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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莫斯科東南以東兩百公里·同一天

三個月後

莫斯科東南以東兩百公里·同一天

「我們就是要這麼做。」
這些屋子都無藏身之地,村民們都家徒四壁。而且搜查一定都很徹底,整個村莊會被翻個底朝天。就算有藏身之處,也會被發覺。里奧知道在危急關頭,這些警衛會表現得多麼蠻橫。瑞莎抓住他的胳膊:「我們可以跑走。他們一定會先搜查村子,如果他們假裝我們從來沒來過這裏,我們就可以繼續往前走,我們也許可以躲在鄉間,反正天已經黑了。」
有三輛卡車,孩子在父親農田邊上看到有三對車前大燈。卡車從北邊開過來,距離這裡有幾英里,可能幾分鐘就能到這裏。
甚至在里奧還沒講完之前,這些村民已經開始在思考誰是兇手的問題了。沒有一個人認為這些謀殺案會是一個有工作、有家庭的人所為。聽眾發現很難相信,兇手沒有立刻被查明。所有人都一致認為,這人一定是個惡魔,他們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能認出他來。環顧屋子,里奧知道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已經開始動搖。他為自己讓他們知道現實世界還存在這樣一個兇手而感到抱歉。為了讓他們放心,他強調兇手只在鐵路沿線的各大城鎮活動。他只在自己活動的路線進行謀殺,他的路線不會將他帶到這樣一個小村莊。
他們邊走邊跑,一直往身後看——他們的速度取決於恐懼與疲倦到底哪個佔上風。天氣對他們來說比較有利:陽光不太強烈,天空中飄著淡淡的雲彩,不是很熱,至少比起車廂裏面涼快舒服很多。里奧和瑞莎從日頭在空中的位置判斷現在已是傍晚,但無法知道確切時間。里奧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或怎樣把手錶弄丟了,還是別人拿走了。他估計他們最多可以領先警衛四小時,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他們每小時可以走八公里,火車平均時速不超過十公里,他們之間大約會拉開八十公里。這屬於最好的情況,警衛也有可能很快就發現他們潛逃的事情。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走上前,臉上流露出妄自尊大的神情:「作為這個集體農場的主席,我有義務指出來,我們最好是將他們交上去。」
瑞莎注意到里奧的傷口,裂口還沒愈合,還在一個勁地流血,被撕掉太多皮膚和肉了。捆綁在傷口四周的一條襯衫現在已經被鮮血浸透。里奧撕開襯衫https://read.99csw.com:「我能忍受。」
一些大人衝出房子,也許是想親自瞧個究竟,那些留在屋子裡的人在問那個男孩:「哪座山?」
「有多少卡車?」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幫助我們。你對這個國家的人民沒有信心,是因為你周圍都是當權的人。這個國家並不代表這些村莊,這個國家也不理解他們,對他們也不感興趣。」
里奧搖搖頭,感覺到腹部一陣緊縮,他的思緒回到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身上。當他回頭看到里奧站在山頂上時,他一定是這種感受,他已經意識到追捕大網就出現在他身邊。里奧還記得那個人停下來,怔了一會兒,除了在想自己已經被抓了之外什麼也做不了。然後他就開始跑。但是他們不可能逃過這些警衛的追查,他們精力充沛,裝備齊全——遠程步槍、望遠鏡、能夠照亮天空的手電筒,還有能夠找到可疑路徑的搜獵犬。里奧轉身對那個看到卡車的小男孩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外面天色已暗,里奧講了也有一個多小時。正當他的故事快接近尾聲時,一個小孩突然跑進屋子:「我看到北邊山頭上有燈光,是卡車,他們朝這裏開過來了。」
「你想偷東西吃?」
當全村的男女老少聽里奧敘述的時候,瑞莎在一旁看著這些人。他從阿爾卡迪被謀殺的事件開始說起,當時他接受的命令就是去息事寧人。當他提到自己跟這個男孩的家人說這隻不過是一次事故時,他表示自己為此深感羞愧。他繼續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被逐出國家安全部,然後又被發配到沃瓦爾斯克。他講到當他發現另外一個小孩以同樣的方式被謀殺時,他是多麼驚訝。當聽眾聽到這些謀殺案遍布全國時,他們都驚訝得屏住呼吸,彷彿他在表演某種魔術。當里奧警告他們自己即將描述的內容十分可怕時,有些家長將自己的孩子帶回了家。
