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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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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打緊,我等新出籠的就是了。店家,你方才說的前朝皇帝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現在改朝換代了,不知店家如何看今日的皇帝啊?」趙匡胤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道,說話時用手摸了一下那屜里的蒸餅,果然是冷的。
「聽說,潞州李大將軍正在籌備兵馬,也不知道要與誰開戰了!」
「還有什麼傳言啊?」李神祐這個時候不禁插了一句。
「就好!這就端來。」阿言——也就是韓敏信——手中揉著麵糰背對著乾爹回答道。
「什麼?」
「早起的鳥兒有食吃啊。」
「啊?此話怎講?」
「先來兩個嘗嘗吧。我同管家一人一個,先嘗嘗,好吃再多買。」
李神祐突然又扯扯趙匡胤的袖子,說道:「老爺,咱方才慌慌忙忙出來,忘了帶錢啦!」
「這屜里不是有嗎?」
趙匡胤聽得三人樂融融的對話,想起了早逝的第一任妻子,想起了自己早早夭折從未謀面的孩子,想起了對自己充滿怨恨的如月,這些紛沓而來的思緒,讓他不禁心裏突然一酸。
「是啊,都是做早點生意的。每天卯時,十字街、高頭街、熱鬧街、南北講堂巷等周圍十數條街巷的宅院里的人都會來這兒買早點的。還有準備上朝的官員們,有些就經過這條街去待漏院。」
趙匡胤走近店頭窗口,嗅到一股香味,心想:「好香的肉味啊!」他往那冒著白汽的大鍋望了一眼,又往木匣子里瞥了一眼,只見木匣子裏面放著十來枚一文的銅錢,知道那是一個放錢盒。
「哈哈,糊口而已,糊口而已。」趙匡胤笑道。
趙匡胤與李神祐走近一家店面,只見一個胖子正在店頭忙碌。那胖子五十多歲的模樣,頭戴小帽,穿著右衽短衣,腰束一條麻布巾帶,他正將袖子高高捲起,從後面一個年輕人的手中接過一個籠屜。店內沒有蠟燭,也沒有點油燈,藉著黎明微弱的天光,趙匡胤看見店裡那個年輕人與胖老頭一樣,戴著一頂民間常見的小帽,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右衽短衣,也束著一條灰色的巾帶。年輕人將籠屜交給那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后,轉過身去,又在案板上低頭揉起麵糰。年輕人旁邊站著一個老太婆,她面前的案板上是切成一塊塊的小麵糰。老太婆正用擀麵杖將一個麵糰擀成圓餅狀。她的旁邊,是一疊五六層的竹籠屜。籠屜正呼呼地往外冒著白蒸汽,將店裡面弄得煙霧繚繞。籠屜旁邊,還有一口鍋,也在呼呼地往外冒著蒸汽,顯然正在煨煮著什麼東西。胖老頭將籠屜打開,放在店頭窗口的案板上,裏面是五六個蒸餅,然後又低頭從案板下取出一個木匣子打開放在自己的右手邊。那木匣子顯然經過多年的煙熏火燎和拿來放去,已經變得油黑髮亮了。
「得了,俺自個兒來吧。你趕緊揉面。」錢阿三轉了個身,自己去拿那被白色蒸汽籠罩著的蒸籠。
