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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醒來吧,我的好天使用聖潔的曲調打敗那推我臂肘的邪靈……
但是你可以忍受一晚的,她嚴厲地對自己說。這似乎是一種問心有愧的逃脫。
「那是一句引文,親愛的。哦,」她哢嗒一聲把湯勺放在一邊,「你倒提醒了我——我準是錯過了……」
片刻之後,她跪下祈禱,粗糙的十字繡的跪墊硌著她凍僵的膝蓋。可憐的康利弗夫人……只是馬修的母親一直都不怎麼喜歡她。仁慈點吧,羅賓祈求自己,雖然事實就是如此。康利弗夫人不願意馬修這麼長時間守著同一個女朋友。她曾當著羅賓的面提到,年輕小夥子應該腳踩幾隻船,盡情尋樂……羅賓知道,在康利弗夫人眼裡,那樣從大學輟學是她的一個污點。
「羅賓。」馬修一看見她就急切地說,把三個要跟他握手的人拋到腦後,朝她張開雙臂。兩人擁抱時,羅賓感到淚水刺痛她的眼瞼。這才是真實的生活,馬修和家……
「喬!」艾拉科特夫人厲聲喝道。
語音接通了,卻只有雜音,沒有人說話。
沉默。線路接通的雜音。含混的嘎吱聲、拖拽聲。粗重的喘息聲,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接著線路斷了。
「還好,九點開始。我要看邁克爾·范克特的一次訪談。」
「他深受所有那些復讎悲劇的影響,」母親說,「我希望他能解釋他為什麼如此。」

你有一條新語音,收於今晚七點二十分。
接著砰的一聲。模模糊糊地傳來斯特萊克的大喊:「不,不,你這該死的……」
「我們在學韋伯斯特九*九*藏*書,《瑪爾菲公爵夫人》:『我簡直要為它瘋狂。』」
這是一座美麗的古老教堂,羅賓再熟悉不過,曾多少次跟同學和家人一起在這裏參加耶誕節、復活節和豐收節的儀式。她的目光慢慢地從一件熟悉的物品轉向另一件熟悉的物品。在頭頂高處的聖壇拱門上,是約書亞·雷諾茲爵士的一幅畫作(至少是約書亞·雷諾茲那個畫派的作品),羅賓盯著它看,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畫面朦朧而神秘,小天使凝望著遠處一個散發金光的十字架……到底是誰畫的呢?她問自己,是雷諾茲還是畫室里的某個學徒?接著,她感到一陣內疚,她沒有哀悼康利弗夫人,而是沉溺於自己多年來的這份好奇心……她曾以為再過幾個星期就要在這裏結婚。婚紗已經掛在客房的衣櫃里,然而,康利弗夫人的棺材順著教堂的甬道過來了,黑亮亮的,帶著銀把手,歐文·奎因還躺在停屍房裡……他那腐爛、燒焦、殘缺不全的屍體,還沒有安放進閃亮的棺木……別往那兒想,羅賓嚴厲地告誡自己,這時馬修在她身邊坐下,腿貼著她的腿,熱乎乎的。
「怎麼?」喬納森說,全然不顧這些清規戒律,把《每日電訊》塞到羅賓的九_九_藏_書鼻子底下。
——湯瑪斯·戴克《高貴的西班牙士兵》
羅賓知道,母親斥責兒子不是因為懷疑馬修不願聽到提及羅賓的工作,而只是習慣性地反感在葬禮過後談論某個人的暴死。
「我也想你,」羅賓說,「希望能在這裏陪你。」
「我想你了,」馬修說,「沒有你,真是難熬。」
現在媒體都知道了歐文·奎因的遭遇,他終於上了頭條。
雪下得很大,在不失禮節的前提下,安葬儘可能從速。人們沒有在墓旁逗留,不止羅賓一個人明顯冷得發抖。
於是他們回到離場院不遠的艾拉科特家。馬修喜歡羅賓的家人。
羅賓的手包放在石板地廚房牆角的一把塌陷的椅子上,吃燉肉和烤土豆時,包里傳出震動聲。羅賓沒有理會。大家吃完飯後,馬修盡職盡責地幫她母親收拾桌子時,羅賓才走到手包那兒查看簡訊。她十分驚訝地看到斯特萊克打來的一個未接電話。她偷偷看了馬修一眼,見他正忙著把盤子摞在洗碗機里,便趁別人都在聊天的當兒打開語音信箱。
「怎麼回事?」正朝碗櫃走去的父親停下來問道,他手裡拿著刀叉,眼鏡滑到鼻樑上。
這二十四個小時發生了這麼多事,羅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家鄉,在這裏。她和斯特萊克很可能被送進醫院,他們差點迎頭撞上那輛翻倒的油罐車……司機滿身是血……康利弗夫人躺在鋪著絲綢的棺材里大概毫髮未損……別往那兒想……她的眼睛似乎沒法舒舒服服地把東西看清。也許看過被捆綁、被肢解的屍體之九九藏書後,人就會變得不正常,就會改變對世界的看法。
「你說,你的老闆能把這案子破了嗎?」喬納森翻著報紙問她,「再讓員警瞧瞧他的厲害?」
「邁克爾·范克特?」羅賓轉過頭去問道,「為什麼?」
又是謊言。
她用顫抖的手指撥了斯特萊克的號碼。電話直接被轉到語音信箱。馬修站在廚房中間看著她,毫不掩飾內心的不快。
公墓里的方形大墓碑被掩埋在越來越厚的皚皚白雪之下。
