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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牛仔

拽牛仔

就算身體狀態最好的時候,傑里也不喜歡繞道去本森家的農場。他們全家人都是宗教瘋子,有一個算一個。他們一家七口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只是偶爾進城買些日用品,再就是傑里每周兩次去農場購買散養雞的雞蛋和農場自製乳酪。除此之外,他們通常不與人交往。傑里覺得那些乳酪臭氣熏天,他只吃過炒雞蛋,裏面放了很多鹽,簡直恨不得把整個死海曬出的鹽都放進去。可是那些冬夏兩季成群結隊跑到這裏來的新貴極其推崇本森家的乳酪和雞蛋,他們到弗恩·斯莫利的店裡出高價購買。弗恩是個精明的人——傑里這樣評價他,因為弗恩早就看到商機,把雜貨店後面改造成一個美食愛好者的天堂。傑里有時甚至不能在弗恩的停車場里找到停車位,那裡面停滿了各種豪車,有雷克薩斯,有擦得鋥亮的賓士摺疊篷跑車,冬天還有一種時髦的、只有富人才開得起的四輪驅動車,上面沾著精心濺上的泥漿,營造出一種純正的鄉村味道。
針頭插|進去時,牛仔痛得無法忍受。針頭刺進皮膚的一剎那,他感覺體內的蟲子抽搐起來,針頭就像刺破了他的胃壁,戳穿了他的內臟,不停地抓扯,撕裂他的身體。他痛苦的尖叫聲把醫生的助手引來了。他把兩個人都殺了,就像殺死修理工那樣。
「不管是誰,他一定是病得很重。」
「我轉過身,發現他就站在我旁邊。嚇了我一跳,我好像大叫了一聲,差點兒摔倒,幸好他伸出手來扶住我。他跟我道了歉,說他應該早點兒提醒我浴室的狀況。
「嗯,我看見他剛才看我呢。」她說,「真討厭。」
「你說得也是。」
勞埃德把車開到停車場。他的卡車裡沒有無線電接收裝置,但他有一部手機。他想,自己可以打給洛佩茲,但他決定先看看那傢伙怎麼辯解。他在距離戴帽子的男人大概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車,打開車門。勞埃德身上仍穿著制服,這個人沒有因他的出現而表露出不安。如果他不是非常冷靜,那他就是沒什麼可遮掩的。問題是,那些沒有事可隱瞞的人在面對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的時候往往最慌亂。所以那些淡定的人才需要格外關注。
洛佩茲站起身,在便池裡沖洗掃帚頭,然後遞給里德。
伊斯頓是一座典型的新罕布希爾小鎮,算不上秀麗多姿,但也不至於醜陋不堪。小鎮距各大冬季滑雪場都有一段路,所以得不到太多旅遊收入。不過這兒離小山坡倒是很近,要是願意的話,當地人完全可以駕車到那兒玩上一天。鎮上有幾間酒吧,一條主幹道,主幹道兩邊的大多數商家一年到頭都有不錯的收入。鎮里還有一家汽車旅館,對於旅館主人來說,開這家旅館既是做生意也是愛好。鎮上的學校有一支差強人意的足球隊,還有一支大多數人都不願提起的籃球隊。鎮上的居民都滿懷強烈的自豪感,一種和這座普普通通的小鎮極不相稱的自豪感。政務委員雖然節儉,卻很認真負責。警察局只有兩個全職警員,其餘幾個都是兼職的。犯罪率呢,只稍低於同一規模小鎮的平均水平。警長有時想,總的來說,比伊斯頓更適宜居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但也有許多地方遠遠比不上這座小鎮。
「搞節約運動嗎?」他問,「我還以為你讓員工清潔台階,自己在後面的房間里大把數錢呢。」
他跪下來,用一把小小的銀鑰匙打開袋子上的鎖。裏面放著幾件換洗衣服——和他身上穿的那些一樣,一本護照和一本駕照——上面的名字是拉斯·科爾堪(這是巴迪的另一個小玩笑),還有一個玻璃收納罐。巴迪現在伸手去拿的正是那個罐子。他把罐子高高舉起,在燈下照著,就像一個昆蟲學家在觀察某種有趣的蟲子。
「不介意我坐在這兒吧?」他問。
「喂!」他喊道,「有人在嗎?」
「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伊萊恩問,「我希望你來。」
牆上有黑色液體,更多的液體淤積在地上。有人把衛生紙堆在上面,試圖防止這些液體流到別處。但這樣做很外行,衛生紙幾乎完全浸透了。
「曼徹斯特。我想他們會一直讓他待在那裡,直到…呃,直到最後。」
「不是,我準備去里德的酒Ⅱ巴和伊萊思一起吃晚飯。我手機開著,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
洛佩茲撥了格雷格·布雷德利診所的電話,但被轉到了答錄機。他又撥了醫生的手機號碼,卻被告知已關機。最後,他打到格雷格家裡,還是沒人接,於是他找到里德酒吧的拉娜,問她知不知道布雷德利在哪兒。拉娜說她走的時候布雷德利還在診所,又告訴了他一些早上發生的事,只是沒提當事人的名字。不過她不能聊太久,因為已經有人陸陸續續來到酒吧,洛佩茲聽見電話里傳來艾迪·里德的喊聲,便讓拉娜先去忙了。
「格雷格嗎?」
在內華達西部的一片沙漠里,一個身穿廉價牛仔襯衫的男人睜開眼睛。他躺在沙子上,儘管陽光炙烤著他,他的皮膚卻沒有晒傷。他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他只知道,自己處於痛苦中,需要伸手觸摸別人。
傑德正為家事心煩意亂,顧不得對唯一的房客以禮相待。菲爾·惠頓已經坐在格雷格·布雷德利的候診室里了,他臉色慘白,疼得整張臉都綳了起來。他告訴父親,他不舒服,下半身疼。但不用他說,傑德也知道兒子病了,因為他一夜之間外表發生了很大變化,好像在幾個小時之內瘦了好幾磅。傑德想陪他去看醫生,但菲爾說他想獨自去,要是有什麼問題會打電話給傑德。儘管如此,傑德還是覺得總得去一趟診所。這時,瑪麗亞打電話來說她不舒服,會晚一點兒到。巴迪·卡爾森進來的時候,傑德在給他的代班人員打電話,想找人暫時補一下空當。
洛佩茲沒理她。他走開了,想著要不要跟帕特·卡普爾談談他的小女兒。
但他不能對這個腫塊視而不見。見鬼,菲爾能在鏡了里看見那東西,就好像什麼人偷偷在那裡塞了一個葡萄。它摸起來軟軟的,但不怎麼疼。菲爾很確定,前一晚還沒有這東西,要是有的話他絕不可能沒發現。不過,這應該不嚴重,對吧?他的意思是,這些東西長出來是需要一段時間的,不是一夜之間就有的。他想再觀察一天。也許這隻是種古怪的小毛病,到第二天早上就沒事了。可是那東西的樣子始終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更糟的是,他無法擺脫那種感覺,他總覺得皮膚里有蟲子在動,它們鑽進他的血肉和骨髓,把他身體里的所有器官都變成黑色。
洛佩茲蹲下來,湊近了看那攤血。
「沒有,除了他的家人,你算是第一個。」
巴迪準備了整整一天,調動體內的毒素,將其提煉到最純。他感覺到毒素也在配合他的想法,為即將開始的行動做好準備。他用來弄瞎勞埃德·霍普金斯眼睛的液體只是些廢液。他保留了精華的東西,他在女廁旁碰到第一個女人時,釋放出的強大能量令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能看到黑色液體從他的毛孔中滲出,進入她的顱骨底部。當看到這個女人的皮膚在他面前起皺變黑時,他頭昏眼花,那股力量讓他一陣眩暈。她迅速轉過身,手向後伸,想找到疼痛的原因。但巴迪已經不在原地了。他又碰了一個胖男人的手,接著是一個女服務員的肩膀。她手裡的托盤掉到地上,盤子里的玻璃杯全摔碎了。
瑪麗亞是波多黎各人,身形肥胖,言談粗俗,卻擁有幸福的婚姻,她嫁給了鎮上最出色的修理工。她年輕時可能是個漂亮姑娘,但現在看起來就像剛剛吞了個漂亮姑娘。瑪麗亞工作很賣力,從不遲到,也從不發脾氣。她打理前台的工作,為客人預訂房間,每天為旅館的經營忙裡忙外,乾的活兒比傑德還多。作為回報,傑德付給她可觀的薪水,當她利用自己對自動售貨機內部結構的了解,不時從裏面弄幾塊免費糖果吃的時候,傑德也不會抱怨什麼。
「這個腫塊長了多久了,菲爾?」他問。
她順著洛佩茲的目光朝鏡子里望去。
「不,你會主動離開的。但如果你想讓我送你一程,我也可以安排。晚安。」
洛佩茲讓巴迪站在那兒別動,拿出手機給警察局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埃莉,洛佩茲讓她查一查巴迪·卡爾森這個人。他說了駕照號碼,然後等著。他看到巴迪就安靜地坐在卡座上,沒有再看伊萊恩,而是盯著他面前那堵上面什麼也沒有的牆。
布魯斯·本森和他老婆在第一間卧室里,兩人身上蓋著一床寬大的白被子。本森穿著睡衣,他老婆穿著一件藍色棉睡袍。他們的衣服上和床上都有黑色液體,大量液體凝結在他們的眼睛下面。布魯斯·本森的眼睛半睜著,臉上有黑色的淚痕。從他們的表情看,傑里猜他們死得很痛苦。那種痛苦仍然定格在他們身上,他們就像兩個模型,是一位精神異常的雕刻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布雷德利面露感激。「我覺得,有時我們做著同樣的工作,都是告訴別人他們親友的壞消息。」
「動作慢點兒!」洛佩茲說。
「你知道嗎,我父親是得癌症死的。」布雷德利說。
「菲爾,好好說話,我要你跟我說實話。」
「看什麼情況?」
傑德向菲爾問起那天晚上巴迪·卡爾森登記人住時的情況,可問到的只有傑德已經知道的,菲爾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他說,那時候巴迪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兒。他甚至堅持介紹他自己,而且行李一放到地上就把手伸出來,要和菲爾握手。
傑德感覺她馬上要哭出來了。
傑里也在想,是不是越靠近猶他,人就變得越奇怪,就好像摩門教徒們往水裡或空氣里加了什麼東西。這樣或許就能解釋為何本森一家及像他們這樣信教的家庭都被吸引到這個地區來了。可能他們是在去鹽湖城的途中迷了路,或者汽車沒了油,也有可能是他們誤認為自己已經到了猶他,州政府只是在和他們開玩笑,才讓他們向科羅拉多繳稅。
最後,連這些也消失了。
「啊——噫!」布雷德利重複著,「啊——噫!病……」
「沒找到,哪兒都找不到她。她的車在外面,可是——」
最後,他終於攢足力氣站起來,走到公路上,搭了一個汽修廠修理工的車。這個修理工正拖著一輛紅色道奇鋒哲,前往裡諾去找那兒的一個經銷商。他花了幾個月的業餘時間修這輛車,現在想賣出去,滿心以為能賣個好價錢。
本森的一個兄弟也和他們住在一起,名叫羅伊斯頓,傑里覺得他有點兒弱智。他少言寡語,總是不停地點頭,那樣子很像有些人在汽車儀錶盤上擺放的玩具小狗。他看起來毫無惡意。鎮上卻有傳言說他幾年前曾在雜貨店裡試圖猥褻弗恩的母親,傑里從未鼓足勇氣問過弗恩或他母親這傳言是否屬實。也許這就是布魯斯·本森從來不去弗恩店裡的另一個原因吧。一方的傻兄弟對另一方的正直母親、浸信會的忠實教徒大獻殷勤,沒有什麼比這更不利於發展人際關係了。
「這就是實話。我是說真的,對這種事我不會撒謊的。是實話,你看著我。」
巴迪摸到了槍,把它從腰帶上拔|出|來。警察的槍口顫了顫,槍掉在地上,埃莉此時已經失去了意識,貼著門柱滑了下去。巴迪瞄準她,槍口隨著她滑下去的身體一起移動。在巴迪眼裡,她只是一片模糊的藍色,幾乎要隱沒在他視野里蔓延開的黑色之中。他可以現在就打死她,也可以利用她來緩解正要傾覆他自己的強大力量。巴迪丟下槍,朝趴在地上的警察走去。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身體中央穿膛而過。黑色的霧狀液體從他胸膛里噴出來,浸濕了桌子和地板。巴迪踉蹌著向前,雙手在牆上亂抓,想維持身體平衡,卻絆倒在埃莉身上。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遭受了巨大的衝擊,他尖叫起來。胸口有一個很大的傷口,他伸于去摸,此時,他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那條黑蟲,在他已經腐爛的殘骸里扭動著,撕咬著。它的動作看起來狂亂痛苦,像足已經覺察到巴迪的死期到了,正打算搶在宿主身體崩潰之前咬出一條路逃走。
洛佩茲有時會這樣評價勞埃德,他的腦子就像郵件分揀處,所有的事都各歸其位,最細微的事實也被準確無誤地歸了檔。連無傷大雅的細節都會引起他的高度關注,隨即,他開始在大腦里堅持不懈地檢索,直到找到相關案件。
發現紅色道奇鋒哲車的是勞埃德。他當時在回家途中,一心想著他的床,突然看見這輛車停在伊斯頓舊保齡球場旁邊的一排樹下面。這個保齡球場很久之前就被人用木板封住了,漸漸變得破敗不堪。
「我不喜歡他。」
傑德把登記簿拿過來,手指滑過本子一行行往下看,最後找到了十二號房客的名字。
「或者說,『在墓地邊上吹口哨』。」
「你聽說林克·弗雷澤的事了?」他問。
林克的膝蓋大不如從前,所以,當這輛紅色道奇鋒哲車停在他面前,司機開門下車的時候,他感到些許的欣慰。這人比林克足足年輕幾十歲,下身穿著退色的藍色牛仔褲,上身穿著一件老式黑色皮坎肩,裏面還有一件同樣退了色的牛仔布襯衣,磨破的褲腳下露出了蛇皮牛仔靴尖尖的鞋頭。他的頭髮又黑又長,整齊地貼著頭皮梳到腦後,一縷縷頭髮間還有粗齒梳子留下的一道道痕迹。不過,他的頭髮很稀疏,白色的頭皮在發束間閃閃發亮,像是坑坑窪窪的泥濘小路上積的雨水,泛著點點亮光。
檢查結果沒發現任何問題。洛佩茲很失望,但他仍對卡座里的男人心存懷疑。
巴迪·卡爾森,這傢伙最終總會在某個地方留下痕迹。
十天以後,在向東兩千英里的地方,勞埃德·霍普金斯說了句沒人願意說的話。
「但願這是最後一次。你應該向站在那邊的史蒂夫道歉。他會認為自己店裡的東西難吃極了。」
「待業中。現在只是到處走走看看,想遊歷這個偉大的國家。」
晚些時候,巴迪在丹伯里附近的一間酒吧里勾搭上了一個女服務員。她四十多歲,身材肥胖。沒有人會承認她長得漂亮,巴迪卻把她哄得很好。一夜酣飲之後,巴迪已經讓她相信他們倆是真心伴侶:兩個孤獨正派的人,都遭遇了一些挫折,但都設法渡過了難關。之後,他們一起回到女服務員的住處,一個狹小整潔的聯式公寓,不過,屋裡隱約有股衣服的霉味。
