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第二節

第三章

第二節

我一邊哼哈聊著,一邊竊喜著想,小時候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沒白看。翻爛的書永遠藏在課桌肚裏,額頭看著課本,眼睛看著小說,弄得兩年期末考不及格。說起來,歇洛克·福爾摩斯還是我單戀的第一位男性。手杖、禮帽、煙斗。劍術、搏擊、小提琴。高瘦,敏捷。躲藏在鼻樑陰影下深邃、犀利的眼神。我不愛他的大智大勇,只迷戀他與人相處時不動聲色的細膩,從額頭的帽痕、手指的繭、雙腿的彎度,到鞋跟上的泥土。我想象著,當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能不能讀到我那些無法言說的寂寞。
可是,酒店公寓的錄像和保安的證詞都表明,在五月十五日那一天,只有中午十一點五十分,必勝客的外送人員去過二九〇三。下午兩點三十分到五點三十分之間,蘇亞自己出了一次門。除此之外,壓根再沒有其他人出入過二十九樓。這是我的推理唯一不能成立的環節,如果蘇亞是被謀殺的,在那個傍晚時分,兇手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進入和離開她的公寓……
來何櫻這裏工作兩年,她從來沒忘記過這個細節。我這才發覺,她剛才可能有點生我的氣了。五月十五日下午,是她自己說,她最怕看見和聽見死人啊、流血啊什麼的,讓我一個人去公安分局了解情況,還幫我跟公司申請了一輛公事外出用的車。可是沒想到,就在她缺席的那天下午,我得到了最有用的信息,還湊巧破了案。結果功勞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這些資料都對公司太有利了。
蘇亞不僅是一個值得同情的自殺者,同時也是一個冷血的罪犯。孟雨得知這一信息,立刻就表示,病人攻擊性的傾向,不屬於抗抑鬱藥物的治療範圍。攻擊型的病人本來就不適合服用抗抑鬱葯,這是醫院診斷和選取樣本的失誤。
如果說,蘇亞在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寫下自殺遺言,發到論壇上,然後從書房走進卧室,打開燈,關上門,躺到床上,整理好睡衣,從床頭柜上拿起準備好的九_九_藏_書刀片,插|進自己的咽喉,立刻流幹了四公斤的血,那麼她是怎麼關燈的呢?
公司上下都知道盧天嵐有句口頭禪:「我交辦你的工作,你不能讓我有機會做得比你好,否則,我為什麼要把事情交給你做?」盧天嵐是誰。從底層靠實力一點一點做上來,除了研發,哪件工作她拿不起來?所以平日里,但凡她交辦的工作,得一個默許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今天她居然特地當眾表揚了我,這可真是一個奇迹。
「我記得,上上個禮拜的周末,無涯網的伺服器被黑客攻擊過。伺服器的時間走亂了,也就是說,顯示為六點三十二分發的帖,也很可能是在四點或五點發的。」
我還記得,五月二十五日,我跟王小山到達現場的時候是傍晚五點三十分,當時卧室的光線足夠明亮。等到我們在衣帽間里發現了套裝上的口子,再次回到卧室的時候,已經是六點三十分,天色俱暗,我們不得不打開卧室的頂燈。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因為其他窗口也亮著燈的緣故,我們還望見了對面人家圍坐吃飯,以及右側一套房子中的保姆和孩子。
蘇懷遠和齊秀珍發現蘇亞之死,是在五月十六日早上八點二十分。警方八點四十分趕到現場。可是那個冒充蘇亞留下自殺遺言的神秘人呢,早在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之前就知道了一切,也許知道得更早,也許這一切正是他的傑作。偽造現場,偽造發帖,偽造自殺動機。原來蘇亞竟然不是自殺,而是被謀殺的!
