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忠誠之地的燈火開始亮起。不只是我們家拚命裝飾，荷恩家看起來就像有人用火箭筒打出來的聖誕世界，天花板掛滿亮片、麇鹿和閃燈，牆上每一寸都貼滿瘋狂小精靈與眼睛水汪汪的天使，窗上用白色噴霧寫著「聖誕快樂」。就連雅痞家庭也擺了一株很有格調的淺木聖誕樹，加上應該是瑞典制的三個裝飾品。

「怎麼做？」

我以為老爸會立刻反擊，結果沒有。他鬆開我的手腕，按摩手指關節，彷彿檢查別人東西似的看著自己的手。他說：「聽不聽隨便，我又沒辦法強迫你。假如你問我人生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太晚發現這一點。要是早點知道，我就不會造成這麼多傷害，不管對我自己或身邊的人。」

然而，這麼古怪的裝模作樣顯然失敗了。所有入神情疲憊，戴倫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撐不下去了。但我曉得老媽用心良苦，只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習慣，馬上說我眼睛四周都是皺紋，一張臉像牛肚，頓時讓我的感動煙消雲散。

果然。只要有老媽在，私下交談就難上加難（凱文·麥奇，你們兩個在嘀咕什麼？既然那麼有趣，我們也要聽……）。凱文想找謝伊談一一被我置之不理之後，那個笨小子一定會這麼做，想不出更機靈的點子——就得跟他在台階抽煙。

「那是什麼意思？你不能丟了一枚原子彈，然後躲起來。我這輩子什麼時候讓你感覺應該怕我？」

「為什麼不？」

小凱肯定手足無措，煙拿不好，結結巴巴說出讓他心煩意亂的破碎事實。這一切慌亂只讓謝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老天爺，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殺了蘿西·戴利？你完全搞錯了，你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的話……」

老爸看著我說：「所以你覺得你當老爸當得比我好。」

這一點或許沒錯，但只要和荷莉有關，對錯就不是重點。我說：「假如我的小孩需要額外的現實，寶貝，我會自己給她。就算有人想要代勞，起碼也先知會我，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不合理嗎？」

「這不一樣，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剛好，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

「算了，」我用力抽了兩口煙，讓聲音平靜下來，說，「快點，告訴我，跟我敘述那天晚上，我錯過了什麼？」

謝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諷，我知道他沒有上當。但兩姐妹睜大眼睛，咬著下唇充滿同情。卡梅爾掏出手帕，讓淚水稍等一會兒，現在有一個男人需要關心。

「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願意，其中一個熱門說法更指控我是頭號壞蛋。你認為我應該置之不理嗎？是你要我常常回來的，想清楚這代表什麼。你要我每個星期天回到一個認為我是殺人兇手的地方？」

他的聲音又變回了老爸，飽滿、有力而年輕。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這聲音掐住心裏那個五歲小孩的咽喉，坐回椅子上，只好假裝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說：「我以為我們講得差不多了。」

「弗朗科！你是說真的？」

我說：「我想問一件事，你幹嗎突然關心起我的處事態度來了？」

老爸說：「拿煙來。」

房外，老媽不知怎麼發起火來，潔琪低聲安撫她。我說：「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潔琪說：「我發誓，弗朗科，那天實在沒什麼，跟今天差不多，一樣踢足球，之後吃晚飯，看一會兒電視……凱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責。」

「你不會想聽的。」

「你走吧，我待會兒要是把他們趕出去，會把你家地址給他們。」

「哼，一回來就以為自己是家裡的老大是口巴？到處發號施令，擦銀器、洗碗，連奶油都不會融化在他嘴裏……」但她不想太刁難我，免得我抓著荷莉就走。她頭縮回去，窗戶砰地關上，但我還是可以聽見她在碎碎念叨。

「除了你以外。」

「為什麼？」

老爸掙扎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點說：「是男人就應該懂得何時放手。」

「媽的，她不關你的事。還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嗎？我想說的是，沒有必要讓你老媽再傷心難過一次，你到底聽懂沒有？」

