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告訴了誰
荷莉思考了一分鐘。
「那不是髒話。」
我說：「我知道，親愛的，沒關係。下一回你有事不想跟我說的時候，記得我們剛才說的話，好嗎？」
「記得我們說過你和你朋友可以有秘密，但要是某個秘密讓你不舒服，它就是不好的秘密，需要跟我或你媽咪說嗎？」
「哎，少來了，伊美達，」我輕鬆笑著說，只要語氣稍有差池，我這一趟就白來了。
「真的？」
「他們為什麼沒有電腦，連洗碗機都沒有？」
「你生氣是因為我去爺爺奶奶家嗎？」
荷莉點點頭，蜷起身子靠著我的胸膛，我下巴抵著她的小腦袋。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可不可以找一天帶我去看凱文叔叔摔出去的地方？」
她手肘抵著膝蓋，一邊抽煙一邊自顧自笑著，讓我彷彿又見到那個行事敏捷、伶牙俐齒的女孩。
「但肯定不是好話，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我很高興她終於學會除法了。
哼了一聲，可能是淺笑。
一切感覺都很完美，但荷莉依然沒有正眼看我。除了這些明顯的麻煩，還有別的事情困擾著她。要是她看過我老爸發酒瘋的樣子，恐怕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甚至又得來一輪監護權官司。
我話還沒說完，伊美達已經站起來，一把搶走我手裡的杯子。
「嗯，聽說了，真令人意外。這麼多年來……」伊美達一邊倒茶一邊微微搖頭，似乎想甩掉什麼念頭。
「我有一個女兒，」我說，「今年九歲。」
伊美達拿了一罐牛奶和一包糖，在咖啡桌上騰出一點空間。她說：「凱文是個可愛的年輕人，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真的很遺憾。那天晚上，我本來要去你們家的，只是……」
「他為什麼摔下去？」
荷莉身體一扭聳聳肩。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只有一點點，我們會和好的。」
「甜心，」我說，「假如你因為凱文叔叔的事感到不安，那很正常，我也是。」
伊美達眨眨稀疏的睫毛，目光凌厲看著我，想揣摩我的用意。之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說：「你們出發前三天蘿西才告訴我，之前完全沒提。我和曼蒂猜想她有事情瞞著不說，但不清楚內容。你找過曼蒂了嗎？」
我不動聲色，但荷莉很了解我，斜眼偷偷瞄了我一眼。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些東西。」
「媽咪說他摔出窗戶。」她的鼻子還因為哭泣而塞著。
「是啊，」伊美達說，肩膀微微下垂，彷彿希望我有什麼良方。
我待在門口，伊美達匆匆回頭瞥了一眼，但我賴著不走，讓她別無選擇。「我家裡有點亂——」
她聳聳肩說：「那又怎樣？這裏爛就是爛。要喝茶嗎？」
「你們還會大吼大叫嗎？」
「伊美達，」震驚沉默了幾秒，我用憤怒和傷透了心的語氣說，「你在開什麼玩笑？你難道認為我是來騷擾你孩子的？」
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好聽，即使帶著困惑與擔憂，依然很悅耳，感覺像個好人，讓人想要認識。
她說：「出去。」
接下來該怎麼做，我的選擇很有限。既然半數鄰居認為我是冷血的殺弟兇手，和他們閑磕牙就不是那麼有趣了。再說，我也必須遠離球王的視線，就算不為別的，也得替喬治的腸胃著想。問題是走來走去，像個花痴盯著手機等史帝芬打電話來，這個主意也不是特別吸引人。就算什麼都不做，我也不希望空等。
過去這二十二年，歲月並沒有善待伊美達。她不是仙女下凡，但起碼長得夠高，雙腿和走路姿勢也夠漂亮，光憑這三點就絕對不會太差。然而，此刻的她卻是組裡俗稱的蛇蝎美人，空有「海灘遊俠」的身材，卻是「犯罪現場」的長相。
我說：「那我呢？你覺得我也很笨、很懶嗎？」
我問她：「那你在煩惱什麼呢？他們哪一個人讓你生氣嗎？」
「等著瞧吧，祝你好運。人家常說兒子壞事，女兒煩心，真是對極了。」她拿了兩個茶包丟進杯里，光看她的動作就讓我覺得自己老了。
