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里克嚴肅地往前傾了傾，說道：「安卡，這非常重要。你記得你們被押送前往的勞力營叫什麼名字嗎？」

「萬一你們被發現了，也許是有人突然來家裡，那麼，你就說你們是我的侄子和侄女，是我哥哥沃伊切赫和嫂子伊莎貝拉的孩子。當然，他們的年紀不可能有你們這麼小的孩子，但別人不會知道這一點的。」

這期間，亨里克沒有詢問我們來到這兒的理由，只管讓我們吃飽喝足，偶爾問一問沃伊切赫和伊莎貝拉的情況。

他又停頓了一會，才接著道：「要麼就會和猶太人得到一樣的下場。」

「不許再爭了，安卡。我們明晚再談。白天你們得好好待在家裡。很抱歉我的櫥櫃里食物不多，我沒料到會有客人上門，而我自己在途中還得吃些東西。但你們能找到什麼吃的就隨便拿，一定要吃好，保持體力。」

亨里克小心地接過信封，查看上面的字跡，然後又回視著我們，「這是沃伊切赫的信？」

我張開嘴，想要反對，但他將手指輕輕按在了我的嘴唇上。

「孩子，我的工作是一名司機。一名卡車司機。上帝拯救我，我每天都為這些營地拉貨送貨。這些……這些勞力營。安卡，我想說的是……」

我們站在那兒，聞著那誘人的香味，手無足措，不知該做什麼好。尼古拉抓住了我的手，仍舊怯生生地挨在我旁邊。伊洛走近灶台，嗅著那營養的肉羹，一臉嚮往。

「他向您問好，還有伊莎貝拉。很抱歉，我只會說一點點波蘭語。你看了這封信就會明白一切的。」

「安卡，我必須強調，白天你們一定不能離開屋子。外面沒有任何對你們有用的東西，除了新鮮空氣，而現在的環境下，連這個都幾乎不存在了。如果讓人知道有三個孩子在這裏，將會非常不利的，安卡，非常非常不利。會有人提出各種麻煩的問題，我想你很清楚，我們都應該盡量避免那些。所以，拜託九_九_藏_書，安卡，拜託，千萬要待在家裡，把窗帘全都拉好。」

儘管我們都經歷過比一天沒吃東西嚴峻得多的情況，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狼吞虎咽地喝下兩碗肉羹，就著主人慷慨招待每個人的半條黑麥咸麵包，把碗里的殘餘颳得一乾二淨。

最後他說：「不管你們要做什麼，今天顯然是沒時間了。兩個小不點都累壞了，安卡。隔壁房間里有張空床鋪，足夠讓你們三個人睡。等你們吃完了，我建議你讓兩個孩子先去睡覺，你自己可以留下來談談你們的事兒。」

這個詢問似乎只是出於禮貌，我已經很確定就是他了，雖然他比沃伊切赫年輕許多，但兩人樣貌的相似度非常明顯。

「安卡，請你努力理解。在克拉科夫，已經沒有猶太人了。」

安頓好他們之後，我回到隔壁房間，亨里克在那裡等著我，相伴的只有一隻噴著蒸汽的茶壺和一台灰撲撲的留聲機。他準備了兩隻高腳杯，盛上熱氣騰騰的茶。一張刮損的舊唱片在背景里靜靜地奏著斯特勞斯的曲子，在我們溝通認識的過程中，每當陷入長長的沉默，就由這輕柔的旋律來填補。

亨里克輕輕問道：「那你的母親呢，安卡？她怎麼樣了？」

我吃力地講述著自己的經歷，亨里克則耐心而富有同情地傾聽。

我感到很難表達，「我……我們……是你的哥哥沃伊切赫讓我們來這裏的。」

「你還認識伊莎貝拉？」

我們來到附近的一家商場，受到戰爭影響，季節性食品的貨架上一片匱乏，我們在其中挑選了一些，沃伊切赫給的錢這會兒便派上用場了。我們臨時湊成了一頓野餐，卻也吃得非常開心。

