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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后 烏拉爾山脈以西·沃瓦爾斯克鎮·3月13日

三周后

烏拉爾山脈以西·沃瓦爾斯克鎮·3月13日

「好吧。」
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別人會有所幫助。
伊莉娜亞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將酒杯丟到一邊,從這堆士兵當中穿過去,對他們的動手動腳和言語挑逗置之不理,來到後面的一張餐桌跟前。坐在那裡的那名男子大約四十歲,也可能更年輕一點,不太容易辨別。他並不英俊,但她心想他可能會因此多付些錢。相貌好一點的人有時會認為沒有必要付錢,就好像這可能是兩廂情願的安排。她坐下來,拿腿去蹭他的大腿,笑著說道:「我叫坦雅。」
她沒有反應,將頭轉到一邊,嘆了口氣,以示不滿。保密是個問題,她推斷他已經結婚。但由於他不住在該鎮,她無法理解他會有什麼問題。也許他和家人或朋友同住;也許他是一位高級黨員。無論怎樣,她並不介意,她只希望趕快結束接下來的十分鐘。
「那後面有森林。」
「這已經在車站後面了。」
她到達餐廳的時候,餐廳里擠滿了人,窗戶上布滿了霧氣,空氣里瀰漫著廉價煙草的味道。在穿過餐廳門五十步開外,她就聽到醉醺醺的笑聲。她猜想他們可能是士兵,她猜得應該沒錯。在山區經常有一些軍事訓練,下班后的士兵通常會被帶到這裏。巴薩洛夫會特別款待此類顧客。他會提供兌水的伏特加,如果有人抱怨,事實上經常有人抱怨,他就會狡辯說這是他發揮高尚品德,限制醉酒現象。這裏經常有人打架鬥毆。她知道儘管他說自己的生活多麼艱苦,他的顧客是多麼可怕,但靠出售撇去浮皮卻未經稀釋的伏特加還是能為他帶來可觀的利潤。他是一個投機商人,是一個人渣。就在兩個月前,她去樓上給他交當周分成,透過他卧室門的縫隙,看到他在一張一張地數鈔票,然後將這些鈔票儲藏在一個錫盒裡,用細繩紮好,再用一塊布將錫盒包好,然後藏到煙囪里。當看到這一幕時,她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自那以後,她就夢想著能夠偷到那筆錢,然後帶著這筆錢逃亡。當然,如果巴薩洛夫逮到她,一定會掐斷她的脖子,但她轉念一想,如果他發現自己的錫盒被席捲一空,他的心臟當場就會被掏空。她很確定,他的心臟和那個盒子是連在一起的。
除了金塊,其他的真是糟糕透頂。他攤開手,等著她將金塊還給他。他看起來既不生氣,也不失望,也不焦躁。伊莉娜亞發現這種漠不關心竟然讓人舒服,她開始朝小木屋走去:「你在裏面只有十分鐘,你同意嗎?」
「我不能將你帶到我住的地方。」
「房間才非常私密。」
他敲敲她的杯子,第一次開口說了兩個字:「喝酒。」
她關上門,但並不指望屋裡會比屋外暖和多少。她轉過身去。
他走進小木屋,消失在黑暗之中。她聽到划火柴的聲音,一盞防九*九*藏*書風煤油燈的燈芯被點亮了,男人將煤油燈懸挂在從屋頂伸進來的一個彎鉤上。她站在外面向里張望,木屋裡堆滿了備用軌道、螺絲、螺釘、工具和木材,一股焦油的味道撲鼻而來。他開始清理其中一個工作台。她哈哈大笑:「我的屁股會被碎片扎到。」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還穿著外套。」
「首先你得付給我錢,然後你再告訴我怎麼做,這是規定,也是唯一的規定。」
火車即將將她碾得粉碎,她撲向一側,從軌道上跌向厚厚的雪地里。火車呼嘯而過,將附近樹頂上的積雪震得紛紛直落。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回頭看向身後,希望追趕者已經被火車軋得粉碎,或者被火車擋在了軌道另外一側。但他也很沉著冷靜,他跳到她這一側,也正躺在雪地里。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去。
在她身邊,雪地里躺著一具年輕女子的裸屍。她蒼白的肌膚幾近透明,金黃色的頭髮幾乎發白,張開的嘴巴里塞滿了泥土,在她薄薄的藍色嘴唇上方形成一個小丘。女孩的胳膊、腿和臉部似乎都未受傷。屍體被一層透明的雪層所覆蓋,軀幹受到猛烈攻擊,大部分皮膚都不見了,器官都被撕裂,暴露在外,彷彿曾遭到一群野狼的攻擊。