菲爾回到卧室。卧室一角有個袋子,是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皮質手提袋,但是上了鎖。這是唯一能表明該房間還有人住的跡象。其他物品都和瑪麗亞布置好迎接新客人的時候一模一樣,甚至電視機的遙控器也不偏不倚地放在最新家庭影院頻道節目單封面的正中央。
「我可是真心實意的,」巴迪說,「我只想接觸別人。」
洛佩茲靠在椅背上。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自他記事起,林克就是鎮上的老人物。很多年前,洛佩茲甚至和他的一個女兒約會過。當時,林克在洛佩茲和他女兒的事情上很通情達理。連洛佩茲在畢業舞會前一周把他女兒甩了的時候也沒責怪過他。
「今天晚上我們在忙其他事,脫不開身。而你是今晚唯一的客人。我知道你出去了,因為你的車不在停車場。看起來這是最好的機會,不會打擾到你。」
「那你最好把這項開支放到雜費里。」埃羅爾說道,「我不希望別人問我們為什麼總是買褲子,就好像褲子馬上要脫銷一樣。呸,我說孩子啊,我有個兩歲的孫子,他長得像夏天裡的草一樣快,也不用一個月買兩條褲子呀!才兩歲啊,連他都知道褲子合不合身了。」
不過,做出回到這裏的決定之前,他先想起當初離開這裏的種種原因。阿森松是個小鎮,依靠遊客致富。他們用微笑和握手掩飾真實感受——小鎮居民其實對這種依賴深惡痛絕。博爾德與阿森松不同,傑里喜歡這個小鎮,因為這是一小塊自由主義的領地。那兒的人們差一點兒就要舉旗宣布獨立了。相比之下,阿森松人則因為生活在這個州而備感驕傲,因為這裏的地底蘊藏著大量放射性物質,多得足以讓整個州在黑夜裡閃閃發光。傑里覺得,藉著落基山脈在黑暗中發出的微光,科羅拉多的部分區域正如中國的萬里長城一樣,在外太空都能看得到。他懷疑阿森松人甚至會為此頗感得意,認為他們州就像一座放射性燈塔,為上帝、外星人或羅恩·赫伯特而發光。這種思想在南部地區更甚,比如美國空軍學院以南不遠的科羅拉多斯普林斯,不過,阿森松仍是盲目愛國主義的堡壘。
「你整理房間了嗎?」
一塊士力架馬上從貨架上掉進托盤裡。
「我母親告訴我的。她今天下午和布雷德利醫生在一起。」
「你是怎麼做到的?」傑德問,他不是第一次這麼問了,「我也試過,結果糖沒出來,手卻砸得挺疼。」
「哦,」她說,「我都等不及了。揍得狠一些,長官。揍得狠一些……」
埃羅爾長嘆一口氣。只要有人提出花錢的建議,他都會這樣長嘆。埃羅爾是伊斯頓有史以來第一位黑人鎮長,上任后的第一個月,他凡事小心翼翼,低調謹慎。他最不願聽到的就是人們抱怨他像獲得自由的奴隸一樣,花錢大手大腳。埃羅爾已經六十歲了,是車庫裡的三個男人中最年長的一個。洛佩茲比埃羅爾年輕十二歲,他自稱是西班牙裔,可旁人在他身上連十六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統都找不到。至於勞埃德·霍普金斯,他看起來就像個十幾歲的孩子,或許是個發福的孩子,但依舊是個孩子。埃羅爾甚至不敢確定這孩子有沒有到合法飲酒的年齡。
洛佩茲聳聳肩,跟著他進了酒吧。里德把洛佩茲領到男廁所,打開門。
「聽我說,卡爾森先生。」洛佩茲說,「每年這個時候,在伊斯頓是找不到什麼事情做的。我估計到不了明天,你應該就把可做的事都做完了,那也是你該上路的時候了。一路平安。」
巴迪·卡爾森吃完那塊糖,把糖紙揉成一團,小心地放進襯衫口袋裡的皮夾後面。他戴著黑色的皮手套。
還在州里當警察時,洛佩茲遇到過幾個人,他們對這個世界毫無價值,每個不幸與之有交集的人的生活都因其變得很糟,而這其實正是讓他們很享受的事。洛佩茲試著想象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努力淡化對他們的厭惡。有時這辦法能起作用,有時完全不管用。不管用的時候,洛佩茲會同意同事們的觀點,認為對那些人來說,最好的事就是讓他們死。他們就像培養皿里的細菌,不斷擴散,不斷佔據周圍的空間,感染自己接觸到的一切。
「不太好。」傑德說。
艾迪看著他,好像洛佩茲剛才是在告訴他不要用牛肉熏香腸https://read•99csw.com攪拌雞尾酒。
她把手指伸進嘴裏,做了個嘔吐的手勢,把十二號房的鑰匙交給洛佩茲,又低頭看雜誌了。
傑德給格雷格·布雷德利打過電話,想和他說說這位新客人的健康狀況。但布雷德利仍在為林克·弗雷澤的診斷結果煩心,早就動身前往曼徹斯特的醫療中心,準備和那裡的腫瘤專家討論林克的病情。他在電話答錄機里留了言,讓急著看醫生的人給布魯斯特的診所打電話,那個診所就在伊斯頓以西五英里的地方。傑德給他留了言,讓格雷格給他回電話,因為他很擔心旅館的一位客人。但除了擔心之外,他什麼也做不了。他甚至不確定格雷格·布雷德利能幫上什麼忙。畢竟,他好像也沒辦法強迫卡爾森去布雷德利那兒看病。
「哦。我從沒意識到原來法律是如此微妙。」
「他現在在哪兒?」
「然後他就再沒說什麼。我撿起臟毛巾,換上乾淨的,接著沖了馬桶。我本來是要刷馬桶的,可他說不用。我走的時候,他還是坐在床上,就像我進去時看到的一樣。我問他用不用把窗帘拉開,他說不用,他怕光。我就關上門離開了。」
那天上午,收件箱里的警示信息中,有一條是關於科羅拉多一戶人家的死亡。醫療專家還在檢查屍體,州警察、衛生機構,還有聯邦政府工作人員——新聞里提到了,但沒有具體說明——急於和一位可能到過現場的人談談,顯然,附近一位農場主注意到,在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一輛紅色道奇鋒哲車曾到過那裡。他沒看清楚汽車牌照,但看到司機是男性,而且,這位目擊者認為他手裡可能拿廠一頂白帽子。
「那你打算把他攆走嗎?」
他靠邊停下車。公路上沒有別的車了。
這一帶人口很少,通常很難接觸到足夠多的人。但前一天散步時的所見讓他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之後一整天,他都在想這件事,權衡利弊,想找到一個最佳的解決辦法。
洛佩茲看了看手錶,勞埃德·霍普金斯遲到了。他說過要早點兒回來,幫里德安排停車的事。洛佩茲不得不再次打他的手機和他家的電話,同樣一個也打不通。
他在林克身旁屈膝跪下。
布雷德利搖搖頭。「沒多久。事實上,他非常肯定地說自己幾天前才出現疼痛感,在出血之前也沒發現任何癥狀。這簡直難以置信。」
兒子齊克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他有三個姐姐,老大叫羅妮,模樣美麗動人。要是傑里來的時候正趕上羅妮在院子里做活兒,即使本森在那裡胡言亂語,他也能忍受一陣兒。有時,陽光照在她身上,傑里能透過她的長裙看到她的身體曲線。她微微張開的雙腿就像一頂支起的帳篷,在邀請他進去,她大腿和小腿肚上的肌肉也被陽光染成金色。傑里覺得布魯斯應該知道他在幹什麼,卻佯裝不知。他希望傑里能看到靈光,有所領悟。可是,此刻傑里希望看到的是與之完全不同的東西,他要看的是羅妮的全部!他想知道,要是他能和羅妮獨處一會兒,讓她擺脫她父親的影響,羅妮會不會給他看。偶爾,羅妮會對他微笑,似乎在暗示她也在忍受種種痛苦,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都會有這種痛苦,因為她與世隔絕,無處發洩慾望。本森家的孩子在家裡接受教育,老師就是他們的父母。傑里估計,關於性的教育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不要胡來,尤其不要和傑里·施耐德胡來。」
「都差不多。」
「你記得我昨晚離開后誰還在酒吧里嗎?」
第一次,牛仔終於對自己體內的東西有了一個概念,它就像一條巨大的黑色蠕蟲寄生在他身內,汲取他腸子里的營養,慢慢地將他全身的細胞變黑,同時摧毀他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功能,但沒置他于死地,只是不斷往他的免疫系統內輸入未知的毒物。如果它有知覺的話,那肯定是牛仔無法理解的生物。他只知道它已經把他選為宿主,如果他不照它的意思做,就會被殺死。
不對,那晚巴迪沒開槍的原因其實非常複雜,遠不是精神控制那麼簡單。巴迪沒有扣動扳機,因為他喜歡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喜歡把侵吞他身體的疾病一點兒一點兒傳給別人,對他來說這不僅是解脫,也給他一種快|感。他樂在其中。他享受這種行為賦予自己的權力感,他有能力決定他人的生死,這簡直像上帝一樣。
洛佩茲跟著輕聲罵了一句。「我想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他說,「把昨晚在這兒的人給我列個單子,以防萬一。把這個隔間的門封上膠帶,或許再掛上個故障牌。我去叫格雷格·布雷德利過來看看。艾迪,別告訴任何人,好嗎?」
「風平浪靜。辦公室的其他人都儘力在假期開始前解決儘可能多的事情。在聖誕節把人關進監獄,沒有什麼比這種設想更能讓人精神集中了。節日帶來的士氣能讓人安分守己。你呢?」
「早上過得很糟嗎?」巴迪問。
「今天過得怎麼樣?」洛佩茲問她。
傑里轉開臉。
「癌症沒得治。」
「昨天才長出來的。」
但是上帝沒有眷顧羅伊·本森,不管他如何虔心做禱告,如何管好自己的手,都無濟於事。此時的他手指腫脹發黑,臉上布滿了深色腫塊,腫塊邊緣泛紅,中間發暗。其中一個蓋住了他的左臉,把他的眼睛擠成一條縫。他的嘴也扭曲了,一邊的嘴角像咧開了笑似的擠了上去。傑里能看見他嘴裏剩下的幾顆牙,勉強留在腐爛的牙齦上,變了形的舌頭在口腔中彈動。油狀黑色液體從他的鼻孔、耳朵以及嘴角流出,在下巴聚集,最後滴到地板上。他咕噥了些什麼,傑里沒聽懂。他只知道羅伊·本森正在他面前腐爛,羅伊號哭著,不知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把手伸向傑里,傑里後退躲開了。無論如何,他不想讓羅伊再碰他。
「巴迪,巴迪·卡爾森。晚上好。」

天哪,不要是勞埃德!洛佩茲胃裡一陣抽搐。
「那是怎麼啦?」
里德把掃帚遞給他。洛佩茲用掃帚柄扒拉那堆紙和液體,在那團東西中間,他發現有幾塊黑色的東西。
「我也希望如此。」
瑪麗亞坐下來,剝開糖紙。
巴迪茫無目的地舉起槍,洛佩茲一槍打爆了他的頭。
最小的孩子齊克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儲藏室里,他身上蓋著床單。傑里想,他應該是第一個死去的,因為在他死後還有人有力氣給他蓋上床單。可既然那人有力氣干這個,為什麼不打電話求救呢?本森家有一部電話。就算他們的信仰極其古怪,也肯定能意識到情況不妙。全家人都是這種死法,這在科羅拉多沒有過,在任何文明的地方都沒有過。這像一場瘟疫。
洛佩茲剛和巴克通完話,才過了幾秒鐘,電話又響了起來,是關於勞埃德·霍普金斯的消息。之前,他向那個年輕的兼職警察描述了巴迪·卡爾森的樣子,讓他向州警察局發出警報。他正試著呼叫埃莉,對講機里又傳來巴克的聲音。從聲音聽,他就要哭了。
他按下桌上的對講機,讓拉娜把第一位病人請進來。
啊——噫。
「他兒子菲爾不舒服,他跟我說,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找他,他會在格雷格·布雷德利的診所里。」
所有的雞都死了,但不是死於動物的攻擊,因為羽毛上沒有血跡,也看不到傷口。就在雞舍另一端的轉角處,傑里發現本森家的公雞在它死去的情婦的屍體之間趾高氣揚地踱來踱去。它在地上啄食,尋找最後的幾粒稻穀充饑。不知為何,它居然在這場大屠殺中幸免於難。
牛仔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亮藍色破布,把手擦拭乾凈。
廚房裡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桌上的雞肉和餅乾看起來已經放了很多天了。傑里想起養雞場里的死雞,還有他碰過的那隻雞嘴裏滲出的黑色液體。天哪!要是這些雞都得了什麼病,那豈不是他們全家都被傳染了嗎……他又想到過去半年裡,他一直過來挑選並運去鎮里的那些雞蛋,還有不到一星期前,本森在感恩節送他的那隻雞。傑里簡直要吐了。不過,他馬上恢復了冷靜,長到這麼大,除了亞洲的禽流感,他還沒聽說過有誰是因為感染禽類疾病而喪命的。而且,本森家的雞看起來不像是死於傑里知道的任何類型的流感。
他的啤酒來了。他擺弄著標籤。
「可能就是油。」
「我一直戴手套。艾滋病毒,艾滋病什麼的,我總是很小心。」
勞埃德抖了抖大腿,想在皮膚和褲子布料之間騰出點兒空隙,但不管用。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緊繃在肉上的布料往外拽了拽。
門沒鎖。
回到診所時,已經有六位病人在等他了。其中幾個無精打采地翻著一堆過期雜誌,其他的人大概沉浸在由來已久的候診室消遣遊戲里——揣測其他病人得了什麼病,以及該不該和他們保持距離。前台拉娜向他投來略帶不滿的目光,她輕敲腕表,提醒他已經晚了。他讓拉娜再給他五分鐘,然後進了辦公室,關上門就開始打電話。要是洛佩茲目睹了這一切,一定不會對接下來的對話感到吃驚:醫生在和羅契斯特的稅務律師,一個名叫賈森·柯爾的男人通話。但鎮里其他的人則會備感意外。思想比較開放的人或許會嫉妒格雷格·布雷德利講話時流露出的愛意,很容易就能發現他在與另一個男人的交談中獲得了不少安慰。最後,醫生掛了電話,像往常一樣思考了片刻。他在想,如果賈森搬來伊斯頓,他們倆的關係還有他的事業能否繼續下去。也許更現實的方法是自己搬到波士頓,但格雷格不想離開小鎮。他屬於這裏,就這麼簡單。就目前來說,兩人平時通電話,有時候周末抽空見見面,這就夠了。
「我累了。」菲爾說,眉頭不由地一皺,好像有什麼東西刺穿了他的腹股溝。他低下頭,以為會看到一根針刺進他的褲子,但什麼也沒有。
