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你說一切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卻沒半點證據，只有你的片面之詞。如果你今天死在這裏，一切將會就此消失於黑暗中。」

不僅如此——

晚上，他是個縱情歡樂的男人，追求無盡的慾望。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屬滬西地區了。擔心會在人群中遭到暗殺的緊張感，總是如影隨形。而另一方面，一到晚上，上海又轉換成蠱惑人心的面貌，誘惑著所有居民。

悄悄走出賭場的本間，接下來花了三天的時間徹底展開調查，他發現滬西地區憲兵分隊的保管庫里有大量的鴉片不翼而飛。

「那麼，您這算是承認了吧？承認您在自家裝切炸彈？」

舞廳的負責人聳了聳肩。

而且及川上尉若無其事地向總隊長透露，在住宅遭炸毀時，他正好與本間在一起，替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那天早上，及川上尉先讓本間在一旁等候，並不時窺望牆上的時鐘，其實是在估算限時裝置引爆炸彈的時間。

本間死也不會說出究竟會寄給誰。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語道。

「我的罪行？」

他不用回頭，也猜得出是誰站在背後。

蝶形的胎記。

他驚詫地回過頭。

「是。為此，許多無辜的人受到波及。」

看過宮田伍長的下場，本間當然不難想象，這兩人打算讓察覺真相的他就此從世上消失。若真是如此，此時吉野上等兵或許已持槍瞄準自己……

及川上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仍舊以他那沉靜、宛如學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視著本間。

「吉野上等兵，你為何朝及川上尉開槍？」

「你要如何讓人相信？」

可能是在宮田伍長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為強。

「……是又怎樣？」

為什麼？

本間跟蹤草薙行仁來到一處會員制的秘密賭場，看到一名令他難以置信的人物在場。

本間話說到一半，腦中陡然浮現出幾個事件的畫面。

在會員制的秘密賭場里一擲千金，足以毀了一個人的一生。就算有機密費的補助，但這實在不是一名日本憲兵上尉可以常來的地方。

及川上尉側著頭，露出沉思的模樣，接著他高舉雙手。

他故意讓身後的人也聽到。

「請公開宮田伍長死亡的真相。」本間說出事先想好的台詞，「當然也包括射殺宮田伍長的兇手後ｒead•９9ｃsw.ｃｏm來的下場。」

從保管庫運出鴉片時，及川上尉利用吉野上等兵來幫他搬運。當然了，吉野上等兵也分得一筆相當的報酬。

本間打定主意，雙眼筆直注視著及川上尉鼻樑挺直、膚色白凈的臉，開口道：「此次的事件是及川上尉自導自演的。」

但下個瞬間，本間看到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及川上尉，胸口有一圈血紅色在向外擴散。

儘管上海憲兵隊全力調查此事，還是找不出殺害宮田伍長的兇手……

那場爆炸事件，就是他為此自導自演的一齣戲。

及川上尉讓本間在一旁等候，自己則是忙著翻閱今天一早從陸軍大本營用船運來的文件資料，但令人吃驚的是，他額頭上一滴汗也沒有。

少年屍體上的蝶形胎記位於平時穿上衣服就看不到的位置。吉野上等兵所說的愛人，難道是……

這大大出人意料的舉動，反而令本間起疑。

兩個人分別是租界警務處的詹姆斯探長和《上海日日新聞》的鹽冢。

——是憲兵隊內部的人私自運走了鴉片。

吉野上等兵緩緩轉過頭面向他。吉野臉上泛著奇怪的表情，彷彿這才發現本間在場，因而感到不可思議。

怔怔地望著少年屍體的吉野上等兵。

本間向前跨出一步，但吉野上等兵已搶先用槍口抵上自己太陽穴，扣下了扳機。

此人正是憲兵伍長宮田伸照。

像現在這樣站在清晨明亮的陽光下思索，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既愚蠢又荒唐。

而就在一星期前，宮田伍長在滬西地區巡邏時，遭人從背後開槍射殺，卧倒在血泊中。

及川上尉給了少年一把槍，命他佯裝成抗日分子，射殺出外巡邏的宮田伍長。接著，他再殺死那名射殺宮田伍長的少年，把他混進那排屍體中。

「好了，把槍放下。你也聽到了吧？宴會結束了。很遺憾，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但他卻敗在誘惑之下。站在賭場經營者的立場，能賣個人情給以軍事手腕統治上海的日本憲兵隊分隊長，真是求之不得。他一開始故意讓及川上尉贏錢，也許還獻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賀，或是以美酒相贈。之前總是認真執勤、從不玩樂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虜。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邊說道：「你們的保管庫里放了好多九*九*藏*書鴉片，可否轉讓一些給我？我可以介紹給您更好玩的。」

