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十四節
普雷斯頓走到門口，轉身說：「你當年離開律師事務所時，我沒有隱瞞過自己的想法。」
她不得不同意在他那個荒謬的陰謀中扮演小小的角色——只是因為她早已設計好了挫敗陰謀的辦法。
「公眾一旦了解到真相——」
他睜著雙眼，走進了男人所熟悉的最古老的陷阱。性|愛是毀掉一個男人的可靠途徑。自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性|愛不知多少次證實了它的及時、可靠和有效。他一向不肯認為自己會這麼輕易上當受騙，但事實顯然如此。
她要按照他的要求付給他一筆錢，而他將從此消失。不管怎麼樣，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博比的保證是一錢不值的。
她以敏銳的目光掃視著站在他兩側的神情漠然的警察。
在他的眼裡，她比年輕時要穩重，要自信，為此他氣得滿臉陰沉沉的。
兩周前，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她沒有意識到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就漫不經心地去應了門鈴，結果發現門口站的是他。
她點出了商定好的數目，把錢裝進一個帶拉鏈的手袋。由於那袋鈔票的金額非同小可，她拎在手中覺得異常沉重。
但是，如同博比以往的任何陰謀一樣，這次陰謀也捅出了漏子。
保險柜里放著好幾沓鈔票，按面額大小捆在一起。抑或是因為早年飽嘗過貧困甚至飢餓，她手頭隨時都備有現金。這種習慣幼稚可笑、缺少理智，不過她容許自己保留這個習慣，畢竟它是有根據的。錢放在保險柜里是不能孳息的，這樣並不是精明的理財手段，卻給了她一種安全感，使她知道錢就放在裏面，隨時可以用於應急。比方說眼下就是。
他把手朝臉的下部慢慢移去，然後雙肘撐在檯面上，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前方，竭力想把混亂的思緒理出一點頭緒來。
父親面色鎮定，情緒難以平息，絲毫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在說謊。他是擅長此道的。
她不知是相信他好，還是不信他好。命運對她開這種殘酷的玩笑是可能的。從另一方面來看，博比這人詭計多端，說不定多年來，他一直在毫不放鬆地追蹤著她。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結果都是一樣。他就站在這裏，把她久久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最可怕的回憶和最陰暗的恐懼挖掘了出來。
「是的，先生。」
可是，他是用堅強材料製成的人。他與生俱來就有堅定不移的責任心，而且父母親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培養他這種品質。他不能理解他會逃避這種事，就好像不能想象他會長出翅膀一樣。
聽罷他想要她幹些什麼以後，她說：「你這是在想入非非，博比。如果你以為我會全力相助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請你離開，不要再來了。」
「你應該充分利用這一點，哈蒙德。」普雷斯頓懷著傳播福音的教士那樣的熱情，抬起了手，緊握成拳頭，彷彿要抓住一把無線電波似的。
「進來吧。」
「你就不想想我們彼此曾懷著什麼樣的情感？」
她把這一天用來處理耽擱下來的文件工作和私人事務。今天是個特殊的星期一。今天，她要把錢付給博比·特林布爾，從此擺脫他的糾纏，但願那是永遠的擺脫。這是他們倆前一天晚上敲定的交易。
