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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 054

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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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河流突然著火了,一切隨之改變。
那些人第二天又來了,他們讓挑選出來的年輕人站成一排,做了粗略的體檢:檢查皮膚、喉嚨、耳朵、頭皮和眼睛。結果全都合格,於是這些年輕人就登上了卡車。親朋好友們尾隨著卡車緩緩穿過村莊,送到村外,但是告別的場面卻出奇地平靜:沒有呼喊,沒有儀式,甚至沒有悲哀,只是離別。
卡車在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新路上顛簸了很久,然後穿過一道鐵絲網大門,在一個碼頭停下,那裡有一艘客輪在等候。年輕人一個挨著一個上了船,進入船艙,一排排坐下來。但是納姆迪仍呆在甲板上。「這裏風浪很大,」船長進入駕駛室前警告納姆迪,「你的衣服會被打濕的。」
船駛離碼頭之後,納姆迪迎風而立,呼吸著新鮮空氣,興奮不已。他是在岸邊的回浪中長大的,大海其實離他很遠。他目睹過海潮湧進紅樹林沼澤地的情景,通過被海潮衝到岸邊的魚品嘗過海水的味道。在河灣,他偶爾會瞅見個頭更大的魚。但是村裡人的捕魚範圍僅局限於海岸附近,幾乎不到開闊的海面上去。他們認為那裡兇險四伏。現在納姆迪乘的船正順著一條寬闊的河道進入…條https://read.99csw.com更寬闊的水域,大海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他們面前,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蒼鷺。
船的發動機關掉了,船體大幅度地擺動著,緩慢地滑了進去。納姆迪看到了巨大的儲油罐周圍的防護圍欄和暸望塔。而外面是又臟又亂的棚戶區,不過納姆迪和工友們沒有在這裏落腳。船穿過一扇門,滑入一道水閘。等船過去之後,這道水閘的門就關閉了,前面又有一道水閘的門打開。
三角洲的石油離地表也很近,事實上,有時候不用開採油都會從地下冒出來。「你用不著深挖就能到達油層,」納姆迪的一個白人師傅對他說,「插一個吸管進去,油都會出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不妨害生態環境』。在歐洲以及美國,我就是來自美國,人們對於環境問題有嚴格的法律。」說到這裏他笑起來,「我們在這裏做的事情在那裡是永遠不能做的。伯尼島輕質原油很受歡迎,因為它比較純凈,所以人們都對它趨之若鶩。」
納姆迪笑著說:「我不介意。」
當船經過近海的石油平台——一座座漂浮在海面上的燈火城市時,雨點開始落下來,伯尼島變得更大了。
夜晚,躺在石油公司宿舍https://read•99csw.com的床上,納姆迪在夢中會夢見胡椒湯和月光故事,醒來時舌尖上似乎殘留著它們的味道。
船向著伯尼島開去。遠遠望去,那是被燈火簇擁著的一個低矮的輪廓。等船慢慢靠近之後,細節越來越清晰地顯現出來。那些蹲伏著的灰色龐然大物現出了原形,原來是儲油罐。一座座金屬塔從霧中鑽出來。油輪張著大嘴,如饑似渴地盼望著原油。
