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藝人的聲音說道：

脅坂以他麻痹的身軀，勉強從椅子上站起。

「聽說這是你發明的？」

是脅坂發明的特殊格式的通信紙。

將通訊信藏在中國軍人的屍體中。

脅坂正要朗聲叫日本兵前來時，突然念頭一轉——只有他能用了。

脅坂想否認，但那名老人恐懼的臉龐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

為了向東京參謀總部做定時無線電彙報。

——為什麼這東西會在這裏……

同一時間，門再度開啟。小野寺部隊長似乎仍對公演回味無窮，那張酒糟臉滿是笑容。

脅坂緊咬著嘴唇，咬到嘴唇滲出了血。

這句話，將脅坂最後緊抓的一線希望徹底粉碎。

「我問你，有沒有話要告訴片岡上尉。」

沒錯，打從一開始他就已有所覺悟，明白這天終究會到來——從他為了完成哥哥的遺志，和K接觸的那天起……

焦急的脅坂獨自走進一家村民遺棄的倉庫里，在那裡發現了對象。

得早日將前線部隊決定擅自行動的情報傳回莫斯科才行。

脅坂表現出的反應是……

只要這份信念不動搖，未來不管面對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堅信自己能夠承受。

——查遍這個屍體的口袋。

藤木藤丸二人組在表演漫才時，刻意提到這件事。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左手還用三角巾吊著。他手上的傷肯定是為了要在醫院內舉行勞軍公演時，能近距離觀察脅坂的反應，而朝自己手臂開槍造成的。

——裡頭偶爾也有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對吧？

——怎麼辦？怎麼辦？這裏到處都是屍體。而且臉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慘，怎麼辦？

脅坂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東西。不過，想也知道，那份供詞一定將他的筆記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上面還寫有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內容。要否認這是自己親筆所寫，並不容易。

脅坂如此說服自己。

如今在中國大陸上的日軍正到處與敵人交火，造成大陸各地中國軍人屍橫遍野，就連一開始看到屍體就會感到害怕的勞軍團藝人，也很快就看慣了屍體，見怪不怪。要從躺在路旁的眾多中國軍人的屍體中，找出藏有通訊信的特定屍體，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邊的細針。

「部隊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你招認自己是莫斯科間諜的親筆供詞，你因為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而自首。為了謹慎起見，還一併附上你的筆記和這個房間的複製鑰匙。就算那個部隊長再怎麼笨，也不至於弄錯。九-九-藏-書」

背後那竊笑的聲音，旋即又恢複原本嘲諷的口吻。

脅坂想轉頭，卻不自主地發出呻|吟聲。

脅坂鬆了口氣；另外，他極力想忘記自己親手殺死的那名老人。事實上，他幾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對方剛才提起此事，讓他又再度想起的話……

背後那個聲音似乎已準確看出他混亂的心思，接著說道：「你可別搞錯了，我沒有什麼要問你的。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

「爆笑隊」的勞軍表演就像魔術師在觀眾面前揮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視聽。

對方似乎看出脅坂已恢復意識，從他看不見的背後，傳來一聲嘲諷般的低語。

「你弄錯人了。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哦，是嗎？原來你不知道啊。」他背後的聲音，仍舊以嘲諷的口吻說道，「他是任職於陸軍省主計課的片岡誠陸軍上尉，三十八歲，你稱呼他K。你想聽的話，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岡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陸軍士官學校的成績、現在的家庭成員、經濟狀況等，全都告訴你，想聽嗎？」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並沒那麼粗心，會隨身帶著它。

脅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賭注所發明的這招通訊法，已完全被揭穿。

而且，還附上寫有前線部隊機密的筆記本以及複製鑰匙，這麼一來，就算對方是和自己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隊長，也不可能脫罪。

「片岡上尉……」脅坂在口中復誦這個人名，微微搖頭。

那件事還沒被發現。若是這樣，那就還有希望。

本以為無人的倉庫角落，有一名年邁的中國老人頭上蓋著草席，身子蜷縮，不住顫抖。

——連這個都被他看穿了……

原本那封偽造信的目的，是要讓脅坂注意「爆笑隊」的存在，進而注意他們表演的題材。

——他是偶然發現的嗎？

在朦朧的意識下，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跌向地面，並被人利落地綁住手腳。有隻手在他口袋裡摸索……

合上雙眼。他耳畔響起鬨然大笑，過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夢一場。

「時間到了。」男子在背後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小野寺部隊長就快到這個房間來了。」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待他的，是惡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嚴厲的偵訊和拷問，脅坂也絕不會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信方法。