荷莉將桌子小心翼翼推回洋娃娃屋的飯廳，用指尖調整位置。我說：「我總是對你說實話，即使事實有一點傷人我也會說，你應該知道才對。你也需要對我說實話，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你真應該看看她當時的模樣，弗朗科。她在房裡跳來跳去，對著梳子唱歌，甚至還買了新內褲，不想被你看到舊的髒的。她拿著新內褲在頭上揮舞……拉著我一起跳，我們兩個看起來就像一對白痴，忘情大笑，但又努力壓低音量，免得讓她老媽上來看我們在搞什麼。我想她是因為瞞了這麼久終於能說出來，才會這麼高興，簡直像飛上了天一樣。」
我沒想到會是這個。
我說：「你是怎麼將手提箱拿出她家的？」
這才像我認識和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媽。
我一直很喜歡伊美達，聰明、活力無窮，有點情緒又很強悍，全是生活磨練出來的：大伙兒只有一個父親，她卻換過一個又一個，其中幾個娶的根本不是她母親，而這一點在當時非同小可。我們小時候，伊美達的母親讓她飽受責難。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但一個失業的酒鬼父親再怎麼糟，也比不上一個水性楊花的母親。
「謝了，伊美達，」我說，「謝謝你幫忙。我很久以前就該向你道謝，不過遲說總比沒說好。」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更糟。」
「果然是弗朗科，講話依然那麼有技巧。」
「你開始和我家人往來，這就變成我的事了，保密是不對的。」
「好啊，謝了，我以為你和曼蒂很要好。」
奧莉薇亞可能跟她說是意外，但荷莉就像父母離婚、有兩個家的小孩一樣，喜歡
九*九*藏*書交叉比對。我向來不在乎說謊騙人，但我的良知對荷莉的標準完全不同。「原因目前還不確定，親愛的。」
伊美達立刻回了一句：「爛斃了。」
「嗯，」我說，「克柔依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不會，小甜心，過程很快，他甚至感覺不到出了什麼事。」
「粗俗得連打扮花哨的混混都比不上。」
但我希望荷莉是例外，希望她擁有一切讓我痴戀的女性特質，溫柔有如蒲公英，纖弱好比玻璃纖維。我希望我女兒不要成鐵成鋼。她出生時，我好想上街殺人，讓她知道我為了她什麼都敢做。然而，我卻讓她成為我家的一員，相處不到一年，他們就已經教會她說謊，還傷了她的心。
「他們都說蘿西和凱文死於非命，是被謀殺的，兩個都是。他們只是隨便說說，還是真有其事？」
「假如我跟你說，你只會很不高興。」
「小乖，你要用這個字的話，起碼得知道一點這個字的意思，說吧。」
「嗨，甜心」我說，「你好嗎？」
「當然不是。」
我說：「你才是蘿西最親的朋友。」
我靠太近了。伊美達背靠爐子，目光掃過廚房，想找逃脫的路線。當她再次望著我，我在她眼裡看見不由自主的恐懼。
她身體坐直，準備反唇相稽。我說：「我當然不認為你會開口，只是要套二個人的話有千百種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你當時才，多少——十八、十九歲？把十幾歲的孩子灌醉讓他說溜嘴很簡單，說不定一兩杯就夠了。」
有點不知所措地鬆了一口氣。
我說：「媽的，你到底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
「例如我們沒有度假，想看電影必須存錢。還有我穿你謝伊伯伯的舊衣服，凱文叔叔穿我的舊衣服，而不是買新的。又好比我們家沒有足夠的卧房，所以你爺爺奶奶必須睡在客廳。」
「我可以進去一下下嗎？」
不管凱文在煩惱什麼，絕對不是上周末才發生的，而是埋在他心裏很久，說不定壓了二十二年，直到周六被某件事引了出來，才緩緩（我們家小凱從來不是快動作的人）浮上心頭，開始煩他，越來越煩。他花了二十四個小時試著不理它、釐清它或自己想辦法解決，之後才找哥哥弗朗科幫忙。當我要他閃一邊去，他就成了最慘的人。
「記得啊，我和蘿西事前都商量過了。放在二樓前面房間的壁爐後面，你知道，就是那個大房間。萬一放不下，就塞到地下室角落那一堆板子和金屬底下。但除非必要，我才不想下去，結果壁爐剛剛好。」
