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斯特萊克的名字，沖他微微一笑，就匆匆走開了。

他有點淡淡的愧疚，沒有早點問這句話。仔細想來，他並不清楚阿爾靠什麼謀生，或是否自己養活自己。

跟夏洛特分手后，他沒有換過號碼。手機卡裏面存有一百多個工作連絡人，換號太麻煩了。這是八個月來夏洛特第一次跟這個號碼聯繫。

「你還記得那場爭吵嗎？」斯特萊克問，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這個姑娘身上，她太忙了，沒工夫坐下來，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斯特萊克想起戴夫·普爾沃斯的警告：

「你想要我找服務員打聽打聽？」阿爾問。

「你不是要去見你弟弟……」

「不是。」

丹尼爾·查德正要離去，禿腦袋再次出現在人群中，周圍是一些跟他同樣年邁而優雅的人，他們一起往外走去，一邊彼此交談，頻頻點頭。斯特萊克注視著他們離去，心裏卻在想別的事情，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空盤子被收走了。

「是啊，」

斯特萊克意識到餐桌上出現了單方面的危機。阿爾正用輕蔑和嫉妒混雜的目光看著他。

「等她回來我們再把她抓住，」阿爾安慰斯特萊克，「對了，埃迪向你問好。真希望他也能來這兒。」

「這一點也不奇怪。」阿爾吃吃笑著說。

「她沒有跟出去嗎？」

「但兇手是他妻子呀，」阿爾不解地說，「他們已經把她抓了起來。」

斯特萊克吃驚地看到，丹尼爾·查德拄著雙拐站在他們面前，天花板上工業金屬的波浪在他的禿頂上映出各種微妙的光斑。這位出版商穿著暗紅色的敞領襯衫和灰色西服，在這群不修邊幅的人中間顯得時髦瀟洒。

「哇。你又要來一次盧拉·蘭德里案？」阿爾問，咧嘴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不對稱的目光增添了一份魅力。

「也還行吧，」阿爾學他說話，「還行，不算太糟。」

「是啊。」

斯特萊克在網上看到阿爾畢業照的一個小時之前，剛跟一個傷心欲絕的十九歲二等兵談過話，那小夥子不小心用機關槍射中他最好的朋友的胸膛和脖子。

「你喝點什麼？」阿爾問，「啤酒？來杯佩羅尼怎麼樣？」

「一點不錯。」斯特萊克說。

「誰推薦的？」

「我們中間，只有你不利用這個，」阿爾說，「那本來會在軍隊里對你有所幫助的，是不是？」

「你希望找到一個那天晚上在場的工作人員？」羅賓問，顯然有些懷疑。

「四星期前的一個晚上，」他對阿爾說，「一個名叫歐文·奎因的作家跟他的代理在這裏吵了一架。據大家說，當時整個餐廳里的人都看見了。奎因氣沖沖地揚長而去，之後不久——大概幾天之內，也可能就在當晚……」

「沒事，我很好，」他說，振作起精神，「你問我什麼？」

「正是這麼想的。」斯特萊克說。

（他和夏洛特曾經坐在這裏，坐在這家美妙的湖濱餐館里，享受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愉快的夜晚。四個月後，他們的關係分崩離析，四個月的傷害、煎熬，心力交瘁……本來是你的。）阿爾叫住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跟她打招呼，她把他們帶到餐桌旁。另一個同樣漂亮的年輕男子給他們遞來功能表。斯特萊克等阿爾點了酒水，又等侍者離開之後，才解釋他們來這裏的原因。

