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九章 將軍歸來 對將軍的百般奉承

第十九章 將軍歸來

4月16日破曉,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離開了東亞,他不像一個遭到貶黜的士兵,而像是一名啟程的英雄。這天早晨天氣陰濕,但是麥克阿瑟的克萊斯勒轎車駛向厚木機場時,車側擋板上的五星旗在輕快地獵獵作響。轎車經過了路旁默默站立的人群,據記者們估計有20萬人,他們在向這位作為代理君主統治他們國家達五年的人物告別。最後幾天的緊張在麥克阿瑟身上留下了印記,他臉色灰黃,綴有金色飾帶的油跡斑斑的軍帽對於一個人來說,看起來像是破舊不堪的遺物,而不是昔日威儀的象徵。當麥克阿瑟同李奇微並肩在柏油跑道上立正時,禮炮鳴放19響。然後他同他的繼任者握手,登上了「巴丹號」的舷梯。軍樂隊開始演奏《昔日美好時光》,「巴丹號」消失在低重的雲幕之中。差不多14年來,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第一次不是美國在亞洲的軍事顯要人物。
接著的一些天對麥克阿瑟來說,是這樣一些場面組成的鏡頭:敬慕備至的人群、讚美頌揚的話語、公眾的奉承,以及人民群眾熱情迸發地向一位帶有神秘色彩的顯要人物致以敬意。一時間,美國似乎忽視了麥克阿瑟歸國的原因。他的英雄氣概和領導才能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在二戰結束六年後的現在,將要得到這個國家曾經給予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本國將軍們的那種榮耀。午夜之後,他抵達夏威夷希卡姆空軍基地,仍有數萬人在那裡向他歡呼。第二天更多的人列隊40英里夾道歡迎他。接著是在舊金山,又是在午夜之後,如痴如狂的市民在機場上衝破了警戒線,你推我擠地向將軍蜂擁過來。警察用了半小時才使麥克阿瑟上了汽車,接著又用了兩小時才緩慢地穿過14英里長的歡呼人群,抵達聖弗朗西斯飯店。人們在飯店周邊的廣場上站立數小時,一直呼喊到深夜。
麥克阿瑟的舉止風度始終威風凜凜,像是凱旋的征服者,回國來只是為接受頌揚讚美。他對杜魯門總統不屑一提,對於他為何身在美國而不是在亞洲的原因也不直接提及。在舊金山市政中心的一次講話中,他對這一事件稍有旁敲側擊,這也表明他自己可能懷有問鼎白宮的抱負:
我剛才被問到我是否打算進入政界,我的回答是「不」。我並無政治抱負和諸如此類的打算,我不打算競爭任何政治公職。我希望我的名字永遠不以一種政治方式加以利用。我唯一的政見包含在一句你們大家都熟悉的話中間:「上帝保佑美國!」
公眾對於杜魯門的憤慨第一陣大爆發看來是發自內心的。洛杉磯市政會議宣布休會,對麥克阿瑟遭到「政治謀殺致以悲痛的悼念」。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聖蓋博里爾,人們燒毀了總統的模擬人像,成千上萬張印著「罷免杜魯門總統」的汽車保險杠貼紙一夜之間突然出現。伊利諾伊、密歇根、加利福尼亞和佛羅里達州立法議會通過了譴責總統(伊利諾伊州的議員們說,「不負責任、任性胡來的行動」)、支持麥克阿瑟的決議。杜魯門在為「華盛頓參議員」棒球隊比賽開球擲出第一個球時倒太平無事,但是在第八局中宣布他離開球場時,人群向他發出了噓聲。休斯敦的一位牧師在向西聯電報公司口授一封電報時(「你把麥克阿瑟將軍解職,這對約瑟夫·斯大林是一個偉大勝利……」),竟激動得在句子未完時就發病倒地身亡。西聯電報公司拒絕了馬里蘭州查爾斯頓的一位婦女想在一封電報中把杜魯門稱為「白痴」。