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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姆迪沒有工作,伊龍西埃戈比亞那裡仍然沒有任何消息。納姆迪想做一個流動機修工,在慢車道上或匝道出口處兜攬些零碎活兒,但是卻沒有錢買工具。他現在什麼也做不成,唯有等待表哥的消息。
連日來的雨水使陰溝里的水位上升,和垃圾混在一起,生產出一種灰乎乎、稠糊糊的爛泥,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讓人產生一種不雅的聯想。人們稱之為「霍亂水」。「等到雨季來臨時,」有人警告她說,「伊瓦亞的街道就可以游泳了。」
另一個女人盯著她的肚子警告說:「雨季會引起各種傳染病,像痢疾、傷寒和瘧疾,是嬰兒死亡最多的季節。」
第一天是通德開車送阿米娜去酒店的,她在路上就看到了在低空盤旋的飛機,看到了遠處的酒店。它看起來半分像宮殿,半分像醫院。酒店前面有一個正在噴水的噴泉。酒店大廳寬敞得能吸納回聲。白人隨處可見,到處都是白裡透紅的肥胖面孔,多如蟲蟻。
作為一名沒有工具的機修工,那天和表哥見面的時候,納姆迪沒有提起這件事。後來,他曾向通德試探著說起過這件事,想求表哥借給他一小筆錢買需要的工具,當然他會連本帶息一起還清的。沒想到通德聽后勃然大怒,「你太沒有良心了,他已經給你找了安身的地方,這還不夠嗎?去瀉湖裡打撈廢品吧,既然你出生在三角洲,應該習慣於這種工作。」
這條街上的人見到阿米娜時都閃到一邊。起初阿米娜以為可能是因為她又圓又大、幾乎要把袍子撐破的肚子,後來又想也許是因為她臉上的疤痕。但是,當她從人們身邊走過去之後,聽到身後傳來竊竊私語:「地頭蛇。」這肯定指的是伊龍西—埃戈比亞。
城市的街區相互間緊緊挨著,分不出界限。她和納姆迪困在了塔塔拉和伊瓦亞的中間地帶。
潟湖的另一邊矗立著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遠遠看上去雲蒸霧罩。那就是拉各斯島。他和阿米娜會有機會到達橋的另一端嗎?他們已經走過了那麼遠的路,就差這麼一點了。難道就永遠到達不了嗎?
因此,read.99csw.com當伊龍西—埃戈比亞終於派人來找納姆迪時,阿米娜欣喜若狂。她不會忘記那一刻,當通德過來讓納姆迪跟他一起走時,她是多麼高興啊。當納姆迪回頭和她告別時,他的笑容又是多麼燦爛啊。
納姆迪用幾考包硬幣租了一隻平底獨木舟,可以使用一整天。租的第一隻船由於太破,湧進了很多水,不得不中途返回岸邊。「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他一邊把船划進臨時泊位,一邊對船主大喊。「你還沒有嫁給我呢!」船主大笑著回應他。納姆迪的微笑感染了船主,他大發慈悲,給了這個年輕的伊喬人一隻更好的船和更長的篙。
因此,把阿米娜送上麵包車之後,納姆迪一路穿街走巷,經過豪薩人和伊博人的居住區,經過妓|女密集的小鎮和造假者聚集的偏僻小巷,來到水邊,走進馬科科貧民窟。這是一座建在樁子上的村子,一所所用廢棄木料和錫片搭建的簡陋小房子蹲伏在拉各斯瀉湖又黑又鹹的水面上。瀉湖不斷吸納著從岸上流下來的污水。馬科科充滿了活力,生機勃勃,如果用原油代替未經處理的污水,這裏和納姆迪的家鄉就沒有多大區別了。
阿米娜把這些小小的意外收穫都攢了起來,以便臨產的時候能找一個接生婆。她已經向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幾個有望成為她接生婆的婦女說起過這件事,現在這筆費用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同時她也在存水,每天帶一隻塑料瓶過來,下班的時候裝一瓶自來水帶回家。水聞起來有股漂白粉的味道,如果不加胡椒粉煮開,她根本喝不下去。但是納姆迪不像她這麼挑剔,每天早晨出門時他都要帶一瓶阿米娜從酒店裡拿回來的水。
廁所的糞便流進了一條搭著木板的露天下水道里,下水道正好從他們的窗戶下面流過。它散發的氣味讓阿米娜難以入睡,帘子那邊傳來納姆迪均勻的呼吸聲。有時她聽見他翻了一下身,聽見他醒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面,在門廊里睡一會兒,為的是暫時躲開屋子裡令人窒息的空氣。納姆迪已經聽說這裏的毒蚊子九_九_藏_書很厲害,但是他們只有一頂蚊帳,他就把它讓給了阿米娜。「孩子比我更需要它。」他說。