「是啊。哦,看這位老爺,好像是剛來京城不久啊。怎麼這麼早就出來買早點啦?呵呵,呵呵。您來幾個?」那胖老頭笑著說。
「我說老爺啊,您莫非是想在這裏吃早點不成?」
「老爺這是從哪裡來呀?」
「都是老街坊,還弄什麼招幌啊!」
「你信嗎?」趙匡胤一聽,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急問道。
「是啊,是啊,我家老爺剛來京城做生意。」李神祐不等趙匡胤回答,便接過了話頭。
read.99csw.com「哎,俺也向您打聽點消息啊?」錢阿三突然又壓低聲音,將蒜頭鼻探出店頭的窗口來。
「哦!高平啊——老爺,您要來幾個蒸餅啊?」胖老頭用袖子擦了一下蒜頭鼻,笑著問趙匡胤。
夜空是寶藍色的,看上去非常高,有些或濃或淡的雲在天空飄著。當這些雲彩擋住月亮的時候,天地間便暗下來。當月亮躲開它們的遮擋時,天地間又重新被帶著神秘氣息的清冷月華所籠罩。
「現在稍稍太平,跑生意能賺錢吧?」
「有傳言說,很快要打仗了呀!」
「好,好!」錢阿三樂呵呵地說,「這位也是自你來后的新客人,你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啊。」
「俺是個賣餅的,哪敢隨便評價今上啊!」錢阿三打了個哈哈,用手拍了拍那屜中的冷蒸餅,繼續說道,「只要能讓俺繼續做生意,有口飯吃,日子過得安生,他就是好皇帝。再說了,今上當年能勸世宗皇帝不要濫殺奸商,想來應該不是個石頭心腸的人吧。」
「謝謝啊!謝謝!」李神祐趕緊道謝。
「說不定會留下後患啊!」
「老爺,您要幾個?」韓敏信問道。
趙匡胤看著錢阿三手腳麻利地弄好了兩個蒸餅,心情稍稍舒暢起來,木盒子外壁上那塊污漬也躲在白色的氤氳裏面,不再出來煩他了。
「是!是!」趙匡胤又咬了一口蒸餅,若有所思地答道。
「怎麼賣啊?」趙匡胤問。
「趁熱吃,趁熱吃,香著呢!」錢阿三熱情地將一個夾好爊肉的蒸餅遞向趙匡胤。
「坊間也有人說,那是今上的高明之處。聽人私下傳說,今上會在西京暗暗除掉世宗留下的孤兒寡母!」
「裏面的人也常來這裏買早點的。」李神祐往身後的東華門指了指。
「哦?這麼說來,這裏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早點咯。」
「沒事,老太婆啊,快去把咱們的籃子拿來,再拿塊乾淨的白紗布來。」錢阿三扭頭對老太婆喊道。
「俺不是說今上該狠心殺那孤兒寡母,俺是為今上擔心啊!」錢阿三嘆了一口氣,用手拍了一下屜中的冷蒸餅。
「哦?這我可沒有聽說。」
「那是俺的義子。阿言,快蒸好了嗎?」
「天子腳下,不敢欺客啊。這位老爺你可知道,那年前朝世宗皇帝征討淮南,攻入了揚州,有個賣餅的,做的餅又小又薄,世宗皇帝一怒之下將揚州城內賣餅的人抓了幾十個,準備一併砍了他們的頭以正市風。要不是那個趙匡胤將軍——哦,不,應該說是『今上』了——要不是他勸住了世宗皇帝,說那些奸商罪不至死,不可濫殺,揚州賣餅的人說不定當年都被殺完了!」胖老頭被挑起了話頭,一口氣說了一串話。他背後的年輕人聽著胖老頭說話,聽到「趙匡胤」這個名字的時候,揉著麵糰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來咯,來咯!熱騰騰的蒸餅來嘍!」
