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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XX 第七節

第五章 XX

第七節

「憲兵隊前來感謝我們透露這項情報給他們,真是難得。」
——我對人生感到失望,決定一死。
憲兵隊原本就不打算將施奈德是雙面間諜的「機密情報」告訴警方。
野上百合子只是剛好下手罷了。
結城中校說完后,這才移動視線,朝桌上望了一眼,問道:「……你不打算重新考慮嗎?」
——千鶴姐。
不,也許施奈德已經發現了她的嫉妒之心。然而明明已經發現,卻仍繼續享受那緊張的快|感嗎?若真是這樣……
不知她會遭受那群野蠻的憲兵隊員何等偵訊,飛崎連想都不敢想。
飛崎才明白這一點。
百合子如此供稱,說當天的練習是「正式綵排」,但很難想象和正式演出以同樣形式進行的「正式綵排」,會比普通綵排還久(至少不會拖得太晚,以至於在她住處等候的情人生氣離開)。
野上百合子是個有自由主義傾向的聰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施奈德和其他人打情罵俏,也能淡然處之。但當她知道施奈德染指她的朋友——這個女人是她在劇團里的後輩,也是和她爭奪角色的安原美代子——時,頓時感到妒火中燒,難以自抑。
我已經達到極限。
信紙事先就已備好放在電話旁。施奈德聽從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說的話在信紙中寫上日語——就用他當天買的鋼筆。他萬萬沒想到,會用它來寫自己的遺書……
不管再怎麼努力,我也無法成為像他們那樣的怪物。
飛崎再也無法壓抑那股直湧上喉頭的不悅,蹙起了眉頭。
提到「家族」一詞,飛崎腦中想到的,不是從小拋棄他、未曾謀面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會想起父母的醜事、對他冷淡疏遠的祖父母。他唯一會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貧窮農家、到祖父母家幫傭的年輕女人——西山千read.99csw.com鶴。
在D機關受訓時,飛崎不斷地被灌輸這種在軍隊中絕不能有的觀念。
很唐突的問題。
既然這是結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間諜形象,那麼,會引人注意的殺人行為,便是最糟糕的選擇。
飛崎在奉結城中校之命監視卡爾·施奈德的過程中,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目標死亡時,你正在監視他。不管他是自殺,還是被他國的間諜所殺,你都不應該沒有發覺才對。」結城中校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接著說道,「但你卻只回報了一句『沒有發覺』。你在D機關受到過訓練,到那個時候卻沒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這世界。為什麼?因為你被束縛住了。會綁住你的東西,就只有西山千鶴的亡靈,這是很簡單的推理。」
他不斷被灌輸這個觀念,即「身為間諜,用自己的雙眼來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面對其他學生,始終覺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了。
最後他才知道,真正接觸的間諜指的是可以捨棄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愛的人,獨自生活卻覺得十分自然的人。
施奈德一面和野上百合子通電話,一面感覺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對施奈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視的事物的感覺非常重要。就這個角度來說,「XX」代表了施奈德的內心世界,這正是這名作為雙面間諜多年的男人最與眾不同之處。
舉例來說,野上百合子發現施奈德屍體時,為了叫警車來,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報警。可是,她家中明明就有電話(這對一般家庭來說,並不是那麼普遍)。
寫在信紙角落的那兩個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兩名女人走進公寓后,旋即發生了一場騷動。九-九-藏-書其中一名女人奪門而出后,公寓內一片死寂。
他腦中浮現先前向憲兵隊那班人透露情報時,他們看著嫌疑犯,那伸舌舐唇、宛如野獸般的低俗表情。
D機關處理的是陸軍中樞的機密事項,當然也摻雜了一些違法的事物。軍方自然不可能讓「知道太多內幕的人」活著離開。
為了將施奈德所寫的「遺書」從另一個地方拿過來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個人留在公寓里。所以,她不讓同行的女人用電話,而是請她專程跑一趟派出所……
在供詞中,百合子並未隱瞞她與施奈德通電話的事,因為只要調出通話記錄一看便知。
這三年來他們一直沒發現施奈德在日本從事間諜工作,與其向警方坦承此事,還不如讓整起事件當做是「一名頭腦有問題的外國記者,在情人的住處自殺」處理比較好。但這時出現了另一個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殺害盟友的新聞記者」。對憲兵隊來說,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訴警方實情的情況下,全權處理這起案件。
但無法從記錄中確認通話內容。
飛崎默而不答,結城中校自己答道:「因為女人會為了不必要的事物殺人,為了『愛情』或『憎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飛崎一語不發,緩緩頷首。
這是陸軍最殘酷的「體貼」方式。
施奈德喪命時,那張字條應該就擺在電話旁。
「這也和您猜想的一樣。」
結城中校如此說道,雙唇嘲諷地扭曲了一下。