「我知道，小甜心，我只是想告訴你還有另一種秘密。這種秘密雖然不壞，可是別人有權利知道，」她依然低著頭，而且開始收緊下巴。
「你們不一樣。」
她衝到廚房，將兩隻杯子重重摔進水槽。只有罪惡感才會讓人火力全開。我立刻跟了上去。「虧你還說自己多愛蘿西，還希望她足逃過的人，難道你也在放屁？伊美達，是嗎？」
「好運的傢伙，」伊美達喀嚓點燃打火機說，「抽煙嗎？」
「伊美達，」我說，「你想把我當成警察對待是你的自由，但我向你保證，目前局裡沒有半個人這麼想。我不負責這個案子，甚至不該靠近。我請了假才來這裏，這個星期我不是警察，只是一個愛蘿西·戴利愛到不肯放手的蠢蛋。」
「你他媽的混蛋，竟然在我家裡說我泄密，我剛才根本不該讓你進門。虧你還說來看老朋友，老朋友個屁，你只是想刺探我知道多少——」
「那他們以前很窮嗎？」
「應該。」
伊美達說：「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還是只能由你問我問題？」
她一手伸到背後抓住了什麼，我頓時明白她的恐懼不是出於條件反射，不是之前哪個混球揍她的後遺症。她怕的是我。
「真有你們的，」我報以微笑，「之後你直接把手提箱拿到十六號？」
這一點也不意外。克柔依一家死板，女兒死板，母親死板，父親死板，而且大人小孩心眼都壞。女兒老是傻笑，母親厭食，只因為比我早一代脫離貧民窟，肥豬丈夫又開美國豪華休旅車，所以跟我講話總是又吵又慢，而且用字特別淺顯。我一直認為應該禁止這家爛人進我們家，但莉兒說荷莉自己會發現克柔依不適合做朋友。看來這一回我是穩贏了。
聳肩。她已經穿好校服，海軍藍外套里的肩膀感覺那麼瘦小，彷彿一手就能抓住。
伊美達笑開了。
「我知道，寶貝，我也不想。」
伊美達感覺很敏銳，而我的語氣顯然觸動了她的神經，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臉上。我說：「你有跟誰說我和蘿西要私奔嗎？」
「她怎麼死的？」
「你這小窩真不賴。」我說。
「那還不是最糟的，先前我還留過奇皮的馬桶蓋頭呢，那更誇張。」
伊美達給了我一個「省省吧，你還差得遠呢」的眼神。
「我直接拿著箱子走出她家，絕對不騙你。我用外套包著它，但根本唬不了人，多看一眼就會發現。我走出卧房、蘿西跟我說再見，故意說得響亮親切，我大聲向戴利先生和戴利太太道別，他們在客廳看電視。我踏出門口的時候，戴利先生轉頭看了我一眼，但只是想確定蘿西沒有跟著出門，壓根沒注意到提箱，我輕輕鬆鬆就離開了。」
伊美達目前住在哈洛斯巷，離忠誠之地剛好夠遠，不在球王的雷達範圍內。根據曼蒂和我談話時的眼神，伊美達中午午休的時候應該在家，而她當年和鄰居也處得不是很好，應該不難被一個回頭的浪子打動。我將剩下冷掉的咖啡倒了，朝車子走去。
「因為這件事九九藏書也是你的事，你有權利知道。」
荷莉雙頰微微泛紅，彷彿說了不好的話。
「克柔依說窮人都是混混。」
我媽從小用黑皮帶教訓我，想讓我道歉認錯，但她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荷莉輕輕鬆鬆就能做到的萬分之一。
「嗯。」
「凱文叔叔有一次跟我說，我是他最喜歡的侄女，因為你是他最喜歡的哥哥。」
伊美達的目光瞬間空白，半痴半傻，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誰。就算她直覺反應不是如此，也抹滅不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她正在和警察說話。不用想也知道她會怎麼回答，她說：「什麼手提箱？」
「你為什麼不和他們見面？」
我眉毛一挑，露出探詢的目光，伊美達飽經風霜的雙頰泛起淡淡紅暈，彷彿說了什麼愚蠢的話。但她繼續往下說：「就：拿曼蒂來說吧，你看看她，跟她老媽一個樣，長大趕陝找人嫁了，辭掉工作相夫救子，當個好太太、好媽媽，住原來那間房子，我敢說她連衣服都是穿她老媽的。所有人都知道長大不會改變什麼，即使再怎麼強調自己會不一樣，最後還是變成老爸或老螞。」
「混混就像笨蛋，整天穿運動服，因為很懶惰，所以沒工作，甚至連話都講不清楚，他們是窮人。」
我說：「我一直以為那天會見到你。不過話說回來，現在這樣更容易聊天，不是嗎？」