他們在查閱了《羅吉特同義詞典》之後,決定用「鈍才」這個詞。丹佛有一個人發起了一個叫作「揍哈里的鼻子」的俱樂部。一些退伍老兵把他們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勳章寄到了華盛頓。《國會記錄》里充滿了議員們以選民們的名義載入的憤怒的電報(選民中的許多人顯然並沒有遇到西聯電報公司對強烈措辭的拒絕):「彈劾那個低能兒。彈劾白宮那個把我們出賣給左翼和聯合國的猶大。彈劾那個自稱為總統的B。彈劾那個堪薩斯城拉選票的小政客蠢貨。彈劾那條在總統寶座上的熏青魚。……」諸如此類的電報成千上萬如雪片般飛來。
赫斯特、芝加哥的羅伯特·麥考密克上校、盧斯以及斯克里普斯—霍華德這些右翼報業大王都憤怒至極。赫斯特報系的《紐約美國人日報》暗示說,杜魯門在罷免將軍時因吸毒而發了瘋。「或許國務院給了他某一種精神或中樞神經的鎮靜劑。」《紐約每日新聞》的詩人、專欄作家尼克·肯尼用誇張的詩句描寫了將軍的處境,恰如箭矢被前胸的鎧甲彈回,利刃又插|進他缺乏保護的後背。「偉大的士兵、政治家、外交家/高擎你寒光閃閃的寶劍/『他們歡呼的是你的英名!』」《紐約美國人日報》的常駐詩人哈里·施拉赫比肯尼更勝一籌,他那振奮人心的詩句其題目是《天父,我們感激你,因為有了麥克阿瑟將軍》。麥考密克希望杜魯門「因盜用國會的權力、不宣而戰就下令美國部隊開往朝鮮前線一事而受到彈劾」。他給他駐華盛頓的記者兼政治密探沃爾特·特羅安發電說:「彈劾杜魯門。」特羅安知道這電文是什麼意思,這是要他去說服一些友好的議員發起彈劾總統的程序。共和黨領導人說他們不幹此事,於是特羅安沒有執行這道命令。
國外的反應有點不一樣。當外交大臣赫伯特·莫里森宣布這一消息時,英國下院爆發出歡呼聲。《倫敦新聞紀事報》發表社論說:「杜魯門先生抓住了這條公牛的犄角,並把它推出了瓷器店。」《法蘭克福報》則帶有一點新聞誇張,說「他垮台時全世界一時間都停止了呼吸」。至於共產主義世界當然是歡欣之情溢於言表。北京電台說:「中朝人民抗擊美國侵略鬥爭的勝利。」布達佩斯的報紙對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殺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法西斯分子」的解職表示嘖嘖稱讚。但是在莫斯科,《文學報》警告說:「儘管撤換了失敗的將軍,但是華爾街並不打算放棄其冒險政策。」
麥克阿瑟來到華盛頓之時,批評杜魯門和艾奇遜的火力正在與日俱增。艾奇遜被反政府的報界普遍看作是暗害了英雄的惡棍。從麥克阿瑟解職后的第一刻起,杜魯門的共和黨政敵就表現得怒氣衝天。眾院少數黨領袖約瑟夫·馬丁由於在那封信件事件中的作用而處於舞台中心,他關於「彈劾的可能性」言簡意賅的評論上了第一天下午報紙的頭版頭條。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甚至更加直言不諱:將軍的撤職是「在烈性威士忌酒和班尼迪克酒的幫助下所取得的共產主義勝利。……那個狗崽子應當受到彈劾」。參議員羅伯特·塔夫脫認為,「很難再存心創造出比本屆政府過去13個月中所採取的一系列政策更具有災難性的行動來了……國務院是唐寧街的分號。……」印第安納州的參議員威廉·詹納咆哮說:「我要指控,這個國家今天落在一個受蘇聯間諜指揮的秘密小圈子的人手裡。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彈劾杜魯門總統。」