「你聽聽，我們現在配不上你了是吧？我們當初可是把你放在這個屋檐下照顧了二十年。」

「你最近有看過伊美達嗎？她本來就不怎麼起眼，但現在那個樣子，天哪。」

「我說了，回家去，別再來了。」

「你幹嗎在乎？我就算燒死，你也不會撒尿救我。」

她沒有咯咯笑，甚至沒抬頭看我，而是將肩上的背包拉緊，扯了扯我的手。我們一起離開路邊，迎向那一片詭異的淡金色光暈。

卡梅爾用斬釘截鐵的沉重語氣說：「什麼說法都沒用的，弗朗科，我們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釋也無法挽回這一點。你就不能放手嗎？」

「哦，是嗎？」

發號施令讓他精疲力竭。他身體前傾抓著被子，氣喘如牛，上氣不接下氣說：「說完我自然會告訴你。」

我說：「我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也沒打過小孩。我女兒從來沒看我喝醉過。我知道只有變態加混蛋才會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我實在忍不住，因為這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了我和你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蓋文·科格，你變胖可不是我的廚藝害的。」加文嘀咕幾句，痛苦地看了潔琪一眼。他很有技巧，只是有點大意，他想讓我們一家人在這個艱難時刻聚一聚。

我哈哈大笑，潔琪氣得尖聲咒罵，但卡梅爾沒有反應，我想她根本沒有聽到我們最後這段話九_九_藏_書。她手指翻摺裙擺，恍神似的低頭凝望地上。我說：「小梅，你還好嗎？」

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靜，屋頂上的天空剛從淺淺的藍白變成淡紫，潔琪依照慣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階，兩雙長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隻手說：「在你開口之前，先把煙給我，我的煙被加文拿走了。」

我們狼狽地走過老媽的全套聖誕裝飾——絕對不要批評媽媽的聖誕品位。我趁電台播放《聖誕寶貝》的時候，悄悄問荷莉：「還可以嗎？」

我說：「她沒理由不來。」

「哦，拜託，你他媽的以為我會怎麼做？難不成把你打得要死不活？」

我們沉默良久。他們還沒出現，我們就聽見聲音了。孩子鬧哄哄地一起說話，低聲吱吱喳喳，淹沒在馬路盡頭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從光里浮現，男人高得像路燈，小孩彼此交融、閃動。荷莉高喊：「爸爸！」雖然我分不清哪個影子是她，依然舉手揮舞。他們的影子在他們前方蹦蹦跳跳，在我們腳邊留下神秘的圖案。

「他媽的別嘲弄我。你們都長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場糊塗，那也是你們的錯，和我無關。」

「那個賤人，叫她去死吧。」

「而我會發現這個主意太棒了，於是抓著兩大束花跑回家，一束給老媽，一束給你，全家盛大慶祝，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是這樣嗎？」

「怎麼了，小乖？」我說，「你改變心意了？」

我已經很久沒接卧底了，但周六早晨醒來，我立刻認出那種感覺，在卧房天花板上的搖晃暗影中，還有我喝的最後一口咖啡里。當我和荷莉在鳳凰公園放風箏，在家陪她寫功課，一起用太多乳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裏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緩慢卻沉穩。到了周日午後，我們兩個坐上車越過麗妃河，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你們在聊什麼？」他一屁股坐在台階頂端，開口問道。

「哦，拜託，謝伊，少瞧不起我了，不是每個人品位都那麼差，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說著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見他心中起疑，眼神閃過銳利的光芒。

我無法不看謝伊，目光一直離不開他。他像輕微發燒似的躁動不安，臉龐泛紅，雙頰更加凹陷，眼裡閃著危險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腳大開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腳膝蓋，一邊和崔弗聊高爾夫，兩人談得又快又投入。人都會變，但就我所知，謝伊厭惡高爾夫的程度只比他討厭崔弗少一點，因此他這麼做只有一個理由，就是走投無路。他狀況很糟，我想這個發現應該會有用處。

她說：「因為我很害怕，行了吧？所以我什麼都沒說。」

「等一下，我想想，」潔琪說，「就是個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嗎？沒什麼特別的，對吧，卡梅爾？」