韓敏信身後,高高摞起的蒸餅籠屜正呼呼往外冒著白色的蒸汽,店內一片氤氳。又一批蒸餅快要蒸熟了。
「老爺——這——」李神祐現出緊張的神色。
「老太婆啊,我這與客人說話呢,你少摻和。老爺啊,您別光聽我說了,您吃啊!哎,誰希望打仗啊。可是,要是早點有個消息,俺們做生意的也好早點有個應對啊。您說是不?」
「十文錢,擱這裏咯!」陳駿會意,點點頭。
趙匡胤君臣二人換了九九藏書便衣,從宮中剛走出東華門時,天還未亮,但是已近黎明了。因為未到五更二點,所以當時東華門還未開。要不是趙匡胤亮出皇帝的身份,看門的衛兵還真不會讓他們出來。
「乾爹,您歇著,我來招呼一下客人。」
「老闆放心,回頭這籃子和賒的錢我一定讓李管家送來。」趙匡胤道。
「不過,坊間也有其他的說法。」
「家裡人多,帶回去吃。」趙匡胤笑道。他這是想給如月和幾個孩子帶回去嘗嘗,當然,還要給母親和阿燕送幾個去。
「但願不要打仗啊!」錢阿三突然像一個癟了的氣球,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在心裏又想起了李筠。「如何應對李筠呢?也許范大人說得對,放他回去,感化他,避免戰爭,這才是上上策啊。」他嚼著蒸餅,心裏盤算著怎樣才能儘力避免戰爭:「就這樣放了李筠,恐怕還是沒有用的,我還得做些努力才是!」
「好嘞,那您稍等!」
趙匡胤仰起頭,望著還未迎來黎明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久沒有這樣仰望夜空了!上次靜靜地看著夜空是什麼時候呢?想不起來了。他任由月亮將清涼溫柔的光灑在自己的臉上、身上,感受著它帶來的天地間特有的靜謐。可是,不一會兒,月光暗了下去,雲彩擋住月亮了,東華門街又再次浸入黎明到來之前的黑藍色的夜。
「這個——俺是粗人。誰知道呢!周世宗是個好皇帝,他在位時,俺才不挨餓呀。在漢皇帝在位的時候,俺失了自家的地,那日子難熬啊。那年又遇到大災,俺的兒子是給活活餓死的。後來,俺來到了京城,趕上了世宗在位,算是趕上好時候咯,俺是希望世宗的妻兒能夠善終啊。」
「不過什麼?」
「好嘞!」
趙匡胤一愣,心想:「壞了,我平日沒有帶錢的習慣,這下糟了,別把我倆當成吃霸王餐的了。」
「啊——」趙匡胤打了個哈哈,心中回味著方才錢阿三說過的話。
「真是不好意思,老闆,我與老爺出來時忘了帶錢啦。賒一日,明天給你成不?」李神祐紅著臉開口了。
錢阿三聽了,稍稍一愣,呵呵笑道:「沒事,沒事,明日給也成。來俺這買蒸餅的,八九成都是老街坊。您二位是新客人,俺做定你們的生意咯!這籃子你們也安心拎著去吧。」一邊說,一邊繼續將夾好爊肉的蒸餅放入籃子中。
那五十多歲的胖老頭不是別人,正是錢阿三。他背後正在揉面的年輕人,正是化名為「韋言」、如今已經認了錢阿三夫婦為乾爹娘的韓敏信。
「如果今上真的饒了那母子,說明他有一副好心腸。不過——」錢阿三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趙匡胤聽了,心中感到一陣暖意,這種暖意,在朝廷裏面,他很少感受到。
「太燙啦,太燙啦,我先拿著!咱拿回去吃吧。」李神祐不待趙匡胤伸手,一把搶過錢阿三手中的蒸餅。