伊莉娜亞停下來,問道:「你在工廠工作?」
通常她都會脫下外套,也許會坐在床頭,脫下絲|襪,好好地表現一下。但這裏沒有床鋪,沒有暖氣,她只能讓他將裙子撩上去,其他的衣服還穿在身上。
他不見了,她看不到他了。列車仍在轟隆隆地往前開。她一定是在進入森林的時候甩掉了他,這時她改變方向,轉身向城裡跑去,這樣才比較安全。
「對我來說不是。」
「規則只有一條,我付給你錢,你就服從。要麼還給我金塊,要麼就按我說的做。」
屈從是否就會博得這個人的歡心?斷裂的牙齒碎片卡進牙齦里,讓她明白事情並非如此。她不相信他會有惻隱之心。如果她死在一座她討厭的城鎮,死在一座被國家強制性文件調來的城鎮,死在一座距離家鄉一千七百公里的城鎮,那麼她會將這個王八蛋的眼珠挖出來。
她知道他不在工廠工作,但這裏除了工人宿舍以外沒有其他房子。他甚至都懶得回答。
伊莉娜亞抬頭看著那個男人,他似乎已忘記她的存在。他盯著這個女孩的身體,彎下身子開始作嘔,他感到噁心。她想都沒想,將手放在他的後背以示安慰。突然想起自己,想起這個男人是誰以及他對她所做的行為,她將手拿開,站起來開始跑。這一次,她的本能讓她不再放慢速度。她衝出森林邊緣,朝火車站跑去。她顧不上這個男人是否追上來,這一次她不再尖叫,不再放慢速度,不再回頭看。
「那九*九*藏*書裡。」
在她的印象中,這個男人貼近她。她突然看到某個金屬東西向她砸來——她來不及看清楚到底是什麼。這個東西碰到她的臉龐一側,疼痛感從撞擊的地方遍及全身,一直從脊背擴散到大腿。她的肌肉變得軟弱無力;雙腿撲通癱倒在地,好像跟腱被剪斷。她整個人倒在木屋門上,視線開始模糊,臉部開始發熱,嘴巴里流出血來。她即將死去,即將失去意識,但她強撐著,逼自己保持清醒,她集中注意力,聽到他的聲音:「按照我說的做。」
他帶著她來到城鎮邊緣的火車站,儘管火車站本身是新建的,但它坐落在一個最古老的區。這個區域到處都是散發著污水臭味的街道,街道兩旁挨家挨戶儘是破舊不堪的單間小屋,鐵皮屋頂,薄薄的木牆。木材加工廠的工人就住在這些小屋裡,一般一間屋裡住六七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不會有什麼好的想法。
他往前走,走到車站一側,指向暗處。她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追上他,眯著眼睛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她除了看到軌道消失在森林深處,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這是你的時間,金塊換你一小時,這是我們事先講好了的。如果你想反悔,那麼我就回到餐廳,從現在開始你只有二十分鐘了。」
「在困難時期,大家有什麼賣什麼。」
「凍住了。」
這個男人跪在地上,雙手著地,跟在她後面爬行。他的一部分耳垂松垮垮地吊著,他的面部表情因憤怒而扭曲。他撲向她的腳踝,她成功擺脫,勉強才跑得比他快一點,最後退到一棵樹后。她突然一停,他就趕了上來,抓住她的腳踝。她猛揮鑿子朝他的手又是戳又是砸。他抓住她的腰,往自己身邊拽。面對面的時候,她將身體湊過去,想要咬他的鼻子。他騰出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越掐越緊。她透不過氣來,想要掙脫,但他抓得實在太用力了。她快要窒息。她將身體斜向一邊,這兩個人開始抱在一起在雪地里翻滾。
「快到了。」
據她推算,這些士兵還要再喝上一兩個小時。此刻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和她調情,這是他們不用付錢就享受到的一種特權,除非你把免費伏特加也算作付錢。她仔細打量了一下其他顧客,相信在這些士兵開始報到之前,她還能再多掙一點錢。軍隊代表團佔了前排座位,其他顧客被趕到後面。這些顧客自顧自坐在那裡——只有他們自己,酒水和一盤根本連碰都沒碰的食物。毫無疑問,他們在尋找性|伴|侶,要不沒有其他理由在此地閑坐。
