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弗洛西怎麼樣了？」加雷斯問道。
「謝謝你。」露絲低聲說道。突然，她被一陣憤懣攫住，殘酷地融化了自她發現小床上的弗洛西以來的寒氣。她想把波莉殺了。她想拉著她的頭髮，讓她腦袋後仰，用他媽的那些藥片一顆一顆地把她的嘴巴塞滿。然後在她的衣袋裡塞滿石頭，從田裡踢下去，讓她滾進河裡。
「那個村子很漂亮。」隔著茶几，她沖露絲笑笑。
露絲閉上眼睛，用手掌緊緊壓著前額。求求你們了，她祈禱著。讓我們回到從前吧。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弗洛西的消息，一個精幹、面善的年輕女人來到露絲面前，把她帶進一間側室，給她搬來一把木扶手矮椅，然後在她對面坐下來，中間隔著一張麗光板鋪面的矮茶几。那個女人——露絲沒聽清她的名字——打開一台手提電腦，問露絲叫什麼名字，出生在什麼地方，住在哪裡。
他們在夜色中疾馳。在兩個醫生給弗洛西施治的時候，露絲坐在女兒的頭側，用手撫摸著她像絨毛一樣的頭髮。
「可還是有可能。」
「極小。」
「我要跟波莉說話——快點。」露絲答道。
「從反應來看，不像典型的腦膜炎。」那位男醫生說道。
「這種可能性很小，露絲。」
「已經拿回副樓了。」
露絲緩緩地向她走去，恐懼從她的喉嚨里升起來。
「我們把她搶救過來了！」凱特抬頭對那個醫生笑笑，那個醫生高興得像他的板球隊剛剛得了一百分似的。
「我們懷疑弗洛西吃了波莉的一些藥片。」露絲小聲對加雷斯說道。凱特把兩根手指放在弗洛西胸前，正在對她搶救。
「謝謝，但我只想待在這裏。」
這時，響起了簡短的敲門聲，凱特走了進來。
「我不睡覺。」露絲低聲說道。
「都放在哪裡？」
「發生了什麼事？」他壓低聲音問道。
「可你也不能肯定她最終會不會成為一個植物人？」
「這個呢？」露絲問道，只見兩根長長的紅色管子從弗洛西身上伸出來，一頭連著一台嗚嗚運轉的碩大的機器。
「波莉把一個藥瓶掉在地上了，當時弗洛西在場。」露絲說，「但她說她都撿起來了。」
那以後發生的事有點模糊了。一群醫生、護士跟他們打完招呼，迅速將弗洛西推走了，凱特仍然給她舉著氧氣罩。那個男護士把露絲帶到正在搶救弗洛西的房間外的一排塑料椅旁。
「箱子的側面有個洞，在這裏。」凱特說，在她的指引下，露絲把手從箱子上的洞里伸進去，摸到了弗洛九*九*藏*書西的腹部。弗洛西赤|裸的皮膚摸上去像絲綢一樣，露絲能感覺到她指尖下生命微弱的跳動，真是謝天謝地。她決定就保持這個姿勢，直到弗洛西好起來。
「那是什麼？」她指著輕叩在弗洛西嘴巴和鼻子上的面罩問道。
「誰？」
她將毯子裹緊了一點。那個男孩正是在醫院失去的。她討厭醫院。他們沒給她做任何解釋，只說失敗了。她記得，二十年前，坐在布萊頓的一家醫院，自己只剩下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空殼。如今在這裏，她又面臨失去自己的孩子，又…
「我的孩子是個女孩。」露絲說。
「什麼？」露絲聽見加雷斯在問。
「呃，」那個女人輕聲細語地繼續問道，「藥品的事？」
「是的。這一點我們完全有把握。」凱特點點頭，使勁捏著她的手。
「嗯。我得走了。」凱特撫摸著她的肩膀，「半個小時后我要做個手術。我今天下午會來探望她的。」
「後遺症，什麼意思？」
「小孩拿不到？」
露絲看著她，眼眶紅了。
「有。不多，只有撲熱息痛、阿司匹林之類的，都是解熱鎮痛葯。」
「什麼意思？」
「波莉，聽著，你得告訴我昨天那些到底是些什麼藥片，掉在地上的那些。」
露絲抗議的意識一點也沒有了，坐在那裡直發抖。有人給她遞過來一條毛毯，一杯茶，是上好的陳茶。她坐在那裡，好像過了好多天似的。她祈求上蒼的保佑。她跟上帝約定好：她再也不想當然了；她要永遠做好人，行善事；她再也不撒謊了；她要去教堂，脖子上戴著十字架，樂善好施，再也不質疑「上帝」的存在；她要將「上帝」即Him或God。的首字母大寫，即使在她的意念之中也要如此，只要能把弗洛西救活。