停頓了一會兒。斯特萊克扭頭尋找盧盧，這才是他來這裏的目的，可是盧盧不見蹤影，阿爾大概一輩子都沒有像盧盧這麼忙碌過。

「個性化服務……休閑機會。」阿爾喃喃地說。

「是九九藏書嗎？」斯特萊克說，扭頭在餐館里尋找盧盧，那個記得奎因的女服務員。

「是你自己闖出來的，不是嗎？」阿爾說。

斯特萊克和阿爾都吃驚地盯著她。

今天是三號，斯特萊克提醒自己。她應該是明天完婚。

「也許你應該跟她出去，」羅賓假裝天真地說，「只是要確保讓她買單。」

「嗯？」斯特萊克說。

他的心裏一陣發緊。

「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斯特萊克跟著說了一遍。

這使斯特萊克想起伊莉莎白·塔塞爾說過「我認為每個人都知道」她為什麼不再代理范克特，但這兩句話也有不同之處。在阿爾的這句話中，「每個人」意味著「大人物」：有錢、有名、有影響力。那些買他父親音樂的可憐蟲都是小人物，斯特萊克也在其中，他在抓住兇手、一鳴驚人之前，也是個小人物。

「他在考慮給他寫自傳，是嗎？」斯特萊克問。

「哦，對了，」斯特萊克是，「沒錯。」

「哦，她真是氣瘋了，」盧盧歡快地說，「她可不是裝的。那個作家不停地上躥下跳，揮舞著胳膊朝她嚷嚷，她的臉越漲越紅——氣得渾身發抖，簡直沒法克制自己。她說了一句什麼，好像是『糊弄那個該死的蠢女人』，我記得就在那一刻，作家氣呼呼地走了出去，留下那個女人買單，大家都盯著她看——她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我真替她感到難過。」

兩人沉默下來。開胃菜上來了，他們默默地吃著。斯特萊克知道阿爾在那些國際文憑課程上成績優異。一天晚上，斯特萊克在阿富汗的軍營帳篷里，從網上看見阿爾十八歲時的一張照片，他穿著奶油色的外套，胸前的口袋上有一個飾章，長長的頭髮飄向一側，在日內瓦明媚的陽光下閃著金光。羅克比用胳膊摟著阿爾，滿臉洋溢著慈父的驕傲。這張照片很有新聞價值，因為羅克比以前的照片都沒有穿西服、打領帶的。

「是啊，」阿爾說，微微皺著眉頭，接著又說，「說實在的，爸爸每個人都認識。」

「你從沒告訴過我。」黑美人說，口氣突然變得冷淡。

大量血腥和神秘的象徵意義……激起那傢伙的虛榮心，你想讓他做什麼都不成問題……兩個陰陽人，兩個沾血的口袋……一個迷失的美麗靈魂，他親口對我這麼說的……繭象徵著作家，必須經歷痛苦才能得到好東西……就像螺帽終於找對螺紋，眾多毫不相關的事實在斯特萊克腦海里旋轉，突然間逐一歸位，百分之百正確，不容置疑，無可爭辯。他反覆揣摩著自己的推理：完美，牢固，天衣無縫。

「給我十分鐘，」她說，「然後我就能說話了。給我十分鐘。」

點完餐后，阿爾悠閑地往衛生間走去，看能不能找到機靈的盧盧。斯特萊克獨自坐著，喝著阿爾點的天娜干紅，注視著穿白制服的廚師在開放式廚房裡幹活。他們都很年輕，技術嫻熟，效率很高。火苗騰起，刀起刀落，沉重的鐵鍋被搬來搬去。

後來，羅賓回家了，斯特萊克穿上夏洛特一年多前給他買的那套義大利西裝，當時他們就在那家餐館慶祝他的三十五歲生日。他披上大衣，鎖上公寓門，在零度以下的寒冷中出門去乘地鐵，仍然拄著拐杖。

「丹尼爾·查德，」出版商說，「我們見過，我跟你父親談過他自傳的事。」

「羅克比認識范克特？」斯特萊克問，忘記不直呼其名的決定。

「什麼？」

「是啊。」阿爾說。

耶誕節從他經過的每個櫥窗向他發起攻擊：晶瑩閃爍的彩燈，一堆堆嶄新的商品htｔpｓ://ｒeａd•99ｃsｗ•coｍ，玩具，工藝品，玻璃上的假雪花，以及各種耶誕節前大拍賣的招牌，在深度的經濟蕭條中徒添一種悲凄的音符。星期五晚上的地鐵里，有更多耶誕節前的狂歡者：女孩們穿著滑稽可笑的亮片裙子，冒著體溫過低的危險，跟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孩耳鬢廝磨。斯特萊克深感疲憊和情緒低落。

