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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節

第四章

第一節

衣帽間里大多是黑色衣飾,看來任錦然確實非常鍾愛黑色。有幾條這個季節用的披肩,乍一看都是黑色,細看,上面各自有深紅、深藍、深紫的暗紋。孟雨的眼力也著實強,匆匆一瞥,連人的面目還沒看清,居然能分辨出當時的一款是暗紅色的。
他沒有再看表。他總是走得像鍾一樣准,所以不擔心自己會錯過什麼。況且,錦兒習慣遲到十分鐘到二十分鐘,七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如此。
「嗯,還是吃魚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他心不在焉地說,一邊順便掃視了一下周圍,「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樣吃可以了。我這麼老了還過什麼生日呀?」
這天下午,孟雨提早離開實驗室,換洗完畢,四點十五分就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也許是想到淮海路停車不方便,他乾脆搭乘地鐵。所以,當他身在巴黎春天的門口時,助理們看見主任的門關著,別克停在車位上,只當他照例在辦公室里度過一天的默想時間。
但如果是謀殺,情形自然就大不一樣了。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五十八分,也就是我得出謀殺結論后的十三個小時又五十八分鐘,孟雨走出地鐵一號線巴黎春天的出口。
任錦然的公寓就在江寧路一幢半新的高層樓里,離她位於恆隆的公司很近。兩周前,她向公司請了病假。六月一日之後,任錦然就再也沒出過門。在六月二日到六月十日之間,車位費適才收畢,物業管理費還沒到繳納的時候,九*九*藏*書抄表員三個月一來,沒有外賣錯送到二二〇四房間,沒有矢志不渝的推銷員,任錦然的車沒有被誰意外刮壞,二十二樓的鄰居投訴樓道里有臭味,物業也只是清理了幾次安全門後面的垃圾箱了事。
孟雨四十二歲,身材瘦高,也許是長期在實驗室里離群索居的緣故,他看起來頗為年輕。膚色是缺乏日照的蒼白,側分的短髮久未修剪,兩鬢已經蓋到了耳朵。他偏愛藍白兩色的便裝,也許他就穿著平時那身棉質的白衣白褲,外加一件淺藍色的薄絨外套。他喜歡穿得比季節多一件。外套有點大,袖子蓋住了他半隻修長的手掌,手裡捂著咖啡杯,茫然出神。
四十八分鐘以後,她透過二樓的窗戶里,看著他走出星巴克,腳步輕快,甚至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可能又多坐了一會兒,終於無念無想,心如死灰。然後她開車回家,還沒有忘記把孟雨的生日蛋糕帶回樓上,放在床頭柜上。洗澡,換上睡衣,平躺在床上,將剃刀插|進左側的頸動脈。
繞到二二〇六的陽台上看,二二〇四的卧室拉著窗帘,大白天的,裏面好像還亮著燈。
之後,也許她還偷偷下來過一兩次,看見他並不焦急地埋頭看雜誌,或是正好看見他又接到妻子的下一通電話。也許她就是一直坐在樓上,奢望他會打電話詢問她,或者不甘心地上樓來尋找。
物業經理一開始並不打算找鎖匠開門,要是住戶不在家,到時候她說少九*九*藏*書了東西怎麼辦?誰來負這個責任?要是住戶在家,卻堅持不開門,他們強行闖入更是罪過大了。業主報警都不為過。
水扑打著涌了出來,污濁的水面上泛濫著絲|襪、滑鼠墊、杯子、高跟鞋、早生的蚊蠅,和屍體腐臭的氣息。看上去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看熱鬧的人都驚駭地退後。
孟雨又坐了四十八分鐘。六點的時候,妻子的電話又打來,問他是不是已經在路上,菜要下鍋了。也許是沾染了他的習氣,妻子每天這兩個電話也是打得像鍾一樣准,且內容基本一致。於是孟雨站起來又左右環顧了一圈,把手邊的雜誌放回架子,走出星巴克,拐彎下了地鐵。
據大樓的保安說,任錦然確實在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出過門,什麼時候回來的不清楚。至於那天穿的是不是黑色緊身長裙和暗紅披肩,保安們表示,她大部分時候都穿黑色,至於款式,實在是記不清了。
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位於張江高科技園區。研究中心地處偏遠,銷售本部位於市中心,這是醫藥行業的慣常做法。倒不只是為了省房租,主要是銷售方面的許多做法,不便於讓研究部門了解,這是題外話。