謝天謝地，讓她遇見這樣的好人，露絲心想。
「好的。」露絲答道。為什麼她會需要這些信息呢，而此時真正重要的是弗洛西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明白了。」那個女人從茶几上看過來，又笑了笑，「他們覺得生過二胎的母親自己能行就會這麼做。減少開支，你知道吧。」她回到屏幕上，打了幾個字，「嗯，我需要再問幾個問題，露絲，關於家裡的，這樣我們才能有一個完整的印象。」
「波莉——她跟我們住在一起。不過不在同一棟樓里——她在花園盡頭。」
加雷斯接了電話。
「我可以給她餵奶嗎？」露絲輕聲問道，按了按T恤衫上幾塊被奶水打濕的地方。
「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醫院的社會工作者ｈｔtｐｓ://ｒｅａd•9９ｃｓw.ｃoｍ。對不起，我以為我告訴你了。嗯，這些問題只是這類病例中的程序性問題。比如，一個燒傷的孩子來了——可能只是個意外，但可能是因為疏忽，也可能是因為虐待。中毒也是如此。這是例行程序，對每個人都是如此，露絲。這不是說你在受監視，我們得抱著開放的態度，不帶任何偏見地把情況搞清楚。我想你肯定能理解。」
「對不起？」露絲不明白她的話。
「在我看來，你的朋友連個屁都不懂。」凱特嘀咕道。露絲猛地抬起頭來，「對不起，我覺得不是這樣。」
「露絲，」凱特說，又握住她的手，試圖讓她聽清她說的話，「還好。她還跟我們在一起。」
「為什麼？」
「她不會有事吧，露絲？」加雷斯對著話筒喊道。剛才的話他都聽見了。
「我們的朋友波莉…」她開始喃喃自語，凱特看見這一幕，接過話題。
「嗯，弗洛西——這個名字很特別。是什麼的縮寫嗎？」
「我的藥片？可——」
「她暫時已經脫離危險。我們盡了自己所能。她情況穩定，但仍然很糟糕，露絲。我們仍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
「醫生很少上門去看她。你很少帶弗洛西去看醫生。醫生上門檢查身體的記錄也沒有。」那個女人在屏幕上瀏覽著什麼東西，皺起眉頭，身體向後靠了一點點。
露絲點點頭，又低下頭。
弗洛西看上去是那麼渺小。在盒子里四肢伸開，除了尿布和繃帶之外，身上什麼也沒有，兩臂上舉，拳頭緊握，看上去像個新生的嬰兒，好像她沒有在塵世中待那幾個月，而是回到了出生前的脆弱狀態一樣。露絲想摸摸她，可隔著塑料箱跟那些電線和管子，她摸不著。
「沒有。」
那位年輕的男醫生頭髮捲曲，打著蝶形領結，看上去像個公立學校的十幾歲的男生，他在準備第三支注射器時，凱特對露絲說道：「她中毒了，我們在用鎮靜劑讓她安靜下來，這樣我們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波莉。」
年輕醫生在給弗洛西注入新的液體時，他的舌頭從嘴邊伸了出來。凱特把一個氧氣罩罩在弗洛西臉上。「我現在就要那些藥片的名稱。」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把手機塞給露絲，說道。
「按她說的做啊！」他對她喊道，「去取來。現在就去。」
年輕女人朝後坐了坐，抄起胳膊，看著露絲，露絲感覺自己在被人審查，於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兩隻胳膊抱住自己。
「藥盒里。碗櫃里最上一層。」
「你們把她身體里的藥https://ｒｅａd.9９csw•ｃｏｍ物都弄出來了嗎？」她問道。
露絲一動不動。
「多保重。」凱特俯身吻了吻露絲的額頭，向露絲和弗洛西待的小房間外走去，可露絲聽見的不是她的腳步聲，而是她的嘆息聲和哆嗦聲，但她覺得凱特是不可能發出這種哆嗦聲的。