阿爾雖然一副滑稽的英倫范兒，但口音卻是歐美的奇怪混合，這是他多年在歐洲和美洲之間來回遊走的結果。

「是啊，差不多吧，」阿爾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做這件事。我記得那個查德好像是別人推薦給他的。」

「有時候想，」斯特萊克承認，「你最近在做什麼？」

問題在於他還不知道怎樣去證明。

在那一瞬間，斯特萊克猜想在這樣一本書里，羅克比會怎麼處理長子的意外受孕和有爭議的出生呢？他想，也許羅克比乾脆隻字不提。那倒是斯特萊克求之不得的。

「如果真能辦成，確實不錯。」阿爾說。

女侍者盧盧又出現了。阿爾又向她打招呼，她走過來，一副忙得脫不開身的樣子。

簡訊只有五個字：本來是你的。

阿爾的學校有兩個校區，夏天在日內瓦湖畔上課，冬天去往格施塔德，下午溜冰、滑雪。阿爾是呼吸著價格高昂的山區空氣長大的，身邊圍著一群名人的孩子。那些遙遠的面目猙獰的小道消息，只是他生活中一個模糊不清的背景……至少，斯特萊克是這麼解讀阿爾跟他說過的關於小時候的寥寥數語。

「很胖，戴一頂帽子，是啊，」她說，「沖一個灰頭髮的女人嚷嚷。是啊，他們吵得可厲害了。對不起，我得去……」

「什麼？」

「哦，記得，」她說，「吵得可大聲了。整個餐館一下子就安靜了。」

那就是沒工作，斯特萊克想。

「他最近怎麼樣？」斯特萊克假裝感興趣地問。阿爾積極地想跟斯特萊克建立友誼，而他的弟弟埃迪卻顯得很淡漠。埃迪二十四歲，是自己組建的那個樂隊的主唱。斯特萊克從未聽過他們的音樂。

沒想到從哈密史密斯走過去路這麼長。他走上富勒姆宮路時，發現這裏距伊莉莎白·塔塞爾家很近。可能是她建議在這家餐館吃飯的，因為對她來說方便，而奎因從拉德布魯克林的家中趕來卻要走很遠的路。

「沒問題。沒問題。我去給你找個體面的人。盧盧去哪兒了？她是個很機靈的傢伙。」

「哦，是的，」查德說，「好多了。那麼，我就……我就不打擾你們用餐了。」

吃過午飯，他端著一杯咖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冰雹又在敲打窗戶。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下面冰天雪地的街道，隱約以為（希望？）能在那兒看見她，長長的黑髮在蒼白而姣好的面龐周圍飄舞，一雙帶有斑紋的綠褐色眼睛抬起來望著他，懇求著他……然而，街上只有一些陌生人，裹得嚴嚴實實，抵禦嚴冬的寒冷。

阿爾因為有機會為斯特萊克效勞而顯得欣喜若狂，斯特萊克看了覺得既好笑又感動。

「哦——哦，沒錯！」阿爾說，站起來跟他握手，「這是我的哥哥科莫蘭。」

「那他是怎麼做的，挨個兒接見出版商？」斯特萊克問。他想起凱薩琳·肯特，想起奎因本人，一個是找不到出版商，另一個被出版商給甩了。而那個年邁的搖滾巨星卻能夠隨意挑挑揀揀。