馬丁想要來一次對抗。他打電話到東京麥克阿瑟辦公室,邀請他在國會兩黨聯席例會上講話。麥克阿瑟暫時答應了。但是,聽到麥克阿瑟要在這個莊嚴崇高的講壇上發表演講,這本身就是一個使民主黨人感到不寒而慄的前景。這天下午的大多數時間內,他們對馬丁的提議哼哼哈哈、支吾其詞。接著,馬丁就發出一項最後通牒:除非就在那一天發出邀請,否則麥克阿瑟就要前往紐約通過電台向全國發表講話。馬丁揶揄地問道,民主黨人是不是過於怯懦竟不敢在華盛頓親自聽麥克阿瑟講話?眾議員阿道夫·薩巴思是一個派性十足的芝加哥民主黨人,他說他將主持程序委員會的聽證會(他是該委員會主席),來討論一項有關邀請麥克阿瑟到國會演講的決議案。他要請麥克阿瑟「說明……拒不執行上級命令……和無視總司令即總統指示的情形」。民主黨領導人設法約束住薩巴思,堅持了一點,即講演必須是在國會的一次聯席會上,而不是在一次聯席例會上,這是一種只有文字學家才會感興趣的反映議會程序區別的說辭。民主黨人希望這一講演不要成為正式事件,而是一次自願的集會,每個議員都可以選擇出席,如果他們認為合適的話。
講演問題既已解決,下一個爭論就是聽證會的形式問題。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希望從麥克阿瑟那裡獲得證詞。將軍是願意把爭議中他這一方的意見公開廣播的。共和黨也是如此,他們希望全國都能通過電台和電視實況轉播聽到這一過程。但這是民主黨所不能接受的,其理由既涉及公共關係也涉及國家安全。參院軍事委員會主席、參議員理查德·拉塞爾並不關心麥克阿瑟可能提供的現場表演是哪一種,聽證會必然會涉及軍事機密,而拉塞爾不想同共產黨分享機密情報。「我們將要進入一直被禁入的大門,」他說道,「我們將要暴露一直被嚴守的機密。」民主黨人以其多數佔了上風,雖然連《時代》周刊也在譴責派性十足的黨派之爭,說該決定「使麥克阿瑟將軍雷霆萬鈞的言語不能為麥克風所收播,使他惹人注目的形象不能在1 200萬台電視機的屏幕上出現」,但是國家安全的理由佔了上風。參院對於制度化程序的偏愛壓倒了共和黨關於由一個特別委員會來進行調查的要求。「不。」拉塞爾回答說,這一任務由他任主席的軍事委員會和由得克薩斯州的湯姆·康納利任主席的對外關係委員會組成的參院聯合委員會來擔當,已經足夠了。
在公眾支持麥克阿瑟的一片喧嘩聲中,幾乎沒有什麼民主黨的頭面人物敢於在頭幾天中為總統辯護。有一位參議員這樣做了,他是俄克拉荷馬州的羅伯特·克爾。他在聽到共和黨人刺耳的滔滔雄辯之後,向他們發出了挑戰:
共和黨人今天在這兒大造聲勢,但是他們迴避了問題的實質。如果他們……相信我國未來的安全取決於遵循麥克阿瑟的政策,那就讓他們要麼見諸行動,要麼免開尊口。讓他們提出一項決議來,作為參院的見解表達出來:我們應當要麼向紅色中國宣戰,要麼去做那些相當於同它進行公開戰爭的事情。……如果他們不這樣做,他們對麥克阿瑟的支持就是冒牌的。
共和黨人沒有中克爾的圈套。白宮以一則以懼、一則以喜的心情注視著麥克阿瑟前來東海岸地區並出席國會會議一事。宣布解職之後的那天晚上,杜魯門發表了全國廣播演說,解釋他採取這一行動的原因。他第一次公開披露了他打算通過同中國人直接談判以尋求解決戰爭的辦法,而他的這一意圖遭到了麥克阿瑟的反對。杜魯門強調了不能使朝鮮戰爭變為一場全面戰爭的必要性,美國盟國的合作是至關重要的。「自由國家已經把它們的力量團結起來,儘力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總統說道,「如果共產主義的領袖們想挑起這場戰爭的話,那麼它是可能爆發的。但是,對於這場戰爭的爆發,我國和我國的盟友並沒有責任。」 杜魯門相信,歷史以及麥克阿瑟自己的言論很快就會給政府帶來優勢。罷免了麥克阿瑟的第二天早上,他又去重溫在南北戰爭中被林肯總統解職的喬治·麥克萊倫將軍的故事。杜魯門在談起麥克阿瑟時說:「他將被看成是比麥克萊倫還要壞的騙子手。他所乾的同麥克萊倫一樣——同參院少數派領袖保持聯繫。他同少數派一起,在一場戰爭正在進行之時挖政府的牆腳。」(杜魯門也許還注意到了麥克阿瑟和麥克萊倫之間另一個可能的相似之處:這位南北戰爭的將軍在被解職之後曾競選過總統,然而他失敗了。)