接著,一個女人尖叫起來。巴迪以為是廁所里那個臭女人叫的,但叫聲其實是她的一個同伴發出的,因為她看到腫瘤不斷地擴張,逐漸爬滿了她朋友的整張臉。巴迪感覺有人伸手碰他,是一隻男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巴迪頭都沒回,一巴掌打在那人臉上,這一擊又讓他感到那股激蕩的能量。他朝酒吧對面的角落走去,在那裡,一個熟悉的金髮女郎正和一個身穿灰西裝的男人交談。是那位警察的女朋友,他一進酒吧就認出她了。他想趁體內毒液的毒性還很強的時候對她下手。他伸展雙臂,擺出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手指拖在身後,不斷觸碰人的皮膚、衣服、頭髮。他像黑暗裡的救世主一樣在人群中移動,很快就數不清自己碰過多少人了。他感覺自己身處無人的空間,深吸了一口氣,短暫地閉了一會兒眼睛,感覺那條蟲子在自己的腸道里舒展開。他吐了口氣,睜開眼。
「卡爾森,」他念出聲來,「巴迪·卡爾森。好吧,巴迪,看來你得提前退房了。」
那天早上碰到的麻煩給了他一個信號,那就是,他體內的東西已經變得越發難以控制,越發難以滿足。他小便時發現有黑色的血,很快又開始咳血,把毛巾都浸濕了。
格雷格給他檢查時,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伊萊恩閉上眼睛。她就住在林克家所在的那條路上,相隔一英里。三年前,她剛搬來伊斯頓的時候,林克對她很照顧。
牛仔看著林克伸過來的手,那眼神就像一個猥褻兒童的人看到了操場上的孩子不經意間露出的大腿。他擦完手,把布放進口袋,然後也伸出手握住林克的手。林克突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有很多蟲子在他皮膚上亂爬一樣。他試圖掩飾這種感覺,但他覺得牛仔肯定看到了他臉上的變化。
「喂!」洛佩茲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叫了一聲,「我想問,你有搜查令什麼的嗎?」
「去你的!」瑪麗亞甩了甩手,示意他一邊兒待著去,「我要是不在這兒,你還不得想我啊。你可是喜歡身邊有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圍著你轉。」
「林克身強體壯,就算斷了條胳膊他也注意不到,除非要給手錶上發條。」
他痛苦地擠出最後的微笑,那張嘴是黃色和黑色混合的一團,像被碾得半碎的黃蜂殘骸。
傑德讓瑪麗亞早點兒回家,陪陪她的孫子。要是這兒有什麼活兒需要乾的話,他會支使兒子菲爾去干。當然,菲爾會抱怨幾句,不過他是個好孩子。這孩子周末就要回學校了,傑德肯定會想他的。這次,菲爾要去西雅圖和他媽媽一起過聖誕,所以傑德要等聖誕節過後才能再見到他。傑德安慰自己說,兒子會在新年之前回來的,而且,如果讓兒子自己選的話,他無論如何都會選伊斯頓,而不是西雅圖。他的那些好哥們兒大都會回來過聖誕,盼望著回來滑雪,菲爾的滑雪技術可不遜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也許吧。」她一邊說,一邊賣弄風情。嘴唇緊緊抿著吸管,用力吸飲料,目光一刻也沒從洛佩茲身上移開過。
洛佩茲駕車在街上繞來繞去,好讓人們看到他正在執勤。和大多數小城鎮一樣,伊斯頓寧靜平和,很少有真正的犯罪,頂多就是些小偷小摸、偶爾的酒吧鬥毆事件及每處都有的家庭暴力。這一切問題,洛佩茲都盡最大努力妥善處理。他適合這個小鎮,他想,也許比他優秀的警察大有人在,但像他這麼拚命的肯定多不到哪兒去。
「喂,你還好吧?」巴迪問。雖然他的聲音透出幾分關心,但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看起來面帶惡意,「你看起來有點兒不舒服。」
這些孩子連頭疼腦熱的小病都在家裡治療。傑里只希望他們家人別得什麼大病,因為他們不相信醫生,也不接受醫學治療,他們的生活里只有彼此和那個令人痛苦的、遙遠的上帝。
「穿這條褲子是因為他太愛慕虛榮了,不願承認自己在買了新褲子之後又長了幾磅肉。三十四英寸,傻瓜!當初你訂褲子的時候,我就讓你量尺寸了。連埃羅爾也能看得出來要三卜四英寸,可你的腰還感覺不到。」
此刻正在小房間里受苦的這個男人以前並未引起他的注意。據他妻子說,這個男人幾個月前丟了工作,從那時開始酗酒。家裡經濟拮据,該付的賬單都沒有付。一開始他們只是想心平氣和地討論,然後一·步步升級為大吵大鬧,並很快發展為動手。一個鄰居報了警,此刻丈夫被關在房間里。洛佩茲又給艾米·維斯留了一條留言,讓她想辦法安排一次和那位妻子的會面。
「怎麼樣?」
巴迪·卡爾森臉上沾著勞埃德·霍普金斯的血,大部分已經被他抹乾凈了,只有鼻子和額頭上留著幾道痕迹。他的嘴唇綳得緊緊的,布雷德利看到嘴角上似乎有凝固的油狀物。
他從兜里取出警徽,拂拭插在腰帶上的槍。
「我爸爸,」菲爾說,「我能給我爸爸打嗎?」
艾迪·里德停住了。
他從沒有忘記那個奪命牛仔。
他伸手數錢,巴迪·卡爾森用泛黃的食指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這就過去,」他告訴巴克,「再跟州警察聯繫,告訴他們,我們這兒有個警察死了,嫌疑犯是卡爾森,巴迪·卡爾森。」
洛佩茲抽回身。
他回過頭,看見洛佩茲站在酒吧里,手裡端著一支長長的獵槍,槍托穩穩地架在肩上。巴迪嘴裏充滿液體,說話的時候,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把他的下巴染成黑色,又流進胸膛的洞里。他什麼也看不見了,感覺體內空蕩蕩的,他和蟲子之間的聯繫突然被切斷了。
此時開車的是伊萊恩。明天早上,她會把洛佩茲送回鎮,卜,讓洛佩茲去取他自己的車。伊萊恩有一輛賓士CLK430黑色敝篷車,洛佩茲覺得她在司法部長辦公室工作是件好事,因為伊萊思·奧爾森從沒把車開到自己喜歡的最高速度。有幾次,當她開車行駛在九十五號公路穿過蒙彼利埃、與白河交匯的路段時,洛佩茲都懷疑就算他們兩個人的影響力加在一起都不能確保她不進監獄,或不被國家宇航局招募進某種秘密火箭發射計劃。
巴迪目送他離開。他原希望激怒警察,如果警察採取行動,就有機會接觸他。但警察一直很冷靜。這也可能是最好的結果。現在,巴迪開始儲存體內的毒液,為下一次大展身手作準備。在警察身上小試牛刀可能會削弱自己,也會讓警察對巴迪的威脅產生警惕。現在最好放過他,等以後有機會再對付他。巴迪不覺得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但要是機會來了,他絕對樂意給這位警察一點兒顏色看看。他想象著自己蹲坐在警察的胸口,手指伸進他嘴裏,揪住他的舌頭,看著舌頭慢慢變黑。巴迪露出淡淡的微笑。對付這個西班牙裔警察將會是一種真正的樂趣。
不過,當人們領悟到他名字里的幽默時,他們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了。
勞埃德的臉一下子通紅,但沒做聲。
「抱歉,」他開口道,「我——」
「好的。你要同家嗎?」
「這就是所謂的『笑對死亡』嗎?」
巴迪。
「金槍魚不錯,」布雷德利說,「是我感覺不太好。」
洛佩茲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背。這是勞埃德·霍普金斯的強項。不過,洛佩茲知道自己不善此道。
她點點頭。
「他要是敢再看,我就去訓斥他。」
洛佩茲還懷疑布雷德利是個同性戀,但他從沒在布雷德利面前提過這個話題。他理解這位醫生想隱瞞這件事的原因。住在伊斯頓的大多數人都挺寬容——畢竟,這個白人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的小鎮擁有一位黑人市長和一位有著西班牙名字的警長——但是,病人對他們的醫生很計較。有人寧願開車去波士頓找醫生會診,也不願讓一個公開同性戀身份的男人碰自己,男女病人都是如此。因此,格雷格·布雷德利一直單身,而且,伊斯頓的居民通常不對這件事評頭論足。小鎮人就是這樣的行事風格。
「等一下,長官。」里德說。
儘管這種說法和所有醫學知識相悖,但格雷格願意相信他。菲爾·惠頓的表情充滿了驚慌和恐懼,格雷格已經能輕易分辨出病人是否是在撒謊。但這完全不合理。這個腫瘤,他相當懷疑是睾丸癌晚期。他又問菲爾還有哪裡不舒服,發現疼痛的區域已經向上蔓延到了腹部。
洛佩茲緩緩地把布雷德利的屍體放在地上。
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右肩,強大的衝擊力使他趔趄著退進吧台。他看見那個女警察在側門的過道里,冷風從她身後打開的門裡灌進來。她的頭髮上沾滿了血,一股股紅色液體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傷得很重,又拚命掙扎爬到酒吧,已經筋疲力盡了,她差點兒摔倒,撞到了門框上。當埃莉努力瞄準,要向他開第二槍時,巴迪把手伸進襯衫摸槍,那是他從洛佩茲·霍普金斯那兒弄來的。他肩部的傷口並不疼,但襯衣袖子被黑色的黏液浸透了。人們呼喊著,尖叫著,盡量離他遠https://read.99csw.com遠的。大多數人已經倒在地上,或是在桌子和不結實的椅子後面尋找藏身處。
「啊——噫!」布雷德利說。
洛佩茲走過一個個小便池。最後一個隔間的門虛掩著,他用靴子尖推開門。
這個用巴迪·卡爾森的名字登記的人前天晚上才住進汽車旅館。但自從離開科羅拉多,他已經在伊斯頓及其周邊逗留一個多星期了。他花了兩天不到的時間趕了兩千英里的路程。巴迪每天只睡一到兩個小時,基本只吃糖果和其他甜食。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的飲食習慣很奇怪,但這個念頭過不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比如說,如何緩解自己的疼痛,如何滿足盤踞在他體內的那個東西的慾望。
洛佩茲沖了個澡,換上衣服,把勞埃德和埃莉留在警察局,開著自己的野馬汽車穿過五個街區,前往裡德的酒吧。小鎮上還有其他酒吧,但只有里德的酒吧供應除了漢堡和炸薯條之外的其他食物。等他抵達酒吧時,大約四分之一的座位坐了人。大部分人都選擇等明晚的慶祝活動再來消費。洛佩茲點了一杯啤酒,找了個位子坐下。有人在那兒留下了一份報紙,他便一邊隨意翻閱報紙,一邊與老顧客和艾迪寒暄,直到伊萊恩出現。
「如果現在沒有,馬上就會有了。」他說。
她笑了,把他攬在懷裡。他從她肩頭望過去,看見窗邊那個男人正看著他們。那人舔著嘴唇。
她在他身旁坐下來,抖落肩上的大衣。那件高翻領毛衣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這讓洛佩茲不由屏住了呼吸。幾乎是出於本能,他看了一眼靠窗卡座里的那個男人。那人似乎正凝視著窗外的大街,但洛佩茲很確定,在那面玻璃上可以看見伊萊恩的身影。
「什麼怎麼樣?」
在里德酒吧的男廁所里,巴迪感覺不舒服了,好像那隻黑蟲知道了他此刻的計劃,想提醒他,它才是占支配地位的那個,讓他別想中途退出。有時,巴迪會想,如果他試圖抵抗那股衝動,如果他忍住痛苦,堅持到最後,會有什麼事發生。他會死嗎?殺死醫生和他的前台後的第二天晚上,他在修理工的床頭櫃里發現了一支槍。他喝了幾杯波本威士忌壯膽,把槍放進嘴裏,閉上眼睛,想扣動扳機,但他最終沒這麼做。如果他真想開槍的話,不是不能。關鍵在於他自己的想法,因為那隻黑蟲不能強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當然,它可以利用痛苦迫使他採取·一些行動,但它控制不了他。他仍有選擇的自由。
「我們得買輛新鏟雪車了。」
「他怎麼了?」
瑪麗亞站起來,走到門口確定周圍沒有人,才湊到傑德跟前。
說實話,自從「九一一」事件之後,東部經濟已經衰退。下定決心搬回老家之前,傑里一直在打短工,要是他還不搬回來的話,就得去酒吧幹活才能維持生活。他簡直筋疲力盡了,一星期要工作七十小時,可掙到的錢只夠勉強糊口。況且,那座城市裡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雖說他一直在和一個女孩交往,但關係一日不如一日。他估計,自己告訴她離開的消息時,她不會太傷心。結果不出他所料,事實上,那姑娘看起來更像是如釋重負。
「不客氣。」巴迪說。此時林克體內的細胞開始轉移,肝臟開始腐爛。
「喂!你他媽的想幹什麼?」修理工說,「快把你的手拿開,你這該死的同性戀。」
「那兩個孩子是誰?」
「我今天下午碰到格雷格·布雷德利了。他說病情很嚴重,覺得林克拖不了太久了。」
空蕩蕩的房間很整潔。廁所里的廁紙末端折成的三角形還沒拆開,毛巾一條也沒用過。床上的被子也沒有掀開過,巴迪·卡爾森應該是躺在被子上面睡覺的,洛佩茲看到了他在被子上留下的凹痕。被子的顏色是黃綠相間的。在放枕頭的位置,洛佩茲發現了一個深色的污點。
他拿起那塊糖,小心翼翼地放進櫃檯後面小冰箱的隔層上。
牛仔大吼一聲,手指插|進了修理工的脖子。他感到胳膊里的壓力越來越大,手指痙攣般地伸直,毒液突然從毛孔里噴射出來。修理工的眼窩滲出黑血,隨著牛仔的疼痛消退,修理工停止了掙扎,就這麼死了。
「我是鎖門的時候發現的。昨晚生意冷清,所以,我猜之後沒人用過這個蹲位。我本來要打電話給勞埃德,但那時已經凌晨兩點了,我覺得這事也許不值得麻煩他。」
「給我出去,」他吼道,「滾出我的……」
「不要緊,」他說,「我會把糖放在冰箱里,什麼時候你想吃了,就來拿。」
他點了點頭。
伊萊恩是一名地方助理檢察官,負責與新罕布希爾州的司法部長辦公室聯絡溝通,這使她成為媒體和總檢察長之間的第一聯繫人。也就是說,只要總檢察長辦公室碰到大案要案,或是出現什麼需要平息的事件,她就會出現在電視上。伊萊恩·奧爾森擅長應對各種可能引起爆炸性後果的局面。當她以最高瓦數放電微笑時,再強硬的男記者都會服軟。女記者只會想辦法避開她,免得讓自己相形見絀。
巴迪看著那孩子步履蹣跚地離開了。他會去衛生間,如果換作是巴迪,就會這麼做。他會走進衛生間,解開褲子,看看下面發生了什麼,因為感覺像有東西在不斷生長、不斷蔓延。
「大都是本地人。我叫得出名字。有兩對外地夫妻,但我認為他們不會留在這裏。還有坐在角落卡座里的人,就是你過去和他說話的那個。變態的狗崽子,一直不停地摸服務員。」
但是傑里知道他不能那麼做。他回到卡車裡,悄悄地打開手套箱,從一堆地圖、外賣菜單和沒交的停車罰單底下翻出一支用布裹著的魯格手槍。雖說這支槍改變不了什麼,至少現在不能,但手裡有槍讓他感覺好一些。