「不是他妻子乾的？」斯特萊克重新抬起頭來時，阿爾說。

斯特萊克吃完豬肉，阿爾問起他的工九-九-藏-書作。斯特萊克看到阿爾由衷地感興趣，不禁有些意外。

「是啊，」斯特萊克聳了聳肩說，「這樣也好。」

斯特萊克搖搖頭，嘴裏塞滿三明治。

阿爾一看見斯特萊克，就熱情地大吼一聲，衝過來擁抱他。斯特萊克拿著礙手礙腳的拐杖，正忙著脫大衣，對他的擁抱無法做出回應。阿爾往後退去，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盧盧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攥著一杯水，敏捷地用一隻手摘掉圍裙，坐下來陪他們。

斯特萊克猜想阿爾可能認識某個跟夏洛特相熟的人。阿爾跟一大幫富豪打得火熱，說不定其中就有人認識未來的克洛伊子爵。

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八，作為羅克比的孩子來說算矮的，體重卻有點超標。鼠褐色的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亂。跟他母親一樣是尖下巴，但遺傳了父親那種微弱的外斜視，這種斜視給羅克比英俊的臉龐賦予了一種特殊的魅力，也證明阿爾毫無疑問是他父親的兒子。

「你好，阿爾。」一個斯特萊克熟悉的聲音說道。

「所以我把阿爾帶去，」斯特萊克說，「他認識倫敦每一家高檔餐館的每一位服務員。我父親的孩子都這樣。」

他從來不稱羅克比為爸爸，但是在阿爾面前，他盡量記住不對父親直呼其名。

她說著就走了，去給另一桌的客人點餐。

「同父異母的哥哥。」斯特萊克說，看到查德顯得一頭霧水，他暗暗感到好笑。他這個為錢賣命的偵探，怎麼可能跟這個風流公子是親戚呢？

「他叫爸爸看新聞，說他轉過去之後，出版界會傳得沸沸揚揚。」

「你還記得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嗎？」斯特萊克說，急於證實她目睹的確實是那場爭吵。

「好了，我有五分鐘，」她開門見山地對斯特萊克說，「阿爾說你想知道那個笨蛋作家的情況？」

他們在擁擠的吧台前並排坐下，面對擺滿酒瓶的玻璃擱架，等候自己的座位。長長的餐館里人頭攢動，天花板上用工業金屬塑造出別具風格的波浪，地毯是天藍色的，遠處那座燃燒著木頭的大爐子活像一個巨大的蜂巢，斯特萊克環顧四周，認出一位知名雕塑家、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建築師，和至少一位著名演員。

如果說斯特萊克看見查德靠近阿爾時感到意外，那麼跟查德看見斯特萊克時臉上顯出的那份驚愕相比，他的意外根本不算什麼。

斯特萊克拐進一個改造過的磚砌倉庫，立刻就被燈光、溫暖和喧鬧所包圍。

「邁克爾·范克特。」阿爾說，用一片麵包把義大利調味飯的盤子擦乾淨。

「你還記得他說了些什麼嗎？」斯特萊克問，一邊掏出筆記本。阿爾在一旁興奮地看著。

「是啊，」阿爾說，「他們承諾給他一大筆錢。我不知道他是想跟那傢伙合作還是跟別人。大概要找人捉刀代筆吧。」

阿爾似乎有點氣惱，接著勉強咧嘴笑了一下。

他離開了，在餐桌間靈巧地穿行，然後重新落座，斯特萊克看不見他了。斯特萊克和阿爾又坐下來，心想，人一旦到達一定層次，一旦甩開那些不能在高檔餐館和俱樂部擁有一席之地的人，倫敦城就會變得很小。

盧盧說，「就是這句話讓整個餐廳的人都沉默下來……」

「你想念軍隊嗎？」阿爾問。

「想不起來他是誰了。」阿爾靦腆地咧嘴笑著說。

「自找的……」

本來是你的。

「你怎麼樣，老哥？」

斯特萊克注視著弟弟阿爾閑庭信步地走回桌旁，身後跟著一個系白圍裙的黑皮膚姑娘，心想，他並不笨，只是……「這是盧盧，」阿爾說著，重新坐下來，「她那天晚上在場。」

「你read.99csw.com的——你的哥哥？」

他做了一個誇張的法國式聳肩。阿爾曾在蘿實學院，那家瑞士的國際寄宿學校，接受教育，因此肢體語言仍依稀帶有在那裡接觸到的歐洲大陸風格。不過，他的回答中蘊含著某種東西，某種斯特萊克每次跟他見面都能感覺到的東西：阿爾的負疚感，他的防範心理，似乎因為過得比哥哥優渥舒適而準備受到指責。