儘管杜魯門個人對麥克阿瑟很厭惡,但是他還是下令以恰當的軍人榮譽迎接將軍來華盛頓。因此,當麥克阿瑟於4月19日午夜之後抵達華盛頓時,國防部長馬歇爾和各位參謀長前往歡迎,杜魯門的軍事助手哈里·沃恩少將也去了。麥克阿瑟在華盛頓停留的20小時中,總共有50萬人向他歡呼致意,其中一半人在華盛頓紀念碑底下的廣場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人群。根據杜魯門的命令,政府工作人員和學童們放假半天來歡迎麥克阿瑟,這就使得人群大為壯觀。最激動人心的——也是最富戲劇性的——高潮是麥克阿瑟對國會聯席會發表的演講。
中午時分,國會在眾院會議廳聚會。幾分鐘之後,麥克阿瑟夫人在邊座的榮譽來賓席就座,與會者都起立鼓掌表示歡迎。然後一列身著制服的軍官魚貫而入,他們曾經在麥克阿瑟麾下服役,威洛比和惠特尼在他們中間尤其突出。同他們在一起的是麥克阿瑟的小兒子,他因不習慣這種壯觀盛況而驚愕地眨著眼睛。他們在通常為總統的內閣成員出席聯席例會而保留的椅子上就座。(杜魯門內閣成員沒有一人出席會議為麥克阿瑟增光。)電視攝像的燈光亮起來,會議廳里期待的人群嘈雜私語著。麥克阿瑟讓他們等待了將近10分鐘,緊張的期待感貫徹始終。最後,中午12時31分,他在眾議員和參議員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公眾席中的人們一致起立歡呼鼓掌,大多數國會議員也起立歡呼,但是也有一些民主黨議員引人注目地仍然坐在那裡。門衛的聲音響徹大廳:「議長先生,五星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駕到。」
麥克阿瑟在雷鳴般的鼓掌聲中闊步向前。他軍容整潔,那件艾森豪威爾式軍裝上看不到他的許多勳章和綬帶。他身體挺直,面無表情,他的一顰一笑都將被電視攝像機(這在國會山仍是一件稀罕之物)捕捉住,併發射到東海岸數十萬電視觀眾那裡。他大步走向講壇,靜立至鼓掌聲平息下來,然後以深沉洪亮的聲音開始講話。
在頭幾句話中,麥克阿瑟把杜魯門(雖然沒有點名)歸於那種與其說是可鄙不如說是可憐的人,他一次也不承認在他們的爭端中總統本來可能是正確的。「我對你們的講話」,他說,「並不帶著風燭殘年的積怨和苦痛,我心裏想的只是一個目的:為國服務。」這句話博得了掌聲和歡呼聲。在下面半個小時中他的講話被打斷了50次。
接著,麥克阿瑟就參謀長們和其他政府官員們過去六個多月在他的電報中反覆聽過的——而且駁斥過的——那些問題進行了辯解。他大肆攻擊那些說他無視歐洲,並想把已遭摒棄的過去恢復到亞洲人民頭上的批評家們。他說,這些問題是全球性的——
而且互相關聯得如此緊密,以致在考慮一個地區的問題而忘卻另一地區時就會同時招致災難。當亞洲通常被認為是歐洲的門戶時,歐洲也同樣是亞洲的門戶。……有那麼一些人宣稱,我們的實力不足以同時保護兩條戰線。……我認為這是失敗主義最明顯不過的表現。
(麥克阿瑟很清楚,他多次被告知關於美國的部隊實力和參謀長聯席會議的評估,即就算再過兩年,美國對於打一場「兩大洲戰爭」還是連想都不要想。)
在麥克阿瑟看來,亞洲人「在剛剛過去的戰爭中發現了他們擺脫殖民主義桎梏的機會,而現在又看到了新機會的曙光」。他對日本、菲律賓和中國國民黨政府大加讚揚,國民黨人從台灣「已經有機會通過行動,來駁斥那些損害其領導實力的許多惡言毒語」。(麥克阿瑟在這裏說的是共和黨右翼明白易懂的政治暗語,「惡言毒語」是指在艾奇遜領導下編寫的《1949年7月國務院中國問題白皮書》,該文件指責國民黨人因腐敗無能而敗於共產黨人之手。)
