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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三節

第十六章

第三節

兩個並不了解對方心裏的想法,也無意關心對方感受的人走入婚姻,也許這是一場更大的冒險。
蘇懷遠和齊秀珍一心認為蘇亞的出版公司正在蒸蒸日上,還對警察說,公司近期將被收購上市。其實公司只是把庫存轉賣給了別家,半作廢紙的性質,接來下就是遣散員工,清算債務與資產,到工商稅務部門去辦手續,公告註銷。這一切到四月底基本辦妥,所以五月一日之後,蘇亞才會有一個難得的長假。
很快,任錦然回復:「沒有呀。你們見著了嗎?談得怎麼樣?」
兇手既不是跟蘇亞約在五點三十分之後見面,也不是約在兩點三十分之前。五月十五日,為什麼沒有兇手乘電梯上二十九樓的記錄,不是她走了安全樓梯,而是她本來就在蘇亞的公寓里,她前一天傍晚就來了,在這裏過的夜。也許兩個閨密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親熱地聊了一宿,交換了彼此所有的秘密。
可是不知為什麼,直到五月十五日,蘇亞還沒有定下任何計劃。
原來她真的在公司大會上提到我,說要來探病,而且她真的來了,對我這麼個不甚長進的小職員。帕羅葯業有周末可以穿休閑裝的規定,今天盧天嵐一條白色七分褲,一件寬鬆的麻質白襯衣,配一襲手工刺繡的無袖披肩,直發垂順,顯得特別容光煥發。我的偶像站在我髒亂不堪的房間里,我想起卧室里堆了滿桌的果汁瓶和咬了兩口的三明治,床上亂扔的衣物,還沒疊的被子。可是客廳里更糟,連把椅子都沒有。
我又補了一句:「我保證早上八點五十分就到。」
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的生日,生命不過如此而已,多活一年和少活一年沒什麼差別。
這個戴眉毛架眼睛的摩登男人離開投幣電話亭,再次穿過大廳,兇手在二樓的迴廊上俯視著他回到座位,重新在女伴身邊坐下。也許兇手還多打量了徐鳴之幾眼,心裏想,這個當年跟蘇亞競爭的女人,長得還真不賴。然後,兇手轉身走進商廈二樓的洗手間,戴好手套,割破右側的衣袋,插在衣袋裡的右手攥緊刀片,下樓,選擇了一個張約和徐鳴之背對的角度,朝咖啡吧走來。
三點二十五分,兇手打了一個電話到服務台,找「張約先生」。六號服務員在各個座位間詢問了好一陣,陽光充沛,每個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最後在徐鳴之詫異的目光中,張約起身走到吧台接了電話,但是電話已經掛斷了。
在謀殺沒有被揭曉之前,這還是偽造自殺的全過程中最有感染力的一個情節,蘇亞的憤怒報復,然後她為自己的罪行感到驚愕,加上對戀情的失望,畏罪自殺。
她本來打算休整一段時間,三月份就開始計劃九九藏書了,找一個遠離上海的安靜所在小住數周,還在網上徵詢過大家的度假攻略,比較了幾個海島。
這七年裡,我也想過再找一個,總是不得精力,也不得心情再重新折騰一次。為了追尋一小段美好的時光,冒極大的風險,受極長時間的痛苦。為了維繫一點情愛的幸福,甘願處於被忽視的境遇,忍受草率的對待而無法言說。結果,卻還是覺得孤單。
也許相比之下,我這個樣子還是最幸福的。愛是鎖鏈,到時候血脈牽連,只有相互折磨,勉力承擔。
結果,她頗為泰然地坐在卧室的一片混亂中,就坐在我寫字檯前的椅子上。我尷尬地坐在床上。
張約曾經告訴王小山,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他曾經看到蘇亞的身影一閃而過。三點四十五分,徐鳴之的臉已經鮮血淋漓,這時候,張約曾經清晰地看見過,就在距離他二十米的正對面,在商廈大廳混亂的人流中,蘇亞面對面地看了他足足五秒鐘,然後微微一笑,消失在大理石立柱刺眼的反光中。
其一,兇手在五月十四日的電梯錄像里留下了畫面,而且是單程的。