在暗處有一雙眼睛以試探的目光凝視著本間。

「等等，吉野……」

本間停頓了半晌。

「為了替我的愛人報仇。」

「自裁？」

明明才早上九點，但房內的空氣卻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熱難當。裝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風扇，只是在攪動一團悶熱的空氣凝固體。

「不，沒關係。」

「住手，吉野上等兵！」

本間立正應道。

「愛人？你說的是誰……」

憲兵基於任務性質，得出入各種場所。餐飲店、舞廳、鴉片窟、妓院，還有賭場。及川上尉當初應該也是為了取締才會去那間會員制賭場。

砰。

「我投降，就照你說的去做吧。」

「咦？你說什麼……」

「你找我有什麼事？」及川上尉雙肘撐在辦公桌上，十指交叉著問道，「你是想私底下向我報告這次事件的真相嗎？」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發生恐怖事件的時候……

耳邊響起一聲巨響，本間頓時全身僵硬。

及川上尉將憲兵隊在行動中扣押的鴉片暗中運出轉賣。賺得的錢，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的費用……

及川上尉一時啞然，接著他低聲發笑。

他就是先前在爆炸現場怔怔地望著那名中國少年的屍體，本間出聲叫他時，便神色慌張離開現場的那名來自鄉下的高大男人。

本間說到這句話時，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輕揚，露出詭異的笑容。

及川上尉的存在與D機關準備在上海展開的「偽鈔戰」抵觸，也可能是一手掌控鴉片通路的青幫認為及川上尉很礙事。

及川上尉從文件中抬起頭來，朝掛在牆上的時鐘瞄了一眼后，開口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當天，草薙故意讓本間跟蹤自己。

本間在調查過程中得知，吉野上等兵是及川上尉的共犯。

就算信寄到他們手中，他們會採取行動的可能性還是微乎其微，但只要及川上尉不知道信會寄給誰，就不敢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

「那是……」

語畢，及川上尉慵懶地往後靠向椅背。剛才那沉靜、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現裂痕，從縫隙中露出另一張陌生男人的臉。他帶著冷笑，沒有一絲內疚……

——我被射中了嗎……

「您……該不會是打算自裁吧九九藏書？」

「如果這麼做，運氣好的話，我會被調職；運氣差的話，我會被送交軍事法庭審判。」及川上尉聳肩說道，「和橫澤中將家千金的婚事，也會就此告吹。」

但這時，有人發現保管庫里的鴉片數量與記錄不符。

但及川上尉卻在爆炸發生后，毫不遲疑地沖向窗邊。如果當時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會有第二次爆炸的話……

砰，砰。

本間感覺到背後的門悄然開啟。

草薙利用本間來揭發及川上尉的罪行。

但及川上尉算是個傑出人才，甚至還和陸軍中將橫澤的千金敲定了婚事。就算告訴東京的憲兵隊總部，這個男人被上海迷住了心竅，也沒人會相信。只有了解上海這個城市，呼吸著這裏的空氣的人，才能明白及川上尉的行徑。話雖如此，要是讓那個無能的涌井總隊長知道此事，不知道會引發何等軒然大|波。於是，草薙才向「待過特高」的本間透露真相，「督促」他處理此事。

但遺憾的是，D機關的草薙行仁向本間透露了真相。

「怎麼可能！不管是被調職，還是接受軍事審判，那又怎樣？你聽好了，我在上海這五年，只學到一件事，那就是人不管犯了什麼罪，遭受多大的恥辱，一樣可以活下去。更何況，我只是不能和陸軍中將的千金結婚罷了。哼，我幹嘛非死不可？」

及川上尉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放蕩地冷笑。本間忍不住移開目光，不敢看他。

這段時間，日本與中國在上海展開激烈的軍事衝突，結果原本被派遣來維持軍紀和保護當地日本人的上海憲兵隊，被迫執行收集當地情報、對付以日本人為目標的恐怖分子的任務。

他眼前躺著兩個被魔都迷住心竅的男人的屍體。

話說到一半，及川上尉突然睜大雙眼。

本間將視線移向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憲兵上尉及川政幸，一如以往地在心中暗暗咋舌。