脅坂泛著微笑，這時，有張薄薄的紙片飄向他頭頂。

他右腳被反折，與手腕緊緊綁在一起。只要他身體微微一動，關節rｅａｄ•99csｗ•ｃｏm馬上會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劇烈的痛楚傳遍全身……

這就是問題所在……

他突然恢復意識。看來，他失去意識的時間相當短暫。

沒被野狗啃食的中國軍人的屍體。這是他給同志的暗號，標示出通訊信的存在。

他想起身，身體卻不聽使喚。是因為被綁得太緊供血受阻，還是因為手腳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省人事的時候，關節已經脫臼。

他只能這樣揣測。

「只要有機會，你應該還會再殺人。這樣會造成我們的困擾。你會到處製造很不自然的屍體。」

「你今晚會被逮捕，被遣送回日本。」

藝人表演的題材事前一定都經過一番嚴格的審核。但有一部分幾乎涉及軍事機密的台詞，又保留而沒被剔除。照理來說，在前線勞軍團的演出中，像「到處都是屍體」這種台詞（就算指的是中國軍人的屍體），絕不可能出現。

在他走出房外的那一刻，脅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側臉，與哥哥那悲傷的容貌重疊在一起。

「……這話是什麼意思？」脅坂好不容易才開口問，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啞聲音說道，「不，重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秘密的？」

紙片旋即落向他前方的地面上。脅坂眯起眼睛，往紙片對焦。

——現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對今後的一切偵訊保持緘默。

他專心於思考中，差點沒聽到對方的問話。

他殺死那名老人，給屍體穿上軍裝，並將事先備好的通訊信塞進老人口袋裡。然後，他將老人的屍體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臉和手上塗上防腐劑，以及野狗聞了就討厭的液體。就這樣，他安排了一具「頭和四肢皆完好的」屍體。之後應該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謀面的同志，會從屍體口袋裡找出通訊信，送往莫斯科。

——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

脅坂趕往現場，為了給戰鬥中受傷的日本兵急救四處奔忙，另外也不忘找尋「頭和四肢皆完好的屍體」。但是以小村莊為舞台展開的那場激戰，倒在路旁的中國軍人的屍體全都支離破碎，始終找不到可以讓脅坂藏信的對象。

「既然這樣，那這次是為什麼！」脅坂在感情的驅使下，不禁放聲喊道，「既然你這麼說，為什麼現在又非得如此大費周章地逮捕我？」

脅坂猜想，「蠅王」率領的D機關是在偶然或某個機緣下，對那些沒被野狗啃食的中國軍人的屍體感到懷疑，九-九-藏-書進一步調查屍體后，發現了給莫斯科的通訊信。於是他們在藝人的表演中加入幾句暗示此事的台詞，暗中確認觀眾的反應。

——殺人？我會再殺人？脅坂愕然。

脅坂不聽部隊長的勸阻，于戰鬥結束后奔往現場。他以「要為無法動彈的傷患進行急救」為由，但其實是另有目的。開戰的前一夜，前線部隊的所有幹部齊聚一堂，暗中決定「下次戰鬥時，就算會衝破東京參謀總部規定的停戰分界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脅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說讓他放心，接著……殺了他。

今後無論再怎麼搜尋，恐怕都無法證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線部隊，甚至在陸軍里待過。此事從頭到尾，對外的說法都是脅坂禁不住良心譴責主動自首。西村二等兵從來就不曾存在過。蠅王的手下從地獄現身，又再度返回地獄，僅此而已。

他自認應該沒做出什麼特別的表情。準確來說，應該只有微微皺眉。

那沒有任何特徵、聽不出是何人的低沉聲音，又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語帶嘲諷地說道：「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國軍人竟然會帶著寄給莫斯科的通訊信。我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屍體，一定會有同袍親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屍，但死在路旁的中國軍人的屍體則沒人理會，一直都會留在原地。一般人絕不會想到將通訊信放進屍體里……你的同伴們不必冒險，只要看準機會，從屍體上取出通訊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這些台詞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後運作，加入藝人的表演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觀察觀眾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

脅坂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血色盡失。在那宛如貧血般的感覺中，他恍惚地思考著，終於明白敵人的方法。

他話說到一半，便感覺到男子的氣息悄悄從背後靠近，在他耳邊低語道：

——什麼……脅坂為之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脅坂發明的秘密通信法，不知何時已完全被揭露無遺；而脅坂唯一的聯絡人K的真實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這樣，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如果只知道這個，那麼，脅坂發明的特殊通訊法的秘密還不會被揭穿。

為了在這世上實現理想，勢必得有人成為「地鹽」。在實現理想的過程中，需要有人自願成為「一粒麥」。而且……rｅad•９９cｓｗ.coｍ

「我說過，你的做法太過顯眼。」背後的男子再度與他保持距離，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悅的口吻。