但是他不認識張約和任錦然。咖啡吧里已經坐滿了獨自等候的男士和一對對情侶,還陸續有人穿過中央大廳,向咖啡吧的方向走來,繞行,或落座。
我記得何櫻用的就是Shisheido的護膚品。當然,這還算不上證據。我相信,到此為止,這個案子終於走出了純推理的迷障,有了兩項確鑿的證據。
毀容案之後,兇手依約來到蘇亞的公寓,為了偽造蘇亞的臨終遺言,兇手一定會打探下午發生了什麼。兇手是蘇亞非常信賴的人,她會和盤托出,或者,不等兇手詢問,以她當時的心情,她也會主動向兇手傾訴發生的一切。
徐鳴之低著頭正在發簡訊,給她的閨密任錦然:「今天是你打電話到咖啡吧找張約嗎?」今天的約見她告訴過任錦然,還讓任錦然將蘇亞描述了一番給她聽。她想,這會兒,也許是她故意跟他們開玩笑呢。
所以,我決定用刀片和鮮血,讓你們永遠記住我,時時刻刻感覺我在你們身邊。
我打算現在就打電話給王小山,然後趁著高峰還沒到來,直奔蘇亞的酒店公寓,謎底很快就要揭曉,我實在等不及了。這時候,有人敲門。我沒聽錯,還有人在客廳通往迴廊的窗外叫我的名字。聲音熟悉得讓我心裏咯噔一下。
我意識到這很可能不是蘇亞的。
也許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過的,即使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孤單,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上班?」她一向都是這麼直奔主題。
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九*九*藏*書,真正的蘇亞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脖頸中的鮮血漸漸凝結,室內冷風到了最低溫度,試圖使法醫對死亡時間的判斷延後幾個小時。此時,兇手正站在匯洋商廈二樓或三樓的迴廊上,俯視中央大廳,為自己精緻的計劃暗自得意。他打算在這個人流如鯽的鬧市製造一起矚目的毀容案,造成蘇亞依然活著的假象,這樣的話,一旦謀殺的真相被發現,他就有機會為自己製造確鑿的不在場證據。
兇手與蘇亞換裝的推理,讓我忽然想起了蘇亞洗手間里的一個細節。記得當初勘察現場時,我發現蘇亞是一個極其嚴謹的人,各處的擺放簡略、整潔得驚人,衣帽間里的衣物按顏色分類。梳妝台上,從護膚品到彩妝,每一件無一例外都是Estee Lauder,包括洗手間里的卸妝乳和潔面膏。唯獨她的洗手間里多了一瓶用過一半的Shisheido卸妝油。
你似乎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回答說,那就過完長假以後吧。
二〇一〇年元旦過後,合伙人終於跟蘇亞商議是否關閉這家公司。蘇亞猶豫不定,她未嘗不願意卸下這個讓她幾乎累垮的包袱,但是,家裡的一套酒店公寓和一套別墅還在繳按揭,將來怎麼辦?
原來兇手是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身材與蘇亞相差不大的女人。
我說,我想跟你見一面。
何櫻還是沒動靜。難道是會上盧天嵐真的提到了我,讓何櫻又錯覺地位受到威脅,不高興了嗎?「何櫻姐,說話啊。」我催她。她可能走開了吧。
這樣看來,蘇亞似乎並沒有動機對張約身邊的女性揮刀行兇,無論是任錦然,還是徐鳴之。她忽然想要跟張約見一面,恰如任錦然約見孟雨,只是為了見一見往日的自己。
其二,她匆忙漏下的Shisheido卸妝油上,應該有她的指紋。
我說,那好吧。我又補充了一句,你願意自己來也行,願意跟她一起來也行。
兇手摸著手袋裡的方形小紙包,單片包裝的DORCO刀片,與殺死蘇亞的刀片是一樣的。他想,如果張約一個人來,就該著張約自己倒霉,如果張約帶著任錦然來,那是最好,毀容案會顯得更加合情合理。
難道下午出現在匯洋商廈的這個「蘇亞」,根本就不認識任錦然?