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蹊蹺。

任何更有意義的回答，聽上去都會顯得有優越感或苦大仇深，他也不願鼓勵阿爾嘗試著跟他進行更加私人的談話。

「噢，是這樣，」斯特萊克說，一邊伸手去拿自己那包薯片，「可能不太容易，但我想找某個親眼目睹奎因和塔塞爾吵架的人談談。我想弄清奎因是不是在演戲，是不是一直在籌畫自己的失蹤。」

「喲，我得走了，」盧盧說，「對不起。」她站起身，重新繫上圍裙。「再見，阿爾。」

那位元黑美人客戶意識到他們的雇傭關係即將結束，就拋開所有的顧忌，邀請斯特萊克出去吃飯。斯特萊克彷彿看見羅賓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偷偷發笑，同時假裝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斯特萊克想禮貌地拒絕，先藉口工作太忙，最後推說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

「她肯定會買單的。」斯特萊克沒好氣地說，為了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一口塞進半個三明治。手機又響了。他暗暗叫苦，低頭看是誰發來的簡訊。

「還行，」斯特萊克說，「你呢？」

「知道嗎，他仍然很想見你，」阿爾說，似乎鼓足勇氣后才說出這話，「他很為你驕傲……讀了蘭德里一案的所有報導。」

黑美人沒等他禮貌地說一聲再見，就掛斷電話。

我的。真他媽見鬼。什麼時候有過。

「利奧諾拉？」羅賓看見他臉色變得凝重，問道。

「不知道——幾個月前？」阿爾含混地說，「他告訴爸爸，他自己剛轉到那裡。拿到五十萬預付金。」

阿爾就在一進門的地方，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撐著亮晶晶的金屬檯面，正跟吧台侍者聊得很投機。

自打擁有手機后，斯特萊克第一次希望它有呼叫者定位功能。她是從那個該死的克洛伊的城堡發來簡訊嗎？在檢查教堂里擺放的鮮花和點心的間歇？還是站在丹麥街的拐角，像皮帕·米吉利一樣盯著他的辦公室？從一場這樣豪華、這樣知名的婚禮上逃跑，也算是夏洛特登峰造極的壯舉了，是她麻煩不斷、自毀聲譽的生涯的最高頂點。

「那麼伊麗——那個女人怎麼樣呢？」

「——被人謀殺了。」阿爾一直張著嘴聽斯特萊克說話，此時插言道，「我在報紙上看見了。屍體是你發現的。」

「一大堆呢。他罵那個女人婊子，說她跟他撒謊，說他要自己把書弄出來，給她一個難堪。可是他在享受吵架的過程，」盧盧說，「憤怒是裝出來的。」

「這非常有價值，」斯特萊克說，「你還記得他們互相說過別的什麼話嗎？」

我沒法擺脫這個荒唐的念頭，認為是歐文自己乾的，是他一手策劃的……

你得留神，迪迪，看她會不會從地平線上飛跑回來。她要是逃婚我一點也不驚訝。

第二天，雨、雪和冰雹輪番敲打著辦公室的窗戶。中午時分，布魯克赫斯特小姐的老闆大駕光臨，查看女友不忠的證據。斯特萊克把他送走後不久，卡洛琳·英格爾斯來了。她忙得不亦樂乎，正要去學校接孩子，但決定給斯特萊克送來新開張的金蕾絲紳士夜總會的卡，那是她在丈夫的錢夾里發現的。英格爾斯先生已答應遠離艷舞舞娘、應|召女郎和脫衣舞|女演員，作為他們和好的必要條件。斯特萊克承諾去金蕾絲偵察一下，看英九_九_藏_書格爾斯先生是不是又經不住誘惑。卡洛琳·英格爾斯離開后，斯特萊克迫不及待地享用放在羅賓桌上的那包三明治，可是剛吃一口，他的手機就響了。