巴迪·卡爾森離開了酒吧,開著他的道奇返回汽車旅館。他原本沒打算第二天就結賬離開,他想在晚上行動前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但他很確定,警察會再次核查他的身份。在做好準備之前,他必須避免再次與警察正面衝突。他已經打探過酒吧了,很確定自己能輕鬆解決幾十個人,且在一開始小會引起任何懷疑。如果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沒準還會更多。若能如他所願,他的疼痛就能緩解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也說不定。搬去紐約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在冬天很難隨意接觸別人的皮膚。只要他的疼痛能減輕一段時間,他就可以好好過冬,等待春天到來。也許他會去佛羅里達,他想,或者去加利福尼亞。舊金山有不少流浪漢和遊客,對他也很有吸引力。
「胰腺癌。」
洛佩茲問她要了旅館的登記卡。他快速瀏覽了一遍,看到有巴迪·卡爾森登記的那張時停住了。
此時,巴迪·卡爾森正站在艾迪·里德的酒吧後面的暗處。這裏的人漸漸增多,每一分鐘都有車停進來。一個輕盈的小個子女警察正指揮新來的車開進停車位。巴迪耐心地等待。他知道,機會會降臨的。果不其然。
巴迪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牛仔又碰了碰司機。
「好吧,菲爾,我們需要帶你去看專科醫生。你想給誰打個電話說一聲嗎?」
巴迪·卡爾森沒有回答,而是將嘴張大,一股黑色液體不斷噴到勞埃德·霍普金斯臉上。他跌跌撞撞地往後退,眼睛里火辣辣的。他想伸手去掏槍,但巴迪上前一步扭開他尋找武器的手,又用手掌根部擊打他的鼻樑。勞埃德跌倒在地,而巴迪拿到了他的槍。
格雷格·布雷德利整個上午都過得很糟。先是瑪麗亞·多明戈斯來看病,她的乳|房裡長了一個核桃般大小的腫塊。他三番五次提醒她要定期檢查,但她是個豐|滿的大塊頭女人,身體好得不得了。這樣的人認為自己根本不會生病。他會把她轉到曼徹斯特治療,幫她預約好了當天下午就診。瑪麗亞在診所里給丈夫打了電話,很快他就來把她接走了。他們倆一離開,格雷格就打電話給他的顧問艾米·維斯,把詳細情況告訴她。艾米向他保證,說會打電話給瑪麗亞家,告訴他們,她願意陪瑪麗亞去曼徹斯特。
「十二號房那個人。」瑪麗亞說。
他的牙齒不好,有些口臭,但這是菲爾能回憶起的全部內容了。
洛佩茲祝他好運。發生在林克·弗雷澤身上的事真可怕,簡直太可怕了。洛佩茲小口啜著咖啡。他曾經在哪裡讀過,咖啡喝多了會致癌。這年頭,致癌的東西好像很多。他想知道林克·弗雷澤為什麼患上了癌症,也想知道癌症和致癌物之間的關係是不是真的那麼簡單。也許林克。弗雷澤什麼也沒做過,只是盡自己所能好好生活。他覺得有些東西是看不見的,要想保護自己免受侵害,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那麼多。
洛佩茲試圖把巴迪·卡爾森想象成一個孩子,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也許是累了的緣故,但在他腦子裡,卡爾森看起來既衰老,又年輕,看似年紀不大,卻好像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他就像被多次冶鍊再利用的古老金屬,在此過程中變得愈加腐敗。
布雷德利陰鬱地笑了笑。「對,我猜大多數時候,你通知的那些人知道他們的親友已經死了。」
「好。」傑德說,「那就好。」
洛佩茲回到警察局后聯繫了勞埃德。來值班的兼職警察埃莉·哈里森剛剛到警察局,正在辦公室桌前整理文件。她向他揮了揮手。洛佩茲就走開了,留她一人在那兒繼續幹活兒。
他漸漸失去了意識,黑色的物質蠶食著他,讓他身體不聽使喚,他的生命逐漸消耗殆盡。他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在蔓延的黑暗中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只剩下了疼痛感,以及帶來這種疼痛的人給他的記憶。
他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似乎要伸手摸她,但手在距離她皮膚幾英寸的地方停住了,他不願碰到她。他縮回手,從她身邊挪開,在床墊最邊上找到一小塊位置,終於昏昏入夢。
「這人退房了嗎?」
傑德想了一會兒。
「人是很強大的,」布雷德利說,「就像林克一樣,我想。我們的本能就是去抗爭,去求生。就連那些最普通的人,體內都蘊藏著巨大的能量,總會令我驚嘆不已。無論如何,即便在最深的痛苦中,還是有理由去期待,去讚美。」
和大多數男人一樣,他沒有對自己的私處給予應有的關注。也同大多數男人一樣,他對自己的健康抱有一種「不問不說」的態度。上一次看醫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在玩單板滑雪時扭傷了手腕。從那以後,除了傷風和宿醉頭疼之外,菲爾再沒得過什麼病。
傑德不確定該不該相信他,但菲爾總喜歡把事情藏在心裏。如果出了什麼問題,要等到他想說的時候才會告訴父親。
布雷德利的黑麥金槍魚三明治幾乎還沒動,而他的咖啡看起來已經涼了。
州警察趕到的時候,巴迪·卡爾森的屍體已經凝結成一堆黑色物質,躺在里德酒吧的地板上,只能通過他的衣服、靴子和白色草帽辨認出這曾經是一個男人的身體。
「我想房間還沒整理過,我猜,等傑德回來我就得去整理了。」
帕特·卡普爾的女兒,就是汽車旅館那個,她是當面見過勞埃德·霍普金斯的。
不知是要考驗自己的技術,還是在挑戰傑德的忍耐極限,瑪麗亞徑直走到角落裡的那台紅色糖果售貨機旁,把耳朵貼在機器側面仔細聽著,動作就像保險箱竊賊聽保險柜鎖的動靜一樣。接著,她朝機器猛擊一掌。
「是啊,那你為什麼不考慮投資一些原則呢,比如說,不偷東西。」
「現在人人都不接該死的電話了嗎?」這話沒打算問誰,但能聽到的只有巴克和埃莉。他們倆對視一眼,繼續投入自己的工作,只是突然變得精神百倍。洛佩茲讓埃莉去里德的酒吧里等,直到勞埃德出現,把巴克留在警察局,自己開車去了格雷格·布雷德利的診所。
一個女人開著一輛尼桑駛過來,汽車後座上擠著她的三個哇哇大叫的孩子。為了搶佔一個靠近酒吧後門的停車位,她企圖違反停車場的單向行駛制度。不幸的是,她沒意識到她身後那輛大型開拓者也準備停進那個位置,並搶先了一步。停車場里一陣喧鬧,這證實了巴迪的觀點,即這座小鎮的和睦只是表面現象。接著,那輛尼桑向後倒車,又與一輛雷克薩斯發生了擦碰,那輛車響起警報聲。車的主人是一對夫妻,他們還沒走進酒吧,聽到警報聲便急匆匆跑了回來。警察也被吸引來了,她必須從垃圾桶旁邊經過,而巴迪就在垃圾桶後面。
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憔悴慘白,靠近他時能聞到他嘴裏散發出的氣味,和他房間里那股臭氣的氣味一樣。菲爾本能地往後退,盡量離惡臭遠一些。
「扎進了一顆釘子。」林克答。
這位道奇車主走近了,林克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這人的臉。他的臉被帽子遮著,雙頰瘦削,林克甚至能看見他嚼東西時下巴上的青筋抖動。嘴唇是暗紅色的,暗得發黑。眼球微微從眼窩裡鼓出來,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正慢慢掐緊他的喉嚨。這人稱得上相貌醜陋,卻姿態優雅。他的衣著和舉止似乎刻意要給人一種懶散的感覺,事實上。他有所圖謀。
電話里傳來說話聲和笑聲。酒吧里正在播放音樂。
「他就……坐在那兒,坐在床上。床不像睡過人。他就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蓋上,臉對著門,好像一直在等我進來。我說了聲對不起,他說沒事兒,我可以進去。我說還是箅了,我一會兒再來。可他堅持讓我進去。接著,他說自己昨晚沒睡好,想在早,卜補補覺,所以希望我當時就把房間打掃一下。可是房間沒什麼需要打掃的,我就問他,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他說他用過浴室的毛巾,其他就沒什麼事了。
傑里沒看到那種情況,卻看到了別的東西。他轉過身,望著馬桶旁邊煙灰缸里的一支香煙。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而這一支還燃著,在傑里發現它時,最後一縷尼古丁才消散。
牛仔沒有名字,至少現在沒有。很久以前他可能有過名字,不過就算有的話,他的名字也已經遺失多年了。他的新生命開始於內華達州茫茫的沙漠中。那一天,他在沙漠里醒來,衣衫檻褸,皮膚上長滿腫塊。而在此之前的事,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正被慢慢地炙烤,他把手緊貼在肚子上,想減輕疼痛,卻發現黑色的血從指甲下噴出來。
巴迪關上門,掃視了一下房間。他的包沒被動過,非常好,因為巴迪不想讓別人看到裏面的東西。時間很緊迫。巴迪估計那孩子明天就會去看醫生。到那時,那個該死的清潔女工很可能已經發現乳|房那兒的腫塊了。再加上那個老傢伙,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就傳染了三個人。如果他那天接觸過的人抵抗力比他以為的更弱,就不止三個了。像這樣一群人不會沒人注意到。巴迪已經四處打聽過了,小鎮里只有一名醫生,他的診所開在小鎮東郊,那是一間相當不錯的單層小屋。這為巴迪省了不少麻煩,他只需要過去拜訪一趟。
兩人靜靜地坐著,看著小鎮上的人一個個從窗邊走過。人們向他們招手,他們也禮貌地揮了揮手,但他們的微笑很僵硬,沒有一絲溫暖。
勞埃德的話提醒了洛佩茲,他想起自己還沒和艾迪·里德談林克的事情。洛佩茲想知道林克的醫療保險的情況。他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經濟狀況如何,如果醫療護理的經費成問題的話,也許里德酒吧慈善之夜所籌集的部分或全部款項能用來給林克治病。他把這事記在心裏,下次和格雷格·布雷德利談話時,要記得問問他這件事。
浴室里的氣味最濃,但這裏很乾凈。毛巾疊得好好的,沒用過。淋浴器是乾的,肥皂沒拆過。馬桶已經沖洗過,但旁邊的地板上有一些血跡。
那一個星期,伊斯頓汽車旅館風平浪靜。兩個旅行者鬧了一場虛驚之後,傑德·惠頓有點兒慶幸,因為客人不多,也就不用那麼操心了。下雪之後,情勢會有好轉,那時,伊斯頓便可以從冬季旅游業分到一杯羹。儘管今年仍不是個好年頭,但或許在某些方面會出現轉機。

「不了,謝謝。我幹什麼要說『謝謝』呢?這玩意兒可是我花錢買的啊。」
傑里把身子探進車裡,關上引擎。這裏的一切都很不對勁兒,風裹挾著死寂。本森家的房門大敞,一個三角形木塊抵住了門。傑里站在通往門廊的台階下,大聲喊著布魯斯·本森的名字。
他伸出手,表示感謝。「我叫林克·弗雷澤。」
格雷格·布雷德利在十二點半送走了診所里的病人,讓拉娜回家。星期五總是只營業半天,但拉娜這次比平時走得更急,因為她要去幫艾迪·里德準備慈善之夜的活動。她出去時把門上的牌子翻到「停止營業」一面。她一走,布雷德利就在桌邊坐下來,把臉埋進雙手。這是他記憶中最糟糕的一個上午:瑪麗亞和她丈夫駛出停車場時,她低著頭,被嚇壞了,連哭都哭不出來,傑德·惠頓試著安慰他那哭個不停的兒子,曼徹斯特那邊打來電話,說林克·弗雷澤夜裡去世了。短短几天就發現三起癌症病例。其中至少兩例已經是晚期,且有兩例與伊斯頓汽車旅館有關。他重放了一遍傑德前一晚在他答錄機里的留言。他本想更仔細地向傑德詢問那個生病的房客的情況,那個把毛巾弄得全是血的病人。可是此刻傑德的注意力完全在他兒子身上。總之,那傢伙那天上午就退房走了。傑德告訴他毛巾還在那兒。瑪麗亞把那些毛巾放在一個洗衣袋裡了,以防萬一。
林克七十歲了,可行動像五十歲的人,要是勾搭起年輕姑娘來,活脫脫像個十七歲的小伙兒。話雖如此,換輪胎的活兒對他來說仍是件難事。林克曾在伊斯頓經營過里德的酒吧,不過,那時酒吧叫「失蹤的林克」,因為他妻子米萊爾曾開玩笑說,每次有什麼重活兒要干,林克·弗雷澤總會莫名其妙地失蹤。十年前妻子米萊爾過世后,林克悵然若失,他把酒吧賣給了艾迪·里德,條件就是讓艾迪把酒吧名字改掉。既然米萊爾不在了,那個玩笑也沒那麼有趣了。
「里德酒吧。有什麼能為您效勞?」
但羅伊搖了搖頭,鼻涕、眼淚和黑色的血都甩到了傑里的臉上和襯衫上。羅伊試圖說話,卻說不出來,接著,他開始抽搐、痙攣,像有什麼東西要從他體內迸發出來。他倒在地上,頭砰的一聲撞在地板上,地板劇烈地震動,他死去侄子的玩具從架子上翻落到地上。他的手在木地板上用力抓著,力量大得連指甲都掉了下來。然後,傑里眼睜睜地看著羅伊臉上的腫塊開始擴散,不斷向最後幾片乾淨的皮膚蔓延,搶在它們的宿主死亡之前彙集到了一起。
巴迪伸手去抓他的夾克衫。此時,警察的手就放在槍上。手槍從槍套中露出一英寸,沉重的格洛克手槍輪廓格外清https://read•99csw•com晰。
裏面的腫瘤動了動。
「最後一間。」他說。
他左手拿著一個玻璃罐,用拇指和食指擰開蓋子。罐子里黑色的東西跟著他的手指扭動起來。
「他惹火了我,就這麼簡單。我從沒遇到過有哪個叫巴迪的人能讓我喜歡。這是帶有冒犯含義的名字之一。叫巴迪的人和那些叫你『夥伴』或『朋友』的人沒什麼兩樣。」
巴迪感到他的身體正在變化。他好像正在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拉扯,快要爆炸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毛孔不斷擴大,直到皮膚上布滿半英寸寬的洞。洞里噴出黑色的液體,就像正在噴發的微型火山。他感到臉上的洞越來越多,眼睛內部的液壓不斷增加,眼球越來越大,看到的圖像也扭曲了。那條大蟲在他肚子里翻滾,他感到蟲子將觸鬚插|進他體內,疼得他直抽搐。他的衣服被撐破,黑色的瘤子爭先恐後地往外涌,從帆布里擠了出來,在空氣中糾成一團,就像在清水中剛生出的一條條鰻魚。