他之所以將脅坂的手錶調快五分鐘，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為了逮捕脅坂，徹底打敗他，讓他體無完膚，這一切需要時間——不過只需短短的五分鐘。

脅坂已不想替自己辯解，他腳下一陣踉蹌，再次癱倒在椅子上。

在理應無人的房間內發現脅坂的存在後，小野寺部隊長臉上立即浮現狐疑之色，視線緊盯著桌上那封告白信。

——這是理應實現的夢想。

不對！我只是……只是為了……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藤丸以他專業的藝人眼光，認出的那名「不笑的男人」——陸軍二等兵西村久志。

啊！他倒抽一口氣。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得趕在日落前離開才行。夜幕正逐漸逼近。

背後傳來的聲音，完全感覺不出個人情感。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脅坂一定無法相信是那個人的聲音。

脅坂一面聽男子的聲音，一面極力在腦中思索。

看到了打開門，以及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的側臉。

「很遺憾，你沒辦法看接下來的公演了。」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陣搖晃。脅坂感到天旋地轉，急忙合上眼。此刻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已無從分辨。

直到現在，仍有人利用「脅坂式」通信法，向莫斯科傳遞日軍前線部隊動向的情報。莫斯科則會依據從前線各地收集到的情報，打敗與資本主義挂鉤的日本陸軍。

背後伸來一隻手，一把將他拉起。讓他坐進房間角落一張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覺到在看不見的地方，有把利刃寒光一閃。緊接著下個瞬間，緊纏他手腳的細繩已經鬆開。

他看開一切，睜開眼問道：「……既然你知道這麼多，為什麼之前不逮捕我？我方潛伏在日本陸軍內的同志有很多，如果你們真的瞭若指掌，為什麼不揭發我們？」

當他發現那張紙片為何時，忍不住叫出聲來。

——你殺過人，對吧？

在日本當地的偵訊，主要應該是要逼他說出潛伏在日本陸軍內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義被洗腦、盲目憎恨進步思想的日本特高警察，對於被貼上「紅色」標籤的脅坂，肯定會毫不客氣地下手。不把人當人看的嚴酷偵訊，將哥哥活活逼死的殘忍拷問——聽說在精神和肉體的痛苦皆達到極限時read.99csw.com，只要提出交易條件，無論多麼鐵錚錚的漢子，也會供出同伴的姓名。

不過，這名男子現在只關注一件事。那就是脅坂對殺害老人一事有什麼感覺。

——那是我曾活在這世上的證明。

這是用來找出掉落在海邊的那根針所採用的標記。脅坂從倒卧路邊的中國軍人的屍體中，挑出臉和四肢皆完好的屍體，並在屍體上塗抹野狗討厭的氣味和防腐劑，以此作為讓同志辨識的印記。

十天前，日軍與中國游擊部隊在這附近的村莊交火。

「既然知道方法和對象，就沒必要掀底牌。」男人以令人發毛的冷峻聲音應道，「經由何人之手，何時流出何種情報，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於推動情報戰，還能通過敵方的秘密通信法，來散播假情報。既然這樣，有必要公開嗎？之所以不揭發你們那些藏身在陸軍內的同志，也是這個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現在這麼做，將會引發軒然大|波——你們的人數還真不少。」

自己在聽到藝人表演的台詞時，究竟是各種反應？現在回顧當時的情形，他實在沒什麼自信。他自認應該沒做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既然現在會被逮捕，可能當時看在對方眼中，他表現出了某種不自然的反應吧……

「其他潛入前線部隊的同志都被間諜獵人逮捕的情報，也是嗎？」

「打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你的做法太顯眼了。」

但若換作脅坂，則完全不必擔心這點。

脅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敵人手中。同時，他發現自己出奇地平靜，內心鬆了口氣。

親筆供詞……

「等等！打從一開始？這麼說來，之前K寄來的信，難道是……」

就算脅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信的方法，還是會繼續被使用。

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

「什……」他想轉頭，但旋即被劇痛給拉了回來。我？殺過人？胡說些什麼……

脅坂努力扭轉無法動彈的身軀，想轉頭看個清楚，好不容易靠眼角餘光看到了房門。

「那是我們寄出的偽造信。」

仔細一想，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

「是我們捏造的假情報。」

脅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腳步聲從他背後遠去。有人正在開門。

他根本沒辦法轉頭確認說話者是誰。

莫斯科對脅坂下達的指示，一律都通過K轉達。脅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號，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連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時間沒聯絡，K就會不再與他接觸，理應無法從中查得其他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