「腿好些了嗎？」斯特萊克問。

「至少你有了信譽。」阿爾說。

查德本來是想接近一個能帶來豐厚利潤的大人物的兒子，結果卻使自己陷入三個人的尷尬沉默之中。

「唉，也沒什麼。」斯特萊克說，聳了聳寬大的肩膀。

「不是他妻子乾的。」斯特萊克說，把注意力轉向紙質菜單。他以前就發現，阿爾雖然從小就被各種關於父親和家人的不實報導所包圍，卻似乎並沒有把他對英國媒體的正當懷疑擴展到其他話題上。

「這裏可能不會有什麼發現，但我……」

然而，他自嘲地想起這個寒冷的冬夜裡他的那套公寓：兩間半雜亂擁擠的房間，關不嚴的窗戶。阿爾今晚可能住在上流住宅區，住在他們父親的豪宅里。或許應該讓弟弟看到獨立自強的現實，免得他把一切想得過於浪漫……「可能你認為這都是自憐自艾的抱怨？」阿爾問。

「那個女人喊叫著想壓倒他的聲音，她完全被激怒了，但作家根本不吃這一套。他喜歡引人注意。在盡情享受那一刻。」

「范克特是什麼時候把羅珀·查德推薦給——他是什麼時候推薦查德的？」斯特萊克問。

「在河濱餐館？」

一張印著吻的紙條：我們倆的報應來了……「沒事。」斯特萊克說。

「他自找的。」盧盧說著，喝了一口水。

「什麼？」斯特萊克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羅賓問了他一句話。

「真不錯。」斯特萊克說。

「你為什麼要去河濱餐館？」

「沒有，她付了賬，然後去上了一會兒廁所。說實在的，我不知道她哭了沒有。後來她就走了。」

「真不錯。」斯特萊克說。

「為什麼？」羅賓問。

沒必要再假裝不知道「這個」指的是什麼。

「當眾大吵大鬧。嚷嚷，破口大罵，但看得出來，是為了作秀。想讓大家都聽見，他需要聽眾。他可真不是個好演員。」

「也許不會。」斯特萊克說（偶爾，父親吸引戰友們的注意時，他遭遇的也只有懷疑，特別是他的樣子跟羅克比幾乎毫無相似之處）。

「每個人都有抱怨的權利。」斯特萊克說。

「是啊，」斯特萊克說，立刻專註起來，「你為什麼說他是個笨蛋？」

「我想把私生活和工作截然分開。」斯特萊克說。

「哦，」阿爾說，斯特萊克看出他在努力回憶查德是何許人，「嗯——你好……」

斯特萊克把手機放回口袋，開始吃第二個三明治。羅賓推斷自己不便打聽斯特萊克臉色突然變得陰沉的原因，便把自己的薯片包裝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說道：「你今晚要去跟你弟弟見面，是嗎？」

「記得，」盧盧平靜地說，「作家喊道，『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

他真是百分之百瘋了。夏洛特在蘇格蘭呢，而且她在那裡要遠遠好得多。

「你沒事吧？」

從他的語調里可以聽出，他渴望了解更多的細節，但斯特萊克未予理會。

「可能跟一個朋友合夥創業吧。」阿爾說。

「他很了不起。」阿爾說。

十分鐘后，斯特萊克向右一拐，在黑暗中穿過空蕩蕩的、發出回聲的街道，朝泰晤士河碼頭走去，他的呼吸凝成團團白霧。那座河濱花園，夏天有許多人在矇著白布的椅子上就餐，此刻卻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再往前，泰晤士河閃著幽暗的光，冰冷剛硬，令人不寒而慄。

「你沒事吧，大哥？」阿爾問。

「聽說了你和夏洛特的事，」阿爾說，「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