「那要看情況了。」洛佩茲說。
「我叫巴迪·卡爾森。」牛仔說。
修理工獨自一人生活,平時接觸的都是和他有業務往來的人。牛仔留下了鋒哲車汽車作為紀念,還有修理工的工裝褲。當褲子破得不能再穿的時候,他把修理工的名牌拿下來,貼在一頂草帽上。那頂草帽是他從愛達荷州博伊西的一個流浪者那裡得到的。靴子是他自己的。他在沙漠中醒來時,這雙靴子就在他腳上,似乎已經穿了很多年了。
傑里轉身要離開齊克的房間,這時,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轉過身,舉起槍,隨即發出一聲極度痛苦的尖叫。事後他把這種聲音描述為女人的尖叫,一種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發出的聲音,但他不因此而感到羞愧。就像他跟警察說的那樣:任何人只要看到他所見到的那一幕,都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菲爾關上燈,鎖好門。轉身發現巴迪·卡爾森站在他面前。
「你和艾迪·里德談過這事嗎?」他問道。
現在這裏就有一輛紅色道奇鋒哲車。雖然這裏距離科羅拉多很遠,但這輛車不會錯。站在汽車旁邊的是一個頭戴白色牛仔帽的消瘦男人,正在吃一塊糖。帽子前面粘了塊東西,就在帽檐上。勞埃德不知道這人是巴迪·卡爾森,就是昨晚洛佩茲讓埃莉調查的那個男人,因為洛佩茲沒提到還有這樣一輛車。
這個警察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有手和臉露在外面。巴迪不確定自己能找到借口長時間觸碰他。如果他把警察逼得太過分,可能會落得坐牢的下場,巴迪不願去想如果自己被關起來了會有什麼後果。想在酒吧里傳染給警察,風險更大,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讓毒素在警察身上起作用。以往的經驗告訴巴迪,在被他碰到的時候,有些人比其他人更為警覺。他們好像能感受到身體內部發生的變化,好像能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突然變得不同了。這類人是最危險的,巴迪必須徹底摧毀他們,要一直觸碰他們,直到將其完全制服。他就像一隻毒殺黃蜂的蜘蛛,在黃蜂想用毒針刺它的時候,還不斷向它注射毒汁,因為只要在降服獵物之前稍一放鬆,就會將自己暴露在遭受致命反擊的危險中。
傑里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羅伊的屍體,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門,找到浴室,對著水槽開始嘔吐。他不停地乾嘔,直到只能吐出唾沫和惡臭的氣體,傑里才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乎在等那些恐怖的黑色像吞噬羅伊·本森一樣侵蝕他的五官。
傑德注意到,瑪麗亞破天荒地沒有吃那塊糖,糖還完整地放在她手裡。她見傑德在看她,就仔細地把糖包好,放在櫃檯上。
「那孩子一直長個不停。」
「我不能——」
「等我手頭的事辦完,就親自過去看看他的情況。或許能說服他讓布雷德利醫生給他瞧瞧。他的病情聽起來不像是有所好轉的樣子,都往馬桶里吐黑血了。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看他一點兒也沒有好轉。」
牛仔的真名不叫巴迪·卡爾森。
傑里不理解本森一家,但他還是希望他們能從禱告中擠出一點兒時間,修一修那條通往本森家農場的路。冷空氣早已襲擊科羅拉多,這個星期,那條路似乎更難走了。第一場雪馬上就到,如果布魯斯·本森打算繼續靠乳酪和雞蛋賺錢的話,他就必須親自清掃那條路上的積雪。弗恩的其他供貨商都是自己上門送貨的,唯獨布魯斯·本森例外。他似乎像憎恨罪惡一樣憎恨阿森松鎮,希望把和外界的接觸減到最少。
傑德隨她去了。他仔細查閱著住客登記簿,那天沒有人來辦理入住登記,但有兩個人預訂了星期四人住,五個人預訂了星期五人住。此外,那些在高速路上開累了的司機,也可能會按照指示牌找到這個旅館,這樣箅來,這個星期的生意應該不會太差。
「不好意思,」勞埃德說,「這條褲子不合身。」
他剛緩過勁兒來,那個胖乎乎的女服務員就進了房間。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不過他相當肯定,她會的。他伸手扶她時有一種感覺,他的皮膚在接觸她時不停地顫抖,他體內腐爛的因子在不停地尋找新的宿主。
星期一,在跨過佛蒙特州和新罕布希爾州的邊界后不久,他遇到了正在換卡車輪胎的林克·弗雷澤,他知道,又到了動手的時機了。
巴迪坐在床單上,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那天下午洗澡時,菲爾發現了身上的腫塊。
「從酒吧出來后,你幾乎一句話都沒說。那傢伙對你做了什麼嗎?」
「你住在哪兒?」他回到卡座邊,這樣問巴迪,巴迪有點兒失望,警察沒把他的駕照遞給他,而是放在桌上,有圖案的一面朝上,手指壓著駕照的一角。
罐子里是一個黑色的腫瘤。它來自巴迪體內,是今天早上疼痛襲來時咳出來的。當時他儘力向浴室爬,但還沒爬到便池,就趴在地磚上吐了一地。嘔吐物里有血和黑色的東西,還有現在盛在罐子里的腫瘤。它時刻提醒著巴迪他體內的那個東西,這是疾病贈予他的禮物,幫助他完成後續工作。死細胞,巴迪想,僅此而已,你們只是些死細胞。
「我進了浴室,看見所有的毛巾都在地上。我把它們撿起來的時候,發現上面好像有血。」
「這個小鎮管得真嚴,」巴迪一邊說,一邊在口袋裡摸索,「這裏的法律居然禁止人們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準盯著漂亮女人看。就是這樣,不是嗎?我看了你的女人,你不高興了。我很抱歉,但她是位漂亮的女士。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他站起身,腳上穿著一雙異常熟悉的蜥蜴皮牛仔靴,朝公路走去。
不過,菲爾來了之後,傑德還是讓他去十二號房間快速檢查一下。卡爾森的道奇車不在停車場,傑德覺得這是個檢查房間的好機會,他想確認客人沒把床弄得鮮血淋漓。
洛佩茲咧嘴笑著,任由鎮長對勞埃德喋喋不休。儘管勞埃德本人或許還摸不著頭腦,但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埃羅爾之所以會為一條四十美元的藍色制服褲而如此激動,是因為發泄完以後,再想想要花上一百條褲子的錢買一台新鏟雪車,他心裏會好受一些。埃羅爾發完火,洛佩茲就陪他一起回辦公室,談談採購的具體細節。一個星期之後,車庫裡就會有一台新鏟雪車了。說不定到那個時候,勞埃德已經有了一條合身的新褲子。不管怎麼說,這個年輕巡警的小毛病是可以原諒的。雖然有體重問題,但勞埃德為人誠實可靠,工作兢兢業業,雖然看起來愣頭愣腦,但腦子其實挺好使。另外,他加班從沒要過加班費。洛佩茲打算找他談一談他的飲食問題。在大多數事情上,勞埃德都聽得進長官的意見。可誰知道呢,也許到最後,那條褲子會變得合身呢。這或許要花上一段時日,但洛佩茲認為勞埃德尚處於成長階段,各個方而都有待進步。
可是,那晚疼痛沒有消失,他知道這是對自己莽撞行為的懲罰,因為他試圖治愈自己。
儘管做了這樣的夢,第二天,他還是去了一位醫生的診室。他向老醫生描述他的疼痛,還說他在沙漠里咳出了黑血。聽他說完,醫生拆開一個注射包,準備抽取血樣。
「明晚的活動,」勞埃德說,「你覺得在大家聽說林克的事之後,還能如期舉行嗎?」
「我戴上手套,撿起那些毛巾,正要拿出去時,看了一眼抽水馬桶,發現馬桶坐墊沒有放下來。你知道,不管怎樣我都得看看馬桶,看看是不是需要清理。那裡面黑糊糊的東西就更多了,就像是他吐出來的一樣,也許比這更糟。反正整個馬桶里都是。
他拿起警棍,把櫥門上的鏈子纏在上面,用力拉。門拉手砰的一聲從木門上掉下來,門開了,只見面目全非的格雷格·布雷德利從櫥子里滾到地板上。他的臉完全成了黑色,腫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大部分頭髮都掉了,只剩下幾縷灰白色的頭髮沾在開裂的傷口處。洛佩茲轉過臉,醫生身上發出的氣味讓他想嘔吐。
那是黑色的血跡,並不多。洛佩茲在廁所馬桶里也發現了血跡,不像里德酒吧男廁所里的那麼多。看起來,巴迪·卡爾森再也不會讓人起雞皮疙瘩了。洛佩茲努力想對這個人產生一絲惻隱之心,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他關上門,把鑰匙還給女孩,便回家換警服去了。
「我想也是。區別在於,我通常不需要告訴別人那些人快死了。」
接下來是菲爾·惠頓。格雷格剛開始給他做檢查,他就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默默地從他臉頰上滾下,重重地落在他赤|裸的大腿上。
那個聲音又傳了出來。
最後一點兒白色從他臉上消失了,羅伊·本森停止了掙扎,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當然不,坐吧。」
洛佩茲跑過去。裏面有人試圖說話,但聲音很模糊。
「他得了哪種癌症?」
「謝謝你的幫忙。」林克說。
「要是那些委員們發現,一下雪小鎮就埋在雪裡看不見了,他們才會一百個不高興呢!」洛佩茲說,「要是全城的商鋪抱怨路上滿是積雪,讓客人無處停車,行人分不清哪裡是人行道,哪裡是機動車道,從路邊跌下來摔斷了腿,委員們絕對不會高興的。拜託,埃羅爾!這輛鏟雪車可不虧欠咱們什麼了。它的年齡比我們這裏的勞埃德還要大。」
得多想幾個方案,他想。
雖然這一恭維有點兒誇張,林克還是決定接受讚美,當然還有他的幫助。
「要看你到底有多友好。」
「除非你能創造奇迹。我猜你很快就會知道,不過先告訴你也無妨。林克·弗雷澤得了癌症。」
「這是什麼?」里德說。
格雷格·布雷德利走在回診所的路上,低著頭,滿腦子想的都是林克·弗雷澤。他在想,若是林克早點兒來看病,情況又會如何。作為醫生,布雷德利鼓勵鎮上的居民,尤其是老年人,堅持去他那裡做定期檢查,即使沒覺得不舒服也要去。但是,伊斯頓鎮上的大多數人不認為他們應該把錢浪費在看醫生或別的什麼事情上。不可思議的是,牙醫們已經說服了大多數人,讓他們相信定期檢查牙齒的確非常重要,但要勸說這些人相信應該給予身體其他部位同樣程度的照顧,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些事讓格雷格·布雷德利深受打擊,恨不得吼幾聲來發泄。
第二天,下雪了,人們將鎮上死去的人下葬。一堆堆泥土堆在雪地上,小鎮的公墓不再是一片純白色。隨著被巴迪·卡爾森傳染的人一個接一個病死,更多的人將在那裡下葬。其中有些人死得很快,有些則拖了好幾個星期。但沒有人能撐過一個月。
布雷德利想抓住洛佩茲的襯衫,卻沒有力氣。
「好吧,再說吧。臟毛巾,就因為這個嗎?」
他的口音帶著南方人的鼻音,不過,林克覺得他是故意把鼻音表現得那麼重,有些人就喜歡這樣做,他們認為這樣說話能增加個人魅力。
洛佩茲的三明治端了上來,但和布雷德利一樣,他此時也沒什麼胃口了。
與巴迪·卡爾森面對面時,洛佩茲似乎變得高度警惕。雖然他沒理由這樣想,卻堅持認為巴迪·卡爾森一直試圖觸碰他,兩人好像在玩一種遊戲,遊戲規則只有卡爾森清楚。當他把駕照遞給洛佩茲時,他把手翻了過來。當洛佩茲把駕照還給他時,他迅速伸出手準備取回去。那兩次他的樣子都很彆扭,目標似乎是他的駕照,又不僅僅是駕照。
他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假節約。他只是覺得換台鏟雪車的主意不錯,儘管駕駛鏟雪車的人不是他。不過,從現實角度考慮,他知道冬天一到,年紀大的人就會遭殃。一旦那台舊鏟雪車出了故障,救護車可能會陷在雪堆里,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在此期間,傑德會去和十二號房的客人談一談,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他也有可能把這人打發走,因為若是有人死在了旅館里,他的生意會受很大打擊。瑪麗亞離開前對他表達了謝意。傑德看得出來,她心煩極了,但他不清楚原因。當然,在一個住著病人的房間里發現血跡斑斑的毛巾和血淋淋的馬桶,任何人都會不舒服,但他們過去處理過比這更糟的情況。說起這個就讓人來氣,幾年前,有人在這裏舉行一個單身派對,離開后留給傑德一片狼藉,傑德恨不得一把火把旅館燒掉重建,即使那樣可能都比打掃旅館更輕鬆。
「你確定?」伊萊恩恢復平靜之後問道,「幾天前我還看見他了。他看起來不像生病的樣子,也沒抱怨身上哪裡疼。」
「也許吧,我也不清楚。我把那些毛巾裝在袋子里,送到洗衣房了。我可以拿給你看看。」
「這可是原則。」
聽筒放下了,那一刻,洛佩茲做了決定。幾分鐘后,當艾迪再次拿起電話時,洛佩茲已經到了能看見酒吧的地方。
洛佩茲不確定伊萊恩這話是不是諷刺。他瞥了她一眼,她向他投來挑逗的目光。
「癌細胞擴散得很厲害,我從沒見過這麼糟的情況。幾天前,他來找我,那還是他第一次接近我。他那天早上尿血了,很多血。他不喜歡為一點兒小事就來看醫生,但這次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很不樂觀。那天下午,我帶他去做檢查,當天晚上就接到電話,得知了檢查結果。該死,我想,根本沒必要再等組織切片的檢驗結果了,X光檢查足以說明一切。看起來,病得最嚴重的部位是肝臟,腫瘤已經擴散到脊椎和其他主要器官。今天早上,我和他兒子談了,他說我可以把病情告訴他父親周圍的人。」
「長官,是勞埃德。」巴克說,「兩個孩子好像是發現了他的屍體,就在老梅茨格保齡球館後面。他的車也在那裡。他們說他被揍得很厲害。你現在想讓我怎麼做?」