「別緊張，哈蒙德。你什麼都用不著擔憂。我早已退出了斯佩克島項目。」
「我能理解這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會喜歡上它的。」他親了親，接著又親了一下，用舌尖輕輕地舔著。
「她跟幾位朋友今天下午要去看望達維。」
阿麗克絲把遮擋保險柜的油畫畫框朝旁邊一推。她動作熟練地旋動暗碼鎖上的轉盤，聽到缺口排齊后，便向下轉動把手，拉開了沉甸甸的門。
哪有這樣的好事。一句老掉牙的、卻很在理的格言。在大學念法律的時候，他和朋友們經常泡在一家名叫「根本沒有免費午餐」的酒吧里。當他與他曾經相識過的女人中最令人動情的這位共度夢幻般的良宵時，繩索不僅已經備好，而且很可能會變成絞索，最終將他弔死。
「別急於下結論，拉德大夫。獲得成功的不止是你一個人。自從我們分手以來，我也發達了。」
如同平時在父親面前那樣，哈蒙德讓自己經歷了類似於飛機起飛前受檢查的過程。他的臉色怎麼樣？所有系統和部件都處在最佳工作狀態嗎？是不是有什麼故障需要立即排除？他經得起檢查嗎？他希望父親今天早上不會盤問得太細。
「一旦通知了律師，我很樂意陪你走一趟。」
是巧合？可能性極小。
這番話通常是弔唁場合的開場自。哈蒙德嚇得不寒而慄。父親怎麼會這麼快就發現了他與阿麗克絲·拉德的失檢行為呢？「你聽到些什麼消息？」
「這是從哪來的？」他觸摸著她右眼下方的一顆小痣。
理由充分，哈蒙德。事後想來是這樣。了不起的自我粉飾。
由於老底被她揭穿，博比氣憤地從辦公室牆上摘下她的一張畢業文憑，猛地把它摜到地上，框架摔散了架，玻璃碎成了碎片。
「你好，爸爸。」他站起身，兩人隔著寫字檯形式上握了握手。假如說父親曾經擁抱過九_九_藏_書他，那麼當時哈蒙德還太年幼，沒有留下什麼記憶。
「這次機遇對你來說不可多得，我相信你會喜歡的。」
這是他很熟悉的領域。他們不知在這個領域涉足過多少回。當哈蒙德長大成人後，他開始對父親的永無過失提出質疑，並對他的某些原則表示異議，顯然，父子之間存在著分歧。沙地上劃出了一道界線，在那些爭論中他們誰也贏不了誰，因為誰也不肯退讓半步。
這間陳設考究的辦公室使她想到，要是博比揭了她的短處，她要承受的損失會有多麼大。病人的舒適感在她心目中是第一位的，因此她挑選的是風格樸素的高檔擺設。像這座房子里的其他房間一樣，她的辦公室將傳統風格與用於提升品位的幾件古董融合成一體。
「盧特·佩蒂約翰？恐怕我不知道——」
當他看見素描師寫生簿上的那張臉，回想起從枕頭上方所觀察到的那張面孔時，他就沒有權衡過他的選擇，沒有認真考慮過是否要保持沉默。他的秘密立即被封閉起來。起碼在眼前，他打算要保護她的身份不被泄露。如此一來，他就有意識地違背了他所主張的所有道德準繩。他的沉默是對他曾經發誓要維護的法律的故意違抗，是在蓄意妨礙一起命案的調查工作。他簡直無法想象可能因此會承擔的後果有多麼嚴重。
「這個案子可能會讓你一舉成名，兒子。佩蒂約翰謀殺案是一份公開的邀請，請你進入縣法務官辦公室。」
他那副訕笑的表情她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張揚揚得意、幸災樂禍的笑臉，不禁使她聯想到了過去的歲月，多年以來她竭力想從記憶中抹掉的就是那張笑臉。儘管她接受過不知多少次治療，而且不知多少次以淚洗面，她依然無法擺脫那張笑臉的陰影，於是只好祈求上帝幫助她。如今，只是在偶爾的情形下，那張笑臉才會在噩夢中顯現。她從夢中驚醒時，會渾身冒汗，嚇得發抖。因為那張笑臉代表的是他對她的控制。
她感到驚恐的是，她對博比·特林布爾的仇恨會如此強烈。她並不是吝嗇給他這麼多錢。如果那意味著永遠不必再見到他，她會高高興興地多給他一些錢。讓她感到憤慨的不是錢的金額，而是他擅自闖入了她為自己精心編織的生活。
「你在法學院班級中排名第二？太棒啦，兒子。當然，那不如排名第一好。」