像無數次揭開蒸籠蓋子后一樣,錢阿三帶著無比的熱情,彷彿是怕被那蒸餅燙著了手似的,探著圓圓的蒜頭鼻,一邊嘴裏發著「噓噓——嘶嘶——」的聲音,一邊用一個油乎乎的竹夾子將兩個熱騰騰白白胖胖的蒸餅夾了出來。他將那兩個蒸餅放在案板上,嘴裏又發出「噓噓——嘶嘶——」的聲音,很快用刀將兩個蒸餅依次片開,接著又在白色的蒸汽中非常靈活地轉了半個身,揭開老太婆身九*九*藏*書邊的鍋蓋,用竹夾子去熱氣騰騰的鍋里夾爊肉。
「從高平來,剛來!」李神祐早想好了說辭,介面道。
錢阿三的話,讓趙匡胤愣了一愣。他當然知道錢阿三說的事情,不過,這件事情在錢阿三嘴裏說出來可也走了樣。那年,周世宗進入揚州,微服巡視揚州,確實發現一家賣餅的做的餅又小又薄,卻賣得很貴,又聽人說那家店賣餅經常短斤缺兩,於是暗暗生氣。他派人暗訪揚州,抓了許多奸詐商人,準備通過嚴懲這些奸商來贏得民心。「可是,當時世宗也沒有抓幾十個賣餅的,只抓了幾個。而且,世宗也沒有說要全部斬殺啊。我確實是勸了世宗,可也只是勸世宗懲罰不必過嚴。在這店家口裡,怎麼變成了周世宗要斬殺數十個賣餅的商人呢?」趙匡胤心想:「這民間的傳言可真是厲害啊!不過,今日京城欺客的奸商少了,還真是要感謝世宗!」
這個時候,錢阿三的店頭又來了一位客人,那人向趙匡胤和李神祐的背影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店內韓敏信的背影,然後對錢阿三說道:「老闆,來幾個蒸餅!」
「今日午後,午時末,未時初,州橋上見!」韓敏信壓低聲音,悄悄地對陳駿說。
「這孩子說得對。老頭子,就依他的。」
「好——」老太婆應了一身,放下手中的刀,往裡屋走去了。
「這不是來了新客人嗎!別擔心,我來寫字,找人依著字邊兒綉上就成!」
來的那位買蒸餅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韓通的門客陳駿,他與韓敏信早已經約好,每隔一天來買一次蒸餅,順便交換彼此打探到的消息。自韓敏信從潞州回來后,陳駿就在州橋附近租了間房,白日里在宮城外面轉悠,觀察皇帝出行的規律,準備伺機行刺。韓敏信策劃的行動,也是與陳駿商量好的。兩人遇到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商量,就會先在店頭約好時間,然後到州橋上面去碰頭。一般情況下,陳駿就會借買蒸餅,來錢阿三的店頭見韓敏信。這日天還未明,陳駿睡不著,便早早起來,在黎明前趕到蒸餅店來見韓敏信,想要聽聽他的進展。
「成,瞧你倆,一唱一和的。」
「兩文錢一個。」
「老爺,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一會兒這兒就亂起來了。」
「這個——」
「不打緊,不打緊,熱的才香呢!」趙匡胤笑了笑,從錢阿三手中接過另一個冒著熱氣夾著爊肉的蒸餅,也不待李神祐阻止,直接放嘴裏咬了一口。
李神佑擔心著皇帝的安危,心不在焉地咬著蒸餅,哪裡還顧得上品嘗它的香味。
「老爺,咱怎麼拿啊?」李神祐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可裝蒸餅的東西。