老爸搖搖頭，臉上又浮現冷笑。

潔琪的下巴也在抽搐，這裏眼看就要變成哭泣大會了。我說：「我告訴你們什麼讓我感覺最差，就是我上周六晚上不在這裏，而他……」

我說：「老媽說你想聊聊。」

「哎唷！討厭，台階竟然變硬了，幸好我屁股夠大，否則就受傷了……好了，弗朗科，別怪潔琪丫。她只帶荷莉過來一次，見見我們，但我們實在太愛她了，才會叫潔琪再帶她來。她真是個小可愛，你一定很驕傲。」

老爸說：「你聽我說，我來日無多了。」

我問：「他有打電話嗎？或者接電話？」

謝伊匆匆瞅我一眼，眯著眼睛打量我，但沒有開口。卡梅爾說：「他和一個女孩不停發簡訊——艾玲，對吧？我叫他不要欺騙對方的感情，但他說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對我很兇，凶得很，我說他很悶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結果……」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消沉與受傷，眼淚隨時又要出來了。

「那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像個知道老媽會趁她落單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樣，憂心看著我。我說：「寶貝，有點大人的樣子好不好？你越早克服……」

我背靠扶手，順著台階伸長雙腳，好同時看到他們三個。

我說：「老爸，人有時會嘗試善待對方，不為任何理由。我知道你很難想象，但請你相信我，這是真的。」

「原諒我，但蘿西的事情之後，我就有預感壞事可能發生，你們難道都沒感覺？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結果現在變成這樣，你們覺得是報應嗎？」

我伸手摁了摁她的手，謝伊忽然粗魯地說：「那蠢蛋。」

「沒別人了？」

卡梅爾開始落淚，謝伊說——語氣不凶，但聽起來像是這星期講過不知幾百次了——「哦，小梅，拜託。」

我們一回屋裡，老媽立刻加強馬力，懲罰我們剛才留她一個人操作可怕的機器。她對蔬菜狂下重手，以驚人的速度發號施令：「你，卡梅爾或者潔琪或者卡梅爾，隨便，開始弄馬鈴薯。謝伊，把那個放在那裡，不對，你白痴啊，那裡。艾合麗，親愛的，幫奶奶擦一下桌子。還有弗朗科，你進去和你老爸說話，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腦袋一下，要我行動。

你可以看出女孩予為什麼會為他拚命，為了那輕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顴骨和始終閃著藍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賴的燈光下，他彷彿還是當年的吉米·麥奇。

「真高興你們感情還這麼好。」

我說：「這麼說吧，關於蘿西出了什麼事，凱文又出了什麼事，我聽到hｔtｐｓ://ｒeａｄ•９9ｃsw.com一大堆說法，沒有一個讓我滿意。」

她嚇了一跳，抬頭說：「哦，還好，應該吧。我只是……你們也曉得，感覺很誇張，不是嗎？」

「你這個蠢材，我才沒有求你什幺。我只是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閉上嘴巴聽久一點就會明白。還是你太喜歡自己的聲音了？」

潔琪往上坐了一點，說：「我已經跟你說了，那只是閑扯，會過去的。」

謝伊說：「後來沒了，老媽、老爸和我上床睡覺，小凱和潔琪各自回家，」他將香煙扔出扶手，站起身來。

「嘖，奇迹啊，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你承認有些事情的責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

謝伊嫌惡地搖頭，肩膀對著她們，讓自己置身事外。沽琪說：「我覺得他沒事，和加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

「你也會回來噦？還是只讓潔琪帶荷莉來？」

「幾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這麼好，那你怎麼會死？」

我搖頭摸出另一根煙，試了幾次想把它點著。

「哦，太好了，」卡梅爾說，「真的太好了，弗朗科，我以為……」她又難為情地揩揩眼角，「也許是我大驚小怪，但我以為事情結束之後，你又會離開了，永遠不再回來。」

我們異口同聲：「卡梅爾，拜託。」卡梅爾還想說什麼，卻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聲音打斷。

兩姐妹搖搖頭。我說：「嗯。」

「你也去死吧，拿煙來。」

我說：「讓我胡亂猜一下，醫生會不會正巧也跟你說了，你的『背』可以好轉，起碼不會變糟，只要你停止喝酒？」

潔琪說：「怎麼了，弗朗科？有什麼差別嗎？」

「我忍不住嘛。我們難道不能好好相處，一次也好？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可憐的小凱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裏相互廝殺？」