父親的恭維並沒有使哈蒙德感到愉快，因為他不再看重父親的看法。而且，普雷斯頓的褒獎總要附帶上某種限定語。
「我年輕時曾討厭過那顆痣。如今我得承認，我變得挺喜歡它的。」
「我對你有個忠告，哈蒙德，」普雷斯頓說道，「你要從這件事中汲取有益的教訓。只要為自己留下了可靠的退路，什麼事你都能對付過去。」
「這是怎麼回事？」
「早上好，哈蒙德。」
「我要給我的律師打個電話。」
這下子她才意識到，他不再只是一個街頭扒手。他不但能損壞她的名聲，而且能毀掉她。
「實際上，我希望你同意跟我們走一趟。」
「要是你的不軌行為斷送了我的機會呢，父親？」
普雷斯頓不期而至的開場白是：「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
「可惜我沒多長几顆痣。」
「我是羅里·斯米洛，是查爾斯頓縣警察局調查殺人案的探長。我想詢問你一些有關盧特·佩蒂約翰被害一案的情況。」
「多謝你的褒獎。」
「在他被害的當天下午，有人曾看見你出現在他的豪華套間門外，拉德醫生。所以，請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裝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的樣子。」
「說得好。那麼就投其所好吧。」普雷斯頓喊道，「上電視去大肆談論一番，公眾的情緒會平靜下來的。」他不緊不慢地靠到椅背上。
「首先是要當選，然後你才能為心中的理想去奮鬥。」
「你退出來時，是不是通過出售合伙人股份大賺了一把？」
「要是我不能當選呢？」
「順利完成定罪才是成功的關鍵。」哈蒙德反駁道，「我希望我在法庭上的表現會說明一切，而不需要依賴媒體的炒作。」
能找到這座擁有現代化設施、且已修繕一新的房子，算是她的運氣。只需要個性化地裝點一下，房子就變成了她的安樂窩。那間位於房角的前房曾一度作為正式客廳，緊挨它的配套房間原先是餐廳，現在成了起居室。每當要款待客人時，她總是領著他們外出吃飯。呆在家裡時，她就在廚房裡就餐，廚房就是一樓的那間後房。樓上是兩個大卧室套間。屋子的每個房間都通向兩個背陰的門廊中的一個。花園圍牆上爬滿了素馨，保證她的生活免受外界干擾。
於是，他迫使自己去面對看似無可爭議的第二點：她對他隱瞞姓名，並不是他誤以為的那種調情手段。他們在遊藝會上至少相處了個把小時之後，他才想到要問一下她的名字。他們倆覺得挺可笑的，因為過了這麼久，他們才抽空去完成兩個人初次相識進行自我介紹時通常要做的頭一件事。
「代問媽媽好。今天晚
九_九_藏_書些時候我會抽空給她打電話的。」「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普雷斯頓比他的兒子壯實許多，但個頭要矮不少。不過，身高的不足並不減弱他對人們的影響力，不管是面對一群人還是面對一個人。他的氣色健康的臉頰因戶外活動而永遠是曬得紅紅的，那些活動包括網球、高爾夫球和帆船運動。彷彿是在奉命行事，他年過半百時頭上就過早地布滿了白髮。他的這頭銀髮給了他不少幫助，保證他能得到他所要的尊敬。
「你就是拉德醫生嗎？」
「你真的是想拿我們以往的經歷做比較嗎？你想把誰發生的什麼事放在一起做比較？別忘了，我是那個……」
「如果沒有搞錯的話，我想這些年來你一直在躲著我。結果怎麼樣，一次偶然的機會將我帶到了你的門前。意想不到地走運。」
她認為做出這個決定是有正當理由的。她關上壁嵌式保險柜，將油畫復歸原位，接著離開了辦公室，隨手帶上了門。恰好就在此時，悅耳的門鈴聲響了起來。博比很準時。她把帶拉鏈的手袋塞到門廳小几上的一個花瓶後面，跨出了房門，走上門廊，去打開院子的大門。
他停頓下來，眨了眨眼。
首先，有一點不容懷疑，恩迪科特下士已經將周六晚上同他睡過覺的那個女人的面孔畫了出來。儘管他昨晚沒能見上她一面，他還不至於這麼快就遺忘了她的面容。那張臉從一開始就深深吸引了他，上周六晚到周日凌晨的幾個小時里，一直在被他端詳、欣賞、撫摸和親吻著。
