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戶瞪大眼睛。他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說不出來。

而是指向他西裝右上的內兜。

今晚理應有英國間諜來訪，但白幡別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無蹤，就剩了個空殼。而且，從各個房間零亂的模樣來看，別墅里的人應該是慌忙逃離此地。他們什麼也沒拿，帶著狗匆忙離去，就像早知道會被襲擊，趕著逃離似的……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胡說，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反射性地大聲嚷道，這時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慌亂的白幡，決定今晚先逃離別墅再說。他帶走了身邊的貴重物品和狗。

「你記得今晚服侍你們的那名旅館女服務生嗎？」

結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將命他監視之前，就已盯上白幡，並派機關內的一名成員以文書的身份潛入白幡手下工作。

「照這樣來看，是你泄露的吧……」風戶好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來。

走廊有腳步聲接近，房間的拉門突然開啟，一名年輕男子往裡探頭。

——怎麼了？為什麼沒人來？

他將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強撐著不讓自己頹然倒地——光是這些他就已用盡全力。

那是結城這場魔術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後一直沒公開。

太輕視這次的任務，結果單槍匹馬來到這裏……照這樣來看，結城自己才是個蠢才。阿久津中將這次指派的任務，目的與其說是取回《統帥綱領》，倒不如說是要他們證明風機關與D機關孰優孰劣。

果不其然，風戶他們被森島「半隱藏」的假經歷欺騙了。他們接近森島，結果自己的行動反而全部暴露在D機關面前。

黑影說完后，似乎自己也覺得好笑，不禁輕聲淺笑。

風戶說到一半，沒能把話說完。

——我實在不想為這種東西花太多工夫。這是結城自己說的。

經他這麼一說，風戶才發現有一本筆記攤開在黑影的膝蓋上。

是森島邦雄，白幡的一名文書。

能用的招數，他應該都已經用了，可是……

——喬裝成民間人士的軍人，把森島帶到某個地方去了。白幡應該是這麼想的。

「怎麼會沒看！」黑影以略帶驚訝的口吻說，「如果我沒看，就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要的東西了，所以當然看過……內容還真是愚蠢極了。」

旅館的女服務生？聽他這麼說，風戶一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可惡，那個傢伙，把rｅａｄ.99cｓw.ｃｏｍ我給瞧扁了……

黑影留下這句話后，緩緩轉身。在他即將走出房外時，陡然停步，也不回頭，以低沉的聲音問道：「你知道『天保錢』有什麼含意嗎？」

風戶朝牆上的壁鍾望了一眼。

「你胡說……」風戶低吼，「像她那種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們的真實身份。要是她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訴她的……」

森島……不，風戶他們稱之為「森島」的年輕人，是隸屬於D機關的一名間諜。他那「半朝鮮人」的經歷，恐怕也是偽造的。只要這麼做，其他諜報機關在調查白幡身邊的人時，一定會挑上森島。結城中校打從一開始便已算好這點。

他等了又等，始終只傳來庭園裡喧鬧的蟲鳴。

今晚，森島完成了任務。他摘下假面具，反過來逮捕那些想殺他的風機關成員。而他準備好的車，應該也是他從風機關那裡奪來的。

風戶沒回答，只見黑影緩緩轉過頭來，抬起拐杖，筆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可惡。風戶在心中暗自咒罵。我嚴重失算。那名女服務生認得森島。

他想起打開拉門、神色慌張地往包廂內環視的那名女服務生的臉——兩頰通紅，十足鄉下人模樣的小姑娘，怎麼看都像是附近農家女孩，趁農閑空檔來幫傭。她竟然能識破風戶等人周詳的偽裝，看出他們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報？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托您的福，幫了我一個大忙。」黑影笑著說道，「雖說是阿久津中將親自下的命令，但我實在不想為這種東西花太多工夫。」

等三點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風機關精銳，將一同闖進這座別墅。

他馬上想伸手拿那本筆記，但那根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馬上制止了他的動作。

——沒證據？這麼說來……

風戶朝暗處定睛凝望，發現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氣。此人個頭矮小、五官端正。他膚色白凈，因為這個緣故，一對薄唇紅如塗朱……

「那名女服務生早看出你們的真正身份是軍人。把你們的事告訴白幡的，不是我們，是她。」

「什麼……也沒做？」風戶被拐杖指著眉間，無法動彈，以嘲笑的口吻說道。

心裏有鬼的白幡，聽聞這項情報后，嚇得直發抖。

「我們什麼也沒做。」

「愚蠢極了……」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緊接著下個瞬間，九*九*藏*書風戶猛然回神，發現對方尖銳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間，幾乎快要擦破表皮。