他沒有轉頭看我離開。我留他一人在房裡，靠回枕頭凝視變暗的窗戶，用變形的手指不時扯動鬆脫的線頭。

「別把我算進去。」謝伊對她說。

「我應該來這裏的。」

「走點路把薑餅消化掉。」加文拍拍肚子說。

老爸笑了，背靠枕頭笑得太用力，結果變成劇烈黏稠的咳嗽。他朝我揮手，氣喘吁吁地指著梳妝台上的一盒面紙。我將面紙遞給他，他嘔了一聲，將痰吐進面紙，朝垃圾桶扔去，不過沒進。我沒有去撿。可以說完話再去，他說：「媽的！」

「啊，對哦，看到你真好。可是你……你要回家了嗎？」

「我說出來，你別笑我。」

「我不是往臉上貼金，我看過不少流浪狗當老爸都比你當得好。」

我聳聳肩說：「我女兒很迷她奶奶，只要不讓荷莉看到我們把對方撕成兩半，就算我必須每周找一個下午咬牙巴結老媽，我也願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連巴結你都肯，起碼荷莉同在這個房間的時候。」

「聽說你前兩天去找伊美達·提尼。」

兩姐妹看著彼此，努力思索。卡梅爾擤了擤鼻子，說：「我想凱文心情有點悶，你們不覺得嗎？」

「我是很驕傲。」

「我已經快死了，只是想在離開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們不需要你來這裏惹麻煩，回去做你本來在做的事，別管我們。」

老媽拼了，努力想讓那個下午盡善盡美。她狂烤東西，屋裡所有表面堆滿了方薑餅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員到齊，還要謝伊、崔弗和加文出去買聖誕樹，結果買回來的樹太寬了，客廳根本擺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時候，廣播正好在放平克·勞斯貝。卡梅爾的小孩站得整整齊齊，圍著聖誕樹掛裝飾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熱騰騰的可可，就連老爸都被請到沙發上，毯子蓋住膝蓋，看起來好像很清醒，有家長的威嚴，感覺就像走進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廣告一樣。

「這麼做已經夠卑鄙了，誰曉得更精彩的還在後頭？你為什麼改變主意？我光用說的下巴就會掉下來，你為什麼繼續瞞我，瞞了我整整一年？」

「想想上星期五我們還坐在這裏，我們五個……我快樂得都要飛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沒想到是最後一次，你們知道嗎？我還以為才要開始。」

卡梅爾哭得更傷心了。

「我對天發誓，我一直想說，可是……我起初以為沒必要先說，反正一定會成功。我想先帶荷莉到家裡一次，之後再告訴你，假如一一一」

「光頭神探出馬啦，」謝伊對著金黃色的天空說，「看你怎麼辦，寶貝。」

潔琪說：「誰不是呢？」

「那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就好：你既然那麼了不起，而我們糟糕透頂，你幹嗎用那個孩子當借口，回來這裏鬼混？」

卡梅爾用指節揩去一滴淚水，卻止不住哭泣。

潔琪看著手上煙霧繚繞，在台階飄散。她說：「我們也都心碎了，包括艾舍麗，她才六歲。這就是人生。你不是擔心荷莉接觸的現實不夠多嗎？這就是現實。」

潔琪已經收緊下巴準備吵架了，看起來和荷莉一模一樣，感覺很怪。「我想認識我們一家人對荷莉很好，我猜奧莉薇亞也這麼想，而且我們沒想錯，不是嗎？你難道沒有看見她和多娜嗎？」

謝伊嗤之以鼻，立刻討來兩姐妹一起瞪他。

他一手接著胸膛往後躺，好博取同情。但從他說話的口吻，我曉得他剛才不只是有感而發。我說：「你想怎麼死？」

她瀟洒地說：「棒極了！」說完便回到那群表姐弟妹身邊，讓我沒辦法多問。這小孩對我們家的規矩倒是學得真快，我開始在心裏盤算https://read.99csw.com之後要怎麼幫她還原。