年滿六十五歲的他比起大多數小他一半歲數的男人顯得更為強壯和健康。不過，給他罩上巨大光環的不僅僅是他那超凡的體魄，還有他那充滿活力的性格。在他的心目中，相貌堂堂是他理所應得的。通常自信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折服。女人們無不敬仰他。
「那麼我就告訴你真相吧。」
「就是因為我們彼此間情感的緣故。」
「是啊。」
原因在於，她可能完全是無辜的。是那個丹尼爾斯認錯了人。如果他在旅館里看見的確實是阿麗克絲·拉德，那麼，確定丹尼爾斯看見她的時間就顯得至關重要。哈蒙德知道她來到大涼棚的時間，幾乎可以具體到幾點幾分。考慮到她駕車到那裡所要經過的距離，再將交通擁擠的因素計算在內，假如她離開旅館的時間……他迅速做了一下心算，比方說是在5點半以後，那麼她是不可能趕到那裡的。如果驗屍官將死亡時間精確地確定在5點半以後的任何時間，她就不可能是謀殺犯。
辦公室門外的響亮敲擊聲剛剛響起，門就給推開了。他想把秘書臭罵一通，因為他明明告訴過她不要放任何人進來打攪他，不過那些難聽的話根本沒能說出口。
「你已經——」
阿麗克絲·拉德大夫星期一不門診。
他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我知道，如果斯米洛探長或者其他任何人發現你的名字與斯佩克島項目牽連在一起，就會對你處以重罰，沒準還會將你投人大牢，從而結束我的職業生涯。除非由我出庭對親生父親提起公訴。不管怎麼樣，你與佩蒂約翰勾結在一起，已經將我置於不堪一擊的境地。」
「也許你的舉止變得文雅了，博比，變得有教養了。但是你的本性並沒有改變。你還是同以前在街上靠扒竊撈點小錢時一個樣。颳去你那層薄薄的虛飾外表，下面依然是渣滓一堆。」
「對呀，名字有什麼意義呢？」他接著引述了還能記住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中的有關段落。
他已經非常熟悉她的面孔。素描師畫的是二維黑白素描。囿於這種局限，不可能捕捉到那個女人面孔背後的本質東西，不過，素描是如此逼真，用不著懷疑拉德大夫在謀殺受害人房間附近被人看見后不久，就闖入了縣法務官辦公室某個人的生活，具體而言，這個人就是哈蒙德·克羅斯，而他本人在案發當天下午也曾同佩蒂約翰呆在一起。
「沒這個必要吧。這不是拘捕。」
「嗯。真可惜呀。」
「我明白——」
「人們才不會去關心你是如何審理案子的，哈蒙德。有誰會真正在意殺人犯是被終身監禁呢，還是被整得心煩意亂呢，或是逍遙法外呢？」
「可要是這種事情發生的話，考慮到你對我寄予的期望，難道這不會是很殘酷的諷刺嗎？」
他把雙手疊放在胸前，裝出一副被她的話深深刺痛的模樣。
「在門羅·梅森的指導下，你工作得挺出色。格外地出色。」
「這就是你給獨生兒子的忠告嗎？什麼他媽的完整性？」
「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普雷斯頓聳了聳肩。
「可是你必須遵守規則，否則那些不夠高尚的人就會把你整得夠嗆。」
「斯佩克島。」
普雷斯頓從刀刃般挺刮的褲腿折縫上撣去一絲不顯眼的棉絨。
「你是從各個方面進行了判斷。」
站在門檻處的並不是博比，而是一個目光暗淡、毫無笑意的薄嘴唇男人，他的兩側站著兩名穿制服的警察。阿麗克絲的心情頓時一落千丈，她https://read.99csw.com明白他們來到她家的緣由。她的生活眼看又要亂成一團。
他表示同意。
為了掩飾內心的焦慮，她愉快地笑了笑。
「在律師不到場的情況下自願接受盤問，對於使我相信你是清白和毫無過失的，將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要我說話注意分寸？」哈蒙德氣憤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把雙手插|進口袋。