也直到這個時候,蘇亞才真正感受到了圖書市場的低迷,無論再選什麼書,多麼有賣點,一律銷售平淡,能把首印數賣完就算很不錯了。運氣就像一尾野喜鵲,來去匆忙,總是讓人來不及看清它飛走的方向。
我瞟了MSN一眼,何櫻姐還是沒有回復。
她和英國那家出版公司的聯絡人已經成了好朋友,一個英格蘭老太太,她也邀請九_九_藏_書蘇亞去她的家鄉做客,葛里特納格林,《傲慢與偏見》里提到過的戀人們私奔去結婚的著名小鎮。
二〇〇七年一月的北京書展上,蘇亞的出版公司主推一套從法國引進的兒童科幻故事,批發|情況出奇的慘淡,令蘇亞和她的合伙人始料未及。三四月間,已經發行出去的那部分也開始退貨。這顯然是一筆失敗的投資,三十個品種、七百五十萬碼洋壓在倉庫里,也壓住了整個公司的流動資金。到下半年,新書的品種已經大幅度減少,這就使得單本書的運營成本升高,利潤降低,陷入了資金窘迫的惡性循環。
親愛的Y,又有兩個月沒有在這裏給你留言了。
我再次被MSN打斷。已經是七月十六日下午兩點三十二分,何櫻姐在網上半真半假地發了幾句話給我:「我們的盧總很惦記你噢,剛才開會,她說你病了這麼久了,今天下午她打算親自去慰問你一下,讓我通知你。」
Y,今天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那麼親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或者,你們就是故意想讓我知道,你們在一起有多麼幸福,我是多麼多餘,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然後她開門走進二九〇三,飛快地換下衣帽,把杏紅色的套裝掛在衣帽間顯眼的所在,指紋和垃圾早已在前一次出門時就已經清理乾淨了,她只需關上空調,關上門,經由安全樓梯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幢公寓,走出羅馬花園,不動聲色地去往將要製造不在場證據的地點。
兇手假扮成蘇亞的模樣,在兩點三十分乘坐電梯離開酒店公寓,完成了毀容案之後,又在五點三十分乘電梯上樓,故意留下蘇亞回到二十九樓的電梯錄像。
掛機。通話時間四十三秒。
本來這是最可靠的不在場證據,現在看來,如果何櫻在五點三十五分離開羅馬花園,以虹橋與徐家匯之近,打車,她完全可以在五點五十二分回到小區。六點零五分,舉家去豆撈坊吃火鍋,她只需要在手袋裡裝一台上網本,自己單獨去一趟洗手間。
在這個越來越讓人感覺疲憊的世界里,不努力工作、不賺錢會活不下去,不戀愛結婚卻不會死。爸媽晚年的生活終於有了保障,這讓我覺得很安慰。
已經是七月十六日下午四點五十分。卧室敞開的窗外,蟬鳴漸息,天邊的雲彩變幻出嫣紅與靛藍的色澤,街上的車流平靜地駛過,不過我知道,只需要三十分鐘,三十分鐘以後,周末下班的交通擁堵就會如約而至,窗下將變成有人駕駛的停車場,尾氣蒸騰。
盧天嵐腳步有力地走進來,隨手帶上房門,看著目瞪口呆的我,破例給了一絲笑容。
親愛的Y,我的七年就是這樣度過的。我常常想,如https://read.99csw.com果當初沒有她,如果我們在二〇〇四年春節結婚,生子,現在孩子也該有五歲了。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會幸福嗎?
