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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不是一隻手臂。」在回家的路上,叔叔向她解釋。他說的是當地的通用語言豪薩語,而不是學校里使用的法語。「你那個老師簡直令人難以忍受!他看地圖時應該再仔細些,看清楚非洲的形狀。非洲不是一隻手臂,而是一把手槍,奈及利亞就在扳機那兒。」然後為了表示強調,他又換成了祖先們使用的方言,「不過,我們不是奈及利亞人,我們是其他人。」
她外表的美就像一張隨身攜帶的地圖。當頂著油桶走近又一個交叉路口附近的一片房屋時,她把頭巾往臉部扯了扯。她希望現在的模樣既不至於引起人們的懷疑,又能夠減少人們的注意。
奈及利亞是什麼?
記憶在炎熱中動搖了。過去的經歷變成了海市蜃樓。她那溫暖的黏土建的村莊也隨著她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和一陣陣強風慢慢褪色了。嬸子叔叔們,緩緩移動的牛九-九-藏-書群,舂米時發出的重擊,這一切好像都遠去了。它們缺少走路所具有的物質性和確定性——那種永不休止、兩隻腳|交替著伸到前面的運動方式。
它是世界的十字交叉點。從任何一張世界地圖上你都能看到:北美在左邊,亞洲在右邊,歐洲在上邊。在中間自上而下畫一條豎線,再畫一條橫線,你會看到什麼,世界的正中心?這就是奈及利亞。
但是她知道的遠不止這些。
她身上裹著的裝飾有猩紅色花邊的靛藍色袍子、繡花的寬大袖子,甚至包頭巾的方式——鬆鬆的結以及褶皺垂下來的樣子——這些都能表明她來自何處。如果有人能看懂這一切,就能夠繪出她一路走過的路線圖,一直追溯到某個干谷,某條山脊,某個村莊,甚至某所房屋。這正是她所擔心的,她害怕自己的身世被揭開、身份被暴露。
一條公read•99csw.com路穿過一片生長著灌木叢的沙土地。柏油路面像畫在地圖上的一根黑線。裹靛藍色袍子的女孩轉過身,沿著公路向南走去。
那位老師來自馬里。當非洲轉到學生們面前時,他把地球儀停下來,指著那塊凸起形狀下面的一個角落,譏諷地說:「奈及利亞在這裏——在非洲的腋窩裡。」
起初她想走瀝青路,但是路面把腳板燙得生疼,她只好沿路邊走,踩在鋪著鬆軟土壤的路肩上。卡車車隊從她身邊疾駛而過,把她裹進一團沙塵中。頭頂上的空油桶差點兒掉下來,她趕緊伸手把它扶穩。油桶裝滿水的時候更容易頂在頭上。
它是一張網,被隨意拋了出去。是地圖上的一個名字,被英國人創作出來的一個名字,目的是為了掩飾細木工製品上的一條裂縫。是魔術師的手變出的一個戲法,這個戲法讓「多個九-九-藏-書」變成了「一個」,就像老年人讓硬幣消失的陳舊戲法一樣。「沒有奈及利亞,」這是叔叔希望她領悟的東西,「有富尼拉和豪薩、伊博和蒂夫、埃非克和卡努拉、瓜里和約魯巴。但是奈及利亞呢?只是裝這些地方的一隻桶。」
路邊擠滿了低矮的建築和更多的臼,還有一個散落的兼作停車場的市場。當她從迷宮般的攤子中穿過時,目光偶爾會和那些薩赫勒商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她路過他們身邊時,他們會停下來,好奇地盯著她,試圖破解他們看到的那個疤痕,試圖讀懂疤痕後面的故事,揣摩她來自何方。但是她的部落是一個日益衰落的小部落,不為人所知,而且時常被忽略。沒人能解開它的秘密。
她是薩赫勒人,來自於一個據說血管中流淌著阿拉伯血液的部落,一個失落的以色列部落;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被努比亞騎手帶走的羅read.99csw.com馬士兵的後代——人們用這些類似《聖經》故事的傳說和富有傳奇色彩的浪漫故事來解釋這個部落人修長的四肢和塵埃般的膚色。但是女孩的民族不是誕生於月光下的誘惑或一個被拋棄的部落,而是誕生於塵埃本身:一個從他們居住的環境中獲得生命的民族。
她叔叔聽說這事後很生氣,第二天怒氣沖沖地去找老師,要求他道歉。老師突然變得既恭敬又順從,用很文雅的法語小心翼翼地道了歉。叔叔花了很多錢讓她和她的兄弟姊妹們接受正規的公立學校教育。他不想讓孩子們被某個行乞的馬里老師侮辱。
她記得小時候在校園裡上的一堂室外課。樹蔭下,老師在他們面前轉動一個曬得發白的地球儀。當地球儀快速旋轉時,那些大洲模糊成一片,不分彼此。隨著地球儀轉動速度的減慢,它們又逐漸分開。她感到自己現在就像行走在地球儀上,用一九九藏書雙腳撥動著它。
她是誰,她從哪裡來——這些信息已經蝕刻進她的皮膚,她臉上疤痕組成的幾何圖形把它們揭示出來。那些疤痕既突出了她的美貌,又是她血緣線的標誌。那些老媽媽們的手藝很棒。她們先是吃力地用薄薄的鋒利刀片畫出線條,然後迅速在上面搽上灰——既用來止血,又有助於形成疤痕。這些疤痕在她的整個童年時代一直令其他女孩羡慕不己。
她自己走進沙塵又走出沙塵。
她知道給某個地方命名有助於它的存在。一個地名、一個人名甚至一個孩子的名字,都是一種認可其存在的方式。如果某個東西不賦予一個名稱,它就不完全是真的。因此,要想保持一種不被人看見的狀態,秘訣就是保持無名狀態。沒有名字,你就不會固定在一個地方,不會走投無路或被抓住。關鍵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移動,一直向前,走出薩赫勒。
奈及利亞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