「好吧，就算你真聰明。你以為你都知道些什麼？」
「跟我說話要注意分寸，哈蒙德。」
「你很有能耐，爸爸。你非常有能耐。居然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抵賴，而我知道你這是在撒謊。」
他俯身在寫字檯上，再次將臉掩埋在雙手裡。
「要是你能親口告訴我這種好消息，該有多好呀，哈蒙德。」
「你給我好好聽著，」他操著她記憶猶新的那種腔調說，「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幫我這個小小的忙。要不然的話，我會把你的生活攪成一團亂麻。亂得不可收拾。」
「可是不容易呀。」他的說話聲音也改變了，變得和諧悅耳，溫文爾雅，鼻音消失了。
手織的東方地毯減輕了她的腳步聲。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室內，從這窗戶可以俯瞰樓下的門廊以及用圍牆圍上的花園。她一年四季精心照料著花園。眼下，在查爾斯頓亞熱帶氣候下茁壯生長的花卉正值花事的鼎盛期。這些生長在濕潤環境中的鮮花，為已經耕種的苗床點綴著斑斕的色彩。
「我並不是在制定規則。」他厲聲說道，「也許你不喜歡規則。」他從椅子上欠了欠身，划動著粗硬的食指，藉此來增強語氣。
她和斯米洛探長互相盯著對方，想揣摩出彼此的想法。最終還是阿麗克絲軟了下來。她站到一邊。
「不必客氣。」
他在數不清的董事會和委員會中掛職。每一份有來頭的請柬上都少不了他和他太太的大名。他認識美國東南部的每一位重要人物。普雷斯頓·克羅斯交際甚廣。
「我周六去了小別墅，昨晚回來后才得知了佩蒂約翰一案。從那時起，事態發展得非常快，連我自己都還來不及進入角色呢。」這個說法並不實在，假如還有什麼叫做不實在的話。
他的陰謀偏偏與她有關。
「天哪！」他用手指梳理著頭髮，又用雙手支住頭，幾乎要屈服於困擾心頭的疑慮和絕望。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我敢肯定達維對此會深表感激的。」哈蒙德一邊說，一邊在想，人們紛紛上門弔唁，更多的是出於好奇而不是出於尊重，達維曾經對此表示出蔑視。
他接過父親的西裝，把它掛在一處壁鉤上，又把他的公文包擱在地板上，再請他在這間狹小房間里的惟一一把空椅子上就座。
「你想要怎麼樣？不就是想要錢嘛。我知道你想要錢。」
他媽的見鬼。我最不想見的人來了。
毫無疑問，那樣做是十足而明顯的瘋狂。她把自己的感覺如實告訴了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退出的？」他問道。
「真相是？」
哈蒙德心中很不痛快。
「謝謝。」
他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實際上，他輕蔑地視體弱多病為軟弱的體現。十年前他就戒了煙，但還抽著雪茄。他每天喝酒不少於三大杯波旁威士忌。在他看來，進餐時不飲酒是一種褻瀆。每天臨睡前，他總要喝上一口白蘭地。雖說染有這種不良習慣，他依然活得很健康。
「不賺錢就算不上是好買賣。有個買主願意接受這筆交易，按我開的價買下了我的股份。」
「我以後再處理。」
在職業生涯和私人生活中，他極少受到別人事後責備，也從來沒有被人當面反駁過。三十年前，他把幾家小型醫療保險公司合併成一家大公司。在他的主持下，公司規模日漸壯大，如今在全國各地擁有二十一家分公司。根據官方說法，他已進入半退休狀態。不過，他依舊是公司的首席執行官，而這個職位完全不是有名無實的。他監控著公司的大小事務，連批量購買鉛筆的價格一類瑣事都不會放過。任何事情都難逃他的眼睛。