「兒童中心的急救室目前還沒有床。」凱特說，「恐怕弗洛西不得不待在這裏。」她走過去，找來一把椅子，放在露絲身後，這樣她就可以坐下來，而又不至於摸不到弗洛西。「這樣還是不太理想，我讓他們給你弄張行軍床吧。」
「有人明天會去見你的朋友。」停頓了很長時間之後，那個社會工作者說道，然後回到了電腦上。
我可憐的孩子，露絲心想。她花了那麼多精力來照看她，讓她吃進身體里的東西全是有益的、安全的、有機的，而現在，一切努力都因為把她當成了一個毒品實驗室而一掃而光。
「有新情況。」她握住露絲的手，在她身旁坐下來，說道。
我以前的那個也是，露絲情不自禁地想道。
「我了解你的感受，」凱特說，「但說實在的，露絲，你應該考慮休息休息。接下來的一兩天會讓你非常疲憊。弗洛西需要你有個強壯的身體。」
露絲雖然很難保持清醒，但她還是成功地用凱特的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想抽支煙嗎，親愛的？」一位長著一雙讓人害怕的黑眼睛的老婦人拖著步子，從過道里走過來，問道。她俯身看著露絲，呼吸中散發著波爾多紅葡萄酒和煙草的味道。
露絲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她此時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台機器。
「是的。」露絲感覺好像在捉迷藏似的。她掃視房間四周，尋找出口——門、窗、踢腳板上的裂縫等等。
「在這裏等著吧。他們正在用最有效的方法對她進行治療，但在沒有接受過訓練的人看來，可能會覺得有點粗魯。」
「不太好，加雷斯。」露絲抽泣道。接著她聽見波莉在電話那端氣喘吁吁的聲音，藥片在瓶子里晃蕩的聲音，以及加雷斯要波莉把瓶子上長長的、複雜的希臘名稱讀出來的聲音。
電話那端響起了混亂的聲音以及波莉爬上花園台階的腳步聲。
「她想知道我那些藥片的名稱。」
「噢，天哪。」露絲說，「噢，不，不不不不。」她抽回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手掌里，用手掌使勁壓著眼睛，她的眼前全是黑點。由於早過了餵奶時間，奶水從她腫脹的乳|房裡溢了出來。由於一哭會流出乳糖而不是鹹鹹的淚水，露絲太害怕，連哭都不敢哭了。
弗洛西ｒeａd.99ｃsｗ•cｏｍ現在陷入了深度昏迷，她在廚房裡時的那種輕微的呻|吟聲，現在也沒有了。
「現在恐怕不行。」凱特給了露絲一個擁抱，答道，「她不餓。她正從靜脈注射中獲得她需要的營養。」
「現在還不好說，可能是肝臟，也可能是腎。或者，露絲，可能是大腦。但我們不能肯定，即使能肯定，我們也不知道會到什麼程度。」
「回頭告訴你。我現在要跟她說話，加雷斯。真的很重要。」
「露絲。你感到不安，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對事情的解決沒有任何幫助。」
「沒有？」
「對。」露絲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來過一個，可再也沒回來過。」露絲答道，「她說我們照顧得不錯，如果需要什麼就只管跟她聯繫。」
他放下電話。她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音，還有他跑出去的腳步聲。過了片刻，波莉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里。
「對不起，我剛回去睡覺。」她說道。
「那是幫助她呼吸的，讓她的肺部休息一下。」凱特說，「這些，這些，這些…」她指著弗洛西身上那些消失在敷貼下的電線說道，這些敷貼覆蓋著看不見的小孔，「是為了保證她有足夠的流體和營養。」
「希望如此。」凱特說，「我們能不能快點？」她對救護車司機吼道。
「不是，她就叫弗洛西。」露絲回答。