「安卡，」他猶豫地開口了，「安卡，這個地區有太多勞力營了，它們全都是與克拉科夫的鐵路線相連的。要找到你母親究竟被送去了哪裡，幾乎是大海撈針。這是做不到的。我很抱歉剝奪了你的希https://read.99csw.com望，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不太明白這個要求有多重要，因為，我雖然知道納粹把猶太人看作低賤的民族，但亨里克在隱瞞伊洛身份這件事上，似乎嚴肅得有些過分了。我們當然不想讓黨衛軍發現她是猶太裔，可是，對其他任何人也要這樣保密嗎？

他一手撫上我的肩膀，「我的孩子，請別忘了你在這兒的地位，你是我的客人，就得聽我的話，否則就是失禮了。現在你必須上床睡覺，你真的需要休息了。明天，還有明晚你都可以留在這裏。等我回家后，我們再好好談談，看應該如何解決你的困境。但在那之後你就必須離開了，因為再逗留下去，一定會引起懷疑。」

他領著我們來到裡屋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個小灶台，銅鍋里正燉著香噴噴的肉羹。

我把疑惑說了出來，亨里克雙手握住了我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手腕。

「如果我說是呢，孩子？你有什麼事呀？」

我點頭表示明白。

「你應該再喝點，它讓你的臉色好多了，現在看上去很紅潤，而剛才還是蒼白的呢。」

「他……他是因為……」對方的語言我實在掌握有限，突然間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好怯怯地拿出那封信，代替我的解釋。

我停下來，思索著該如何表達。「他們為什麼要把人運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亨里克？而且用那種方式？為什麼要把羅馬尼亞人送到波蘭去？我一點也不懂。」

「安卡，你不需要為任何事辯白。我也在為納粹工作，雖然承認這一點讓我十分痛苦。這不是我們能選擇的事，而是迫不得已。我們國家已經被德軍佔領了。這裏的每個人都在為德國納粹效力，要麼如此，要麼就……」

「你一定是安卡，」他說，「這個準是尼古拉，這個是伊洛。來自羅馬尼亞！哦，真不可思議！我對你們的故事一無所知，但要是沃伊切赫認為你們值得幫助，那麼我很九*九*藏*書樂意為您效勞，年輕的小姐。你們餓了嗎？」

亨里克仍然緊盯著我們，偶爾將視線移回信封上，將它在手裡翻來覆去，像是在揣測它的內容，同時又不想面對它帶來的變數。

他瞥了一眼徘徊在灶台邊的伊洛：「哦，當然，瞧你們嗅著香氣的模樣就知道了。把你們的外套都脫下來，孩子們，然後到桌邊坐好，先填飽肚子，之後你可以細說需要我幫什麼忙。」

在亨里克家的房子外，我督促孩子們整理下他們的衣服，把在乾草堆上睡了一夜后留下的草屑從頭髮上清理乾淨。我們耐心地等待開門，伊洛站在我身邊，尼古拉則羞怯地躲在後頭。終於，門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內，低頭看著我們，露出吃驚而好奇的表情。

「但你說，你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你怎麼知道呢？」

「不要讓這些事干擾你的小腦瓜了，」亨里克立刻說道，「我的孩子，你只要知道，這個國家裡有很多很多的勞力營。其中一些就是它們聲稱的那樣，但另一些……」他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問道：「你要添些茶嗎，安卡？」

「最後，安卡，我知道這件事你心裡有數，但我不得不再次強調，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就算是撒謊，你也必須守住伊洛是猶太人的秘密，在這裏，在克拉科夫，絕對，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恐怕很少。除了尼古拉，伊洛和我自己，大概只有幾十個人……」

我努力維持著鎮定，說道：「在布加勒斯特車站，我們本來和猶太人分開了。是因為尼古拉勇敢地去解救朋友，我和他才會上了他們的列車。你知道，所有猶太人都被塞進了那一趟車裡。還有另一列車在不遠處等著。我不能肯定，但我們原本像是要被裝進那列車的，等第一列車塞滿了之後。」