阿米娜上班的第一天,那個負責客房部的女人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后,就把她安排在了打掃衛生間的崗上。在這個脾氣很糟的女人看來,這樣做是出於好心,因為這種活兒比較省力。因此,阿米娜不用整理客房裡厚厚的床墊,而是推著一輛裝著水桶和拖把的手推車,旁邊掛著清潔劑和噴霧瓶,沿著樓道挨個打掃客房裡的衛生間,身後跟著客房服務車以及負責吸塵的保潔人員。「如果不是擔心嬰兒早產,我就讓她把地板一塊兒擦了。」領班大聲笑著說。
他們搭乘一輛擁擠不堪的巴士,經過12小時的顛簸,才從瓦里來到拉各斯。他們不得不找一條比去哈科特港還遠的路,這讓他們付出了代價。為了走出三角洲,他們花掉了納姆迪的大部分積蓄。一路上不是警察收費就是軍隊收費。當他們來到這兒時,只剩下一小筆被阿米娜藏在袍子下、緊緊綁在肚子上的錢。他們的願望全落空了:沒有帶住處的市場攤位,也沒有納姆迪可以加入的機修工行會。他們甚至沒有能夠到達橋那邊的拉各斯島。納姆迪很灰心,但是阿米娜沒有被擊垮,她能夠看到未來——他們的未來,就像一把陽光下舉起的寒光粼粼的劍。
納姆迪賣廢品賺的有限的幾奈拉幾乎不夠支付租船的費用。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越來越打不起精神去潟湖邊了。早上起來后,他先給阿米娜準備早餐,通常是玉米糊糊和炸香蕉,有時也給她煮一碗雀巢咖啡,然後送她上路。他為自己依靠阿米娜掙來的小費為生深感自責。
拉各斯本身就是一個市場,一個商旅雲集之地。在各色人等中,阿米娜知道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相信一定能找到一種辦法進入拉各斯島的市場,她會帶著納姆迪一起走。這就是陽光照耀下的劍。
通德告訴納姆迪他們的恩人就是從這裏,從主島的伊瓦亞的貧民窟里起家的,然後他才過了橋,並且征服了拉各斯島。甚至連一些九*九*藏*書橫行霸道、對這幫可憐人進行敲詐勒索的無賴也要躲開納姆迪和阿米娜住的房間。
過了伊布塔·瑪塔木料場是一片垃圾集散地,堆著小山似的垃圾,有時會坍塌,滑進渴湖裡。拾荒的孩子們用標杆標出了自己的地盤,在上面翻找廢銅爛鐵、塑料橡膠之類的東西賣給收廢品的。每當垃圾車開過來時,就有成群的拾荒人被吸引過來。納姆迪在船上看到了他們之間的爭鬥,很快意識到他也可以加入到拾荒的人群中去。他撐著篙靠近水邊,在已經被人們篩選過的垃圾中進一步篩選著。殘留的東西太少了:一個壓扁了的金屬罐、一隻斷了帶子的塑料拖鞋。它們被打撈上來后可憐巴巴地躺在船艙里,就像被捕撈上來的幾條死魚。納姆迪的目光飄到了正在穿越3號橋的長長蛇形車隊上,汽車的擋風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
通德只是在第一天開車把她送到了酒店。從那以後,每天早晨她都要先步行一段長長的距離到馬科科路,然後爬進一輛開往伊科賈的黃色麵包車,在車上呆40分鐘後到達酒店。如果遇到交通阻塞,時間可能還會更長一些。
好像每晚都在下雨,儘管從時令上來說,此時應該是拉各斯的旱季。白天熱得像蒸籠,晚上則變得又濕又黏。
但是仍然到處都是孩子,有的拽著沉重的桶,有的在替大人們跑腿,有的在玩遊戲。如果說街道上到處流淌著污水,也可以說到處都是孩子們的身影。
在他們住的這條街上,有一個小小的祭壇,是為約魯巴的神麗婭姆阿婆設的。麗婭姆阿婆是分管女性藝術的神,包括生孩子的藝術。和阿米娜住在一起的女人們都建議她去祭拜一下這個神,或者路過的時候至少垂下頭。雖然阿米娜出於對自己信仰的忠誠而拒絕了,但是麗婭姆阿婆在注視著她:女神呈半卧姿勢,腳下的三個孩子伸出三雙手臂,預示著女神在向人們提供一個女人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三樣東西:建議、祝福和懺悔。有時阿米娜會想起那個法國人質,他們乘船去納姆迪村子的途中遇到的那個女人,不知道她read•99csw•com是否還在那裡,是否迷失在三角洲里,向人們討水喝,不知道白人所信奉的神是不是在保佑她。
伊龍西—埃戈比亞的那個爛眼助手通德在一個打著紙板和波狀鐵皮補丁的混凝土磚結構建築物里為他們找到了住處。他們和另外兩家人共用一個房間:一共12個人,輪流睡覺,男人和女人之間只有一塊帘子擋著。屋子後面有一個公用衛生間,過道里有一個洗臉池和煤油爐,還有一個晾衣服的走廊,每扇窗口上都掛著五顏六色的衣物,像是萬國旗。到處都是像球一樣滾來滾去的孩子們,他們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著地面。
阿米娜乘麵包車路過垃圾場時,透過窗戶看到了那些拾荒的孩子,那些垃圾山頭上的乞兒皇帝。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正試圖逃出來,它在她的肚子里撲騰著,忽而轉向這邊,忽而轉向那邊,用力推著包裹著它的那堵人體牆。這是她害怕的來來:走了那麼遠的路,就是為了給那群孩子再貢獻一個同類嗎?