她打開辦公室的門鎖時，心裏犯著嘀咕，不知道將來還會有多少回要被迫從保險柜里提出現金。下半輩子一直都會這樣嗎？這是個十分黯淡的前景，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既然博比重新發現了她，他不可能不來打攪她。
她已經無法去實施自己的計劃。如今，她非得擺脫與博比的干係不可。如果說這意味著要按他開的價付他一大筆錢，比起他們的同謀關係一旦被人揭露她所要蒙受的巨大損失，這點犧牲是微不足道的。
她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他的變化之大令人吃驚。那些俗艷的低檔衣服已被華麗的高檔時裝所取代。他的兩鬢爬上了稀稀拉拉的銀絲，要是換了其他任何人，都會顯得挺有派頭，可博比因此顯得更加陰險狡詐，彷彿他年輕時的卑劣已經發育成熟，演化成了十足的邪惡。
「也許曾經有一度，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公職人員如何履行職責。如今，人們只關注他們在電視上表現得有多麼出色。」普雷斯頓笑了笑，「如果進行民意測驗，我猜想大多數人對一位地區檢察官的工作九-九-藏-書內容都缺乏基本的了解。」
上當受騙是可以原諒的。妨礙司法則不然。他為什麼不當即向羅里·斯米洛承認，他認出了素描畫上的那個女人呢？
「要利用好媒體。要讓你的大名經常上電視。要讓投票人知道你是什麼人。自我推銷嘛。這是成功的關鍵。」
斯米洛的嘴唇提了起來，露出了一種可被視為扭曲的微笑。
既然哈蒙德親眼看見的書面證據表明，父親捲入了佩蒂約翰的一次更加險惡的陰謀，他意識到他倆的觀點之間存在著多麼大的鴻溝。他絕不相信普雷斯頓會根本不知道那座海島上發生的事情。促使他決定退出的因素並不是他的良心發現。他僅僅是在等待時機，以便從投資中漁利。
「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嗎？」
可事情的真相卻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過要去指認阿麗克絲·拉德。
「然而正是這些人對犯罪數字上升深惡痛絕。」
司法系統的臨時辦公總部設在北查爾斯頓。那是一幢不起眼的兩層建築，坐落在一處工業區，緊挨一家便利店和一家麵包店。他們將一直呆在這個偏遠的地方，直到位於鬧市區的那幢雄偉的舊大樓全面翻新完工為止。那舊大樓早就需要維修了，然而，只是颶風「雨果」的到來使它出現了險情，無法繼續使用，他們才追不得已搬離。
哈蒙德感到局促不安，滿臉發熱。就在上周六下午，佩蒂約翰還告訴過他，普雷斯頓在斯佩克島項目上陷得很深。他曾經向他出示了業已簽署的文件，一眼可以看出，上面有他父親的簽名。難道說佩蒂約翰是在耍弄他？「你們兩人中有一個是在撒謊。」
她原指望能儘快結束這場重逢。然而，博比一個勁兒地為他的驚人之舉造輿論。他彷彿打出了一張決定勝負的王牌似的，自豪地透露了將他帶到查爾斯頓來的陰謀計劃。
打他看了一眼素描，絕對肯定畫的是什麼人那令人窒息的一刻以來，他同樣肯定地認為，他不會去告發她。
「有幾個星期了。」
「五分鐘以後我還有個會。」他撒了個謊，繞過了寫字檯。
他真是白痴一個，居然沒能識破這精心設下的圈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責怪的主要是自己那該死的天真幼稚，而不是設下圈套的那個人或那些人——假如她與佩蒂約翰相互勾結的話。
「可我在意。」他情緒激動地說，「而且公民們應該在意。」
雖說哈蒙德內心很願意喜愛、敬佩和尊重父親，但他看得很清楚，普雷斯頓是在充分利用上帝恩賜給他的那些品質，從事著褻瀆上帝的行徑。
「名字其實並不那麼重要，是吧？兩個人如此親熱相會的時候，名字是無關緊要的。」
普雷斯頓·克羅斯揮了揮手，表現出不耐煩和聽不進去。