其次,蘇亞是一個罪犯。她自殺,可能是出於懊悔與畏罪。從她的遺言來看,更可能是一種沒有發泄完的憤怒。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劃破了情敵的臉。「刀片和鮮血」,這還不夠。她需要再一次、更強烈的表達,表達她對他們兩個人的譴責和詛咒。於是她選擇用同樣的刀片插入自己的脖頸。她當時的心情實在與抑鬱毫無干係。
猛然發覺,打了這麼多字過去,怎麼比爾一點兒read.99csw.com反應都沒有?難道無視我的存在,偷偷睡覺去了,還是竟然開小差糊弄我?我停手下來,打算以冷漠報復冷漠,看他怎麼行動。足足兩分鐘之後,比爾才又慢吞吞地回了一個「噢」。我心裏「哼」了一聲,繼續沉默,以示警告。果然比爾開始努力打字了:
首先,蘇亞已經留下遺言,說明了她的自殺是出於一個非常具體的理由,即五月十五日下午,她目睹張約和徐鳴之親密地坐在一起,等待她去赴約。這就不是「愛得康」的藥效能夠負責的了。在這個環節上,孟雨還補充說,一個抑鬱症患者,能夠做到裝扮一新外出赴約,證明她的抑鬱癥狀已經有了極大的好轉。這應該是「愛得康」有效的證明。
比爾的網癮比我深,漫漫長夜盡數獻給液晶屏,由此,網路知識也比我強大多了。過了一會兒,窗口裡跳出了一行令我沮喪的話:
那麼,論壇上的「蘇亞」又是誰?
假設蘇亞已經趕在天黑之前洗了澡,吹乾頭髮,換上睡衣,把穿過的套裝掛到衣帽間里,甚至把刀片都已經取出來,擺在卧室的床頭柜上。然後走進書房,坐在手提電腦前,默默思考要留下怎樣的遺言。也許她曾經猶豫,糾結,最後依然無法平息對張約和徐鳴之的怒氣。也許她只是想靜靜地再坐一會兒,不再思念,不再期待,給自己一段難得平靜的最後時刻。所以,她看著天色漸漸暗去,直到夜幕完全降臨,才用新註冊的「蘇亞」的ID發出了最後的一個帖子。隨後,起身,去往卧室。
從一個衣袋上的小口子,破獲了一起上海近期最有名的毀容案。這是我做的嗎?我自己都有些飄飄然起來。
看來我真的應該把ID改了。
何櫻端了一杯熱水給我,摸了摸我蓬亂的頭髮。
按到開關的一剎那,黑暗降臨。我站在卧室的一片黑暗中,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我可以半夜起來關燈,那麼蘇亞呢?如果她曾經開過燈的話。
「游游,平時可read.99csw•com一點看不出來你,稀里糊塗的一個人。你居然還會破案,哪裡學的?不會是我畢業以後,法律系開出來的新課程吧?」開完會,從四樓公共會議室出來,坐電梯回十九樓的路上,何櫻姐一刻不停地問我。
最合理的解釋是,其實一切都發生在天色依然明亮的時候。
我爬上MSN急呼比爾。連發了三個閃屏振動,比爾慢吞吞地回了一個笑臉,在對話框里說:「又夢遊啊?」
「胡思亂想,又胡思亂想了!你這個小腦袋哪天能按正常邏輯運轉一天啊?」
我回:「你呢,哪天能按正常生物鍾運轉一天啊?也不怕白天剪掉別人的耳朵。」
很顯然,當時卧室的燈是關著的。
也許她開燈了,拿起刀片之後,特意走過去關上燈。當然這樣就會比較彆扭。她必須單手攥著刀片躺下,很不方便地用一隻手整理好頭髮和睡衣,在黑暗中摸索著確認另一隻手中的刀刃位置剛剛好,再揮手割破自己的頸動脈。一個明知自己不會再醒來的人,會在舉刀之前還擔心睡到半夜燈光刺眼,抑或,還想著有責任要節約用電嗎?