我腦袋靠著扶手匆匆搖頭，沒有把話說完。

我懶得和他吵。我只想抓著荷莉一塊兒離開家裡，走得遠遠的。我們不吃晚飯，老媽肯定會爆掉一根血管，但我已經把謝伊的籠子搖晃一個星期，卻嚴重低估了這一家人的忍耐力。我甚至開始思考，回奧莉薇亞家之前要在哪裡稍作停留，填飽荷莉的肚子，望著她的臉龐直到我心跳恢復正常。我站在門口說：「下周見。」

「就這樣。」

「我還能說什麼？免費虐待沒什麼好爽的。」

「廢話，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那個表情，講話像是恨透我一樣。我不喜歡別人訓我、吼我，對我發飆。從來不喜歡，你清楚得很。」

「這白痴說得沒錯，」謝伊說，「真難得。」

「那就等你確定再說，確定之前別做傻事。我了解我兒子，向來明白。我知道你來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麼之前，別把那些理由帶進這間屋子。」

潔琪說：「哎，卡梅爾親親，我們只是鬥嘴，不是認真的。」

老爸吃力地伸手到床頭櫃拿了水或什麼的，慢悠悠地喝著。

「你在不爽什麼？」潔琪問，但謝伊只是搖搖頭，吸了一口煙。

這回輪我哈哈大笑。

我說：「下回有機會，你們把剩下的說完，告訴我上周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說：「我剛才在訓潔琪，罵她沒告訴我就帶荷莉過來。」

謝伊就沒那麼幸運了。人用不著喜歡自己的家人，甚至不必一起相處，也能徹底看穿他們。謝伊從小神經緊張，在這種成長環境成長就連神也會變成廢物，又做過一堆讓腦袋被夢魘糾纏的勾當，崩潰是遲早的事。許多人說我天賦異稟，擅長把人逼瘋，不少人還認為這是讚美。然而，比起傷害家人的能力，傷害陌生人根本不算什麼。我幾乎敢肯定地說，只要付出時間和毅力，我絕對有辦法讓謝伊自己套上繩圈，將另一端綁在十六號的樓梯欄杆上，然後一躍而下。

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變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動作又快又強，遠超過我的想像。碰到他的皮膚讓我寒毛直豎。

老爸將墊在背後的枕頭拉高——我沒幫忙，想到靠近他的臉就讓我全身發麻一呼吸緩緩恢復正常。頭上的天花板，有如賽車跑道的裂痕還在。我小時候清晨醒來，常常望著裂痕發獃，聽凱文與謝伊呼吸、翻身和說夢話。金黃的夕陽餘暉退去了，窗外，天空盤踞在後院上方，顏色轉成深海般的冰藍。

潔琪聳聳肩，兩個肩頭都快拱到耳朵了。

「她會活得比我們都久，純粹出於怨恨，我不敢說自己能撐到下回的聖誕。」

他面目糾結，寫滿嫌惡。

謝伊摸著身體找煙。

「最好是。別再挑戰我了，潔琪。」

我說：「沒錯，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但我必須承認，撇掉這一切比我想象的還難。我想，就像你說的，回家真好。」

「我也有高檔的朋友，和你一樣。」

「哦，那太好了。她們兩個很要好，真的，要是荷莉不來，多娜一定會心碎。那麼，這就表示……」她笨拙地揉了揉鼻子。我記得這個動作，感覺恍如隔世。

謝伊瞪著藍色眼眸看著我，又是那專註而諱莫如深的眼神。我立刻回他一眼，露出燦爛的微笑。我不怕謝伊焦躁。他還不是很焦躁，還沒，只是多了一點點不安，在這個已經夠不自在的夜晚。我現在只想輕輕點他一下，讓他心底明白，事情才剛開始而已。