Y,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了。
何櫻沒回復。
我已經決定結束我的生命,這是你們的錯。
孟玉珍的日記里記載,五月十五日下午五點五十二分,何櫻外出歸來,走進了小區的住宅樓。六點零五分,何櫻、孟雨和兒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廣場的豆撈坊,直到七點四十五分才結束,埋單,三個人走回小區已將近八點。
我記得現場哪裡都整齊得驚人,但是蘇亞的梳妝台有點亂,Estee Lauder的大小瓶子錯落著。我彷彿能看見兇手從梳妝台上拿走自己的Shisheido系列,小心翼翼地,捏住瓶子的頂蓋部分,從矩陣里逐個抽出來,以防把指紋留在緊挨的Estee Lauder的瓶子上。
張約懷疑這個電話是蘇亞打來的。因為他忘了帶手機,可能是蘇亞打他手機沒人接,才打到了服務台。他不想借用徐鳴之的電話,不想把蘇亞的電話號碼留在她的手機上,以免將來橫生枝節。正好已經從座位上走出來了,他索性多走幾步,去投幣電話那裡,撥了蘇亞的手機。這就是三點二十七分,從匯洋商廈打去蘇亞手機的那個通話記錄。
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年,停下來,我依舊一無所有。我忽然慶幸自己還是一個單身女人,輸入登錄密碼,在這裏跟你傾訴心事,關上網頁,就什麼都不用承擔。現在看來,這倒是好事一樁。
「身體怎麼樣?」她依然言簡意賅。
可嘆這個跟帖剛好在十四頁的頁尾,接下來的帖子就轉到了下頁,我們當初只看了十五頁,以至於忽略了上文。十五頁的頁首就是王小山給我看過的那個帖子,發佈於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零七分。
如果在六點整之前,有任何目擊者能證明她出現在另一個場合,她就基本擺脫了嫌疑。因為電梯錄像顯示,「蘇亞」是在五點三十分才回到公寓的,洗澡,換上睡衣,在閉目小憩中被兇手用刀片插入咽喉,再緊湊也需要三十分鐘的時間。
我還是時常想你,Y,因為你是我最好的一部分記憶的男主人公。我慶幸我們停止得及時,還沒有變作滿目瘡痍,無法回顧。僅此。謝謝你曾給我帶來的快樂,我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之一。
「真沒想到領導會來看我,我下周一一定去上班,我已經全好了。可是……」我結結巴巴地說,「我現在有急事要出去一下,真的是急事。」
扔掉番茄汁的瓶子,我又打開一瓶葡萄汁,繼續看帖。
這麼一來,以不在場證據脫身的人,就重新有了嫌疑。
出版九_九_藏_書公司的股份並沒有能結算到多少錢,債賬相抵就算是不錯了。從蘇亞二〇一〇年三月的帖子可以看到,在清算公司的同時,她也開始著手給自己的酒店公寓和別克車找買家,打算用這筆錢來支付父母那套別墅的按揭,幸而房價漲了,她計算下來,剛夠一次性付清全部按揭。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安心休息一段時間,不必急著另謀生計。
蘇亞嗎,我是張約。我們已經到了。我手機忘帶了。我們就坐在最靠邊的位置上,你一過來就能看見的。好。我們等你。
至此,公司在奇迹般地大賺了三年半之後,開始進入了勉力維持的狀態。起初大家認為,這隻是一個過渡時期,堅持下去,做到一套大賣的書,也許就是下一套,公司就能重新回到以前的局面。一年、兩年,精力倍付卻毫無起色,這簡直像是一條岸上的魚在掙扎撲騰,到了第三年,蘇亞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疲憊。合伙人則早已心思活泛地去張羅別的生意,不再願意在這個出版公司多耗光陰。
可是,兇手偽造的臨終遺言中赫然寫著:「Y,只要你還念一點舊情,一個人來見我又能怎樣?或者,你們稍稍對我有一點負疚之心,兩個人表現得不要這麼張揚……」兇手筆下對蘇亞應該有負疚之心的「你們」,也當然是指張約和任錦然,不是指張約與徐鳴之。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就在蘇亞忽然決定約見張約的五天前,她又在帖子里寫了這麼一段話,中午十二點五十六分。
當時陽光強烈,蘇亞戴著墨鏡和帽子,穿著張約熟悉的那一身杏紅色的套裝,配著米白色的寬檐涼帽,陽光將她的長發勾勒出金色的輪廓。
比如說,何櫻。
這麼說來,其實她是背光的,她的臉張約不可能看得清楚,更何況還有墨鏡和寬檐涼帽。張約認定這是蘇亞,其實憑的就是那一身杏紅色的套裝,顏色與款式與他當年為她挑選的生日禮物一模一樣。
蘇亞口中的「她」當然是指任錦然,七年前橫刀奪愛的實習生,這隻是她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之前的設想。當張約和徐鳴之出現在匯洋商廈的中央大廳,並肩向咖啡吧走去,蘇亞就會發現,這不是身著黑衣裙、金色肌膚、長髮捲曲的任錦然,而是另一個修長白皙的陌生女人。
這是她用「蘇亞」的ID第一次在論壇發帖,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
我趕緊表態:「不用麻煩了,我周一就來上班的,行嗎?」我琢磨著,這也就是何櫻擔心我周一再不去上班,自己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拿出盧天嵐當令箭。
這時候,屏幕上的光線被擋住了一瞬,徐鳴之感覺到左邊臉頰一陣涼意,隨後是鋒利的痛楚,從耳根一直到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