那些乘坐西伯利亞鐵路出差的公務人員在這裏換車時都喜歡在巴薩洛夫就餐。伊莉娜亞認為這個餐廳的食物糟糕透頂——粟米湯、蕎麥片和腌鯡魚等。更重要的是,餐廳還提供酒水。由於在read.99csw.com公共場合在不提供食物的情況下單獨出售酒水屬於違法行為,食物就成了幌子,一盤食物不過成了喝酒的許可證。實際上,這家餐廳也就是一家中轉站的廉價酒館。不得向個人出售一百克伏特加的法令在此被忽略。這家餐廳的經理巴薩洛夫總是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時常對人暴力相向,如果伊莉娜亞想要在他的地盤經營生意,也得分給他一部分利潤。她不可能只是假裝來這裏喝酒消遣,而與偶爾前來花錢消費的顧客溜走。到這裏來喝酒的人沒有誰只是為了消遣,這裏都是過往客人,沒有當地人。但這是一個優勢。她從當地人那裡不再能得到什麼工作機會,她最近病了——潰瘍和皮疹之類的問題。一兩個老顧客患上了差不多的癥狀,在城裡到處說她的壞話。現在,她不得不把生意對象鎖定在那些不認識她的人身上,這些人不會在城裡久待,等到他們抵達海參崴或莫斯科(取決於他們要去哪裡)之後才會發現自己已經罹患尿腫。即使這些人也不算什麼善良之輩,但如果將某種疾病傳染給他們,她也不會因此而高興。但在這座城鎮,去看性病要比感染性病更加危險。對於一名未婚女子,這無異於遞交一份招供,並在上面簽字畫押。她不得不去黑市治療,這需要錢,也許需要很多錢,而現在她正在為別的事情省錢,這件事情要重要得多——逃離該鎮。
他指著距離森林邊緣不遠、位於軌道一側的一間小木屋:「我是工程師。我在鐵路工作,這是維修木屋,非常私密。」
沒有回答——她認為這就等於默認。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摸索半天。他抽出手,緊握拳頭。她明白這又是一個蹩腳的遊戲,她期待和他玩下去。她拍拍他的指關節,他將拳頭翻過來,一根一根慢慢地攤開手指……
小木屋被鎖住了,但他有一串鑰匙,摸索到正確的鑰匙后,弄了半天鎖也沒打開。
「讓我看什麼?」
「嘿?我們去哪兒?」
汽車裝配線轉到晚班。伊莉娜亞下班了,她開始用一塊散發著腐臭味的黑肥皂洗手,這是能買到的唯一一種肥皂。水很涼,肥皂不起泡——只分解成油渣,但她腦子裡想的全是現在和下次上班之間的這幾小時。晚上的時間她已經規劃好了。首先,她得將自己指甲下面的油脂和金屬屑刮下來,然後回家換衣服,在前往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餐廳巴薩洛夫之前往自己的雙頰上塗抹一些腮紅。
這名男子點起一根香煙,將手放在伊莉娜亞的膝蓋上。他都懶得給她買杯酒,他手邊有許多臟杯子,他順手拿來一個,將自己杯中剩下的伏特加倒進一半,然後推給她。她玩弄著酒杯,等著他說話。他喝掉杯中酒,絲毫沒有想說話的意思。她盡量不九-九-藏-書閃躲眼神,想找一些話說。
外面天寒地凍,伊莉娜亞變得非常清醒,她的腿開始感到有些累了。
他蹲下來,雙手捧著掛鎖,對著它呼氣。鑰匙插|進去了,咔嗒一聲,鎖被打開了。她還待在外面,如果沒有燈,交易就結束,她就將金塊藏到靴子里。她已經給這個傢伙足夠的時間了。如果他願意將時間浪費在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就隨便他。
這個男人從一棵樹后跳出來,攔腰抱住她。他們糾纏著栽倒在雪地里,他壓在她身上,一邊大聲叫著,一邊撕扯她的外套。由於列車的轟鳴聲,她聽不到他的叫聲,她只看到他的牙齒和舌頭。然後她想起來,她為這一時刻已做好準備。她將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摸到一把鑿子,這是她從工作的工廠里偷出來的。她以前用過這把鑿子,但只是嚇唬嚇唬人,只是向人證明如果需要干架,她也可以奉陪。她緊緊握住木頭把柄,她終於有了一次機會。當他將手從她裙子下面伸進去時,她將鑿子的金屬尖端砸向他頭部的一側。他坐直身子,抓住自己的耳朵。她再次用鑿子砸向他,砸到他那隻握住耳朵的手。她本可以再連續攻擊他,本可以殺了他,但她逃脫的慾望實在太強烈。她就像只昆蟲一樣開始往回爬,手裡仍握著那把血淋淋的鑿子。