站在他面前的是羅伊斯頓·本森。可憐的傻羅伊!他愛上帝,因為哥哥告訴他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他虔心祈禱,好好生活,不經常到雜貨店裡調戲別人的母親,上帝就會眷顧他。
布雷德利眉頭一皺。「糟糕。癌症都糟糕,但有些比其他的更糟。」
「我得走了。」他說。
洛佩茲轉頭看著床,伊萊恩正在睡覺。她睡覺時總保持一個姿勢:向右側蜷縮著,右手壓在胸前,左手放在嘴邊。她晚上幾乎一動不動,睡夢中也不發出任何聲響。
巴迪誇張地做了個看手錶的動作。
「旅館里沒有人。我猜他是走了。」
里德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正打算打開警燈,然後全速駛向梅茨格的保齡球館。但在拉響警報聲之前,他停住了。先是林克·弗雷澤被確診為癌症,然後是格雷格·布雷德利的前台告訴他又有兩例疑似病例。現在,格雷格死了,臉上全是腫瘤,勞埃德·霍普金斯的屍體躺在廢棄的保齡球館外面,被揍得不輕,可能也被感染了。可癌症是不會傳染的,不會像那樣傳播啊。
傑里·施耐德覺得自己從來沒能重新適應科羅拉多的生活,自他從東海岸回來照顧母親以來,就一直有這種感覺。這就是獨生子的弊端,沒有人分擔責任,也沒有人能幫忙緩解壓力。老太太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之前還摔倒了好幾次,摔得都不輕。作為獨生子的傑里只好回家鄉盡孝。現在,老太太每星期都要出點兒事故,不是扭傷腳踝,就是擦傷肋骨,再不就是拉傷肌肉。那些傷就算擱在傑里身上,也得讓他喪失不少元氣,他可比母親年輕了近三十歲呢。一個七十五歲的老太太,患有骨質疏鬆和關節炎,還要遭這些罪。她能撐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迹。
瑪麗亞抬起手,示意她還沒講完。
「你需要深呼吸,放輕鬆就好了。」巴迪嚴肅地說,「你會把自己弄病的。相信我,我知道。」
「我聽說過很多這種事。有些是我認識的人,或朋友的朋友。有些人莫名其妙就得了那種病,他們不亂吃東西,不從事危害性職業,也不像是承受著很大的壓力。當然,他們的情況畢竟是少數。我想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大程度的疼痛。我沒挨過子彈,沒斷過手腳,除了小時候摘除扁桃體,就沒再住過院。我看到了安迪離開時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那種痛苦。」
洛佩茲和伊萊恩一起醒了,接著兩人做|愛。結束后,伊萊思去沖澡,洛佩茲則去烤百吉餅,在廚房聽收音機里的新聞。等伊萊思洗完澡穿衣服時,他也去沖了個澡。伊萊思把他送到里德的酒吧外面,與他吻別,對他說晚上見。他目送她把車開走,朝她揮手,直到她轉彎離開他的視線。隨後,他信步向艾迪·里德走去,里德正在打掃酒吧外面的台階。
「你有身份證件嗎?」
五分鐘后,他朝酒吧走去。
他站起來,看著這個戴牛仔帽的小夥子敏捷地擰下車輪螺栓,拆下輪胎。他比看起來要強壯,林克想。林克本打算用靴子跟敲著輪胎扳手把螺栓卸下來,可這傢伙幾乎不用繃緊後背就把它們全卸掉了。很快,他把輪胎換好了,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這正合林克的心意。林克不喜歡寒暄客套,尤其是和陌生人,不管他們幫他換多少個輪胎。過去經營「失蹤的林克」酒吧時,都是米萊爾來招攬生意,他只負責與酒商打交道。
明天晚上,里德酒吧將舉行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前慈善籌款活動。每年,艾迪·里德都會把里德烤肉酒吧整晚的收入捐給當地的慈善機構。這還是林克·弗雷澤做老闆時的傳統,里德毫無怨言的沿襲了下來。鎮上幾乎所有人都會趕來參加晚會,至少會在酒吧待上一陣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除了支付自己的酒飯錢之外,還會多付幾塊錢,讓晚會氣氛更加熱烈。
前段時間,每周一次就可以緩解疼痛,但現在不行了。現在,一天一次也只能讓他舒服一小會兒,而且只有寶貴的幾個小時。如果他能傳染給更多的人,疼痛消失的時間就會呈指數增加,但這樣做有被人發現的風險,所以他很少一次殺幾個人。
當然,還有一個選擇,但風險太大。他在心裏盤算過很多次了,不停地計算著成功的概率以及要冒的風險。可如今隨著他身體的痛苦不斷加劇九-九-藏-書,尿液也變成黑色,這個選擇越來越具有誘惑力。他分析著,如果一個人能暫時緩解他的疼痛,兩個人能讓他的睡眠時間翻倍,那如果人數再增加,增加很多,會怎麼樣呢?他想起了科羅拉多那戶人家。自從解決掉他們之後,他好幾天都不覺得疼,連再次發作的時候,疼痛也比從前減輕了不少。因此,他找酒吧那位女服務員只是慾望使然,不是非下手不可。如果他傳染了整個鎮子、整個城市,又會怎麼樣?那樣,也許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他都不會痛了,甚至從此完全解脫也說不定。只要他願意,將會有長久的寧靜,這種想法不停地撩撥著他。
布雷德利站起來。「我該回去了。讓人主動來看醫生本來就不容易,要是我還讓他們一直等,他們會幹脆回家自己吃阿司匹林。」
瑪麗亞搖搖頭。

巴迪注意到了林克的反應。巴迪對別人身體的細微反應很敏感,這讓他做起這種事來得心應手。
洛佩茲接了話茬兒。
他意識到,當時還有別人在場。那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死去。
「讓我來吧。」他說,「別見怪,我知道你能弄好,我知道,你可能不用千斤頂就能把這輛該死的大卡車舉起來。不過,有能力做到,並不意味著你必須那麼做。」
「你說史蒂夫嗎?如果我們向他抱怨,他會因為我們浪費了他的時間而多收錢。」
提到食物,洛佩茲的思緒又回到林克·弗雷澤身上,還有他曾擁有的那家酒吧。林克還是經常光顧那裡,說他們現在供應的食物「中看不中吃」,快把新老闆氣瘋了。
他找到錢包,取出他的內華達州駕照。這張駕照是真的。替巴迪拿到這玩意兒的人向他保證,這個經得起檢查,他說的話一點兒不假。巴迪付給他的每一分錢都價有所值,不過,他很快就死了,再也不能用那些錢了。巴迪把駕照交給警察,他差點兒冒險用指關節輕觸警察的手。最直接的接觸能讓他測出警察的敏感度,同時增加致命機會,但這個警察反應很快,沒給他這個機會。
洛佩茲順道去了伊斯頓汽車旅館。傑德不在接待處。一個年輕女孩在替他值班,是帕特·卡普爾家的一個孩子。一本青少年雜誌攤在她面前,她正用吸管吸一罐汽水。
沒有人回答。從這扇門能看到本森家的廚房,桌子上還擺著吃的東西,傑里在門外就能聞到餿味。
警長的父親,弗蘭克·洛佩茲,從一九五五年開始在伊斯頓當會計,直到一九九四年才退休。退休后,他和妻子搬到了聖巴巴拉市。那時他兒子吉姆已經在曼徹斯特當了近二十年警察了。二零零一年,伊斯頓警察局的警長位子空了,吉姆·洛佩茲就申請了這個職位,並獲得批准。他在警察這一行幹了四分之一個世紀,雖然從沒想過離開執法部門,但他喜歡更平靜的生活。十年前,洛佩茲的婚姻畫上了句號,他沒有孩子,倒也免卻了單身父親的辛酸。而他的家鄉伊斯頓給了他一種親切舒適的感覺,也為漸人中年的他提供了一個安身之所。警長這份工作並不算辛苦,且受人喜歡和尊重。他還在這裏認識了一個女人,他覺得自己好像愛上了她。
「為什麼?他不讓你偷他的糖果吃?」
「有兩人打來電話請了病假。」艾迪回答,「哪天病不好啊,偏偏今天都病了。」
旅館共有十二間房,只有幾間住了人。其中一間住著兩位年輕的日本遊客,總是咯咯笑個不停,還愛拍照片。但他們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連旅館的服務員瑪麗亞都說,她覺得去給他們收拾房間反倒會把房間弄得更亂。這兩人把毛巾疊得整整齊齊,不在浴缸或洗手盆里留一根頭髮,甚至連床鋪也整理好了。
「政務委員會要是聽到這個建議,會不高興的。」埃羅爾說。
巴迪聽了一會兒周圍的動靜,沒發現有車開過來。他想擊斃這個警察,又怕遠處有人會聽見,他不想冒險用慣用的方法了結警察的性命,這會讓他耗費體力。於是他把槍輕輕別在腰上,抬起腳,用靴子跟重重地踩在勞埃德頭上。
第二輪的時候,女人的聲音有了一些變化。她說有什麼不對勁,叫他停下來。巴迪沒有這麼做,一旦開始,就沒有迴轉的餘地。事情就是這樣。等他做完的時候,她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臉上也沒了血色。她的手指如利爪般死死抓著床單,背部痛苦地佝僂著。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給我用一下掃帚。」他說。
「毫無疑問,比煎餅還扁。」這人說。
當然,是有東西在生長,在蔓延,但這孩子看不到。巴迪估計真正的疼痛會在幾個小時之後發作,那時癌症才開始真正吞食他,一步一步侵入他的主要器官,腐蝕他的脊椎。
「這樣的話,他是生病了,」他終於開口了,「沒有規定說病人不準住店,我想。不過,那些毛巾,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小心點兒。你說你當時戴著手套,對吧?」
不管他是什麼,有一點巴迪是確定的:他比這個狗屁小鎮上的任何人都強壯、致命,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很多人知道這一點了,但後果會很慘烈。
「本·瑞得,還有卡普爾家的女兒。」
他們翻看菜單,伊萊恩點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現在不想吃。」她說。
「你就把頭伸進去,看一下衛生間就回來。」他說。
三個女兒在隔壁卧室。雖然房間一角有個雙層床,但她們都擠在中間的大床上。傑里猜這是羅妮的床,她摟著兩個妹妹,一邊一個。這裏的黑色血跡更多了,此時的羅妮已不再美麗。
「花了你多少錢,整整七十五美分?」
牛仔把修理工的屍體埋在沙漠里,拿走了他的錢包。當夜幕降臨,他找到了修理工的住所,在那裡睡了一宿。休息時,他又想到了體內那條蟲的樣子。他不知道是否體內真的有一條蟲子,或是自己為了解釋這一切而產生的幻想。他決定儘快去看醫生,但是那天夜裡,他夢見那條蟲開口和他說話了。它那沒有眼睛的腦袋裂開,露出一張長滿了倒刺的嘴。它告訴牛仔,沒有醫生能治好他,他的目標不是被治愈,而是要傳播黑色的病毒。
「於是我取出幾條幹凈毛巾,朝浴室走去。他還是在床上坐著,但我看見他一直盯著我。他微笑著,不過,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不對勁兒。」

巴迪仍不確定那條黑蟲是否如他想的藏在他體內:光滑的黑色身體藏在堅硬的外殼裡,頭部的兩處突起藏著退化的眼睛,嘴巴和一道鼓鼓的傷疤沒什麼兩樣。或許這隻是他的猜想,他想象著體內的腐蝕物和早已存在的污物。假如他體內有這樣一條蠕蟲,那它應該是邪惡的。至於他感覺到的快|感,這怪異的生物也一同分享了,甚至,可能其實是它產生的快|感。但即使這東西並不存在,巴迪的身體內部也仍然是邪惡的,這種邪惡超越了他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切暴行。這一點,巴迪很清楚。他有時會想,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和他一樣,他們遍布美國,甚至世界各地,只需一次碰觸就能將毒素傳給別人,通過把痛苦施給他人來減少自己的疼痛。巴迪不知道,他懷疑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他仍舊無法理解自己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這也許是某種外部力量的作用,但同樣有可能是巴迪自身道德淪陷的結果。也許,他想,他是人類進化的下一個階段,這種生物的道德水平直接從他的外表反映出來,這種人的內心已經腐蝕糜爛,毒害並改變了他的五臟六腑。
格雷格讓他穿好褲子,出去叫他的秘書給傑德·惠頓打個電話。但他發現老頭兒已經在候診室里等著了,眼睛盯著布告欄,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格雷格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勢示意他走進第二間診察室。在走廊另一端的房間里,他兒子正在穿褲子。
「天哪,他得這病多久了?」
他就這樣工作了幾個小時,期間只幹了兩件事:給一名推銷員開了張超速罰單——那傢伙在四十英里限速區內把車開到時速六十英里,趕走了幾個在銀行停車場玩滑板的孩子。隨後,他就溜進了史蒂夫·迪凡特拉的餐廳,點了咖啡和三明治。洛佩茲正打算去吧台坐,卻看見布雷德利醫生獨自坐在靠窗的雙入座上,於是,他叫史蒂夫等會兒把自己點的東西送過去。
「這我不知道。」
伊萊恩·奧爾森是位能與封|面|女|郎媲美的斯堪的納維亞美女,金髮碧眼,皮膚白皙。洛佩茲十幾歲時常常對著這樣的女郎喪氣垂淚。在他約會過的人裏面,伊萊恩無疑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她身材高挑,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皮膚微黃,即使冬天也是如此,頭髮自然地垂到肩膀下面。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不說話的時候,嘴唇微微張開,嘴巴正中形成一個小小的菱形。當她走過來的時候,洛佩茲看到其他男人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的腳步。男人總是這樣。不過,一發現洛佩茲正通過櫃檯內側的鏡子注視著他們,大多數人趕緊移開視線。
「如果我們抱怨他的三明治不好吃,也許他會給我們打個折。」
「那是當然,」傑德說,「祝你今天愉快,給。」
「還有,林克·弗雷澤病得很重,癌症。我很難過。」