手機響了,他看也不看就接起來。
過去彼此深愛的兩個人,七年後的第一面,又是孟雨的生日,約在下午五點。訂一家精緻的餐廳敘舊,餐后切開生日蛋糕,這是情理中的安排。就算事先說好晚餐前各自回家,至少選一處read.99csw.com安靜私密的咖啡廳,不至於在沿街的人群中。
那家疏通公司上周留了張名片,說是每做一筆生意,就給介紹人高額提成。兩個穿著橘紅色工作服的人拖著一台機器來,折騰到下午三點十五分的時候,就聽見轟隆一聲,不知怎的,他們居然弄裂了主水管。二三〇四登時變成一片汪洋,拖鞋滿屋子漂。物業趕緊又派人來搶修,二三〇四的水止住了,可是嘩嘩的流水聲還在響,方向就是樓下二二〇四。
平時的這個鐘點,他應該還坐在四十平的主任辦公室里,工作服剛換下,實驗記錄本攤開在電腦前。他常把下班前的三十分鐘用於沉思默想,將每天的有效數據錄入文件存檔。知道他的習慣,助理們很少在這個時間打擾他。白牆環繞的巨大空間分外安靜,落地窗外,無人的綠茵濃綠齊整。再遠處,二十五平方公里的廣闊地帶,都是外觀幾乎相同的現代化廠房,間隔頗遠,視野開朗,比鬧市區多出百分之八十的藍天背景。
她了解孟雨從來很準時,所以她也不需要早到多久。那盒沒有打開的生日蛋糕,自然也是為孟雨準備的。只是她不能確定,七年過去了,孟雨對她的感情究竟還有幾分。我想,這也是她約在星巴克的原因。
可是眼看著,水都從房門口溢出來了。同樓層的住戶吵嚷著不答應,因為看這趨勢,水很快就會淹到整整一層的房間。大家七手八腳地拿來各家的廢舊毛巾,堵住二二〇四的門縫。物業九_九_藏_書權衡再三,叫來了一一〇在現場督陣,這才設法打開房門。其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左右,日光斜入走廊。
她提著蛋糕走到樓梯口,孟雨的手機正巧響了。他沒看來電顯示就接起了電話,習慣而熟稔的態度讓她心裏咯噔一下。隱約聽到他說,吃魚、吃肉、過生日什麼的。她這就明白了,這一定是他妻子打來的,他早已決定晚上回家吃飯,不論見到她與否。他一邊講電話,一邊抬起頭來掃視,就在他幾乎看見她的一剎那,她飛也似的逃回樓上去了。
男式剃刀、左頸張開的傷口、再度被水化開的血污。
就這樣,任錦然坐在二樓看著孟雨進門,卻遲遲等不到他上樓。如果寧願擠在人來熙往的底樓,連樓也懶得上,是不是說明他打算照個面就告別呢?任錦然這麼想著,心往下沉,不知道該不該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可能又想到,是不是孟雨以為她會晚到,所以故意坐在底樓等她呢?
我猜,任錦然跟孟雨約見,並沒有說好是否一起晚餐。星巴克是一個可退可進的好地方。如果孟雨也懷著一腔在意而來,巴黎春天附近餐廳雲集,大可見面后歇歇腳就一起去用餐。如果孟雨無心,就在公眾場合點頭而過,也不顯得自己太在意。
手機的來電顯示是五點十二分。
直到六月十一號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二三〇四的女主人報修廚房的下水道堵塞了。物業維修工打開保護蓋清理了半天,沒用,就對女主人說,他們可以替她請一家專業的疏通九九藏書公司來。馬上來也行,就是貴一點,一次兩百元。
按門鈴,沒人開門。
如果六月一日的情況確如孟雨所言,據我推測,任錦然在孟雨到達星巴克之前,就已經在附近等候了。按照保安回憶的出門時間,以及江寧路到淮海路的車程,也應如此。
他住在地鐵徐家匯站附近,四站路,到家六點三十分,與他平時五點三十分下班,從張江開車回家的時間絲毫不差。
就是這個時候,孟雨說,他隱約看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黑色緊身大擺長裙,暗紅色的披肩,捲髮及腰,從他眼角一掠而過。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錦兒,以前錦兒是最喜歡這樣打扮的。可是當他放下手機,從座位上站起來,再往背後看,樓梯口只有一對金髮男女端著咖啡在熱烈交談。
星巴克二樓有臨街靠窗的位置,我猜她就是坐那裡,可以看見孟雨從街上走進底樓的門。
太陽有些晃眼,孟雨眯縫著眼睛走過商場的玻璃櫥窗,左拐,走進沿街的星巴克。底樓幾乎滿座,穿行不便。還有三桌人坐在門口,悠閑地曬太陽。孟雨皺了皺眉頭,立在櫃檯前點了一份小杯熱摩卡。捧著杯子本來想去二樓,卻在樓梯口改了主意,折回來讓服務生幫他張羅了一個椅子,擠在側臉對著窗外的角落裡。
任錦然身穿淺藍色真絲長款睡袍,死亡現場跟蘇亞的極為相似,除了燈是開著的。床頭柜上擺著一盒生日蛋糕,扎著絲帶,還沒打開過。因為水已經淹到被褥,室內的其他痕迹基本被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