白天，他戴上分隊長的面具，冷靜沉著，充滿責任感。

本間向《上海日日新聞》確認，得知那裡的確有鹽冢這名記者，但最近剛好離開上海去採訪。

吉野上等兵右手握著槍，槍口筆直地對準及川上尉。

本間若無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國人詢問，得知及川上尉是這家賭場的常客。

「算了，無所謂。你繼續說。」

本間耳read.99csw.com畔突然傳來如雷的歡呼聲，好像是有人玩輪盤中了大獎……

「你們分隊長想對他怎樣，是他的自由。不過，他要是沒付我錢，那我可就傷腦筋了。」

及川上尉為人認真，又有潔癖，總是力求完美的個性，最後毀了他自己。

憲兵中士本間英司腋下夾著憲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臉上從剛才起就直冒汗珠。

就算他們打定這個主意，也不足為奇。

遞上酒杯的美少年。

這並不是普通的五年。

塗著鮮艷口紅的嘴唇。

及川上尉的眼睛眯得像條細線，凝視著本間，但接著，他突然嘴角輕揚。

本間看著前方，緩緩地說道：「如果我死了，寫下真相的那封信就會寄到兩個人手上。」

走到了這一步，本間躊躇了起來。

本間雖然覺得坐立難安，但還是鞭策自己繼續往下說。

「那場爆炸風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裝設的炸彈造成的。您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佯裝這是上海近來頻發的抗日事件，將自己的房子炸毀。為此……」

上尉對那名行蹤不明的少年做了什麼事，以及他後來的下場，本間已瞭然于胸。

屋內再度響起兩聲清脆的槍響，每次及川上尉的身體都隨著槍聲從椅子上彈起。他那圓睜的雙眼，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你有能耐處理這樣的情況嗎？

——憲兵隊的問題，就讓憲兵隊內部處理。

得出這項推論的宮田伍長，做夢也沒想到，分隊長及川上尉竟然會監守自盜，運出鴉片，而他還主動向及川上尉報告鴉片失竊的事。於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獨自秘密調查此事。

爆炸發生的瞬間，本間馬上伏身卧倒，在及川上尉出聲叫他時，動都不敢動。本間當時以自己的怯懦為恥，但事後仔細一想，那反而是理所應當的舉動。前些日子，滬西地區憲兵分隊隊員親眼目睹那棟有好幾家日本企業入駐的大樓，遭數發迫擊炮彈，因而崩塌。當時及川上尉也在現場。既是這樣，猜測接下來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爆炸，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兩種面貌有著極大的落差，反而沒人發現。

他腦中浮現出一個奇怪的疑問。

他並不是在調查憲兵隊的內奸，而是追查保管庫消失的鴉片的下落。

但不可能有這種事。

從那之後，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樣，有晝夜hｔｔpｓ://rｅａｄ•9９cｓw.cｏｍ兩種不同的面貌。

一路展開調查的本間，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於是再次前往那座秘密賭場所在的舞廳，找來負責人。在本間的套話下，對方供稱，有一名負責服侍及川上尉的少年，幾天前突然下落不明。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對此半信半疑的本間，這下終於確認自己親眼目睹的那一幕並不是夢。

與本間碰面的人是假冒的鹽冢。

語畢，及川上尉望向本間背後。

吉野上等兵以機械般的聲音回答。

對方之所以假冒鹽冢的名字和經歷，是為了博取本間的信任。本間一聽說來見他的人是自己以前逮捕過的人，便輕易地解除戒心，也不進一步確認對方身份，便相信對方說的話。為了掩飾更大的謊言，得在當中略微加進一些真實的情況。真正的鹽冢可能真的在前些日子返回內地時，從他在陸軍省主計課的朋友口中聽說關於D機關的傳聞。草薙反過來利用這項泄露的事實，煽動本間對D機關的戒心，並讓他看照片，計劃讓他跟蹤自己。

那是兩旁站著外國美女、興奮得臉泛紅潮、投入賭博中的及川上尉。

——在上海待上五年，實在太漫長了。

「你幹什麼……」

「你指的該不會是那兩個坐在我家門前的乞丐吧？還是老是吵著要我坐他車的那名黃包車車夫？或是到我家幫傭的阿媽？如果是這樣，你就錯了。那個阿媽每次來，都會偷走我一些小東西。這上海有哪個人是清清白白，完全無罪的？況且，就算他們死了，也沒人在乎。」

及川上尉倚著椅背開口道：「那麼，你想要怎樣？」

「是。關於這件事……」

只要沒找到射殺宮田伍長的兇手，上海憲兵隊就會以持續調查殺害同伴的兇手為第一要務。至少在這段時間，沒人會注意保管庫里的鴉片。而且，憲兵隊地區分隊長的住宅遭人炸毀，會讓人覺得抗日事件頻發。而宮田伍長遭射殺一事，也是抗日分子所為。

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舉例來說，那不知何時落入本間口袋裡的陌生硬幣（會員制秘密賭場的入場券），是在一開始差點撞上草薙時，草薙偷偷放進他口袋的。要不是有那枚硬幣，他甚至不能進入賭場。而且草薙故意讓本間跟蹤自己，讓他目擊及川上尉在賭場里的模樣……

「那也沒辦法。」

是憲兵上等兵吉野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