房間里的空調讓她感到頭疼——「你會習慣的。」納姆迪告訴她。「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報酬直接送到了伊龍西—埃戈比亞那裡:她從沒見過一張工作時間記錄表和支付存根。酒店管理方為阿米娜開了一個銀行賬戶——所有員工都有一個——但是她只能往裡面存點兒白人離開時留下的小費,都是一些零散的鈔票,就像從白人衣袋裡飄下的線頭。值日的領班要把這些小費全部收集起來,然後在所有當班的服務員中進行再分配。分到阿米娜手裡的錢幾乎連她自己都喂不飽,更不用說納姆迪以及肚子里那個迫不及待地想鑽出來的嬰兒了。她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既倔強又飢餓。
雖然住宿條件如此簡陋,阿米娜仍然認為他們是幸運的。他們畢竟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一個廚房、一個睡覺的地方。他們不用睡在被冒著煙的垃圾包圍的油布下面,不用在被人扔掉的剩飯中找食物吃。她甚至還有一把椅子,這樣洗衣服的時候她可以坐在上面,還能靠在椅背上休息一會兒。
夜晚,當阿米娜腿抽筋或read.99csw.com背痛的時候,納姆迪就隔著帘子伸過來一隻手.輕輕地哼著歌兒撫摸她的肚子。他唱的是能夠讓胎兒平靜下來的伊喬歌謠。「我攢了很多故事,」他說,「都是給你的禮物。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成長,這樣才能聽這些故事。」然後他就小聲地講《一個女孩和鬼的姻緣》以及《愛上月亮的男孩》的故事。
酒店裡的空氣沁涼如水。當通德和一個男人爭論該付她多少工錢時,阿米娜暗自讚歎著。她雖然聽不懂這兩個人的語言,但是知道那個男人嫌她的肚子太大了。為了能找到一套適合她穿的制服,他們沒少花時間,最後終於勉強找到一件,但是她穿起來又太長了,只好把邊緣裁掉。從那以後阿米娜再也沒有通過大廳進入酒店,而是從員工專用通道進去,每次離開時都有保安搜身。
納姆迪用篙撐著船,在排污口和徑流點附近的泥灘上徘徊,希望能打撈到藏匿的硬幣和丟失的項鏈,結果總是一無所獲。
阿米娜的工作必須趕在其他清潔工之前完成,正因如此,加之上帝的恩典,偶爾她會交到好運:有時會撿到半塊麵包(她會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或者一份被遺忘的副餐沙拉,甚至還會有兩張50奈拉的鈔票。這時她就偷偷地抽出一張,裝進自己的口袋裡。不過她從來不碰美元或英鎊,怕萬一走的時候被保安發現,把這事通報給客房部。她知道這不是偷,客人從沒說過小費是給誰的。正如老話說的,誰先到,誰先吃。不管怎麼說,保安對奈拉不感興趣,他們只留意銀餐具和白人的錢包。
納姆迪已經通過投擲石子的方式求神指點了,但是奧魯姆和奧吾姆沒有跟著他來拉各斯,他們的聲音在半道上被遺落了。
酒店的樓道里散發著一股藥味兒,客房裡的床則像桌子一樣高。(阿米娜想不通睡這麼高怎麼不會感到頭暈。)按照領班的吩咐,她學會了在打開客人的房門之前先敲敲門。房門打開后,展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幅能反映別人生活的靜態圖景:掛在椅背上的領帶,擺在梳妝台上的空瓶子,還有攪成一團的床單,好像剛剛爆發了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