「隨便吧。」
從周六晚上我叫他回酒吧到周日下午他不停打電話，有事情不一樣了。或許期間出了什麼事，可能在酒吧——黑鳥小館有幾名常客，他們到現在還沒殺人簡直是奇迹——但我覺得不是。早在我們抵達酒吧之前，凱文就很焦慮了。以我對他的了解——我想還有點參考價值——他是個隨遇而安的傢伙，但從我們去十六號搜查開始，他就一直很古怪。我當時不以為意，覺得一般人想到死人都會不自在，而且我心有旁騖。其實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們還好。卡梅爾姑姑有一點無聊，但謝伊伯伯回來以後，他教我寫數學作業，因為我跟他說如果答案錯了，歐唐娜老師會凶人。」
「她不該被殺的，太邪惡了，蘿西從來沒傷過任何人，她只是希望……」伊美達沉默下來，靜靜抽煙，手指鑽進沙發的破洞，但我感覺得出來她在沉思，所以沒有打斷。半晌之後，她說：「我以為她是唯一逃過的人。」
「你還記得把箱子放在哪裡嗎？」
荷莉放下鋼琴，抬頭用徹底迷惘的眼神看著我，雙眉深鎖等我說明一切，釐清所有的頭緒。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她到英國去了，因此聽到消息簡直不敢相信，完全沒辦法。不騙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跟行屍走肉一樣。」
我好想把奧莉薇亞抓來，要她示範怎麼做，只是這再也不關莉兒的事了：我和荷莉的關係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於是，我將迷你鋼琴從她手裡拿出來，放回娃娃屋，拉她坐在我的懷間。
「可是我全家人都窮得要命耶。」
「戴倫和路意絲不怎麼跟我說話，因為他們太大了。但我和多娜分別模仿自己班上的老師，結果笑得太大聲，奶奶要我們安靜，不然就會被警察抓走。」
伊美達將茶漬斑斑的杯子塞進我手裡，在扶手椅坐下，但沒有靠著椅背，眼神也依然提防。
她聳聳肩，沒有往下說。就算給克柔依和她媽咪一百萬年的時間，她們可能也搞不懂伊美達和我們家那一點點階級差距到底有多久，這讓伊美達覺得（而且很可能是對的）我老媽應該不歡迎她出現。
「克柔依他們家，」我的耐。陛用完了。
她冷笑一聲，將打火機湊到我面前說：「那是過去式了，現在的她不是我這種人高攀得起的。老實說，我不曉得我們爛不是真的要好過，我和她只是常常跟蘿西在一起，蘿西離開之後……」
又聳肩。我進房將門關上，在她身旁坐下。荷莉的娃娃屋真不是蓋的，模仿維多利亞時期的大房子維妙維肖，附上過度繁複的迷你傢具、牆上的迷你狩獵圖和過度受迫的迷你僕役，絕對是奧莉薇亞父母親送的禮物。荷莉拿出餐桌，正用似乎咬過的餐巾紙猛力擦拭。
「當然噦，他已經在天堂了，坐在一百萬公里長的椅子上，喝浴缸那麼大的健力士，跟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打情罵俏。」
我說：「蘿西是被謀殺的沒錯，凱文目前還不曉得。」
荷莉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下敲打琴鍵。過了一會兒，她說：「爺爺、奶奶沒有車。」
「嗯，是啊。」
我向電信總局的朋友要了伊美達·提尼的電費賬單，地址是哈洛斯巷十號三號公寓。房子是出租公寓，屋瓦殘缺不全，大門掉漆，窗戶髒兮兮的，紗窗也鬆脫了。感覺得出來這裏的住戶很希望房東能找到一兩個象樣的雅痞房客，不然乾脆放把火將房子燒了，換點保險金。我猜得沒錯，伊美達在家。
「是啊。」
「他們為什麼不住獨棟房子？」
聳肩。
「嗯，那個，弗朗科……嗨，我是小凱。聽著，我知道你說時間不對、可是……我的意思是，不是現在，而是，而是等你有空了，可不可以打個電話給我？比方說今天晚上，就算很晚也行。呃，謝了，拜拜。」
「好啊，喝一點。你過得怎麼樣？」
她終於抬頭看我，兩隻眼睛腫脹發紅，卻又像拳頭般咄咄逼人。「但你會查出來的，對吧？」
伊美達沒有笑，我讀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涵，也許是說「當警察能算進步嗎」。沉默片刻，她說：「夏妮亞懷孕了，才十七歲，不曉得孩子的老爸是誰。」