麥克阿瑟接著說,朝鮮戰爭爆發以來,美國的戰略邊界已經轉移,它包含整個太平洋,沿阿留申群島到馬里亞納群島這一串島鏈。
這一線上的任何重大缺口,都會使其他每個主要部分易於遭受蓄意的攻擊。……這是一種軍事上的評估,至今我還沒有發現對它持反對意見的軍事領袖。由於這個緣故,過去我曾強烈地提出: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能讓台灣陷於共產黨控制之下。
接著,麥克阿瑟又著重談論朝鮮戰爭。雖然在杜魯門決定進行干涉之前並沒有同他進行磋商,「但從軍事觀點看來,那個決定卻證明是正確的」。聯合國軍擊退了北朝鮮人而且勝利在握,這時中國進行了干涉,「這就引起了一場新的戰爭、一種完全新的局勢……這種局勢需要在外交方面做出新的決定」。麥克阿瑟悲哀地說,這樣的決定「尚未做出」。
他提出了他自己的挑戰和計劃:
雖然沒有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會主張把我們的地面部隊派到中國大陸去……我認為,由於進行戰爭時軍事上的需要,必須做到:(1)加強我們對中國的經濟封鎖;(2)對中國沿海實施海上封鎖;(3)取消對中國沿海地區和「滿洲」的空中偵察的限制;(4)取消對國民黨人為有效地反對中國大陸的行動提供後勤支持的限制。
以上這些觀點全都經過精心考慮,旨在支持我們在朝鮮投入的軍隊,避免無數美國和盟國人員的生命損失,毫不延遲地結束敵對行動。由於持有這些觀點,我曾受到外行人士,主要是國外人士嚴厲的批評。儘管我了解到,從軍事觀點上說,實際上與朝鮮戰爭有關的每個軍事指揮官過去曾完全同意過上述觀點,其中包括我們自己的參謀長聯席會議。
末尾的這幾個詞要麼是有意說謊,要麼是對歷史記載拙劣而錯誤的再現。麥克阿瑟所援引的四點確實由參謀長聯席會議在1月12日的清單中「提出」過,但只是作為一旦中國人發動全面空中襲擊時幾種可能的選擇而已。麥克阿瑟詭稱參謀長聯席會議贊同這些觀點,以此來把杜魯門和艾奇遜說成是凌駕于職業軍人之上的文官。在未來幾周中,參謀長聯席會議將要把麥克阿瑟的說法回敬到他頭上。
當麥克阿瑟發表他的指控時,在聽眾席上的共和黨人都起立歡呼。麥克阿瑟毫不動容,他雙手緊抓住演講台兩側,只是在偶爾呷一口水時才稍稍停歇。他繼續訴說他的難處:
我請求過增援,但接到通知說,沒有可供增援的部隊。我清楚地指出過:如果(本司令部)不獲准破壞鴨綠江以北的敵人集結基地,如果不準利用大約60萬在台灣的友好的國民黨軍隊,如果不準封鎖中國沿海以阻止中國赤色分子從外部取得援助,以及如果大規模增援確實無望的話,那麼從軍事觀點來看,本軍實際被置於無法取得勝利的境地。
麥克阿瑟在回答那些說他想發動一場世界大戰的批評家時強硬地說:「現在活著的人當中很少有比我更了解戰爭的了。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戰爭更令人厭惡的了。……但是,一旦戰爭強加于我們,那只有用一切手段儘速結束戰爭,此外沒有任何選擇餘地。戰爭的本來目的就是勝利。」
麥克阿瑟的講話漸漸地達到了高潮。他並不想對中國進行安撫,他說,姑息就像訛詐,「給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新的勒索打下了基礎,直到正如在訛詐中那樣,暴力成為唯一的辦法為止」。
接著,麥克阿瑟又成了一位平易近人的將軍,他深入散兵坑同部隊談話。「我的士兵們曾問過我,為什麼要在戰場上把軍事優勢放棄給敵人呢?」(當代有關麥克阿瑟訪問朝鮮的描述沒有一處提及他有過任何停留並同部隊談話。一名步兵竟然向麥克阿瑟這樣一位帝王氣度的將軍提出戰略性的問題,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麥克阿瑟說的是戲劇性的胡編亂造。)