大門開了，是謝伊和卡梅爾。我之前就在心裏打賭，謝伊閉上嘴巴能撐多久，更別說不抽煙了。

「我一直覺得只要抬頭就會看到他，我說凱文。就在那裡，謝伊下面。只要沒看到，就會想他去哪裡了。你們不會嗎？」

「別賴在薑餅頭上，」老媽火了。

卡梅爾說：「他沒什麼意思，對吧，謝伊？」

「誰說我需要假裝了？」

我來不及反應就脫口而出：「你把我弄得像老爸一樣。」

卡梅爾在我上頭重重坐了下來。

「我有朋友上過她，」謝伊說，「兩年前。他跟我說他脫了她的內褲，乖乖，看起來就像現場看著腦袋中槍的ZZTop樂隊一樣。」

他看起來似乎還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輩子都在努力鍛煉自己的耐力，要讓他形容憔悴沒那麼容易。我從老媽的梳妝台抓了椅子到床邊，但沒有太靠近。

「住嘴，你哦！」潔琪對我說，「別胡說。你又不是布拉德·皮特，難道沒有人跟你說過？」

謝伊仰頭眯起眼睛，看荷恩一家在聖誕工廠般的公寓里走動。他對我說：「聽你說得好像已經回來很久了一樣。」

「我只是要說，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錯，一直纏著我，現在該結束了。我當初要是聰明點，早早將事情放下，一切就會大大不同，變得更好。」

「不可能。你要氣死老媽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繼續當她的乖寶寶。」

我抬頭大喊：「老媽，是我的錯，是我把她拖到外面聊天的。我們等一下負責洗碗，可以嗎？」

「我想老媽不准你在這裏抽煙。」

我想象自己每個周日傍晚回到這裏，看忠誠之地以熟悉的方式遞嬗更疊。春天，初領聖餐的小孩挨家挨戶炫耀衣服，比賽誰的戰利品多：夏天，風，冰淇淋車的叮噹聲，所有女孩都讓乳|溝出來透氣；冬天，讚歎荷恩家的新麇麂，一年又一年。心中的想象讓我微微暈眩，彷彿喝得半醉或得了重感冒。老媽應該每周都能生出新的ｒeaｄ•９９csw.cｏｍ話題罵人。

我說：「想說明白一點嗎？」

「相信我，潔琪，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

我幫她和自己各點了一根煙，接著用悅人的語氣對她說：「你和奧莉薇亞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竟然沒有把她變成小野獸，真詭異，對吧？」

潔琪說：「我是應該告訴你，這一點我難辭其咎。」

樓上的窗戶唰地打開，只見老媽探頭出來：「潔琪·麥奇！你是想象希巴女王一樣坐在那裡等我和你姐姐是吧？等我們端著金盤子，把晚餐送到你面前是不是？」

「別忘了，而且要快。」

假如我是謝伊，我就會這麼做，就這麼簡單。凱文肯定不會喜歡再去十六號，尤其是深夜，但謝伊比他聰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凱文一向耳根子軟。他絕對想不到應該害怕自己的親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害怕，小凱天真得讓我下顎發疼。

「你找伊美達做什麼？聊天還是打炮？」

「你剛才說你女兒什麼的，」喝完，他抹抹嘴說，「全是狗屁。她好得很，根本不在乎你和你老媽是不是處得來，你心裏明白。你討你老媽歡心是為了自己的理由。」

卡梅爾一邊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邊說：「人生難免有意外，有時候事情就是錯得離譜，沒有規則也沒有理由，你知道嗎？」

他又笑了，低沉兇惡得近乎咆哮。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真好。」卡梅爾喃喃自語，深呼吸一口氣，手指壓著眼睛下方，讓眼淚盡情宣洩。

我已經擺脫史帝芬，球王也快了。只要他們目光移向下一個案子，這件事就只剩我和謝伊了。以前如此，現在亦然。我可以像玩溜溜球一樣逗他一整年，之後才讓他明白我知道，接著再玩他一年，暗示他可能遭遇的各種有趣的下場，我有的是時間。

「可是他抽了煙，吃完晚飯之後。凱文只有心情很差才會抽煙。」

「你這輩子從來不在乎她開不開心。」

我說：「好，假如我不是壞人，小凱也不是，那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弗朗科，」潔淇試探地說，「沒事了嗎？」

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濕掉的紙板。他說：「我已經看夠你了，出去跟你老媽說我要喝茶。還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點，別像早上那杯，稀得跟尿一樣。」