他們的搜捕行動一定會沿著軌道開始,他們一定會用搜獵犬。每趟火車上隨行都有許多經過訓練的狗,它們所在的車廂環境遠比裝人的車廂好。如果在他們逃跑的地點與開始搜捕的地點之間落下足夠距離,想要循著氣味找到他們就變得比較困難。考慮到他們可能已經跑了差不多快一九_九_藏_書天,還沒有看到追捕者,里奧推測只可能是那樣一種情況。這意味著莫斯科都注意到了。搜捕行動將會加大範圍,卡車和汽車都將會被調動起來,可能的潛逃區域都會被布下天羅地網。飛機會對鄉間地區進行搜捕,地方軍隊和安全組織也將被通知到,他們都將會努力與國家組織密切配合。搜捕他們的熱情甚至會超出職業範圍,國家會提出懸賞捉拿,投入追捕工作的人力和機構將沒有限制。他都知道,他曾經就親自參加過這些搜捕工作。而這是他們唯一的優勢。里奧知道他們如何組織搜捕工作,他接受過內務部的訓練,如何在敵人陣線背後展開秘密活動,而現在,敵人陣線就是他自己的邊界,他得奮力保護這個邊界。這些搜捕規模讓他們有點手足無措,難以掌控。他們必須得集中目標才行,儘管他們是大規模掃蕩,但卻沒什麼效率。最重要的是,他希望他們搞錯了區域。按照邏輯來說,里奧和瑞莎應該朝最近的邊境,朝波羅的海沿岸的芬蘭邊境逃跑,船是他們逃離這個國家的最佳途徑。但他們卻朝南跑去——穿過俄羅斯最中心地區,奔向羅斯陀夫市。朝這個方向行進,最後幾乎就是死路一條,不會有什麼自由和安全可言。
「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需要錢,他們也像其他人一樣需要生存。」
里奧看著她照顧自己的傷口:「我們應該盡量沿著這條河走,樹木是唯一的遮蔽物,而河水可以隱藏我們的味道。」
在水裡行走,速度要慢很多,他們還經常被絆倒。每次站起來都比上一次更加困難,就連腎上腺素也無法支撐他們,里奧還需要小心謹慎地不要讓河水沖走了他胳膊上的蜘蛛網,一直將胳膊抬著。到目前為止,他們倆都不再談論自己的處境,好像他們能活一天就是一天,根本無須做什麼計劃。里奧估計他們現在大約在莫斯科東南兩百公里的地方,他們在火車上待了將近四十八小時。照推測,他們現在在靠近弗拉底米爾鎮的某個地方。如果他的判斷沒錯,他們現在正朝梁贊那個方向趕。通常來說,從這個位置,乘坐火車或開車,到達羅斯陀夫至少要往南開二十四小時。但他們沒有錢,沒有食物;他們還傷痕纍纍,穿著污穢骯九九藏書髒的衣服。他們還在受到國家和地方各個國家安全部門的通緝。
「那麼,你是想要走進村子中央,就好像我們是一家人,和他們打招呼?」
所有人都站起來,里奧看著身邊人的臉龐,他知道這些卡車只能是國家的。他問道:「我們有多長時間?」
看著周圍都是充滿敵意的面孔,瑞莎開口說話了:「我們都是囚犯,我們從裝運囚犯的火車上逃跑了,火車本來要開往科力馬河地區,去了那兒,我們就是死路一條。他們現在在追捕我們,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們請求你們並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我們最終還是被抓,被殺。我們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但我們在死之前必須完成一項任務。請讓我們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麼需要你們的幫助。如果你們不喜歡我們講的內容,那麼你們就和我們沒有關係了。」
瑞莎從河裡走出來,走到最近的一棵樹跟前。有兩根樹枝之間結了一個蜘蛛網,她用手指非常小心地將蜘蛛網整個弄下來,將它放在里奧上臂被撕裂的肉上,一接觸到這些細細的銀絲,鮮血彷彿一下子就凝固了。她這樣反覆好幾次,尋找更多的蜘蛛網,把它們弄下來,放在傷口上,最後傷口上交叉布滿了許多絲線,一直等到止血為止。
他們肩並肩地走進村莊,就好像是勞作而歸,就好像他們理所當然就住在這兒。男女老少將他們團團圍住。這裏的房子都是土木結構,他們的農具還是四十年前的老式工具。他們只需要將他們交給國家,就能夠拿到一大筆犒賞。他們怎麼能拒絕這麼做呢?這些人一無所有。
儘管警衛對囚犯是死是活並不關心,但潛逃就是不可饒恕。這不僅是對警衛的嘲弄,也是對整個體系的嘲弄。無論囚犯是誰,無論他們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人物,但潛逃就讓他們成了重要人物。里奧和瑞莎已經被歸類為高調的反革命分子,這個事實讓他們的潛逃成為舉國關注的一件事情。一旦火車停下來,警衛注意到金屬線上鉤住的那具屍體,這都要算到所有囚犯頭上。逃犯的車廂會被確定,然後會對全車廂的所有囚犯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回答不出來,可能就遭槍決。里奧希望有人能夠足夠明智,最好馬上說出真相。那些男女囚犯為了幫助他們,九*九*藏*書可以說已經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就算他們承認,也無法保證警衛不會從全車廂當中揪出一個替罪羊來。