「不合身,那你怎麼還穿?」
洛佩茲始終在想巴迪·卡爾森。晚上在里德的酒吧里,當他站在巴迪面前時,他意識到自己出現了耳鳴,那是一種尖銳的嗚嗚聲。洛佩茲知道那是什麼聲音:是他的警惕調高了一檔——在某些情況下,他會出現這種反應。比如,當他遠遠地聽到花園門開了,知道有人向門走過來,即便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他也會有這種反應,或者是,有人從他身後走來,停在很近的地方,這讓他感覺私人空間遭到了侵犯,即使他不回頭,沒看到那個人,他也會有這種反應。
霍普金斯穿著嶄新的制服褲子,不過褲子在他身上好像有點兒緊。他換了條新的,因為換下來的一套衣服正在洗,另一套在最近搜救一對旅行者的過程中撕碎了。報告這兩人失蹤的是傑德·惠頓,他經營著伊斯頓唯一的汽車旅館。兩天前,這對旅行者急匆匆地前往白羅德山,再沒有回來,傑德便報了警。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對從紐約來的情侶途中似乎難以抗拒對彼此的慾望,於是用假名登記住進了一家旅含,他們覺得這樣能增添旅途的情趣。因為嫌麻煩,他們也沒有告訴傑德·惠頓。當天晚上傑德發現他們沒有同來,便打電話通知了警察局。洛佩茲警長隨後召集了搜救隊,第二天一大早就展開搜救。搜救隊成員中包括勞埃德·霍普金斯,他是警長手下唯一的全職巡警。可是,當搜救隊在山上到處搜尋的時候,那對情侶卻出現在汽車旅館里。他們已經克制住自己的慾望,回來結賬、收拾東西。依照警長的指示,傑德沒讓他們倆馬上離開。警長回來后狠狠地訓斥了他們一番,差點兒就要把他們揍一頓,再吊到小鎮的「歡迎」牌下示眾,以儆效尤。
那個黑色腫瘤就像一隻蛞蝓一樣,沿著玻璃滑向它的宿主。
「有身份證明嗎?」他問道。
如果非讓洛佩茲說說勞埃德·霍普金斯有什麼缺點的話,他倒覺得勞埃德似乎對自己的優勢過分敏感,但做事情很從容,這是洛佩茲所缺乏的。大概一年前,蕾妮·貝爾圖奇被她前夫毆打後來了警察局。她全身青一塊紫一塊,襯衫也扯破了,她那獃滯的眼神告訴你,她家裡發生了非常糟的事。當時照顧她的就是勞埃德。的確,埃莉為她擦拭傷口、做檢查,但她最依賴的似乎是勞埃德。那一晚,蕾妮待在醫療中心的病房裡,勞埃德一直坐在門外的椅子上守著,直到有消息傳來,說奧爾多·貝爾圖奇在納舒厄外的大霧山被抓到了。第二天,他又開車把蕾妮送到她母親家。在那種微妙的情況下,沒幾個男警察能幫上忙,並把事情處理好。而勞埃德·霍普金斯甚至沒有考慮該怎麼做,就自然地那樣做了。
「那你是做什麼的,卡爾森先生?」
「是啊,太棒了,」他回答,「那我就可以炒了你,省下來的錢可以供我安享晚年了。」
接著,傑德好像意識到自己這麼說實際上是在縱容瑪麗亞的偷盜行為,損害自己的利益。於是又說:「你下次要再幹這種事,別在我眼皮底下干。這跟搶了銀行還索要收據沒什麼兩樣。」
修理工名叫巴迪,牛仔便決定叫這個名字。至於他的姓卡爾森,其實是他的一個玩笑。他曾在一本關於癌症的醫學書上看到過這個詞,巴迪覺得這個詞挺能說明他的情況,或是他發生變化之後的情況。於是他就叫自己巴迪·致癌者,簡稱巴迪·卡爾森。
他抿起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做出一個決定。然後對洛佩茲說:「你有時間看一樣東西嗎?」
「假節約。」洛佩茲這樣回答。
「那你不是在濫用職權嗎?」
「能等我一會兒嗎?」他問。
伊萊恩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他輕吻了一下她的手指。
他去客廳看了一眼,裏面沒有電視,只有幾把安樂椅和一張堆滿了東西的沙發,牆上掛著幾幅宗教題材的畫。他又到樓下的浴室看了·眼,客廳和浴室里都沒有人。傑里在樓下喊了一聲,然後朝樓上的卧室走去。這裏的氣味更重,傑里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和嘴,他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麼。幾年前他曾在芝加哥的一家屠宰場工作過,那裡對肉的質量控制很寬鬆。自那以後,傑里再也沒吃過漢堡。
一位女服務員端來了洛佩茲的咖啡,告訴他三明治就快好了。洛佩茲說了聲謝謝。
他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她。她倒在垃圾堆里,鮮血直流。
這下子,傑里明白了本森一家人為什麼沒有打電話求助。
洛佩茲再沒動過他的咖啡,卻在出門前買了個蘋果。
「然後呢?」
洛佩茲接了勞埃德和埃莉的班,留下另一個兼職警察克里斯·巴克在警察局值班,自己出去巡邏了。今天將是漫長的一天,事情會很多,最重要的是里德酒吧的活動,洛佩茲必須穿制服出席。他打電話給格雷格·布雷德利的診所,但拉娜告訴他,格雷格醫生早上忙得不可開交,讓他晚些時候再打過來。洛佩茲決定把里德酒吧里那攤血的事留到下午再說。等到格雷格來看過之後,里德就可以趕在所有人到酒吧之前把那個隔間清理乾淨。
牛仔的手無意間碰到了修理工的手,他居然發現體內不斷加劇的疼痛有所減輕。他身上的大部分腫塊都被衣服遮住了,可就在碰到修理工的手之後,他看到襯衫袖口處那個若隱若現的腫塊開始消退。不過幾秒鐘的工夫,整個腫塊竟然消失了。
「有多嚴重?」
巴迪右手從左向右一揮,把格雷格·布雷德利推進診室。他用尖尖的牛仔靴猛踢醫生的左腰,接著坐在他胸膛上,用膝蓋將獵物的手臂死死壓在地上。
但在衛生間里,那個腫塊看起來似乎不會有什麼變化。
「別掛,有情況。」他說。音樂聲戛然而止,洛佩茲聽見有人尖叫。
「傑德,」他說,「你能進來說幾句話嗎?」

「當然。有什麼不對勁兒嗎?」
「我不知道,但在得到通知前,我們就默認會照常舉行吧。」洛佩茲說,「每個人還是各司其職。我們不想讓任何人有那種壞念頭,認為明天是在酒吧吃霸王餐的好機會。」
巴迪用右手手指輕觸帽子,向林克微微致意,轉身走向自己的汽車。
「接著說,」他說,「你剛說到十二號房。」
格雷格抬起頭看著他。
本森家不會和那種人打交道。他們家的舊福特車是靠繩子和信念才沒散開的,他們穿的衣服都是本森太太和家裡的姑娘做的,要不就是從廉價的舊貨店買的。傑里有時想知道,他們家人是怎麼調整心態,把自己的勞動成果賣給那些人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那些人正乘著單程快車直達地獄。當然,傑里不會問布魯斯·本森這個問題。傑里盡量不和布魯斯有任何形式的交談,因為他意識到,這個老傢伙會抓住任何話題,創造機會,向他宣揚自己對上帝特有的信仰。不知為什麼,布魯斯好像相信傑里·施耐德還有救。可傑里自己不這麼認為:他嗜煙好酒,喜歡出去鬼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還聽說,只要有這些嗜好,他便不可能被列入本森的救贖計劃。因此,傑里每周兩次開著卡車,經過那條極容易引起偏頭疼的小路,載上雞蛋和乳酪就沿原路返回,寒暄客套之類的話能省則省。返程時傑里會把車開得慢一些,因為若是雞蛋有破損,弗恩就會從傑里酬勞中扣除多於百分之十的數額作為賠償。
「代我向他問好。」
「幸好我沒點金槍魚。」洛佩茲說。
「碰到麻煩了嗎?」他問。
勞埃德走到櫃檯前,彎下身子湊近洛佩茲。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可能會開車去看看他。」勞埃德說。
把車開進伊斯頓汽車旅館的停車場時,巴迪臉上還掛著微笑。這時,他看見有人從他的房間里走出來。
夥計們,只是個腫塊而已。沒什麼可看的。繼續往下,繼續往下。
艾迪停下來,靠在掃帚柄上。
「怎麼了?」兩人接了吻,伊萊恩問。
「血?」
「我能問你在幹什麼嗎?」卡爾森問。
「我不知道。看著像是誰咳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剛過,巴迪·卡爾森就結賬離開了伊斯頓汽車旅館。他右半邊身體的疼痛在加劇。他本可以找個人過把癮,但現在只能釋放一點點,不然他會想睡覺。每次疼痛緩解之後,他都會犯困,可是眼前還有事要干。他願意先忍受一些不適,來換取日後更長久的解脫。
他走進去,看到地上散落的文件,還有診所門上破裂的玻璃,那是格雷格的身體撞在上面留下的。他掏出槍,一步步向房間走去。房間里沒有人,但地毯上有一塊黑色污跡。他又查看了其他房間,都沒有人。他拿出手機,要給待在警察局的巴克打電話,突然聽到走廊盡頭的壁櫥里傳出了聲音。櫥門用鏈子鎖著。
「我會告訴艾迪。如果碰到我認為應該知道這事的人,我也會告訴他們,就不麻煩你再跟他們說了。也許我可以事後給你打個電話,通知你事情的進展。」
「你要來點兒嗎?」
「很合理。我敢打賭,被討厭鬼色迷迷地看的女孩都希望她男朋友把那人趕出鎮子。」
至於那個女人,呵呵,在她身上獲得的樂趣會翻倍。
洛佩茲往身後瞥了一眼,看到史蒂夫·迪凡特拉站在收銀台前面,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正在算客人的賬單。
他喝完了啤酒,又要了一杯。
他試圖再次用對講機聯繫埃莉,但沒成功。他取出手機,撥打里德的電話九_九_藏_書。響到第三聲時,艾迪接了電話。
「一切都很好。」他說。
「對,對,對,原則啊。某個原則,值七十五美分。用你給我的薪水,都足夠我買一大堆原則了!」
這時,血流了出來,此刻血還是紅的,但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黑色。
這家人誰都不吸煙。沒人吸煙,沒人喝酒,沒人罵人。他們除了幹活兒就是祈禱,剩下的事就是在過去幾天里像變質的肉一樣慢慢腐爛。
「沒有人的身體能強壯到那種程度。相信我,他應該已經疼了好幾個月了。」
洛佩茲又說:「不過別擔心,我們會再給你買一條新的。至於你這條褲子,就當做教訓記在心裏吧!」
「早上好,」勞埃德說,「一切都好嗎?」
巴迪已經能夠熟練地辨識出警惕的獵物了。由於工作性質,警察都特別敏感。所以他儘力避免和警察接觸,哪怕只是偶然邂逅。從洛佩茲的舉手投足之間,他判斷出這是個出色的警察,這意味著他必須格外謹慎。
傑里小心翼翼地把音量又調高了一擋。
「那是什麼鬼東西?」他問。
到了第三次擊打,勞埃德·霍普金斯斷了氣。
「當然。」巴迪說。
那天餘下的時間里,洛佩茲過得很平靜,只有埃羅爾打來一個電話,問他鏟雪車是否一定要換全新的,還是換台發動機就能湊合了。
巴迪換了個姿勢,用小腿壓著醫生的手臂,膝蓋壓在他頭上。湊過去,把罐子口衝著布雷德利的左耳狠狠撞過去。
巴迪·卡爾森看著大塊頭警察朝自己走來。他之前在鎮上見過這個警察,當時他正在街上巡邏,幾乎對遇到的每一個人點頭致意。巴迪也查出了他的名字及職位。洛佩茲是個危險人物,這一點巴迪是知道的。這些年,他已經練就了捕食者的技能,能發現那些在食物鏈中與他勢均力敵或者更勝一籌的潛在危險人物。對這些人,他儘力避而遠之。實在躲不開,就想方設法除掉他們,但他從沒幹掉過一個警察。警察不一樣。你殺了一個,其他人就會來追捕你。殺人引起的關注程度可是分等級的:年輕人,尤其是少數族裔,所受的關注度最低;女人和孩子招致的關注就大得多,而殺一個警察,無異於把自己放到了噴火器的噴口上。可話說回來,倘若巴迪想實現他在伊斯頓的目標,就必須對付這個警察。
「他對你做了什麼?」
「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事嗎,警官?」巴迪說。
「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埃羅爾問。他後退幾步,生怕這個年輕警察身上有什麼折磨他的東西會突然跳出來。
其他顧客看著洛佩茲向最後一張桌子走去。他向巴迪亮出徽章。
情況逐漸惡化。
「『我病了,』他說,『很嚴重。』
「我有個朋友也是得癌症死的,」洛佩茲說,「他叫安迪·斯通,是州警察局的偵探。他不喝酒,不抽煙,每個星期都要跑五六十英里。但被確診得了癌症后,不到一年就過世了。」
「你還好嗎,兒子?」傑德問。
巴迪之前預付了住宿費,現在他決定提早結賬離開,想把錢要回來。傑德沒提出異議。他只希望巴迪離開,這樣他就有時間去照顧兒子了。
「好吧,我很感激。」最後,他說,「晚安。」
他指頭一彈,駕照彈到了桌子另一頭。
總的來說,吉姆·洛佩茲活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開心。
洛佩茲不想被巴迪·卡爾森碰到。某種直覺告訴他,和這個牛仔發生任何身體接觸都不是好事。如果能確定卡爾森已經離開鎮子了,會是一件好事,但這不能完全打消他的憂慮。對一些人來說,卡爾森是個不祥之人,讓他繼續上路,只會把麻煩傳給下一個人,因為最終總有人不得不與卡爾森打交道。
他老婆和他一樣,傑里·施耐德沒見過比她更潑辣的瘦臉婦人,他身邊可是有幾個潑婦。儘管如此,每個月,布魯斯仍要四次鼓足勇氣,來填滿她的錢包(傑里也把自己那份錢放起來,但他放錢的時候都要關上燈,掩好窗),因為他們有四個孩子,三女一男。再補充一點,孩子們倒是個個都很標緻,也許是遺傳了布魯斯的一點兒基因的緣故,幸虧沒遺傳太多,沒到惹人煩的程度。他們極有可能是布魯斯和哪個比他老婆漂亮的人生的。
「他抽煙很兇,喝酒,還總愛吃紅肉和油炸食品,吃起餐后甜點來沒個夠,不吃到動脈爆裂就不過癮。如果他不是得癌症死的,也會有十幾種別的病排著隊等他。」
「只要沒揍他就不算。」
格雷格·布雷德利彷彿剛從夢中驚醒,不過從他的表情判斷,洛佩茲不認為那是個好夢。布雷德利和洛佩茲年齡相仿,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中產階級白人:皮膚晒成健康的褐色,一頭金髮,一口好牙,還擁有一筆財產。洛佩茲猜想,若布雷德利去其他地方工作,賺的錢會比在伊斯頓賺到的多得多。但他的家人都在這個鎮上,而他真摯地依戀著故土鄉親。對此,洛佩茲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和布雷德利想法一致。
「沒得治。」巴迪說。
「我覺得是,是血,不過是黑色的,像油一樣。」
菲爾腦子裡一片混沌,他花了好幾秒鐘才明白父親提的這個簡單要求。他抓起一大串鑰匙,出去了。