潔琪說：「荷莉。」

「真好。」

「看吧？我不成人樣，你卻幸災樂禍。血親就是血親，小鬼，看得出來的。」

「不，梅兒，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就跟別人塞給我的說法一模一樣，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蘿西或凱文。要我吞下去，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原本什麼狠話都準備好了，但想到自己回到家園的懷抱，頓時失去了罵人的動力。

「哦，不是，你理解錯了，弗朗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說：「有一點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麼？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沒有。假如想找人幫你一把，我敢說排隊的人多得是。」

「像得很，你們兩個這輩子做事從來不管理由，除非必要，也從來不告訴別人原因。我根本沒辦法否認你們兩個是我的孩子，完全沒辦法。」

我說：「我這會兒不是在這裏嗎？」

干過卧底的警察都知道，沒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別的感覺。我想升空前倒計時的航天員也應該明白此理，還有等著跳傘的傘兵。光線變得耀眼奪目，硬得有如鑽石，見到的每張臉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靈澄澈如鏡，每一秒都像平緩大地開展在你眼前，幾個月來困擾著你的事情也豁然開朗。你可以痛飲整天卻無比清醒，填字遊戲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圖一樣簡單。那一天感覺就像一百年。

我愣了一下才確定她沒有唬我。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爸。」

等大伙兒的肚子都撐到警戒線，老媽心滿意足之後，加文和崔弗便帶著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聖誕市集。

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開心。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錯過了他二十二年，卻連最後幾小時也沒有把握。我只希望……」

我仰頭對她微笑：「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小梅。對，我會待著。」

老媽說話的時候，荷莉正粘著我，拿著她在聖誕市集買的彩繪瓷器給我看，說她準備送給奧莉薇亞，同時詳細描述她怎麼遇到聖誕精靈。聽見老媽對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邊，我感覺她很能審時度勢。我也想學她，但老媽就是有辦法念個不停，威力驚人，而且抹布已經再度對準我的方向，我只好逃之夭夭。

老爸說：「殘廢的男人不值得活。一個人關在家裡，讓人幫你擦屁股，被人抬進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這套。與其如此，我寧可死了。」

「是嗎？起碼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你覺得你不是？來啊，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說你看到我這樣沒有在心裏暗自雀躍。」

我說：「你何不假裝我們都是笨蛋，開示一下？」

「但現在不行，沒時間。我們晚點碰面，好嗎？你得先離開再回來，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則老媽一定會想知道我們要幹嗎，酒吧到時也關了，但我可以和你約在十六號。不會很久的，我保證。」

我掉頭就往門口走，背後傳來一聲：「給我坐下。」

「那個小鬼頭只會讓人生病。他最好放開老媽的奶頭，好好喝上一杯，幾杯酒傷不了人的。」

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寶貝，家人都會這樣。」

「那倒是。我只是好奇，我不曉得做個混蛋原來會致命。」

他抬頭匆read.99csw.com匆瞄了窗戶一眼，將香煙摁熄在台階上。

我說：「是啊，沒錯。」

「沒必要。我認識他就夠了，我曉得你們兄弟倆就像豆莢里的兩顆豆子，一模一樣。」

謝伊說：「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振作一點？就當為了我，好嗎？」

「你們自己想。」

她搖搖頭，我說：「你可以改變心意的，你知道。你只要開口，我們就立刻去挑一張精靈公主故事的DVD，買一桶比你小腦袋瓜還大的爆米花。」

「那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我對著漸暗的天空說。

「哦，弗朗科，」潔琪伸手拍拍我膝蓋說，「誰曉得會發生這種事？」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想你最好記得，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

「祝你好運，」他說。忽然間，他似乎完全醒了過來，更用力瞪著我的臉。

老媽在廚房裡，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塊，對著卡梅爾數落戴倫的打扮（「……穿得像個變態，一輩子也找不到工作。別說我沒警告你，你最好帶他出去，用力踹他幾下屁股，幫他買一條像樣的斜紋褲……」）。潔琪、加文和卡梅爾的小孩守在電視機前如痴如醉，看沒穿上衣的男人吃著插滿天線亂動的東西，看得嘴巴大開。荷莉不在，還有謝伊。