重點在於不被綁住,然而同時也意味著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將愛情和憎恨視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捨棄,甚至連心靈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拋棄。
但結城中校卻命令飛崎重新調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場證明,當時他就已經認定野上百合子是殺害施奈德的https://read.99csw•com兇手。
德國和蘇聯的雙面間諜。舉世罕見的花|花|公|子。愛撒酒瘋。說話尖刻。
D機關里一概不會收發書面的人事委任狀,全都是口頭轉告,或是看完就馬上收回。
百合子為了讓施奈德喝下摻毒的紅酒喪命家中(證明在他死亡時,自己在遠處),因而刻意向施奈德提供了錯誤的約會時間,而且還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同回家。當然了,這是為了讓友人提供證詞,證明她到家時,施奈德已經氣絕身亡。
知道這點后,接下來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先讓他陞官,然後給他葬身之所。
聽到這個回答的瞬間,飛崎感覺就像正面挨了一拳,不禁閉上眼睛。
飛崎如此思忖,感覺到無比諷刺。
施奈德樹敵眾多。在這之前,他不管何時、什麼原因、被何人所殺,都不足為奇。
飛崎收下人事委任狀,夾在腋下,轉過身,正準備步出房外時……
為了謹慎起見,飛崎向劇團的演出人員進行確認。結果得知,當天的練習按照預定時間開始,也幾乎是在預定時間結束。
——一旦我拋棄了這些,我將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他轉身回望,只見結城中校從椅子上站起,右手抵著前額,第一次朝飛崎做出軍人敬禮的姿勢。
百合子之後說了一句「我今天的練習比預定的時間還久,可能會晚點回來,你可以拿紅酒來喝」,便掛斷電話。
飛崎突然將視線移回到結城中校身上問道:「您為什麼會懷疑她?」
「這是你的人事委任狀。」
飛崎的新職務的工作地點應該是此刻正處在槍林彈雨下的最前線。
就結果來看,所謂的「畢業考」,並不是結城中校對學生的測試,而是透過「考驗」,讓學生自行判斷自己今後是否能在結城中校手下擔任九九藏書間諜。
打電話時,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義地閑聊,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她有句下齣戲會用到的台詞,要施奈德將它抄下來。
背後有人叫他的真名。
他眼中浮現出幼年時照顧他的那名年輕女性的身影。
結城中校緊盯著飛崎,未有一絲游移地回應道:「野上百合子得知施奈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關係親密,深感嫉妒,因而動了殺機。這是她自己招認的。」
擺在桌上的,是先前飛崎向憲兵隊透露情報時,他寫的報告書的最後一頁。
飛崎對他的餞別回了禮,再次向後轉,默默走出門外。
飛崎始終無法拋棄「千鶴姐」的身影。儘管在別人眼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人終究有自己無法背叛的事物,存在著自己無法拋棄的事物。
「當時他很罕見地表現出消沉的模樣,說話的聲音很陰沉。」
「聽說野上百合子招認了是她殺害了施奈德。」
「不可以死。」
結城中校見他辭意甚堅,便從抽屜里取出一張人事委任狀,遞向他。
「千鶴姐」,這名和他沒有任何血緣的女人,是唯一無條件接納他的人。
他差點叫出聲來,野上百合子與西山千鶴的相貌如此相似。
話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說,飛崎也知道。
此外還有一點。
飛崎召開會議時,結城中校還沒有看到野上百合子的供詞。
——這名優秀的國際間諜,長年巧妙地周旋在複雜詭譎的國際形勢中,最後卻錯估了愛人的心……
「你知道為什麼D機關只錄用男性嗎?」
她結束練習后,再次打電話回家,當時已沒人接聽。
結城中校靠向椅背,難得地嘆了口氣。
此外,她在口供里提到「接下來一直到美代子替我報警這段時間,我好像都呆立原地,雙手掩面,不斷放聲大叫」,但一直在監視公寓的飛九九藏書崎知道那不是事實。
——別被束縛住。
那一頁只寫了「因個人原因,向D機關請辭」這句話。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我心想,這麼晚回來,他可能已經生氣離開了。」
為什麼要由我來揭露她犯罪的事實……
飛崎十歲時,「千鶴姐」便再也沒到家裡幫傭了,她因為結婚而離開了故鄉。幾年後,飛崎聽說「千鶴姐」在產下第一胎后,弄壞了身體,最後罹患肺病而死。
所以飛崎才會在報告書的最後寫上那句話,表明他的選擇。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次是飛崎的個人事件。
從飛崎走進房間到現在,他第一次主動開口:「關於殺害施奈德的動機,她說了些什麼?」
結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說道。
——對間諜來說,殺人是禁忌。
接獲書面的委任狀,即表示飛崎已不再是D機關的一員。
沒錯,那張紙條根本不是什麼遺書。
但一旦發現矛盾,便覺得百合子的口供極不自然。
結城中校隔著大辦公桌低聲說道,聽在飛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無瓜葛一般。
不過,他並未因為這樣而對監視施奈德的工作有所鬆懈。然而……
飛崎第一次發現她供詞里的矛盾時,腦中第一個浮現出的念頭就是「不合邏輯」。
野上百合子說謊。
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報警?
別說施奈德有安原美代子這個情人,結城中校甚至連百合子的公寓里有電話一事也不知情。
結城中校眯起眼睛,凝視飛崎,低聲回答他的問題。
但應該不止這些……
野上百合子需要時間獨自留在現場。
「新的工作地點為中國北方,聽說會升你為中尉。」
「因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鶴長得很像。」
她如此供述,但暗中監視施奈德的飛崎,卻不覺得那天他的意志消沉到會走上絕路的地步。
像影子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