令人不安又不無可能的是，阿麗克絲·拉德始終知道他的名字。他們並不是邂逅相遇。她緊隨他來、到大涼棚並不是偶然的事情。他們的相遇是預先策劃好的。晚上的剩餘時間早已經過特意安排，其目的要麼是讓他和／或法務官辦公室感到難堪，要麼是徹底毀掉他們的名譽。
哈蒙德避麗不答。
「對記者們去瞎編一通，哈蒙德，去贏得他們的好感。每當他們要求了解案情進展時，就去滿足他們。即便告訴他們的是一派胡言，只要你看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時，就會感到驚喜的。」
但是他仍然來了。第二天。第三天。接連一個星期，他鍥而不捨地光臨，從沒有間斷過。他攪亂了她的接診，在她的留言電話上留下內容重複的信息，口氣愈發變得嚇人。他就像寄生蟲一樣重新攀附上了她的生活。
「這是顆美人痣。」
「博比。」她的聲音透出的是喪鐘般的空洞。他出乎意料地重現在她的生活中，這隻會意味著大難臨頭，尤其是因為他身上那些微妙的變化更加重了他所體現的威脅。
「現在你總算有了機會，可以證明你當年的決定是正確的，哈蒙德。你放棄了在一家著名的刑事律師事務所獲得正式合伙人資格的前途，而進入了公職部門。要是你當上了頭兒，意義就非同小可了。」
他的心理防線可不能崩潰，而這正是他覺得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要是索性從辦公室偷偷溜走，離開查爾斯頓，離開這個州，逃得遠遠的，藏匿起來，聽任這場混亂自我爆發，用不著非得去忍受難免會像燃燒的岩漿一般四處蔓延的醜聞，那該是多麼愜意的事情。
「有這麼回事。」
「我絲毫不想隱瞞你，爸爸。我是昨天晚上才跟梅森通的電話。」
「佩蒂約翰並不知道這件事。」
哈蒙德投下了一枚炸彈，可是普雷斯頓連一丁點退縮的意思都沒有。
「沒錯，先生，你沒有隱瞞。你十分清楚地表明，你認為那是錯誤的選擇。」哈蒙德生硬地說，「但是我堅持自己的決定。我喜歡這裏的工作，喜歡這方面的法律工作。除此以外，我還擅長這份工作。」
父親沒有理會哈蒙德的解釋，繼續說：「而我反而要今天早上從與梅森一同參加禱告早餐的一位朋友那裡聽說這件事。早餐后，他在俱樂部隨口對我提起時，自然read.99csw.com以為我早就知道了。這事讓我很難堪。」
他大吹了一通他做夜總會司儀的職業經歷。當他吹噓在「雄雞公牛夜總會」的昔日輝煌，她實在聽不下去時，便說：「十五分鐘以後我還有個病人。」
「有什麼事妨礙你嗎？」
哈蒙德心裏鬆了口氣，但他不想流露出。
他裝扮出一副關愛的樣子，把手擱在哈蒙德的肩上，動作卻笨重得像一袋水泥。剛才的那場爭論他早已拋到了腦後，或者說是有意不去理會它。
「他當然知道。他曾試圖說服我不要退出。不管怎麼說，我退了出來，抽回了資金。可把他給氣瘋了。」
「沒錯。我從來都是這樣。」
哈蒙德發現他們倆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寬。他看不出有什麼途徑可以逾越它。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肯定是一場夢。很快，他就會醒來，感到驚懼，惶恐，大口喘著粗氣，床單都被汗濕了。漸漸適應了四周熟悉的景物以後，他會寬慰地意識到剛才只是在沉睡，這場噩夢並不是現實。
這兒離鬧市區僅有十分鐘的車程。哈蒙德不願意回想起那天早上曾駕車到過這裏。他停好車，走進樓里，機械地向入口處監視金屬探測器的警衛行了個答禮。他朝左一拐，跨進縣法務官辦公室，走過接待台時，腳步絲毫也沒有放慢，一邊口氣很沖地告訴接待小姐，有電話一律不要接進來。
她必定與盧特·佩蒂約翰有著某種聯繫。哈蒙德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聯繫。事實上，他可以確信自己並不想知道那種聯繫。