「我和蘿西啊，我們計劃了好幾個月，你以為她沒有跟我九-九-藏-書說她打算怎麼做嗎？」
荷莉慌了。
「我怎麼知道，反正她們沒做什麼。」
「謝伊伯伯真好。」我說。
她將煙摁熄在滿是煙蒂的煙灰缸。
我還沒意會過來，身體已經向前一步。我看見她舉起麵包刀，張嘴準備尖叫，於是我轉身離開。我走到樓梯底下，她才鼓足力氣衝到樓梯並對我咆哮，讓鄰居都能聽見：「你別想再踏進我家一步！」說完砰的一聲將門用力關上。
荷莉仰頭看著我的臉說：「克柔依很笨，對不對？」
「你還是老樣子，弗朗科，脾氣依然那麼沖。沒錯，我生了三個，伊莎貝兒、夏妮亞和潔妮維，簡直是災難，這三個十幾歲的小女生。你呢？」
「呃，」我說，「這得看你問誰，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很窮，比起我小時候，他們現在的生活好多了。」
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是啊，小甜心，我們雖然沒有餓肚子，但確實很窮。」
她頭垂得更低了。她自己扎了辮子，幾綹金髮七零八落散了出來。
「我聽說你生了幾個女兒，沒錯吧？」
「會很痛嗎？」
荷莉聳聳肩，將洋娃娃屋客廳里的鋼琴拉出來。
沒提父親是哪一位（或哪幾位）。
「弗朗科，」她打開門看到我，語氣夾雜符驚訝、高興與害怕。她說：「天哪！」
她朝廚房走去。
「天哪，已經好一陣子了。我二十年前就離開衣廠了，目前東做一點，西做一點，大部分是清潔工，」她挑釁似的斜瞄我一眼，想看我的反應。
「哦，是啊，當然，」我說，「世界上哪個地方缺笨蛋，只要讓克柔依和她爸爸媽媽過去就搞定了。」
「爸爸，別鬧了，我不是在開玩笑！」
「沒錯。」
我說：「再說啰。」
「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坐吧。」
我話還沒說完，就徑自走了進去。
荷莉交叉雙腿坐在卧房地板上，面前擺著娃娃屋，背對著我。
「那是氣媽咪？」
從她出生到現在，這可能是我頭一回不曉得該怎麼答覆她。面對一個認為人人都有電腦、從小看小甜甜布蘭妮的小孩，我不曉得該如何說明物質貧窮與心靈貧窮的差別，也不知道怎麼解釋粗俗，而事情怎麼會變成一團糟。
「你幫蘿西把手提箱拿到十六號，你放在哪裡？」
「康諾·莫維在學校一直拿我的剪刀，凱文叔叔告訴我，他下次再這樣做的時候，就跟他說：『你一定是喜歡我，才會拿我的剪刀。』他一定會滿臉通紅，不再煩我。我試了，結果真的有用。」
「他們不錯。」
「錯了，你現在就滾出我家。把問題塞回你的屁|眼，然後離開。」
「我沒那麼笨。」
荷莉噗哧一聲，既像咯咯笑，又像鼻塞啜泣。
「你說像蓋世太保，我問你答嗎？當然不是了，寶貝。做人要公平。你儘管問吧。」
「說來話長，小乖，一個早上說不完的。」
熱水壺滾了，我說：「你聽說蘿西的事了吧？」
「克柔依說，她媽咪說有錢一定要趕快讓別人知道，這一點超級重要，否則就沒有人會尊敬你。」
媽的哩，竟然讚美她。我正打算反駁老媽對荷莉鋪天蓋地的批評，從她的口音到儀態到襪子的顏色，沒想到老媽年紀大了，損人的力道也變弱了。「她說得沒錯。那你的表兄弟姐妹呢？」
附近公寓傳來五角的說唱音樂，開得震天響，有人大吼叫對方小聲一點，然而伊美達似乎毫無所覺。我說：「我得再問你一件事。」
「沒錯，混蛋可能有錢，也可能沒錢，就像好人可以有錢，也可能沒有錢一樣。錢和人的好壞沒有關係。有錢很好，但金錢不能決定你是什麼樣的人。」
「例如呢？」
「爸爸，爺爺、奶奶很窮嗎？」
荷莉一臉茫然。我忽然想起荷莉從小遇到的每個人都有車，不管需不需要。「那他們要去哪裡怎麼辦？」
第二通他直接掛斷，沒有留言，第三通也一樣，就是我和荷莉、潔琪嘴裏塞滿披薩的時候。第四通將近七點，凱文應該在往老爸老媽家的路上。「弗朗科，又是我。聽著……我實在得和你談談。我知道你可能根本懶得理我，沒錯，但我對天發誓，我真的沒有煩你的意思，只是……你可以回我電話嗎？好吧，呃，我想……拜拜。」
「因為他們不需要。」
我搖搖頭說：「沒有人告訴我。」
「你還做裁縫嗎？」
「不是今天。」
「假如你覺得需要看一眼，」我說，「那沒問題，我就帶你去。」
荷莉聲音含在嘴巴里，對著洋娃娃屋說：「爸爸，對不起。」
「伊美達，」我儘可能溫柔地對她說，「我不會打你，我只是想問你問題。」
