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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節

第六章

第三節

三十秒之後,我呆坐在電腦前,瞪著最新搜索結果。「蘇亞」的發帖已經增加到了四個。最新的一個是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
樓面設計為對稱的六角形,朝南的一面是觀光梯和左右兩台客梯,觀光梯正好一面向著南方的風景,另一面朝著同樣面南的門庭,現在是每個樓面前台所在的位置。
對於電話的緊急內容,孟玉珍聽了個大概,但是她一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於是盧天嵐對她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沒有落下那份合同。」這一回,盧天嵐從會議室的後門,通過吸煙區,回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一點五十四分。
我正好衝上去,翻出比爾的上網本,躲在一邊,點開無涯網,再點開黑天使圖標,在論壇搜索里輸入「蘇亞」,回車。兇手沒有新的發帖。我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隻是一個意外事故。
五樓、四樓、三樓,這天下午,正好經過前台位置的人都先後看見了孟玉珍在電梯的夾層中四肢扭曲地下降,穿過一層層樓板,最後沒人底樓大堂的地面,就像徑直墜落到地獄里去了似的。
男職員回過頭,繼續跟前台的女孩子聊天,卻前言不著后語。好在聽者也沒有覺察。他們心裏都在嘀咕剛才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覺。那個女人不在電梯里,卻緊抓著欄杆,隨著廂體飛速地上下,分明是夾在了廂體和柵欄中間的縫隙里了。天哪,她是怎麼跑到那個裡面去的!
八樓的前台小姐正側著臉跟人說話,那個帥氣的男職員伏在她的辦公桌左邊,眉飛色舞地談論著二〇一二世界末日的真實性。電梯咕嚕一聲悶響,兩人扭頭看向電梯的方向。只見一個紫紅色衣裳的女人身影一閃而逝,就像一尾從海底躍起的魚,躍起,沉落,轉眼只剩面前空蕩蕩的電梯井和柵欄門。
第四號,孟玉珍。
我走安全梯,從十九樓到底樓,等我踏進大堂時,觀光梯前方一帶已經被封鎖九_九_藏_書了。
兩點零四分,孟玉珍一邊發怒地講著電話,一邊疾步跨出電梯門。這時候,門忽然合上了,外面的柵欄門把她擋在裏面,而廂體的門則剛好夾住了她的左腿,牢牢地把她扣在廂體的外側,隨後猛地向上運行。
就在這個時刻,電梯發出咕嚕一聲悶響,怎麼形容昵,據當時六樓的前台小姐描述,好像是這個古老的巨人忽然打了一個嗝。就像收到一個瘋狂的指令,廂體和柵欄的門頓時飛快地合攏起來,與它們平時慢吞吞的運行完全不同。鉸鏈嘆了一口氣,猛地將廂體往運行的反方向扯起,像是扯一個陀螺般,只用了一剎那的巨力。廂體依著慣性上升,由快及慢,到八樓趨於靜止,然後循著自身的重力,飛快地向地面下降而去。
人們對著電梯井叫喊,落下去的女人沒有回答。有人急忙去找電梯管理員老魏,有人找地下室的鑰匙。十分鐘以後,在後院樹蔭下睡午覺的老魏被揪起來,腳步踉蹌地趕往樓頂的電梯間,打開電閘。
一點二十八分,盧天嵐將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那套合同審閱完畢,讓秘書緊急送去六樓,親手交給事業部經理韓楓。因為下午四點,事業部就要跟客戶進行合同細節的最後談判。
電梯的顯示燈滅了,沒有人知道它會去往哪裡,在哪一層停靠,七樓、六樓、二樓、一樓。半分鐘后,樓里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廂體落地的震動,電梯沒有停在一樓,而是停到了廢棄的地下室里。這是每天夜晚十一點,老魏在頂樓電梯間關上電閘之後,這台電梯的運行軌跡和最後停留的位置。可是現在是下午兩點零七分。
已經三點五十二分,我想今天四點的會議多半是取消了。我回到辦公室,無聊中又點開了無涯網,進入論壇,慣性地輸入「蘇亞」,搜索。