「怎麼可能……那個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來……」

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他的目的是……

——可惡！萬萬沒想到竟然會被一個鄉下丫頭看出身份……憤怒和混亂在他體內亂躥。

旅館那名女服務生，其實並不只是因為風戶等人說的話而看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有一群在我們旅館里住宿的軍人，好像強迫森島先生喝酒。他們已開車送他回去，希望您那邊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況。

拐杖從風戶眉間移開，來到他的右眼前。

但等了又等，始終不見送森島的車子到達。這是當然，因為風戶已命部下在半路將他推落海中，佯裝成意外事故。

「在現今這個男人愈來愈少的時代，女人對健康的年輕男性關心的程度，似乎遠超乎我們的想象……經她這麼一提我才想到，這一帶還有另一個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輕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別墅。因為有好幾名『身材壯碩的年輕人』以文書的身份，住在那棟別墅里。這當然會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對了，就拿森島邦雄來說吧，像他這種膚色白凈的美男子，似乎在這一帶小有名氣。森島平時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務生連這個都知道。」

「我和藝伎喝酒時，那名女服務生走進來，悄悄對我說：『這位客人，您最好別大聲說話，因為隔壁包廂的客人一定是軍人。』」

結城中校通過某個方法得知風戶今晚的作戰計劃，然後將情報泄露給白幡。

長針就快指向「12」了，風戶在對方沒察覺的情況下暗自冷笑。

風戶儘管知道這點，但現在他已無技可施。該用的招數他已全用上了，但還是完全落於下風，輸得一敗塗地。

不管怎樣，陸大就是培育大日本帝國陸軍精英的機構，證據是……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他的聲音產生微妙的變化，令風戶腦中浮現出某個畫面。

風戶今晚等候森島到來的那段時間，在喝酒的包廂入口處脫去西裝，交由女服務生保管。但那名鄉下出身、笨手笨腳的女服務生，在將他的西裝掛向小房間的衣架上時，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發現了某個東西。那就是從昭和十一年規定「禁止在公開場所配戴」后，許多陸大畢業生都會這麼配戴的東西——所以，女服九_九_藏_書務生才會發現風戶他們是軍人。

「車子明天會還你。」

在令人暈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

今晚風戶與機關成員在包廂里舉辦宴會前，故意裝作不小心打開隔壁包廂的拉門——為了確認是什麼人在隔壁聽他們交談。對間諜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確認工作。而當時……

一點都不像。

風戶半邊臉對著那根抵向他的拐杖，低聲問道：「你該不會……已看過那本筆記了吧？」

森島向黑影如此說道，同時轉頭朝風戶瞄了一眼，投以微笑。這時風戶才發現，槍口從森島身旁露出，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先前風戶熟悉的森島，此時已完全消失無蹤。

「恰巧相反。」結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應道，「我反而是今晚從那名女服務生口中得知你們的真實身份。」

他已審慎地查探過四周的動靜，屋內沒有其他人。

那是白幡以他那過人的記憶力記下的《統帥綱領》，裡頭應該記載了日本陸軍最高機密，而他竟然說內容愚蠢極了！這到底是……

拐杖前端散發出一股異樣的殺氣，彷彿只要亂動，便會被挖出眼球，順勢被刺穿腦袋。他無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槍，冷汗不禁從背後滑落。

白幡的別墅察覺有異，大為驚慌。他們應該沒料到森島會遭滅口。

等到再也聽不見他離去的奇怪腳步聲后，風戶才從動彈不得的束縛中掙脫。這時風戶才發現，結城指向他的拐杖，並不是漫無目標地指著他的胸口。

「哼，看來白幡那傢伙還沒痴獃。只是迅速看過一遍，就能寫出這麼多。要是他再年輕幾歲，連我都想挖他來我的部門。」

《統帥綱領》——白幡果然盜閱了機密文件，甚至還寫成筆記。

「你剛才說，你是今晚從那名女服務生口中知道這件事？這麼說來，你和我們在同一家旅館嗎？」

他血氣直衝腦門，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時破口大罵：「可惡！你竟敢做這種事！你這是妨礙作戰！你看著好了，我一定會送你去接受軍法審……」