「沒錯，以前很多人都是這樣，算不上世界末日。」
「他們要麼走路，要麼搭公交車。他們的朋友幾乎都住附近，走路只要一兩分鐘，商店也都在街角，要車做什麼？」
「比方說，我和你媽咪決定搬到澳洲，我們應不應該讓你知道？還是半夜直接把你抱上飛機？」
她又看了我一眼，接著點點頭，繼續擦她的小餐桌。
有東西戳我的頸背，彷彿一根一根拔著我的細毛。我立刻全神貫注，因為之前有許多次忽略它，結果害我差點沒命。我一定漏了什麼，明明看到、聽到卻讓它溜走。
「唔，那倒是。你那龐克頭，還記得嗎？」
「怎樣不錯？」
「跟我說你告訴誰，我就離開。」
廚房的門半開著，我看見伊美達手裡拿著熱水壺愣了一下。她說：「我聽說你當上警察了。」
「東歐人比較便宜，但有些地方還是想找會說英語的人。既然能做，我就做了。」
「那不是不好的秘密，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
hｔtｐs://rｅａd•９９csw.coｍ伊美達回廚房拿杯子。雖然時間多得是，但坐在這裏干聊對我沒有半點好處。伊美達比曼蒂難纏多了，儘管猜不透我的來意，起碼知道我有所圖。她回到客廳，我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知道自己喜歡問東闖西，但我發誓我有正當的理由。」
「記得我們談過秘密這件事嗎？」
「不過，我頭髮現在好看多了。」
伊美達又是似笑非笑，但不再像之前那麼勉強。
「我們沒有大吼大叫，」我說，「我只是很不安，沒有人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問吧。」
「找過了，她過得很好。」
她低聲說：「有人警告過我。」
「不是，小可愛，我不是氣你。」
伊美達說：「我聽說凱文的事了，願他安息，很遺憾你經歷了這種事。」
「你有問題想問我嗎？」
我說：「我也是，那一周很不好過。」
我從自己口袋裡撈出兩根煙，點了一根給伊美達。「謝了，」她轉過頭，免得煙噴到我臉上。「蘿西是唯一沒變成她老媽的人，我喜歡想到她，每當我遇到挫折，總喜歡想象她在某個角落，不管是倫敦、紐約或洛杉磯，做我想都沒想過的瘋狂工作，想象她是那個逃過的人。」
但根據曼蒂的說法，那兩天蘿西沒有家裡鑰匙，她家和十六號又隔著許多麻煩的院子圍牆，因此多少排除了夜裡偷拿箱子出去的可能。此外，麥特·戴利像老鷹一樣盯著自己的女兒，要想白天夾帶這麼大一個東西出門也很困難。而且根據諾拉的說法，蘿西周四和周五都和伊美達·提尼一起走路上班。
「你以為我會在意嗎？你應該看看我家才對。真高興見到你。」
「我們假如么親，她應該會馬上跟我說你們的計劃，而不是壓到最後，不是嗎？蘿西會跟我說，只不過因為她被老爸盯著，沒辦法自己動手。我們那陣子一起上下班，邊走邊聊，講什麼我忘了，反正是女孩子的話題。那天，她說需要我她一個忙。」
「媽眯說再過一陣子，我想起他的時候，就不會難過了。」
「凱文叔叔真厲害，你有跟他說嗎？」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來找你。蘿西出了什麼事，我毫無頭緒，也不相信警察會儘力查個水落石出。我需要援手，小美。」
我將腦海中畫面猛然關掉，晚點再說。「真好，」我說，「聽你這麼說真好。那她打包完之後呢？」
「不對，」我說，「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買不起計算機，都柏林這裏也一樣。」
一件事冒了出來：我還是不曉得手提箱是怎麼跑到煙囪里的。根據諾拉的說法，箱子應該是周四下午她向蘿西借隨身聽到周六晚上之間放的。
沉默。
她一看到我便伸手撫平上衣，彷彿如此就能立刻重回繽紛的年少時光，回到美好的周末夜。這麼一個小動作，直直打進我的心底。
「他們一直住在原來的地方，你奶奶是在那棟房子出生的，要她搬走很可惜。」
「我沒有開玩笑，我敢說他現在一定低著頭朝你揮手，要你別掉眼淚。」
「他到天堂了嗎？」
我看得出來她在心裏想象那幅畫面，我好想伸手遮住她的腦袋，將畫面蓋掉。
「我不想要他死掉。」
我向來喜歡強勢的女人。幸好如此，因為過了二十五歲左右就遇不到別種女人了。女人令我迷戀痴狂。同樣的經歷要是被男人碰上，他們早就掛了，女人卻會變得像鋼鐵般堅強，而且不屈不撓。說自己不愛強勢女人的男人都是自欺欺人：誰都喜歡懂得可愛撅嘴、嬌聲細語、將男人的膽子收進她化妝包里的女人。