她將嘴裏的血水吐出來,高聲尖叫,絕望的求救聲。這是一輛貨運列車,沒有人聽到或看到她。她站起身來,開始跑,跑到一片林地邊緣,從伸出來的樹枝當中闖進去,絲毫也沒有放慢速度。她打算繞過去,順原路返回到通往城鎮的軌道上。她無法藏在這裏,他跟得太緊了,而且月光也明亮皎潔。即使她知道最好應該集中精力專心跑路,但她禁不住好奇。她必須得看看,必須得知道他在什麼位置。她轉過身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無疑覺得她不再會有任何反抗。她將一口血痰吐向他的眼睛,他一定沒有想到,因為他鬆開了手。她感覺到自己被拉到門前,朝門推去——門被撞開了,她躺在外面的雪地里,雙眼盯著夜空。他抓起她的兩隻腳,她拚命地踢他,想要掙脫。他抓住一隻腳,又將她朝小木屋裡拉。她集中注意力,瞄準目標,用腳後跟踩他的下巴頦兒。這一腳跺得很漂亮,他的頭被彈到一邊。她聽到他叫出聲來,被迫鬆手。她一骨碌坐起來,起身跑掉了。
「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之間,地面開始震動。她抬起頭,一輛貨運列車朝他們賓士而來,高高的火車頭冒出一股股濃煙。她舉起手臂,揮舞著。但即使司機看到她,他們之間幾乎只有五百米,及時剎車已不太可能。只有幾秒鐘工夫就要發生碰撞,但她並沒有走下軌道,而是繼續迎向火車跑去,而且越跑越快——有意想將自己塞進火車底下。九-九-藏-書火車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聽不到金屬制動器尖銳刺耳的叫聲,也沒有鳴笛聲。她與火車如此之近,震動聲幾乎讓她無法站穩腳跟。
在他的掌心是一小塊黃金。她將身子湊過去,在她還沒看個究竟之前,他又合上手掌,將手塞進外套口袋裡。他仍然沒發一言。她仔細打量著他的臉,他醉眼朦朧,眼睛布滿血絲,她一點也不喜歡他。但她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和她睡覺的人中,她一個也不喜歡。如果她挑剔,她也許就不做這種工作了,就會和一個當地人結婚,永遠乖乖地留在這座城鎮算了。她回到列寧格勒——她家人居住的地方、在被迫來到這座她從未聽說過的城鎮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的唯一方式就是積攢足夠的錢賄賂官員。她不認識什麼能幫助她完成調動的有權勢的高官朋友,因此她需要那塊黃金。
「我知道一些地方,我們本來可以去。」
「這裏就比較好。」
他的臉開始不安地顫動起來,好像她朝他的臉上扔了一塊石頭。過了一會兒,她看到在他乏味、圓胖的外貌之下潛藏著的某種東西,這是一種令人討厭的東西,讓她想撇過頭去,不願再看。但是那塊黃金讓她繼續看著他,讓她繼續坐在位置上。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塊黃金,遞過來。當她伸過手去,想從他汗漬漬的手掌上拿起黃金時,他合上手掌,將她的手指也一併握起來。雖然不疼,但她的手指被他緊緊握住。她既不能任由他握著,也不能拿出那塊黃金。她心裏猜想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邊像個無助的小姑娘一樣哈哈大笑起來,讓自己的胳膊放鬆下來。他鬆開手,她拿起那塊黃金,盯著它看。黃金的形狀像牙齒。她轉而盯著這名男子:「你怎麼弄到手的?」
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鬆手了,鬆開了她的脖子。她開始咳嗽,喘過氣來。這個男人依然壓在她身上,但不再朝她這個方向看,注意力在他們一側別的什麼東西上面。她轉過頭去。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兩秒鐘后才回過神來,徑直跑出了小木屋,沿著軌道一直向遠離城鎮、遠離火車站的方向跑去。她的本能是要擺脫他,但她的本能又使她放慢腳步。她距離安全地帶越來越遠,她回頭看看身後,他追了上來。她要麼繼續朝這個方向跑下去,要麼回頭迎上去,身邊沒有其他路可走。她想放聲尖叫,但滿嘴都是鮮血。血水堵住了她的嗓子,接著開始唾沫噴濺,呼吸不暢,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他追了上來。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竟然臉紅了。情急之下,他將自己的外套鋪在工作台上。她走進木屋:「真是十足的紳士啊……」
他微笑著,她感到一陣噁心。這算什麼貨幣?他敲敲伏特加的杯子。這顆「牙齒」是她走出這裏的門票。她一口喝掉他倒的那半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