孟玉珍的訴說非常冗長,還延伸到家庭瑣事諸種,所以直到一點五十分,她還沒結束單方面的九九藏書陳述。這個時候,會議室的分機響了,是秘書轉來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電話。韓楓在電話里非常焦急,秘書送下去的項目合同只有六份,缺了最重要的一份補充條款。盧天嵐說:「我現在正接待一個客人,你打個電話給何櫻,讓她趕緊到你那兒去一次,確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合同剛從桌上取走,電話分機響了,前台說,有一個名叫孟玉珍的女人來訪,說是早上已經跟盧天嵐預約過,會面時間定在一點三十分。一點三十二分,盧天嵐經由走廊的門進入會議室,開始聽取孟玉珍的投訴,主要內容是關於她的兒媳在網路上發帖醜化她,損害了她良好的名譽。她此次造訪,就是希望公司領導能幫助她教育晚輩。
在此前的幾分鐘,盧天嵐在分機電話里問韓楓,何櫻有沒有到,忽然聽見韓楓那邊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那時候,何櫻恰好到達了六樓,孟玉珍應該還在下降的過程中,三樓或者二樓。眾人驚聞發生了意外,就先後趕了下樓來。
警車和救護車很快抵達,閃爍的頂燈像節日的煙花綿延在陰霾中,穿著制服的人在華行大廈不斷進出,旋轉門無聲轉動。雲如墨跡,梧桐點點滴滴,雨水順著地面汩汩作響。不知從哪天起,上海的梅雨季節到來了。
眼科藥品事業部的前台在視野中慢慢升起。美麗的欄杆上下相遇,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畫面。按鈕燈滅了,電梯門自動打開,先是廂體,再是外面的柵欄。她對著手機尖聲喊著「你別說了」,就疾步跨出來,還沒等門開到最大幅度。
孟玉珍的手機又響了,孟雨追問她是不是已經下樓。兩點零一分,她一邊講電話,一邊走進正在緩緩張開大門的觀光電梯。母子倆也許又為了兒媳的事爭論起來,通話在繼續。孟玉珍一手捉著電話,一手提著手袋和摺疊傘,也許她並沒有留意看紫銅欄杆外的雨景,光線透過彎圓的線條在她身上移動。
紫銅的古九*九*藏*書老廂體從地底下重新升起來的一剎那,所有圍觀的人都打了一個冷戰。其實沒有什麼血腥的場景。紫紅衣裳的女人依然緊緊抓著欄杆,兩道門次第打開之後,她撲通一聲掉在地上,頭朝著電梯外的方向,腳還在電梯里,身體保持著佝僂的姿勢。孟雨衝上去,抱著她翻過身來,她嘴唇紫黑,眼睛圓睜,手指扭曲張開著,身軀已經僵硬。
辦公室,也就是原先的公寓房間依次向東西延伸,在門庭的背面閉合。這個相對安靜的位置,設計者安排了三個大套間,左右兩間帶陽台,分別東西朝向。一間是一九一一,如今的總裁辦公室。老闆不常來,總是空關。另一間是一九一三,盧天嵐的副總裁辦公室。中間是一九一二,沒有陽台,改建成了會議室。這三個套間都有兩扇通往室外的門,一扇和其他房間一樣在走廊上,另一扇朝北,通往貨梯和兩側的安全梯。現在貨梯前的空地成了吸煙區,剛好方便了會議間隙開會的人從後門直接走去吸煙。
孟玉珍的手機落在六樓的電梯前,依然顯示在通話狀態,沒有人敢過去撿。
她進電梯時已經按了一樓的按鈕,不知為什麼,中途又按下六樓。也許是氣惱未消,或者電話里兒子的哪句話激怒了她,令她忽然決定去六樓,跟何櫻當面理論個明白。她在會議室聽到過何櫻要去六樓。現在也只有這樣猜測她選擇這個樓層的意圖了。
助手帶著客人去清洗染髮劑,水池那邊很快飄來洗髮水的香氣。比爾捻了一把我又卷又乾的發梢,另一隻手滴溜溜轉動著剪刀問:「小姐,要不要我捎帶幫你修一修?」他這一手倒是跟盧天嵐有得一拼。
警察正在取證。周圍是聳動的人群,竊竊議論。老魏嚇得蹲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似乎只會說一句話:「電閘怎麼關的,怎麼關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有人說,多半是短路。有人說,這麼老的電梯早該淘汰掉。我沒有在https://read•99csw•com人流中看見任何一張熟悉的臉,想來他們不是坐電梯上去了,就是隨著救護車離開了。
王小山敏捷地回答:「好,我明白了。」