「何櫻姐……」我有些內疚地叫了她一聲。現在職場壓力就是大。我很想告訴她,我對她經理的職位一點沒有企圖心,我樂意一直在她的照顧下做一個小法務。可是這話聽起來恐怕更要引人聯想。
我們說笑著走進辦公室。
我的窩是三〇一室,踏著路燈下的梧桐葉影,從室外的樓梯直接繞上迴廊,三樓最靠里,面向院子的那套一居室就是。初中的時候,先是爸爸去北京工作。大一那年,媽媽也調去了。留下我一個人住這個祖傳的房子。
使用電腦不開燈還問題不大,屏幕是明亮的,但是這光亮能照多遠呢?她難道是摸黑走進卧室的嗎?還關上了門,再摸黑走到床邊。一枚刀片雖然比一片隱形眼鏡大幾分,但沒有燈光,恐怕也是很難從床頭柜上找到吧。
我頓時睡意全無。
那麼蘇亞就不可能寫下那些自殺遺言。
https://read•99csw•com月二十五日比五月十五日更接近夏天,天色變暗的時間會更遲一些。要是二十五日的六點三十分,日光已經完全瀲去了。那麼十五日,天黑得只有更早。
我們兩個一起對付眼科藥品事業部的大堆合同,直到天黑才初告段落,離開辦公室各自回家。我累壞了,眼睛乾澀,左半邊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來,好像還有點低燒。沒氣力再受地鐵的折磨,反正家裡離得不遠,就打了個車,停在弄堂口的Seven–Eleven超市門口,下來買了個三明治和一瓶番茄汁,就徑直回我的小窩。
「做得好,非常好。」她拈著鋼筆定睛看了我三秒,臉上沒什麼笑容,反倒看得我有些背脊發涼。然後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遍:「你們要是都像周遊這樣,做事肯動腦筋,我就能輕鬆多了。」
窗外夜色正濃,遠處酒吧的歡歌笑語也未曾將息,晚風拂動葉子的沙沙聲和潮氣從敞開的窗戶沁入進來,盤旋在黑暗的卧室。我貓在被子裏手指如飛,不知不覺已經嘮叨了四十多行。
等我驀然醒來,只覺得眼睛腫脹,頭變得木木的,燈光刺眼。望見桌上手提電腦的顯示,凌晨兩點零五分。掙紮起來赤著腳去門口關燈。
「唔,何櫻姐,你別取笑我了。我哪裡會破案,法律系的那些課程你還不知道,要說有教破案,那就是教律師怎麼破壞警察立的案子。」
五月三十一日周一下午四點三十分,公司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項目會議上,副總裁盧天嵐岔開話題,談到了我深入調查蘇亞自殺案,力保「愛得康」新葯順利上市的工作成績。
何櫻走在我後面,用指甲敲了敲門框上「法務部」的不鏽鋼小牌子,說:「我這個小廟,很快要裝不下你這個大菩薩啦。改天我跟盧總說說,把門口這個牌子換成『偵探部』,你來當經理好了。」她一邊說著玩笑話,一邊順手帶上了門。直到我抱著腦袋驚叫起來,她才趕緊把門打開,連聲說:「哎呀,對不起啊,游游,你看我怎麼給忘了https://read.99csw.com!」
但是,五月十六日早上八點二十分,當蘇懷遠和齊秀珍推開蘇亞卧室的門,看見血泊凝結的床,蘇亞浮在血泊之上半邊蒼白的身體時,這間面朝西南的卧室正處在幽暗的日光中,晨曦從窗外照進來,給現場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顏色。
茂名路上的這幢老房子建於一九三四年,四層樓帶一個院子。設計師興許是個英國人,按著倫敦多雨潮濕的氣候記憶,把每層樓走廊的陽面建成了英國式的迴廊。其他設計就乏善可陳。所以這幢房子沒有被列入保護建築行列,每套寓所都有人住。院子也荒疏多年。倒是院子另外兩側的房子,一幢地中海式的建築,一幢猶太式的建築,多年來攝影參觀的人沒有間斷過。如今都被買去開了酒吧和高級餐廳,一瓶三百三十毫升的Corona啤酒加片檸檬要賣四十元以上的那種。
撇開這點不談。如果盧天嵐起初的設想只是查找出蘇亞自殺的現實原因,哪怕只是生意常年不景氣、受慢性病折磨之類的背景,用來消解人們把自殺完全歸咎於「愛得康」的心理定勢。那麼,如今我們所掌握的事實,已經完全超越了與公眾打心理戰的層面。
就知道他又在玩隱身。我來勁了,把手提電腦從桌上拽到床上,鑽進被子,鍵盤噼噼啪啪,把我的雄偉推理跟他一陣猛說。
我從窗檯左側廢棄的牛奶箱里取出鑰匙,打開門。客廳幾乎荒廢了,只有餐桌和冰箱,半空中由南到北橫著根繩,晾著我經年不收的衣裳。我在這裏的時間實在微乎其微,僅限於站立。相對而言,從不關門的卧室才是我腐敗的樂土,沙發、書桌、床、電視,全在那個大房間里,我總是用各種舒服而奇怪的姿勢蟄伏在可靠可躺的傢具里,看碟、上網,吃飯,完成一切事情。
我把三明治、果汁和挎包扔在餐桌上。瞪著窗外院子對面酒吧的輝煌燈火,昏昏沉沉地倒了杯水,拿起桌上只剩半板的散利痛,掰開兩片,和水吞下。走進卧室,開燈,開窗,取下隱形眼鏡,脫掉外套鑽進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