他再往東北面望去,在東華門街北側一溜低矮房屋的後面,黑藍色的夜空襯出一片一片密匝匝的樹枝。雖然已過了立春,可那些在冬日里落光了葉的樹木,在乾燥寒冷的空氣中,還沒有長出帶著生命氣息的綠色的新葉子。它們將乾枯如戟的樹枝刺向天空,樹枝與樹枝的黑影彼此交叉著、重疊著,彷彿要織出一張隱藏人間所有秘密的網。在這些樹枝形成的黑色網狀的屏障後面,是幾座高屋黑黢黢的輪廓。在這幾塊黑色輪廓的東邊,有幾塊更高的黑影,不過這幾塊高大的黑影的裏面,亮著幾串紅燈籠。那幾串紅燈籠發出的紅色的光,給冷寂的清晨添加了幾分溫柔與暖意。
「別磨蹭啦九-九-藏-書,走,到前面那家瞧瞧去。」
君臣二人於是離了錢阿三的蒸餅店往東華門走去。兩人剛邁開步走,趙匡胤聽得後面店內那個年輕人說道:「乾爹,我看咱可以讓人綉個招幌,把生意做大些。」
「不瞞兩位,這屜是昨天賣剩的,還冷著呢,先擺出來招攬客人的。過會兒熱熱,我自家吃的。」
這時候,趙匡胤看到錢阿三已經將一籠屜剛剛蒸好的蒸餅捧了過來。錢阿三揭開蒸籠的蓋子,一股蒸汽帶著熱量噴薄而出,白色的蒸汽頓時瀰漫開來。它瀰漫在錢阿三那張長著蒜頭鼻的臉周圍,瀰漫在那個外壁帶著污漬的錢匣子周圍,使切麵糰的老太婆和揉面的年輕人的身影都處於一種帶著神秘感的氤氳之中。
「這條街的人起得可真早啊!李管家,走,咱們到前面瞧瞧!」趙匡胤拍了一下李神祐的肩膀。
「哦?」
「拿五個吧。」陳駿道。
正在兩人發愣時,老太婆已經將一隻用山桃樹枝條編成的籃子和一塊白紗布拿來了。錢阿三一邊將弄好的蒸餅往裡裝,一邊樂呵呵地傻笑。
「哎,你這一說,還真勾起了我肚裏的饞蟲,我還真想嘗嘗這條街的早點了。」
「店家,你這是賣蒸餅夾爊肉吧?」趙匡胤笑著問。
「啊?後面那位不是你的兒子啊?我還以為是——」趙匡胤心裏覺得不是滋味,想把話頭岔開去。
「但願只是謠傳,否則剛剛安生的日子,恐怕又過不了幾日咯!」
「老闆,再給二十個。」趙匡胤說道,此時他已經吃完了手中的那個蒸餅。
「難道今上該殺了那孤兒寡母不成?」趙匡胤聽了錢阿三的話,不禁感到頭皮一涼,驚問道。
「好嘞!您稍候!」錢阿三興高采烈地忙活起來。
趙匡胤往裡瞥了一眼,見那老太婆正在用刀切麵糰,頭也不抬地說話。她身旁的年輕人,一個肩膀低,一個肩膀高,正在賣力地揉面,他們周身,籠罩著白色的蒸汽。那白色的蒸汽,令他想起了他的妹妹阿燕在廚房裡擀麵的情景。
說話間,錢阿三已經將二十個蒸餅放入了籃子中,小心翼翼地蓋上乾淨的白紗布,遞給了李神祐。
正當趙匡胤站在東華門外仰望夜空,品味著幽幽的臘梅香的時候,東華門街兩側的房屋裡陸陸續續傳出了聲音。人們起床的聲音、洗漱的聲音、互相呼喊的聲音、下門板的聲音、開門的聲音,一下子在街邊房屋深深的黑影中響起來了。不一會兒,東華門街這條不短不長的街的兩邊,亮起了點點的光。那些光,有的是蠟燭發出的,有的是油燈發出的。這些光,一下子使東華門街活躍起來,生動起來,彷彿一個人經過一夜的沉睡,一下子醒過來后精神煥發了。
「李管家,來,你也趕緊嘗嘗,這爊肉啊,香!這蒸餅,軟硬恰到好處,好吃!好吃!」
「他比起前朝周世宗怎樣啊?」趙匡胤忍不住要將自己與周世宗比。人要克制自己的好勝之心並不容易。
「你想啊,如果有人佔了你的家財,還假惺惺地讓你去親戚家裡寄居,你心裏能好受嗎?即便你心裏好受,你的孩子會怎樣想呢?八成會懷恨在心啊!」