現在,麥克阿瑟準備要說告別詞了。他身體向講壇前傾俯,聲音降低了幾個音域,但是在靜寂無聲的會議廳中,他的聲音仍然很清楚。
甚至早在本世紀初以前,當我參加陸軍時是為了實現我童年的所有希望和夢想……希望和夢想早已消逝,但是我仍然記得那時最流行的軍營歌曲的一句副歌歌詞,它最為驕傲地宣布: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
正像那首歌曲里的老兵那樣,我作為一名在上帝光芒照耀下努力盡責的老兵,現在結束我的軍事生涯而悄然隱去。再見。
任何熟悉美國對外政策細節、熟悉美國軍事弱點的人,都可以從麥克阿瑟講話中輕易地抓住不可勝數的事實與邏輯上的破綻。但是作為雄辯之術——即是要抓住聽眾的情感和心——他的講演被列為20世紀中葉最有力量的政治經歷之一。許多國會議員在他結束講話時公然哭泣流淚,全國從收音機電視機中聽到或看到這個演講的男人婦女們亦是如此。一時間,麥克阿瑟風頭出盡。
杜魯門通過新聞發言人做出漂亮的官方姿態,對這一天在華盛頓的麥克阿瑟不予置理,他甚至有意讓人知道他根本沒有在電視里觀看國會的演講。當然杜魯門是看了的,他對麥克阿瑟將會受到何種歡迎這一點很是關心。「不過是一派胡言亂語,」他高聲說,「一些蠢得要死的國會議員……哭得像一群老娘兒們。」杜魯門「知道,一旦所有這一切喧囂銷聲匿跡,人們就會看到他是什麼東西」。迪安·艾奇遜覺得,這就像是一位父親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她住在一所兵營附近,他一直為她的貞潔憂心忡忡。等到最後她回到家中宣布她已經懷孕,他舉起雙手驚呼說:「感謝上帝,這一切都過去了。」

對將軍的百般奉承

於是,許多唱片公司急急趕製出麥克阿瑟講演的唱片,小玩意商販們出售特大號的著名玉米芯煙斗的複製品和帶有麥克阿瑟頭像的馬克杯。人們從雜誌報紙上撕下他的照片貼在牆上,就像幾年前他們為富蘭克林·羅斯福所做的那樣,那是美國渴求一位英雄的另一個時代。
由於公眾歡呼擁戴的程度,在以後幾天中,麥克阿瑟行動舉止之莊嚴隆重,儼如羅伯特·李或是「黑傑克」·潘興 再世。這個國家對一場打不贏的戰爭感到厭倦,對哈里·杜魯門繞過半個地球要幹什麼感到困惑不解。麥克阿瑟的演講為這個國家提供了一種乍看之下光彩照人的新選擇,即呼籲要恢復美國的莊嚴和強大,甘冒民族的風險也在所不辭。美國人對麥克阿瑟的歡呼擁戴原因很多——給予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贏得的尊敬,而他從未回國領受過這種尊敬;支持7月4日的愛國主義,這一愛國主義在1945年軸心國戰敗之後不知為何已經有所消逝;而且,麥克阿瑟同杜魯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一個是極具英雄氣概的士兵,一個是仍被許多美國人認為是偶然當上總統的人。
在領受了紐約的敬意之後,麥克阿瑟隱居在華道夫—阿斯多利亞飯店37-A套房中,為參院的聽證會做準備。(飯店經理為他提供的每天133美元的套房,現在每月只收450美元,而且他要在這裏一直住下去,直至1964年去世。「這是我們棲落之地,這是我們久留之地。」他對瓊說。)他知道,這一次的露面遠比他在國會的禮節性露面要厲害,他面對著虎視眈眈的民主黨多數派。如果麥克阿瑟確有理由反對杜九*九*藏*書魯門在朝鮮問題上的做法,那麼他就必須在一個場合來說明之。在這個場合中,他在其生涯里將第一次受到那些不畏其軍階之高的人們的質問。