他很樂。我知道應該閉嘴，然而實在忍不住。我說：「我和這一家人沒有半點相似，絲毫沒有。我離開這個家，免得變成你們這樣。我花了一輩子確定這件事。」

「我自有計劃。」

「沒關係，死不了的。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嘴巴里吐出來的東西？」

我想他說的不是凱文。我說：「我看不出來哪裡像。」

我等他繼續，但他只是專註望著我，彷彿期待我說些什麼。看來這就是他想啟發我的道理，沒別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這個地步。「很好，」我說，「非常感謝，我會記在心裏。」

「我的乖乖，也該是時候了，」潔琪翻了翻白眼說，「你為什麼不早個十五年決定，省了我一堆麻煩？」

老爸說：「我的背越來越糟，腿有一半時間根本沒有感覺。前兩天早上，光是穿內褲就摔了兩次，雙腳完全不聽使喚。醫生說我夏天之前就得坐輪椅了。」

卧房比屋裡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靜。老爸躺在床上豎起枕頭靠著，除了傾聽房外的聲音（或許吧），顯然無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輕軟的東西，從桃紅裝潢、須邊擺設到立燈沉抑的燈光，讓他看來格格不入，顯得更強壯、更野性。

家人是團聚了，卻不像加文期望的那樣。我們全都懶洋洋地坐在電視前，沒有人開口，直到老媽從聖誕裝飾的閃光中回過神來，將卡梅爾拖到廚房用保鮮膜處理剩下的糕點。我趁潔琪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說：「出去抽根煙吧。」

是他的手泄了底，簡直一團糟。手指腫脹內彎，指甲又白又粗，彷彿已經開始腐壞，而且不停在床上扭動，不安地抽拔毛毯鬆脫的線頭。房間瀰漫著疾病、藥物和腳臭味。

我說：「我也很想知道。」

「當然，我可沒笨到和九歲小女生為敵。」

卡梅爾說：「多娜嚇壞了，以為再也見不到荷莉。」但她偷偷斜睨我一眼，讓這句話變成了詢問。

「坐著聽好，你這小子。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遇到一大堆狗屁事情，從來沒想過放棄。我不軟弱，但只要有人幫我包尿布，我絕對自我了結，因為到了那個地步，反抗也贏不了什麼。人要曉得應該反抗什麼，不應該反抗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一回，他的自憐依然藏著幾分認真。也許因為贍養院不會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論點，寧可死也不要包尿布。

潔琪依然不敢看我，身體動了一下，彷彿被台階刺到了。

「有，我看到了，她們兩個在一起很可愛。我還看到她因為凱文的事傷心欲絕，哭到幾乎不能呼吸，這就沒那麼可愛了。」

我承認（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承認過最難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內心深處真的以為他或許有話要說。他是我老爸。小時候，在我發現他是世界超級爛貨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什麼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綠巨人浩克，一手用二頭肌吊起幾架平台鋼琴，他的微笑可以讓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聽難得的父親智慧，絕對是那一晚。

卡梅爾幫孩子穿上外套、圍巾與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合麗之間，彷彿她也是卡梅爾的小孩。穿好之後，他們就出門了。我從客廳的窗子看著他們鬧哄哄地走在街上，荷莉緊勾著多娜的手臂，兩人就像一對連體嬰，完全沒有回頭向我揮手。

忠誠之地感覺乾淨、純潔，彷彿來自夢境，龜裂的圓石路上洋溢著明晰的檸檬光澤。荷莉握緊我的手。

「那你為什麼不說？」

我說：「你是說泰瑞莎·歐伯恩的事？」

「這句話說給老媽聽，她比較了解。」打從我有記憶起，老媽不知道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回，幾乎都和她胯|下的神秘病痛有關。

他的藍色眼眸燃著急切的火光，塞滿我無法揭開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老爸擔心傷了誰，這份溫柔告訴我，房裡有某樣巨大而危險的事物正在蠢動。過了很久，我說：「我不曉得。」

我說：「我在聽。」

「我沒有，我只是——只是沒有膽子告訴你。這是我的錯，不在你。對不起，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老爸眉毛一挑，滿臉輕蔑。

我快活地說：「我敢說你們不是沒有努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