「叮叮噹噹——」幾枚銅錢落在錢匣子里,與其他的銅錢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時,空氣中飄來陣陣香氣。有風,這香氣忽而濃,忽而淡。他感到有些恍惚。「有多久沒有來這東華門街了呢?是的,很久了read.99csw.com,很久了。上一次,是陪著如月來的。這是從哪裡飄來的香氣呢?一定是什麼花,像臘梅。哦,是的,就是臘梅。如月是喜歡這些臘梅的。現在,如月與三個孩子一定還在夢鄉里吧。」他突然想起了如月與三個孩子,藉著月光,他用方才汲取了月華的雙眼搜尋著街道的兩側。他從黑暗中分辨出東門街兩側的房屋,分辨出房屋前間隔種著的樹木與花草。前面那幾叢一定就是臘梅。看,它們那細而柔韌的枝條;看,它們在黑暗中依然星星點點盛開的繁密的小花。這些小花一定是黃色的,就像往年一樣,它們總是這樣安靜地盛開著。黑夜掩蓋了它們燦爛的顏色,可是掩蓋不了它們的花香。
「這個俺不知道。前朝周世宗英勇神武,奪取了淮南地,那是不世之功。可憐他英年早逝!您知道嗎——」錢阿三突然壓低聲音,將長著大蒜鼻的腦袋往窗口外探出來,靠近趙匡胤的臉說道:「聽說周世宗的妻兒都被今上遷到西京去了。」
趙匡胤的眼光停在那隻錢匣子外壁的一塊污漬上。那塊污漬油乎乎的,像塊黑黃斑附著在木盒子的外壁上。他盯著那塊污漬有些發愣地看,只見那塊污漬一會兒幻化為一個馬頭,一會兒幻化為一把斧子,過了一會兒,又彷彿變成了一張人臉。誰的臉?一會兒像韓通,一會兒像周世宗,一會兒像李筠。那張臉似乎一會兒歪著個嘴角,露出不屑一顧的倨傲樣子,一會兒彷彿又怒目圓睜。見鬼!這是怎麼了?趙匡胤感到腦袋左邊刺痛了一下,這刺痛像一隻蟲,從腦子裡飛速經由他的脖子,再經過左肩,鑽到了他的心房,他的心房抽|動了一下,感覺那蟲子又迅速經由左肩鑽入他的左手臂,他的左手感到一陣痙攣。
「老闆倒是實誠。」
「這不是剛出來才幾步嗎,甭擔心!」
「二十個?」錢阿三有些發愣,瞬間又露出滿臉的笑容,彷彿一下子打了雞血。
「老爺是四處跑生意的,又從高平來,不知您可聽到傳聞沒有?」
「哦,這有何不妥嗎?」趙匡胤心頭一緊,問道。
「我說你這老頭子,整日跟人聊什麼打仗啊打仗啊,真打起來,都是被你這烏鴉嘴說的。劉爺那兒子,記得嗎?不就是前些年跟周世宗征淮南時死的嗎!現在屍首都不知道在哪裡呢!還有熱鬧街的瓜子陳的兒子,不也是那次打淮南時丟了性命嗎!老頭子,你就別再嚼舌啦!」老太婆在店內白色的氤氳中插嘴說道。
此刻,在他心裏,正盤算著一個新主意:「我一定要混入皇宮,如果混不進去,我就去西京找世宗的符皇后,也許可以通過說服她令各處節度使起兵反宋。記得當年聽父親說過,符皇后的父親是符彥卿大將軍。如果有符大將軍起來反宋,李筠將軍就有了呼應。哎,李筠將軍那邊不知道進展怎樣了。看樣子,我得加緊我的計劃!」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殺父仇人——當朝皇帝趙匡胤正在他的身後,等著他的蒸餅。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立刻在這些蒸餅中下毒藥。他的內心,對他的殺父仇人沒有絲毫的憐憫,他的內心,已經幾乎被仇恨完全佔據了。如果說還留下了一點點的空間,那是留給了他心中愛慕著的女子。可是,即便是這種充滿甜蜜與苦澀的愛慕,也常常被日益積聚的仇恨所淹沒。
「什麼?誰說的?」趙匡胤一驚,差點咬著了自己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