當諸如《紐約先驅論壇報》這樣的輿論界主角(這是一家共和黨報紙)也支持杜魯門有權博得他的將軍們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保持沉默)時,白宮歡欣無比。杜魯門正打算以這樣的見解作為他的理由的基礎。但是白宮也認識到,未來幾周中的參院聽證會實質上將是一場政治搏鬥,麥克阿瑟將利用這個講壇對政府的整個亞洲政策而不僅僅是朝鮮政策進行攻擊,共和黨人也將利用每一個機會來使總統為難。因此,政府就著手通過採用經典的策略來捍衛自己,這些策略在兩代人之後以「硬碰硬的政治手段」而著稱於世。
對麥克阿瑟來說,華道夫飯店的套房成了他的「小第一大廈」——他東京總部的翻版。他在這裏繼續領取他19 541美元的將軍全薪,政府的一架「星座」型飛機供他調遣,還有惠特尼和其他幕僚。一些良好祝願者——主要是那些著名的共和黨人——前來表示讚頌。麥克阿瑟在華道夫飯店的鄰居、前總統赫伯特·胡佛跟他會見后也喃喃地說什麼「一個從東方出現的偉大五星上將,他是聖保羅的化身」。非官方的來訪者中包括紐約巨人棒球隊經理利奧·杜羅切爾,他給小阿瑟帶來了一些親筆簽名的棒球。
4月的最後幾天,還有兩個問題仍然不清楚。現在共和黨人既已是麥克阿瑟事實上的支持者,那麼在支持麥克阿瑟提倡的立場方面他們將會走多遠?一旦這些感情激動和喧嘩叫嚷歸於https://read•99csw.com沉靜——美國人的情緒總是來得快去得快——那麼能有多少公眾會接受或理解將軍所說的話呢?較為愚鈍的共和黨人顯然沒有認真聽麥克阿瑟的講話。參議員威廉·詹納就是其中一位,他興高采烈地高聲叫喊說,麥克阿瑟反對對歐洲的軍事援助。麥克阿瑟當然沒有干過此事。參議員羅伯特·塔夫脫的確了解麥克阿瑟的兩個大陸戰略,他宣稱說:「我一貫贊同麥克阿瑟將軍的計劃。」事實上,塔夫脫曾努力削弱兵員徵召,限制把部隊派往歐洲,並想拆散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因為它可能刺|激俄國人打仗。麥克阿瑟講話幾天之後,塔夫脫又把他的老調之一拿來重彈:「我們一定不要讓我們的國家承擔過多的義務。……我們所能做的事情,必定是有一個明確的限度的。」但是麥克阿瑟曾經堅定地說過:「有那麼一些人宣稱,我們的實力不足以同時保護兩條戰線。……我認為這是失敗主義最明顯不過的表現。」這兩者之間的不一致並未使塔夫脫有什麼公開的難堪,他繼續讚美將軍。共和黨還有其他的自相矛盾之處。共和黨人本來曾大聲斥責杜魯門把部隊派往朝鮮,麥克阿瑟的抱怨卻是說杜魯門沒有派去足夠的士兵。當賓夕法尼亞州參議員愛德華·馬丁大聲反對那個「下令出兵朝鮮的倉促的午夜決定」時,麥克阿瑟卻說:「從軍事觀點看來,那個決定卻證明是正確的。」
但是共和黨既已接納了麥克阿瑟,眼下就得同他攪在一起。他有著確定無疑的使用價值——他可以用來使政府感到難堪,可以用來幫助共和黨人增強他們的理由,即杜魯門九-九-藏-書是一個糟糕的總統,錯誤地用了艾奇遜之流的人物。但是任何一個共和黨人,他只要清醒地分析一下麥克阿瑟的主張,看一看麥克阿瑟的建議同當時在共和黨內佔主流地位的中西部孤立主義者的意見是多麼格格不入,他就會有充分的理由來重加考慮。
再者,白宮和客觀的新聞觀察家們都一致認為,懷有敵意的報刊發行人煽起了大量親麥克阿瑟的情緒來使杜魯門名譽掃地。他們並沒有寬恕他,因為儘管他們曾向選民們灌輸了強烈的反對意見,他還是贏得了1948年的大選。正在朝鮮的作家詹姆斯·米切納把關於解職的新聞報道稱作「美國報業史上最骯髒的日子」之一,而且把這歸咎於那些厭恨杜魯門的報刊發行人。米切納說:「一位電台記者必須在採訪了17名士兵之後,才能找到1名同意把自己的聲音播出去,這名士兵還要可憐巴巴地問『他們為何如此對待將軍』。其他16名士兵所說的話其實是更好的新聞報道,但是沒人需要。」朝鮮戰地指揮官們並沒有把麥克阿瑟解職一事看作是全國大難臨頭。《紐約時報》的默里·舒馬赫從第8集團軍總部報道說:「在校級軍官中,普遍的感覺是:東京總部與在朝鮮的第8集團軍之間的關係將會更為融洽。……」