風戶把手探向西裝右上方的內側口袋裡，粗魯地將縫在裡頭的「天保錢」一把扯下，狠狠摔向地面。

風戶不發一語，暗自吞了口唾沫。

先前面對收集來的D機關情報時，他曾經這麼想。然而……

天保錢——只有陸大畢業者才准配戴，是頂尖精英的象徵。在九_九_藏_書陸軍里，是出人頭地的護照……

風戶不知道結城究竟有多厲害，但他要以寡敵眾，而且是一次對上多名全副武裝的風機關精銳，絕對沒有勝算。可以活捉他，將他帶到阿久津中將面前，讓他丟盡顏面。萬一結城以風戶當人質，頑強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殺。到時候，機關成員會毫不猶豫地將結城連同自己一起射殺。只要殺了結城，並收回白幡所寫的《統帥綱領》筆記，以結果來說，就算是風機關贏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算犧牲自己，也毫不足惜。

「這裏頭所寫的東西，不過是戰略和戰術的各項理論原則罷了。」黑影單手拿起筆記本，在臉旁微微甩動，曉以大義似的說道，「戰略和戰術的各項理論原則，不管內容再怎麼傑出，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級指揮官熟知內容，而且能實地運用，才有意義。把它當成軍事上的重要機密，就像記載武術奧義的秘籍，這樣是想幹什麼？這樣不叫蠢，叫什麼？……這就是現今的陸大教育，甚至是陸軍參謀的能力極限。」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風戶完全無法動彈。

「你冷靜一點。」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聲音傳進他耳中。

為了不讓風機關搶先立功。結城中校害怕被他們的競爭對手風機關搶去功勞，D機關會因此垮台。所以，他泄露情報，妨礙風機關今晚要進行的作戰計劃……

但自己明明親自在酒中摻入安眠藥，讓森島服下，並派部下在開車送他回去的路上殺了他。森島怎麼會在這裏……

結城打算扣下那得來不易的《統帥綱領》筆記。

風戶腦中極力想否定這擺在面前的事實，但無論怎麼否認，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他雙目圓睜，呆立原地。就在這時，有個可能性從他腦中掠過。

風戶讓森島喝下摻入安眠藥的酒，然後命部下開車送他回去。那是速效安眠藥，也許很少喝酒的森島在坐上車時，就已顯得不太對勁。女服務生見狀，擔心森島的安危，因而打電話到白幡的別墅。

一對七。

「……六個人，是吧？」黑影開口，「剛才我們的人來向我報告，說發現躲在別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將他們逮捕。一共六人，就這些了吧？」

「怎麼，你沒發現嗎？我就在你隔壁的包廂喝酒。」

——還真像。

結城的拐杖準確地指出那理應看不見的地方。

黑影拄著拐杖從椅子上站起，像在https://read.99csw.com叮囑似的對風戶說道：「白幡是我們目前僅存的幾個和英國溝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監視他，他還大有用處，不能因為這種芝麻小事而對他出手。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想逮捕他，也沒證據。」

壁鍾已經敲響。一、二、三。接下來……悄然無聲。

「既然是這樣，那這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裏空無一人？白幡跑哪兒去了？」

這麼一來，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不難想象了。

黑影保持同樣的語調，低聲接著說：「昔日在江戶使用的天保錢，只價值八厘。有句話說它『體積雖大，卻連一錢也不值』，在外頭，它也有『傻大個』的意思。但不知為何，只有陸軍的人拿它當做一種榮耀。就是因為這樣，連旅館的女服務生也能一眼看穿你們的身份。」

這個人身為陸軍中校，卻如此藐視陸軍。

結城幾乎完全不動，只是利用了風機關一下，便完成了這次的任務。只有怪物才想得出這種點子，一般人根本無法和他競爭……

「因為有可怕的軍人要過來，他急著帶走它。不過我已事先調了包。托你們的福，我才能不費力地解決此事。我得向你道謝。」

「你說什麼……」風戶咬牙切齒，發出磨牙聲。

隔壁包廂里，只有一名年約五十歲、身穿傳統日本服裝的男子，正在與一名中年藝伎對酌。男子轉過頭來，那張臉看起來相當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樣。難道那個人就是結城……

「車子準備好了。」

「我也很在意這件事，於是便問她：『你怎麼看得出來？』結果那名女服務生一臉驚訝地告訴我：『最近在中國大陸好像持續展開激戰，年輕人都被徵召入伍了，就連我們這一帶也不斷徵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輕人就像缺齒的梳子一樣少得可憐。東京應該也和我們差不多吧？現在好像只有學生沒被徵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氣湊齊七八個在商社或銀行工作、身材壯碩的年輕人。就算他們留著一頭長發，身穿西裝，說自己是來參加研習的，但我看他們一定是軍人。』聽她這麼說，我也覺得言之有理，對她頗為佩服。」

風戶喘息似的說出心中的疑問。黑影聞言后似乎露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