在小鎮另一頭,伊萊恩·奧爾森凌亂的卧室里,洛佩茲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田野。伊萊恩的家位於伊斯頓邊緣,在與鄉村接壤的地方。附近有一條小溪,遠處的山峰被月光鍍上了一層銀白色。他聽見一隻貓頭鷹的叫聲,猜測著它今晚是已經填飽了肚子,還是尚未找到獵物。
洛佩茲哼著鼻子說:「昨天這輛車一個勁兒地漏油,就像被人用長矛戳了一樣。今天乾脆發動不起來了。這要是匹馬,你肯定已經一槍打死它啦!」
「伊斯頓汽車旅館。」巴迪回答,「那裡真的很好。我可能會多住段時間,因為那兒太棒了。」
「沒有幾個人會特意跑來伊斯頓遊覽。你在這兒有認識的人嗎?」
「這可不算偷東西啊。你是看著我乾的,可你什麼話也沒說。所以這是給,不是偷。」
十二號房的客人前天晚上入住的,為他辦理入住手續的是傑德的兒子菲爾。菲爾在念大學,最近從學校回來,要在家待幾天。這小夥子覺得幫個忙又有錢賺,何樂不為呢,就幫他做了登記。
那天早上,隨著又一攤黑血排進馬桶,他終於做出了決定。他要在伊斯頓短暫停留,然後去北方,找個安靜的地方度過冬天,也可能度過一輩子。他閉著眼睛——剛剛和女服務員的身體接觸減輕了他的疼痛,足以讓他能安然入眠。他鎖上房間的鏈鎖,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他嘴裏的氣味很難聞。『要不要叫醫生來?』我問他。
他本應繼續上路,但他實在太虛弱了。
我應該報警,應該現在就打電話,然後等他們來。
只有一個人似乎沒因為這位警察在場而感到不自在,他繼續盯著伊萊恩,待她坐下后才漫不經心地把目光移開。他正在喝汽水,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吃剩下的一塊蘋果餡餅。他的頭髮緊貼著頭皮,梳向腦後,穿著藍色工裝褲,腳上是一雙蛇皮牛仔靴。餡餅盤子邊上放著一頂帽子,帽子前面寫了什麼,但洛佩茲看不清那些字。他想把這個陌生人攆出去,因為那個陌生人注視伊萊恩的不軌眼神讓他很生氣,還有,這個人與他匆匆對視時,讓他非常不安。
「一樣。很沒意思。埃羅爾為買新鏟雪車的事發牢騷,勞埃德需要買條新褲子。」
「還有,克里斯,」他補充說,「告訴他們千萬要小心,碰都別碰那傢伙。我想他身上有些不對勁兒,可能有傳染病,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讓我把男廁所里這些黑血似的東西告訴那些來吃早午餐的客人,免得他們猶豫要不要點牛肉?我不知道,警長,如果你堅持的話……」
「他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她說,「這麼跟你說吧。我去他房間打掃的時候,看到屋裡的窗帘拉著,門外也沒掛『請勿打擾』的牌子。我敲了敲門,沒聽見有動靜,就把門打開了。」
「這位先生,只是請你出示一下身份證件。」
嗯,不管怎樣,好幾年都沒責怪過洛佩茲。
「我喜歡你這樣,」她柔聲說,「挺性感的。」
「別緊張,羅伊,」他說,「冷靜點兒。我打電話找人來幫忙。馬上就會沒事的。」
現在,他走過一個個乾淨的小房間,感到腹股溝一陣陣作痛,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找個人談談這個隋況。他幾乎要把這事告訴他父親了,又怕老人擔心。而且,他覺得父親會要求自己給他看看,這會讓他很尷尬。他決定值完夜班就去找布雷德利醫生,讓他給自己檢查檢查。
這一天過得很慢。洛佩茲忙於處理一起家庭糾紛,最後強行把那個丈夫拉進一個小房間,讓他花時間冷靜冷靜。鎮上一些夫妻婚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度過的,他們先開始動武,接著分手,然後複合,最後重複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他經常威脅說要指控某些人,但很少真正付諸行動。洛佩茲強迫自己不要得上需要去診所治療的抑鬱症,因為儘管他不遺餘力地提供幫助,卻還是有那麼多女人繼續維持或重新回到那種受虐關係中。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他也聽說過各種複雜的、有關這種關係的本質的心理學觀點,但還是忍不住想帶上一段橡膠管去找那些男人,給那些女人注入一些理智。
「我已經攆他了口我跟他說了我希望他消失。」
「啊?嗯,我沒事,沒事。」
司機把手伸進車裡,從副駕駛座上拿出一頂舊牛仔草帽,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帽子上粘了一塊橢圓形白布——看著像是從一件工裝褲上扯下來的,就是汽車修理工穿的那種工作服——上有手寫體的紅色字樣,「巴迪」。
「聽起來好像我要被趕出小鎮了。」巴迪說。
「只是來看看你還需不需要毛巾,對每一位客人我們都是這樣做的。」菲爾撒了個謊。
牛仔一把抓住修理工的右臂,左手掐住他的脖子。一用力,鮮血便從修理工的鼻孔里流出來,滴到他的嘴唇和下巴上。血越流越多,顏色也越來越深,直到變成黑色。修理工眼睛周圍的皮膚開始縮緊,臉色變得蠟白,顴骨也凸了出來。
「下次我會為你狠狠揍他一頓。」
他從口袋中取出錢包,找到駕照,交給勞埃德,但勞埃德在最後一刻猛地縮回手,駕照掉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勞埃德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電場旁邊,危險的能量正發出怒吼和嘶鳴,包裹在能量外面的只有那個男人手上的薄薄一層皮革手套。
一天早晨,瑪麗亞查完房回來,對傑德說:「要是每個客人都像他們這樣,該有多好!」
此時,霍普金斯、洛佩茲和伊斯頓的新鎮長埃羅爾·克里斯普正站在市政大樓的車庫裡,打量著鎮里那輛唯一的鏟雪車,它已經老舊得不成樣子了。「也許我們可以叫人來修一下。」埃羅爾說,「以前都是修一修就行。」
瑪麗亞沒有立刻答話,可她從來都快人快語。傑德放下筆,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事情很不對勁兒,他必須和洛佩茲談談。他正要去拿外套,突然聽見有人進了接待室,還關上門。接著是鎖門的聲音。他出門向前台走去。
「聽說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只要他進入別人體內,用手指觸碰他們的口腔,或許再用指甲輕輕划個口子,他就會舒服很多。裸|露的傷口也很好,甚至一個吻都行,只要他可以迫使對方的嘴唇分開,讓他咬一口。不過,在所有的方式中,性是最佳選擇,因為見效更快。這樣他就可以坐下來旁觀,不用冒任何風險。
「我很抱歉,醫生,」他說,「巴迪沒工夫聽你廢話。」
「為什麼?」他問,「你有什麼事要隱瞞嗎?」
巴迪把床晃得咯吱咯吱響,弄得那女人的骨頭也咯咯作響。她告訴巴迪,她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正是她需要的。她在巴迪身下呻|吟著,巴迪則閉上眼睛,在她身上不停地動。
「現在做這些有點兒晚了吧?不是嗎?你會把大家吵醒的。」
傑德想起了瑪麗亞說的沾著黑血的毛巾,又注意到巴迪·卡爾森的牙齒被尼古丁熏出一道道褐色條紋,但牙齦是鮮艷的紫色。我敢說你對疾病相當了解,他想。我很高興你要走了,但如果讓我發現你給鎮子帶來了什麼鬼東西,如果讓我發現是你讓我兒子得了病,我會對你追蹤到底,他媽的。我會找到你,送你一刀,然後你就不用擔心帶血的毛巾,也不用擔心牙齒脫落,更不用擔心你那粗糙的手指甲會破裂,因為我會把你撕成幾塊,我向上帝保證,我一定會這樣做。
他用指甲輕輕敲敲玻璃。
菲爾的反應好像剛從昏睡中驚醒一樣。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洛佩茲問。
菲爾正要從巴迪身邊繞過去,巴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菲爾腦中又浮現出黑色生物在他皮膚下移動的畫面。
勞埃德看起來真的很心煩。他仍和父母住在一起。房子二樓一側的兩間屋子是屬於他的,下面就是車庫。他正和潘妮·克萊約會,她在雜貨店上班。鎮上的傳言說,她可不是個安分的女人。洛佩茲想,要是霍普金斯夫婦允許兒子帶女孩兒回家,卻看到了潘妮,不知會作何反應。他們都幾乎聾了,這可能是件幸運的事。可如果不幸能聽見,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著潘妮·克萊銷魂的掙扎聲。潘妮不太可能成為勞埃德的伴侶。她太亢奮,有時候說話不經過大腦,但她似乎以她自己的方式深深地愛著勞埃德。洛佩茲希望她能給這個小伙了注入一些陽剛之氣。
「你算是什麼人,他父親?」
這一消息給那天晚上剩下的時光投下了一片陰影,但他們還是繼續邊吃邊聊。艾迪也知道了林克的事,他提出要找林克的家人,問問他的保險的情況,還說如果有必要的話,也許可以讓鎮上的人為他捐款籌集醫藥費。洛佩茲向他道了謝,便和伊萊恩離開酒吧,往停車場走去。
菲爾打開十二號房間的門。裏面有一股味兒,是那種總讓他想起祖母臨死時的氣味。她住在養老院的一個房間里,那裡面的老人都沒有機會再回家看一看,房間里瀰漫著淡淡的臭味,是一種嘔吐物、小便和死亡氣息混在一起的氣味,儘管使用了清潔產品和強力除臭劑,也不能完全將它掩蓋。十二號房間里有相同的氣味,但這裏沒有任何東西能掩蓋。菲爾聞到瑪麗亞用過的噴霧的殘留氣味,但從效果看,她還不如把一瓶松樹味空氣清新劑掛在一具屍體上。
巴迪沒答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菲爾,點著頭,好讓這孩子知道,儘管他說的話聽起來天衣無縫,但這些鬼話他一個字也不信。
洛佩茲把他的三明治推到一邊。「我沒必要聽你說這些話。」他說。
冬天一到,本森家就把雞移到一個大穀倉里。布魯斯上周告訴過傑里,等他下次來的時候,這些雞就會被安置到穀倉里了。汽車駛近右側的養雞場,傑里看到一小堆一小堆白色的東西散落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風掀起它們身上的羽毛,讓它們看起來像是在地上顫抖,這隻是錯覺,它們都死了。見此情景,傑里停下了卡車,下車朝鐵絲網柵欄走去。柵欄不遠處就躺著一隻本森家的死雞,傑里俯下身,輕輕地按了按死雞,黑色的液體立刻從雞嘴和雞眼睛里滲出來。傑里慌忙縮回手,拚命地在褲縫上擦來擦去,生怕染上什麼傳染病。
「去吧,」巴迪說,「你可要小心。」
經過本森家農場大門時,傑里調低了車上收音機的音量,因為本森不喜歡音樂,當然也不喜歡傑里車裡揚聲器連續不斷播放的東西,那是格勞麗亞·斯科特撩撥春心的歌聲,再配上已故偉大音樂家巴里·懷特的製作技巧。傑里喜歡老華樂士的風格。他可能不像伊薩克那樣能跟上潮流,而且完全可以責備他,說他創立了毫無生氣、毫無特色的被看做現代節奏布魯斯的音樂風格,但是那些密集的弦樂旋律中有種東西,它讓傑里想找個心甘情願的小妞,用嬰兒油和廉價香檳把床單滾得一塌糊塗。傑里不知道羅妮·本森有沒有聽過巴里·懷特。據傑里所知,本森家人甚至不聽調頻旋鈕最邊上的傳道土佈道頻道。那些傳道士口口聲聲說自己愛上帝,卻似乎討厭所有的人,起碼,他們討厭傑里認識和喜歡的人。要是傑里把巴里一懷特介紹給本森家的孩子,可能會把那老傢伙活活氣死,而他的女兒們則會陷入某種瘋狂。
洛佩茲不確定卡爾森就是殺死勞埃德·霍普金斯的人,但他的嫌疑最大。當地從來沒有人會在勞埃德·霍普金斯面前大聲說話。
「我馬上救你出來。」他說。
「艾迪,我是吉姆·洛佩茲。幫我個忙,去停車場看一下,看埃莉·溫特斯在不在。」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洛佩茲問。
「『不用,不需要看醫生。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太。不過,我感覺病情有所好轉。我只需要把一些東西吐出來就好了。』
「還沒有。照你的話說,我估計今後也交不到幾個朋友。」
「如果你有麻煩的話,找些人幫你絕對沒問題。」
要麼毛巾上沾了血,要麼就是那個蠢貨剛旅館里的毛巾去擦了汽車漏出的油。傑德也不確定哪種情況更糟。
遇見巴迪·卡爾森之後,洛佩茲第一次笑出來。
但這是癌症,還是不同種類的癌症。怎麼可能全都和同一個人有關呢?
里德的酒吧停業了。伊斯頓汽車旅館也是同樣的命運,因為傑德繼他兒子菲爾之後,也長眠地下。人們離開小鎮,去往別的地方,鎮子開始衰敗,好像巴迪找到了一種能腐蝕建築、侵蝕街道的方法。這是伊斯頓走向終結的開始。連洛佩茲也離開了,他尋找那些身患病痛而死的人,一路追到科羅拉多。在那裡,他和傑里·施耐德喝了杯啤酒,傑里向他講述了自己在本森家農場看到的一切。隨後,洛佩茲又穿過懷俄明州和愛達荷州。最後,線索斷了,他的旅程在內布拉斯加州畫下終點。他回到新罕布希爾,與伊萊恩·奧爾森一起在納舒厄定居下來,但他從沒有忘記巴迪·卡爾森。
傑德·惠頓讓菲爾核查一下十二號房的房客。菲爾正準備接晚班,他沒像過去那樣帶著課本,甚至沒帶一本可讀的平裝書。前台後面有一台電視機,但菲爾和他父親一樣,只有無聊到極點的時候才會開電視。也許他想補一會兒覺——辦公室里有一張沙發,凌晨兩點之後門上會掛個牌子,讓來訪的人按門鈴叫醒值夜班的人。顯然,菲爾看起來疲憊不堪,沒辦法集中精神,他只想縮到沙發上睡一晚。
滿是車轍的小道坑坑窪窪,一路上的顛簸對傑里·施耐德的汽車減震器可是損害不小。坐在行駛的車上,他能感覺到每條裂縫、每道車轍都在猛烈地撞擊他的脊椎末端,一直衝到他的頭蓋骨。等到農合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已經頭痛得很厲害了。傑里患有嚴重的偏頭疼,他希望這不是犯病的前兆。他有很多活兒要干,可那該死的偏頭疼一發作就讓他幾乎只能在床上嘔吐,他真希望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