「但我必須知道，亨里克。我必須找到她。如果你不能告訴我她可能在哪兒，我就一個一個地找，一個一個地問。ｒeａｄ•99ｃsw.ｃom」

我生氣地站了起來，「不，亨里克，就現在。現在就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這麼為難？我有權知道。」

「我不能斷定，但那時果爾達就在我們後面，和伊洛在一起。當時還有幾節車廂空著。我想不出有什麼可能，她沒和女兒一起被逼上這列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亨里克，這些勞力營，」我堅持道：「我媽媽就在其中一個裡面，我確定這一點。也許，只是也許，哈伊姆和果爾達也在。我們必須到那裡去。」

當晚我們睡在一間廢棄的穀倉里，一夜無話。次日天剛亮我們就從農莊出發了，但直到下午晚些時候才抵達克拉科夫。我們先找到火車站，然後按照沃伊切克給的地圖走，夜幕降臨時，我們終於來到了波莫爾斯卡街。

「那個小姑娘的父母呢？哈伊姆和果爾達？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在這列車上？」

我解釋，在從梅吉迪亞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車上，我們認識了哈伊姆，他幫忙翻譯了我們的旅行文件。也是在那時，尼古拉和伊洛成了好朋友。

「亨里克？亨里克？布熱津斯基？」

我禮貌地拒絕了。

「我們和他們一起住在森林里，差不多有六個月。」

我說道：「我媽媽過去是個裁縫師，一個技術工人。我想這是我們被遣送的一個原因。我們，她，或許對納粹的戰爭有用。」

他緩緩站起身來，不容反駁地說：「安卡，我明天要很早起床去送貨。你見到馬路對面那輛車了吧，那就是我的運貨車。現在很晚了，我還得早起，明晚我們再接著談吧。」

當我說到那場列車遇襲的事件，說到納粹如何屠殺倖存者時，他停下了給留聲機倒帶的動作，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雙眼在燭光中閃爍著。

「可，亨里克，你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呢。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我關注著主人的動向，只見他拆開了信封，取出裏面的信。他讀著信上的內容，偶爾停下來審視我們幾眼，像九*九*藏*書在讀取某些信上描述的信息，以確認我們的身份。最後，他將信緩緩摺疊起來，小心地收入口袋裡，然後轉向我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不為所動地聳聳肩膀。那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媽媽，尼古拉和我能夠團聚？在梅吉迪亞我們早已失去了一切。一個波蘭的勞力營還能比那更糟嗎？

「真的謝謝你，亨里克。」

我立刻又說：「請你理解，亨里克，這不是她想要的，尤其是在爸爸被他們……但如果不工作的話，她又怎麼養活尼古拉和我呢？」

我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們和哈伊姆，果爾達，伊洛去的是同一個地方。那地方在波蘭，還有，我們得先到克拉科夫。」

亨里克深吸了一口氣，抓緊我的手，不知該如何說好。我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亨里克謹慎地掃視著街道，「沃伊切赫？他讓你們來的？是為了什麼，孩子？」

「亨里克，求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

我無法將推斷的結果說出口，因為我不敢面對伊洛知道自己父母雙亡的情形，我寧可相信他們都還活著，不論那有多不現實。

「可憐的孩子。一共有多少人最後生還，你知道嗎？」

他移開了目光，難以和我對視下去。

「事情沒那麼單純，我的孩子，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關於這些勞力營，你知道什麼，安卡？在這裏，在波蘭正發生著什麼，你可有一點概念嗎？」

他最後看了一眼信封，上下掃視街道，站到一邊讓我們進門：「快，都進來。我承認我還是一頭霧水，但我不想讓人看見你們杵在門口，不管你們是來做什麼的。」

「我明白，亨里克。你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們決不會走出去的。」

伊洛立刻反對這個安排，堅持要參予我們的談話，但不到一小時后，她和尼古拉都在那張大床鋪上舒服地睡熟了。

他搖了搖頭，端起高腳杯大口喝著茶。「我想我們今晚已經談得夠多了，孩子。你該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