「來看看她吧。」凱特抓住露絲的手，領著她，離開那個社會工作者，來到急診病房最末端的一個小房間，弗洛西躺的地方在露絲看來就像一個塑料箱，她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和電線。
「我的孩子病了，我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而你跟我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個罪犯似的，」露絲說，「好像你覺得我不知道怎樣照顧自己的孩子似的。」
「她不會有事吧？」露絲輕聲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
「在副樓。」
「我愛你，加雷斯。」露絲說道。她掛斷電話，他們像一陣風似的衝進醫院的急救室。
「我看見他們把你的孩子帶進去了。」她含混不清地說道，「親愛的，希望他沒事。來，抽支煙吧，如果你想抽的話。」她拿出一盒恩巴斯香煙。
「能弄出來的都弄出來了。我們花了很大的工夫來中和這些過量的藥物，但恐怕下到肝臟里的還有一點。藥物在她體內滲透得太深了。但她正在跟它作鬥爭。」
「對了，是過量服用處方葯中毒，可能是某種過敏反應。我們得採取與鎮靜相反的措施。趕快！」她沖那個年輕醫生吼道。年輕醫生開始將一種清澈的液體注入一個注射器里。「趕緊上催吐葯！」
「好的，九九藏書謝謝。」露絲說，眼睛從未離開過弗洛西。
「這些葯的藥力非常強，比我們一般的處方葯都強。」她說，「弗洛西的癥狀就是典型的過量的癥狀。我們要想方設法弄出來，可如果是昨天服的，現在就晚了。我們要把精力集中在減少對她的肝和大腦的影響上。」
「不像。」凱特說，挪過去在露絲旁邊坐著，握住她的手，「露絲，我想讓你回想一下：弗洛西是不是有什麼辦法吃到不該吃的東西？會把什麼東西放進自己嘴裏？清潔液？藥品？」
不要想這些了，她告誡自己。是自己運氣不好。她曾經發誓，永遠也不要回那個地方。她把部分展開的思緒疊起來，放在一邊。可那時候自己為什麼那麼脆弱呢？
「沒太上門去看她，是不是？」那個女人問道，嗓音明亮。跟救護車上的那個醫生一樣，她看上去很年輕，而說話卻帶著命令的口吻，臉上長了些好像青春痘的皮疹。
「那是在清洗她的血液。」凱特說，「她在做透析，讓她的腎功能恢復正常。」
「聽著，去把瓶子拿來，把上面的說明讀給我聽。」
露絲感覺自己的血液已經流失殆盡。
「這麼說，」露絲說，眼睛仍然閉著，「你是說她可以活下來？」
「你們家有誰開了處方葯嗎？」
「我得告訴你，露絲，有一種風險是存在的，就是可能會留下後遺症。雖然這種可能性低於百分之五十，但幾率仍然不低。」
「你家裡有什麼非處方葯嗎？」
「我們讓她進入了深睡眠，這樣對她器官的恢復會更有利。我們仍然不知道在她醒來之前會發生什麼情況。」
「對。你家裡有沒有人——我們把副樓也包括在內吧——會有違法的非處方葯？」
露絲將名稱複述給那個女護士，那個女護士把名稱寫下來，又複述給凱特聽。
露絲突然一驚。「噢，天哪——你是警察，是嗎？」
「我的是個男孩，以前那個。」老婦人咕噥道，慢吞吞地向救護車停放點走去，邊走邊點燃一支煙。
露絲想起弗洛西撒在地上的波莉的藥片時，不禁不寒而慄。
「除此之外，弗洛西這個女孩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康。到目前為止，你的所作所為也都是正確的。鑒於她目前的情況，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她最後也可能一點後遺症都沒有。」
「跟我們無關！」露絲砰的一聲捶在茶几上，把那個滿臉皮疹的女人嚇了一跳，「是她。是波莉。她讓弗洛西玩她的藥片，然後又不全部撿起來。她讓我的孩子中毒了。他媽的她也太粗心了！」
「我要把她殺了。」他平靜地說道。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