我很不想承認，但心底卻慢慢看出奧莉薇亞和潔琪的用意，明白她們為什麼想讓荷莉知道我的出身。
我說：「你好啊，小美。」接著露出最燦爛的笑容，提醒她我們是多年的好友。
我甩動雙腳下床，用手搓臉。
「我連她們叫什麼都不曉得，我只是問問，他媽的。就算你生了一票黑道家族，我也懶得管。我只是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過來和你打個招呼。你要是對我混飯吃的工作有任何意見，儘管跟我說，我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向你保證。」
她不是很信服。
哦，天哪。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但她閃開了，更用力擦拭小餐桌，用指甲將紙捲成僵硬的小滾筒。
不久，我看見伊美達嘴角不情願地微微一撇，將熱水壺打開。
「是啊，那時是冬天，天早就暗了，而且很冷，所有人都窩在家，沒有人看見我，」她沉思回想，雙眼躲在裊裊香煙里，「我告訴你，弗朗科，走進那間屋子讓我怕得要命。我從來沒有晚上到過那裡，至少不是單槍匹馬。最可怕的是樓梯，房間起碼還有一點光線從窗戶進來，樓梯卻是一片漆黑。我是摸著上樓的，弄得全身都是蜘蛛絲，樓梯搖搖晃晃，讓我感覺整棟房子就要垮了，而且每個角落都有聲音……我發誓我感覺有人在屋裡看著我，說不定是遊魂，只要有人碰我，我一定會大聲尖叫。我把手提箱一放，就像屁股著火似的衝出屋外。」
奧莉薇亞輕敲客房的門，我從沉睡中醒來，即使意識朦朧，沮喪的感覺仍然在我心裏一閃而過。打從我和莉兒慢慢發覺她不再認為是我妻子開始，我在這個房間待過太多夜晚，光是聞到那空洞的感覺與優雅的人造茉莉淡香，我就傷心疲憊，彷彿全身關節都被人狠狠重擊。
「嗯。」
「你不去他們家，但我還可以去嗎？」
「卡梅爾姑姑和謝伊伯伯呢？」
她眼看又要淚水決堤了，我說：「實在太不公平了，親愛的。我真希望能夠說點什麼讓事情好轉，可惜沒辦法。有時候，事情就是這
九*九*藏*書麼、這麼差勁，誰也無能為力。」
「每個人都有電腦。」
「粗俗是什麼意思？」
卧底和重案組小子不一樣，無法拍下精彩畫面，因此我們的記憶力好得驚人。我調整姿勢，在牆上坐得更舒服點，接著點了根煙，開始巨細靡遺回顧自己這幾天搜集到的消息。
「你媽咪說的話通常都是對的，」我說，「希望這一回也是。」
伊美達臉上的茫然緩緩消退了一些，不是全部，但已經夠多了。她說：「我不想為了這件事惹麻煩。要是別人問起，我一概不承認。」
公寓里不像狗窩，但伊美達也沒說錯。只要看一眼曼蒂在家的樣子，就知道她很滿足，就算不是歡欣雀躍，生活也是她所喜愛的模樣。伊美達就不是了。客廳到處都是東西，沙發周圍扔著用過的馬克杯和中國菜外賣的紙盒，大大小小的女性衣服掛在電熱器上烘乾，盜版DVD的盒子堆在角落積滿灰塵，讓房間感覺比實際更小。
「有啊，他笑了。爸爸，真不公平。」
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但只有一點點。
聳聳肩。
「可是現在這樣我會更不高興，還不如直接跟我說。荷莉，小甜心，早點告訴我永遠比較好，永遠，知道嗎？就算我不喜歡的事情也一樣，把它當成秘密不說只會讓事情更糟。」
我說：「說起來，我也沒變成我老媽或我老爸。」
星期五晚上，諾拉和她朋友去看電影，蘿西與伊美達可以在卧房裡不受打擾地打包和計劃，不會有人在意伊美達的進出，她可以輕輕鬆鬆走出蘿西家，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出去。
「為什麼？」
「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你倒簡單，大爺，隔了這麼多年到我這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我還得住在這裏，我小孩也得住在這裏。」
「對，」我說，「我會。」
她的體態依舊婀娜多姿，但眼下兩個眼袋，臉龐爬滿刀疤般的皺紋。她穿著白色運動服，胸前有咖啡漬，衣服漂了不知道多少次。
