倉去搶劫,結果一去不返。第二天早上,尼克萊的妻子與奧克薩娜一起去找他。她們在路邊發現了他的屍體,屍體躺在路邊——瘦骨嶙峋的骨架上挺著一個腫脹的腹部,腹部塞滿了他在垂死時刻吞下的那些生穀物。他的妻子號啕大哭,奧克薩娜則將他口袋裡剩下來的穀物清理出來,兩人分了分。等她們一回到村莊,尼克萊的妻子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人。這不僅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們的嫉妒,所有人想的都是她擁有的那幾把穀物。奧克薩娜認為她是一個誠實的傻瓜——將她們兩個人都置於危險境地。
「如果我回答你的問題,你能不能保證不再講話了?」
安德雷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一個高超的獵手,他捕捉的老鼠比村裡其他所有男孩都多。這是安德雷第一次受邀陪他共同完成這樣一項重要任務。https://read.99csw.com
池塘已經結冰。奧克薩娜站在厚厚的積雪裡,想要找一塊石頭。由於擔心聲音會引起注意,她用圍巾包住這塊石頭,這樣在冰上砸出小洞的時候就能夠遮住聲音。然後,她放下石頭,準備蹚進那片黑壓壓的冰水當中,等她下水之後,才發覺真是寒意刺骨啊。只有幾秒鐘,她的胳膊就已經開始麻木,於是她加快了摸索的速度。她的手已經觸到塘底了,但除了淤泥,什麼也沒摸到。東西在哪兒呢?她心頭一陣恐慌,彎下腰,整個胳膊都沒到水面以下,來回地摸索,這時她的手已經完全失去知覺。她的手指突然掠過一個玻璃瓶,她頓時放下心來,抓起玻璃瓶,拉出水面。她的皮膚已泛青色,就好像遭擊打過後的淤青。但她並不在意——她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一個用瀝青密封的瓶子。她擦掉瓶身周圍的淤泥,凝視著瓶子里裝的東西,裏面是一些小骨頭。
「不是他要回來。」
只有上帝才能把她的兒子帶回家。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上帝的記性難道這麼不好嗎?她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的教堂鍾。她想要的回報就是她的兒子,那是她生存的理由。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這隻貓不夠重,也就是說,我們不會有太多食物。但如果它餓了,給它一點誘餌,它就更有可能上鉤。」
「你能抓住它嗎?」
她走上前,抓住兒子的雙手。她必須確定這不是兒子在幻想,飢餓會捉弄人。可是從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神志不清的樣子,他目光銳利,表情嚴肅。他只有十歲,但已經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了。環境逼迫他放棄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父親差不多應該已經死了,就算沒死,對他們而言也已經無異於死亡了。他前往基輔,希望能去弄點食物,但卻再也沒有回來。儘管沒人告訴他或安慰他,但帕維爾心裏也很清楚,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奧克薩娜與兒子相依為命,互相依靠。他們就像是一對搭檔,帕維爾曾明確地表示,他要完成父親未完成的事情:讓家人活下來。
安德雷還是一動不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下面正展開一場廝殺,他能夠感覺到哥哥的手正在靠近貓的頭部,而且越來越近。貓意識到死亡悄然來臨,開始亂咬一通——他的外套、雪——安德雷心裏充滿恐懼,感覺到自己胃裡一陣痙攣。他也學起哥哥,大聲叫道:「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帕維爾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自己最後一次吃肉的情景。當他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垂涎三尺。他腮幫的一側流下一道濃稠的唾液,他用手背揩掉唾液,興奮地丟掉自己撿拾的柴火棒,朝家裡跑去。他一定要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媽媽奧克薩娜。
安德雷開始哭泣。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哪裡,他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無從解釋。他知道媽媽會恨他,知道即使他所有的行為都沒問題,但這一切都會是他的錯,雖然是哥哥離開了他。
他不停地叫,叫到喉嚨嘶啞,完全失聲為止。他泣不成聲,想告訴哥哥,他可以將自己殺貓的那份功勞讓給哥哥。他只希望他能回來。但這都沒有用。他的哥哥已經離開他了,現在他是一個人。
帕維爾並不認為這是個明智的決定,弟弟的動作笨拙而遲緩。而且,不管怎麼說,這隻貓只屬於他。他發現了它,也應該是他抓住它,這個勝利應該只屬於他。但他的媽媽又往他的手裡塞了一根骨頭:「帶上安德雷。」
「那誰給我們帶肉呢?」
「我保證。」
帕維爾點點頭,朝林子深處看了看:「足跡很模糊。」
奧克薩娜跪在雪地里,盯著天上的滿月說道:「我請求您,上帝,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吧。」
她又把勺子拿出來,但他只是哭和哽咽。他根本說不出話來。他一直哭和咳嗽,於是她打他,雙手捶在他那瘦小的胸膛上。直到羅宋湯快要煮乾的時候,她才住手。她這才站起身,將湯從火上拿開。
帕維爾突然示意他站住別動。安德雷走到一半停在那裡,牙齒上還卡著幾片樹皮。帕維爾蹲下來,安德雷也如法炮製,眼睛在林子里搜索,看看哥哥到底發現了什麼。他眯著眼睛,努力在樹林里找到焦點。
帕維爾本來還在為弟弟的無能生氣,繼而又為這隻貓的疏忽大意而興奮起來。帕維爾的背部肌肉已經繃緊。這隻貓無疑聞到了血的味道,飢餓這時已經戰勝謹慎。他在一旁耐心觀察著,貓走到半路突然停下來,一隻爪子懸在空中,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屏住呼吸,手指攥緊繩子,伺機等待,心裏默默地勸這隻貓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