他們被帶進最大的一間房子,在主廳里準備了食物,他們就座,有人給他們倒水喝。他們在往爐子里添火。與此同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把整個屋子都擠滿了。孩子們鑽在大人們的腿縫裡,就像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盯著里奧和瑞莎。熱騰騰的新鮮麵包從另外一個屋子拿到這裏,他們吃著麵包,濕漉漉的衣服在火爐前散發著蒸汽。當一個人為不能給他們提供一套新衣服而感到抱歉時,里奧只是一個勁地點頭,被他們的慷慨弄得驚慌失措。他唯一能提供給他們的就是一個故事;僅此而已。吃完麵包,喝完水之後,他站起來。
河水很淺,最深不過沒到膝蓋。他們走得既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有力,這樣一來,他們幾乎是隨著水流在漂浮,反而不用行走。他們又餓又累,里奧知道他們還要繼續這樣維持很長時間。
這個玩笑有些不太合適。他們還沒有竭盡全力去阻止這個人,還沒有人看到他們的努力。他們一定得成功。
村民哄然大笑。主席臉漲得通紅,非常尷尬。瑞莎放下心來,明白這個人只是一個滑稽人物,是個傀儡,並不是真正的掌權人。在人群後面,一位年長的女性開門說道:「給他們飯吃。」
「我們是逃犯,窩藏我們會讓他們遭到槍決,不是某個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村莊都要被槍決。國家軍官才懶得花心思給每個人判上二十五年徒刑,而是直接將所有人趕到北邊一個營地,孩子也不例外。」
「這會給狗留下強烈的味道。」
瑞莎看著其他村民。她難道錯了嗎?國家已經派人滲透到這些村民當中,已經在管理位置上安插自己的間諜和告密者了嗎?一個男人大聲喊道:「那麼你會怎麼處理那筆獎金?也將它們交給國家嗎?」
他們停下來,河流流經一個小村莊,這是一個集體農場。他們從水裡走出來,距離河流上游五百步的地方就是聚集在一起的農舍。時辰不早了,天色已暗。里奧說道:「有些村民可能還在勞作;他們可能還在地里幹活。我們可以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進去,看看能不能找點吃的。」
提出這個問題,他已經將自己和他read.99csw.com們歸為一個整體,認為他們之間存在某種關聯,而事實上並非如此。這些人輕而易舉就能將他們交給國家,然後領取那筆獎金。但是整個屋子裡好像只有他才有這樣的想法,就連那位主席也表示服從大伙兒的決定,願意幫助他們。
「我們還有幾百公里的路程要走,我們自己是做不到的。你必須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沒有朋友,沒有錢,什麼都沒有。我們必須說服陌生人來幫我們——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理由解釋給他們聽。這是唯一的途徑,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們沒辦法買東西,如果他們看見我們,會將我們交上去。對於逃跑的囚犯,都是懸賞捉拿,好處比這些人一年的收入要多得多。」
「瑞莎,這是城市反對組織的言論,與現實世界無關。他們如果會幫助我們,那他們真是失去理智了。」
即使里奧一再保證,瑞莎在想,這些人是否還會再繼續這麼信任人和熱情好客。他們還會招待陌生人吃飯嗎?或者從現在起,他們是否會擔心陌生人會隱藏某種他們無法看到的邪惡?這個故事的代價就是村民的淳樸。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看過暴行和死亡,而是他們從未想過謀殺孩子會帶來快|感。
里奧陷入沉默,瑞莎繼續她的觀點:「如果你偷這些人的東西,你就會成為他們的敵人,而大家本來其實是朋友。」
彷彿一道神諭,爭論停止。
「里奧,你真是記憶力差啊,我們剛剛是怎麼逃跑的?我們把真相告訴同車廂的人,他們全都願意幫助我們,有幾百個人呢,可能跟這個村子里的居民差不多。我們車廂里的囚犯幾乎也會因為不通報警衛而面臨集體處罰。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又為他們提供什麼了?」
「多長時間之前看到的?」
他們衝出林地,來到空曠的鄉間,在沒有樹木遮掩的情況下,他們在幾公里之外就能被發現。他們除了繼續趕路之外別無選擇,就任由自己暴露在外。看到斜坡下面是一條小河,他們改變方向,加快速度。這是他們需要蹚的第一條河,他們走到河跟前,他們跪下來,雙手捧著水,貪婪地喝起來。這還不夠,他們將臉埋在水裡。里奧開玩笑道:「至少我們可以乾淨地死去了。」
「里奧,你在魯布央卡工作時間太久了,這些人對國家並不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