觀光電梯的下行按鈕亮著,何櫻正在等電梯,準備去往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五分鐘前,韓楓剛剛打電話給她,急著要她下樓確認少了哪一份合同。她匆匆把合同文件拷貝進U盤,來到走廊,習慣性地按下了觀光電梯的按鈕。一轉臉,她看見孟玉珍也朝著電梯走過來,不禁感到臉部僵硬,卻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呼。
我一時沒氣力再走上十九樓,正好去魅影髮廊歇腳。髮廊里的客人和髮型師都跑出去看熱鬧,除了沒法中斷的工作。比如染髮。白襯衣黑圍裙的助手剛剛關掉加熱器,小心地撥開客人滿頭錫紙中的一縷,查看頭髮的上色情況。然後他跑去休息室門口,比爾懶洋洋地走出來,看上去午覺方醒。
就在孟玉珍跌落到地下室的瞬間,孟雨肩頭漉濕地出現在華行大廈的底樓大堂里。緊接著,何櫻、韓楓、盧天嵐也趕到了,還有諸多幫忙和看熱鬧的人,匯聚在大堂觀光電梯的入口。
二十六分鐘后,我接到了王小山的來電:「初步的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應該是有人趁老魏在院子里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潛入樓頂的電梯間,故意關閉電閘,造成電梯事故。」
「媽。」她叫了一聲。然後,兩個人一起扭頭看著電梯上方的顯示燈,九樓、十樓、十一樓,目不轉睛。想到等會兒一起待在電梯里會更尷尬,何櫻假裝匆忙地說:「媽,他們等著,電梯太慢了,我走樓梯。」說完就逃跑似的繞過門庭,往背面的安全梯去了。
十九樓是大樓的頂層。同一層里有公司的總裁辦公室、副總裁辦公室、法務部、財務部和人力資源部,以及一間會議室。
我立刻撥通了王小山的電話。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除此之外,大廈里屬於帕羅葯業的樓面還有四層。七樓https://read•99csw•com,移植和中樞神經藥品事業部。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五樓,心血管藥品事業部。四樓,公共會議室和培訓中心。
綜合每個人的描述,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完整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我蹣跚著轉到前台打聽。前台小姐說:「何經理啊,剛才上來收拾東西走了,跟你前後腳,說是請了事假回家去。盧總在辦公室里,也上來不久,你可以問問她的秘書,下午的會到底還開不開。」
我撓了撓被他弄癢的頭皮,挪諭他說:「哎,我可付不起兩百四十元。」關上電腦,還給他,丟下一句「我還要上班呢」,就邁開酸痛的兩腿,返身往安全梯而去。等我氣喘吁吁地回到一九〇六,何櫻不在辦公室里,手袋也拿走了。走廊里空空如也,每扇門都緊閉著,好像世界上的人一下子都走光了。
六樓的門庭位置,三個客戶,兩男一女,正在等電梯下樓,一個年輕的男職員站在一邊送他們。幾秒鐘前,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觀光梯夾住了一個老婦人,現在,這個老婦人又回到了六樓,在緊閉的柵欄門裡面,抱著電梯的外殼,飛快地墜落下去。那個女客戶終於尖叫起來,後退著,另一扇客梯的門打開了,她死也不肯進去。
本來孟玉珍會一直等下去,按她的個性,不得到一個確切的說法是不會離開的。她也許會待整整一下午,五點三十分大家下班的時候,她依然堅守在會議室里。可是她的手機響了,她的兒子孟雨懇求她立刻回家,並且以辭職相威脅。孟玉珍悻悻地站起來,推開會議室的前門,來到走廊上,左右顧盼,沒有見到盧天嵐,也不知道她在哪扇關閉的門裡,於是只能繞過走廊,來到前台對面的電梯前。剛好是一點五十九分,前台小姐看過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論壇,兇手又發帖子了,孟玉珍死了,就在我們辦公樓里。」我想我說得非常不連貫。
「這是內部信息,你不要傳出去。」掛斷電話前,他特意補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