「去坐在前面。」馬修對她說,她照辦了,讓家人留在教堂後面,自己走過去坐在第一排長凳上,旁邊是馬修的姐夫,正在逗弄膝頭的小女兒,看到羅賓,他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羅賓想從喬納森身後讀那篇報導,卻與馬修的目光不期而遇,便轉身走開了。
「看見這個了嗎?」羅賓的弟弟喬納森剛應母親要求從街角小店買了牛奶回來,說道,「在第一版上,羅賓。那個作家的腸子都被掏空了……」
一聲痛苦的吼叫。
馬修摸到她的手,捏住她的手指。
「功課怎麼樣,琳達?」馬修幫她把沉甸甸的大砂鍋從爐子上端下來,問道。
她感到心力交瘁。 火車太熱,顛簸得厲害。她準時醒來,擔心會被大雪困住。
羅賓打著哆嗦,隨家人一起朝聖母瑪利亞教堂走去,經過那個九世紀圓柄十字架的殘骸,不知怎的它看上去有點異教色彩,終於,她看見馬修了,和父親、姐姐一起站在門廊里,臉色蒼白,穿著黑西裝,帥氣得令人窒息。羅賓眼巴巴地看著,隔著排隊的人群想與馬修對視,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上前與他擁抱。羅賓認出是薩拉·夏德read.99csw.com羅克,馬修大學時代的朋友。或許,她的問候有點過於輕浮,不合時宜,但是羅賓差十秒鐘險些錯過晚班火車,心中存有內疚,而且將近一星期沒見到馬修了,就覺得自己沒權利感到不滿。
雖然輪胎上纏著防滑鏈,但羅賓母親開的那輛家用舊路虎,從約克郡火車站到馬沙姆走得仍很艱難。雨刷器在玻璃上刮出的扇形,很快又被雪花模糊,那些道路是羅賓小時候就熟悉的,卻被多年未見的嚴冬改變了模樣。風雪無情,本來一個小時的路,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有幾次羅賓以為最終還是趕不上葬禮了。但至少可以用手機給馬修打電話,解釋說她就在附近。馬修告訴她另外幾個人還在很遠的路上,他擔心從劍橋過來的舅媽可能趕不上葬禮了。
羅賓驚愕地站在那裡,手機緊緊貼在耳邊。
「很難吧?」馬修問。
他很高興把西裝換成牛仔服,在廚房裡幫羅賓的媽媽擺桌子。艾拉科特夫人是個豐|滿的女人,跟羅賓一樣的金紅色頭髮盤成一個利索的髮髻,待馬修非常親切溫和。她是個興趣廣泛、充滿熱情的女人,正在開放大學里讀英語文學。
恐怖作家寫出自己的遇害。
「今晚是蘇舅媽守夜,」馬修說,「我本來想去你家的,暫時擺脫一下。這個星期真是夠嗆……」
恐怖作家,羅賓想,他可算不上……不過這個標題很給力。
「我覺得——覺得我的老闆好像——好像出事了……」
他們打著黑傘,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走上平緩的山坡——羅賓上小學時每天都翻過這座小山,然後穿過作為家鄉小鎮心髒的那個大場院,背對當地釀酒廠的粗大煙囪。星期六的集市取九_九_藏_書消了。早晨走過場院的那幾位開路先鋒,在積雪裡踩出深深的通道,腳印在教堂附近匯合,羅賓看見那裡聚集著一群穿著黑衣的送葬者。場院周圍那些淺金色的喬治時期風格的房屋,屋頂上覆蓋著一層耀眼的冰霜,而雪還在不斷地下著。
她走到廚房那頭,拿起一份家裡隨時都有的《廣播時報》。
大家都回到康利弗家的大磚房裡,在溫暖的室內轉悠。康利弗先生一向就是高門大嗓,不停地給人斟酒,跟人打招呼,弄得像在開派對一樣。
「太好了,來吧。」羅賓說,捏了捏他的手,慶幸自己不用留在康利弗家。她發現馬修的姐姐不好相處,康利弗先生盛氣凌人。
馬默杜克·懷韋爾爵士的雕像就在羅賓面前幾英尺的地方。羅賓起身唱讚美詩時,爵士似乎緊緊地盯著她,穿著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服裝,跟真人一般大小,躺在大理石架子上,用胳膊撐著臉,面對教堂里的會眾。他妻子以同樣的姿勢躺在他下面。這種不敬的姿勢倒使他們顯得很真實,胳膊肘下放著墊子,以免他們大理石做的骨頭感到不適,在他們上方的拱肩上刻著一些象徵死亡的形象。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她又走神了:她和馬修,從此捆綁在一起,直到死亡……不,不是捆綁……別去想捆綁……你這是怎麼了?

到了家裡,羅賓躲開深褐色拉布拉多老狗的口水滴答的迎接,三步兩步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來不及熨燙就把黑禮服和黑大衣套在身上,匆忙中,她的第一雙連褲|襪刮斷了絲。她急匆匆地跑回樓下的大廳,父母和兄弟正在那裡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