她眼睛睜得好大，彷彿在聽童話故事。
「我誰都沒說，我又不是大嘴巴。」
「願他安息，」我附和道，「既然回到這一帶，我想見見幾個老朋友應該不錯。」
荷莉說：「可是，」她這會兒已經滿臉通紅。
「沒問題，寶貝，我不會讓你搞得一身腥。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很感激，我只是想確定你放了箱子之後有沒有其他人動過。你還記得你把提箱放在哪裡嗎？什麼時候放的？」
「弗朗科，七點半了，」莉兒隔著房門輕聲說道，「我想你或許想和荷莉談談，因為她要去上學了。」
「有，她還說我頭髮很漂亮。」
荷莉斜眼看我，但只瞄了一下。
「我知道，」我說，「我們先好好過完這一天再說。」我抱著荷莉前後搖晃，她若有所思咬著辮子尾巴。我們就這樣默默坐在地上，直到奧莉薇亞來說該上學了。
暖氣開得太強，窗戶很久沒開，整間屋子瀰漫著煙灰、食物與女人的味道。除了超大電視，所有東西都應該丟了換新的。
我在沙發找了一個沒變硬的地方，讓自己坐下來。
「對，」我說。我對荷莉的良知也是有極限的。我個人認為所有信仰都是狗屁，但當你的五歲女兒哭著問你，想知道她的倉鼠怎麼了，只要能帶走她的心碎表情，你什麼都會信。
「還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麼德行，」她揚起下巴掃過公寓一圈說：「三個孩子三個爹——曼蒂可能跟你說了，對吧？我二十歲就懷了伊莎貝兒，宣接失業，從此再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沒結婚，男人沒有一個留過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婦之夫。年輕時，我有幾百萬個夢想，如今全都煙消雲散，而我則是變成了我媽，一個屁也沒有，轉眼醒來就是這樣了。」
「嗯，別說了，他那鳥窩頭。」
我在戴齊買了特大號咖啡和一個奇形怪狀、應該是有機食品的瑪芬蛋糕——我感覺奧莉薇亞很怕我誤會，以為請我吃早餐就是請我住回去。我坐在牆上享用早餐，注視那些穿著過重西裝、開著坦克大車的傢伙駛進車陣，發現別人都不讓路而火冒三丈。接著我拔了自己的語音信箱。
點頭。「很好，」我說，「那你現在可以跟我說你和我家人相處得怎麼樣了。你奶奶有沒有做蛋糕給你吃？」
我已經習慣別人認為我是國家機器的幫凶，對我無來由的憤怒，甚至開始覺得還滿有用的。
這件事連球王也沒辦法正面思考。我說：「起碼她有個好母親可以幫助她。」
「謝了，莉兒，我馬上來。」我很想問她有什麼建議，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她鞋跟喀喀走下樓去了。她是不會踏進客房的，免得發現我一|絲|不|掛，想引誘她來個速戰速決。
「簡單得很。第二天下班之後，也就是星期五，我到戴利家，跟她老老媽說我們要到蘿西房間聽她新買的『舞韻合唱團』專輯，他們只叫我們小聲一點。我們把音量稍微調大，正好蓋過蘿西打包的聲音。」伊美達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我也是。伊美達，你聽我說，那一晚有人在十六號等蘿西，在那裡見她，將她謀殺棄屍。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知道蘿西會去那裡拿手提箱：我、蘿西，還有你。但找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你也說了，蘿西守口如瓶了幾個月。你或許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假如可以，她連你也不會說。你要我相信她會突然找人說出一切，只是為了好玩？胡扯。所以只剩下你。」
伊美達用力咬著下唇，她說：「我也愛她，很愛很愛，愛得要命。」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要走的樣子嗎？我來了，伊美達，不管我喜不喜歡，而我哪兒都不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