納姆迪在測震組的執勤到期后,又被換到了後勤工作站,負責泵的潤滑和維護以及給柴油罐加油。在這裏,他學會了一些舊詞的新用法。他發現三角洲的原油受到很高評價,因為人們用「甜」和「輕」這兩個詞來描述它。一滴油濺入他的嘴裏時,他知道它的味道絕不是甜的。當油浸透工作服和他的皮膚親密接觸時,他也感覺不到它是「輕」的。在這裏,「甜」的意思是「硫磺含量低」,「輕」的意思是「光滑,比其他地方的原油容易提煉」。甚至連沙特的油都是黏糊糊的,有人不屑一顧地告訴他。他清楚地知道,在三角洲,無論什麼東西,只要和浮油接觸,都會裹上一層油污。浮油讓渴湖變成了死水,沿潮線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積淀物read.99csw.com。但是在這個遠離塵世的世界里,三角洲石油的光滑和醇厚把它變成了令人艷羡的珍寶。
伯尼島位於三角洲的入海口處,是橫貫尼日石油管道的終點。這裡是所有管線彙集的地方。在這裏石油被灌進油輪的肚子里。
雖然採油隊離納姆迪的村子比較遠,但是仍然是在伊喬人的地盤上,因此必須有持槍的警衛保護他們。有時爆破現場會冒出一幫尋釁滋事的民眾,用一種納姆迪也感到生疏的方言發出威脅。雖然納姆迪和其他人聽不懂他們具體在說些什麼,但是誰都明白他們的用意,無非就是「你們這幫叛徒!我們會找到你們住的地方,我們還會找到你們的家人。我們要殺掉你們,殺掉你們的父母,殺掉你們全家」。現在納姆迪已經習慣了衛兵們對著天空放空槍,因此不再感到害怕。
納姆迪的職位繼續升遷,已經被提拔進了野外工作隊。他每天乘著有重兵護衛的快艇鑽進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沿路檢查管線和泵站,爬上梯子運行診斷程序。這種工作非常簡單,無非就是檢查壓力和流量,然後在一列固定的方框里打上對鉤。他的周圍都是白人,人們提起他時總是用自豪的語氣說:「他來自於一個偏遠的九九藏書村莊,看他現在多麼能幹!」彷彿他是一件屬於他們的珍貴物品。
與此同時,他的錢越攢越多,多得已經能夠為家中的房屋鋪上一層像樣的水泥地板了。也許還可以為父親購買一台新發電機,這樣那台舊的就可以淘汰了。也許還能為母親添置一台大冰箱,她可以把飲料和冰塊存放在裏面,再賣給村民們。她可以用.賺來的錢為自己買一條嶄新的頭巾和一個燉胡椒湯的大罐子。也許還能買一隻羊和一部新收音機,不是手搖式的,是那種使用蓄電池供電的收音機。另外再給父親買一件去教堂做禮拜時穿的衣服,給學校買一隻足球。納姆迪每天晚上都是帶著這樣的想法進入夢鄉的,夢中他還在微笑。
村子里來的其他年輕人也沒有什麼進展。他們被層層刷下來,離開機械修理的崗位,被安排做一些體力活。有些人在保安隊值班,有些人做清潔工作,有些人乾脆一天到晚只管掃地。有些人被分配到遠至波塔庫的地方,給石油公司管理人員的家裡修剪草坪或者在碼頭和海灣之間來來回回裝卸貨物。
然而,這些石油人對待納姆迪還是有區別的。他是那幫人中唯一一個按協議完成了全部培訓的年輕人。在伯尼島上的崗前培訓結束后,納九*九*藏*書姆迪被分配到測震組。他的任務是用手搖曲柄把地螺鑽鑽進淤泥里,在濕泥土裡打上孔,塞進炸藥,再蓋上土,然後快速拆開導火線,撤回到安全地帶。完成這些工作后,他已是大汗淋漓。最後的爆破工作由白人技|師完成。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納姆迪一邊擦去臉上的汗水,一邊抓起一瓶無色無味的水一陣狂飲。
納姆迪在島上接受的培訓內容包括把發動機拆開后再重新裝上、給軸承上油、擦鈍齒、更換同步齒帶。這樣的培訓並不比他看父親修理村子里的發電機時學到的東西多。
納姆迪會永遠記住第一次吹空調的感覺。那種沁入肌膚的涼意就像墳墓里的那些英國鬼在他皮膚上吹了一口涼氣。他以前也體驗過類似的感覺。在村中的集市上,那些存放冷飲和蔬菜的冰箱打開門時會漏出一絲涼氣。給這些冰箱供電的是一台老1日的發電機。在伯尼島完全封閉的屋子裡,空調遠遠不止吹一口氣,它把人的整個身子都裹進涼氣中了。空蕩蕩的走廊像玻璃一樣光潔。日光燈管上沒有小蟲子飛來飛去的身影。他們睡的是雙層床,吃的是裝在格子托盤中分不清種類的食物。床上無須再掛蚊帳,因為任何想穿過走廊飛進宿舍的蚊子都會累死在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