輿論則是另一回事。麥克阿瑟演講后即進行的一項蓋洛普民意測驗表明,54%的公眾贊同他封鎖中國海岸、轟炸紅色中國在「滿洲」的基地以及幫助國民黨入侵大陸的提議,但有34%的公眾反對。只有30%的人希望同中國打全面戰爭,但是一個微弱的多數(46%對38%)認為,蔣介石軍隊如能得到美read•99csw.com國的後勤支援,就能擊敗大陸的共產黨。美國人還以6對1的多數認為,美國應當捍衛台灣免受共產黨的襲擊。綜觀民意測驗,頭幾輪很明顯是屬於麥克阿瑟的。
但是麥克阿瑟的正事是準備他打算向參院說明的理由。情況表明,早在當年1月份他就意識到,有朝一日他可能會不得不公開針對杜魯門而為自己辯護。就在那個月,他召來一位老陸軍中的助手、退休的中士,讓其從遠東司令部的檔案中尋找有關他同參謀長聯席會議之間分歧的文件。這名中士同8個助手一起工作了4個月,積攢了21個軍用儲物箱的文件。這些箱子已隨麥克阿瑟的同一架飛機運回美國,另有7隻包裝箱也在嚴密護衛下由海運隨後運到。
最精彩的表演是在紐約,正如《紐約時報》所說,紐約市「呼號喧嚷幾近力竭」。在曼哈頓,歡迎的隊伍從巴特利大街一直到中城區再折回來,延伸19英里半。估計有750萬人(這是1945年歡迎艾森豪威爾時的人數的兩倍)從窗口和房頂上俯身,爬上交通信號標誌桿,在人行道上蹦上跳下,以一睹將軍風采。在華爾街地區,各種彩色紙帶、揉碎的報紙和撕碎的電話號碼簿(傳統的對英雄致敬的方式)猶如雪片紛飛,以致電視拍攝人員抱怨說他們的攝像機很難透過拍攝。麥克阿瑟端坐在一輛敞篷轎車後座,享受著每一刻時光。他在市政廳和聖帕特里克大教堂稍作停留,分別受到了文森特·英佩利特里市長和美國最傑出的天主教教士弗蘭西斯·斯佩爾曼紅衣大主教的歡迎。主教身穿華麗的紅袍,走下台階,趨至麥克阿瑟的汽車邊同他握手。
來訪者報道說,在4月九_九_藏_書末,麥克阿瑟已經為聽證會制定好了戰略。他將不做出任何正式聲明。他出席時將是兩手空空,表示要回答問題。麥克阿瑟精明得很,他不會向總統或向參謀長聯席會議發動正面攻擊,他將攻擊政府的薄弱環節——迪安·艾奇遜。麥克阿瑟告訴許多共和党參議員,包括某些將要進入聯合委員會的參議員,他將把艾奇遜作為他的「主要目標」。
但是對他的支持也有弱點。只要仔細閱讀他的話,就會發現其中包含著一些使人困惑的成分。例如,麥克阿瑟曾說過,假如美國照他的建議去做,蘇聯人「未必」會參戰。那麼,美國真的想要冒著同俄國打全面戰爭的風險來解決朝鮮衝突嗎?最初幾天的新聞報道說,「白宮郵件室里堆滿了潮水般的函電」,其中大多數是憤怒譴責總統的。確實,公眾書面寫來的反饋是尖刻的,並最初以2對1的比例(4月13日為止的那個星期里是8 677對4 322)反對罷免麥克阿瑟。但是兩星期之後,郵件差不多是打成平手(10 448贊成,10 617反對)。至5月7日,白宮已收到84 097份函件,37 708份支持總統,46 389份反對他。也就是說,大約45%擁護,55%反對。但是由於人們更傾向於在憤怒的時候而不是高興的時候寫信,所以白宮認為來函反映的結果是平局,甚至是小有優勢。
頭頂之上,紐約市府雇來的放煙飛機噴出煙霧,拼成兩英里長的「歡迎歸來」和「幹得好」的字樣。人行道上麇集的人們揮舞著自製的標語牌和旗幟,上面寫著諸如此類的標語:「上帝把我們從艾奇遜那裡救出來。」「麥克阿瑟永不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