「我一時無法相信你的話，斯米洛探長。」她贏得了一分。她的直截了當似乎讓他吃了一驚。
哈蒙德絲毫沒有試圖掩蓋自己的厭惡。
「說我的疵點嗎？」
他哐當一聲關上了私人辦公室的門，把西服上裝和公文包往寫字檯上等他過目的文件上面一扔，一屁股坐到高背皮椅子上，用雙手的手掌根按住了眼窩。
「說得真好！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寫下來嗎？」
「我可不是個孩子了，父親。我是一位縣檢察官。你並不是什麼良民。」
捅出了大漏子。
事態會發展到什麼程度還有待觀察。但是，即便是最小的變化，對他蒸蒸日上的事業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哪怕稍稍出現一些散布醜聞的流言蜚語，都會成為他的絆腳石。一樁如此駭人聽聞的醜聞必定會損害——如果不是粉碎——他接替門羅·梅森出任查爾斯頓縣最高執法長官、進而出人頭地的希望。
「這可是在小題大做呀，哈蒙德。」
哈蒙德不知道是相信他好，還是不相信他好。
「事實上我想過，但它根本不會有銷路的。」
「事實上，成功的關鍵就在於你。」
哈蒙德對父親怒目而視。普雷斯頓實際上是在激他搞出一個大案來，真的，一點都不誇張。不過，哈蒙德心裏明白，那樣做無異於徒勞。說不定連盧特·佩蒂約翰都知道，普雷斯頓是會把事情安排得有條不紊的。他無非是想利用普雷斯頓暫時參与斯佩克島項目這一點，達到操縱哈蒙德的目的。
普雷斯頓的臉漲得通紅，毛細血管里頓時充滿了血。
「你什麼時候與盧特進行過密談？」
「我不想跟你有任何來往。」
「起初我並不知道盧特要在島上幹些什麼。當我發覺不對勁時，表示了不同意，然後撤了出來。」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打算把她移交給斯米洛和斯蒂菲。
「聽起來你不大樂意見到我。」
「我聽說你將作為盧特·佩蒂約翰被謀殺一案的檢察官。」
然而，它卻是現實。他並不是在做夢，而是處在這種現實之中。儘管似乎不太可能，素描師卻的確勾畫出了阿麗克絲·拉德大夫，而她在謀殺現場被人看見后不到幾小時，就與哈蒙德同枕共眠了。
「你得當心，拉德醫生。」他帶著讓人感到可怕的溫柔口氣說，「我可不像以前那樣善良了。我為人處事可精明多了。」
最後，她同意見他一面。一想到她終於屈從了，他起先倒還挺得意，可是當她表示拒絕參与他的陰謀時，他又變得很憤怒。
「我挺喜歡看到成績單上都是A，哈蒙德。不過，化學課的那個B+是不能接受的噢。」
「可惜什麼？」
「這種事是可能發生的。」
「你的三壘打擊球讓跑壘者贏得了那場比賽。你沒能取得全壘打真是太遺憾啦。要不然那還了得！」
自孩提時代以來，情況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今天早上父親也沒有打破慣例。
她抑制住內心的恐懼，說道：「這麼說你不需要我。」
「你現在是否已經退出其實並不重要。只要你與那個項目有關係，你就不是清白的。而且鑒於我們間的關係，我也是不清白的。」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她的嘴巴是乾乾的。
接下來就成了一連串的逗笑——他反覆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反覆拒絕告訴他。他像傻瓜一樣以為，他們是在上演一幕與匿名的陌生人談情說愛的幻想劇。無名無姓竟成為一種誘惑，成為冒險的一部分，成為迷人魅力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卻沒有察覺出其中包含的禍害。
「案件的審理將受到廣泛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