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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挑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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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發生像戰爭、地震這種重大災難,和大家一起被捲入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反正也無力改變。而且,光想著怎麼讓自己長命會很辛苦。你覺得核彈會落在這個國家?這很不現實哦,小說家的想法怎麼和漫畫一樣。」
也就是說,這時的螞蟻因為莫名其妙的野蠻力量,被迫做出了違背自己想法的行為。
「很麻煩的事?」作家瞟了一眼出版社的人,他打從一開始就淪為陪同者,既不發表意見也不作解釋,只是面無表情,似乎在不知如何是好之後已經看開了。
「你臉上不是寫著呢嘛。很快就會有令人不安的事了,真令人不安哪。你不是要這麼說嗎?」
「爸爸,救救次郎君。」孩子們向他懇求。
把上衣放進衣櫃后,作家來到餐桌旁。妻子已經準備好晚餐了,桌上依次擺著盛有菜肴的盤子。
一直到在涉谷乘上田園都市線,還感覺周圍一片光明。但一回到被私人住宅、停車場及灌木叢圍繞的地方,就覺得牆壁上黑影憧憧,馬路上有黑色的液體,顯得很潮濕,作家不由得小跑了起來。
幾小時前,出版社的編輯稱「有事商談」而把他叫出門。於是他去了涉谷,在酒店的休息室里與對方見面。一開始他以為是討論那部幾個月前寫完,又數次改稿的作品的出版時間;或是更換標題;也可能是對一直懸而未決的開頭部分提出修改建議。
「什麼意思?」
「人可以按照喜好、在自己喜歡的時間、用喜歡的方式做喜歡的事。至少在現代日本,只要不違反法律,做這些就是被九-九-藏-書允許的。你也可以使用自己喜歡的詞語、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寫出自己的小說。」
回到家,看到擺放在玄關處的孩子們的鞋和妻子的涼鞋,作家總算恢復了平靜。他先到起居室,跟正在玩掌上遊戲機的孩子們打了個招呼。
「和二十一條沒有關係。」西裝男不耐煩地說著,「請容我講述一下有關人的自由。」
聽著西裝男的話,作家不由得望向上方。
「喂,」作家問妻子,「如果被告知『要是不修改你的小說就會發生大地震』,你會怎麼做?」
「檢閱是指政府對出版物進行審查,在判斷其內容不合適的情況下提出禁止出版。請仔細看,這些紅色的文字全都是為了使作品更好而提出的建議,並非禁止出版。」
「次郎光顧著玩遊戲機,後來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由於我的小說太有趣,讀者們都感動得發抖,結果就發生了大地震——確實不會有這樣的事呢。」作家苦笑著說。
「有什麼理由嗎?」作家理所當然地問道。
「你也很不對勁呢,總是一副不安的樣子。」
「如果很惱火的話,大概會把整個螞蟻群都踩爛吧。」
「美國為了讓民眾不要對『戰爭』、『大戰』這樣的詞語抱有負面印象,很早就把『大戰』之類的單詞與正面意義相結合,運用在各種地方。比如『與艾滋病的戰爭』,或是『與貧困的戰爭』。這是為了有一天發動真正的戰爭時,能夠順利取得國民的支持而做的準備。」同行有些興奮地闡述這一觀點。當時覺得這番話https://read•99csw•com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而且所謂的「美國」指的到底是誰也曖昧不清,缺乏說服力,所以作家並不覺得這一觀點有多新鮮,聽聽就算了。此時,這番話卻忽然在腦中蘇醒。
「很麻煩的事是指被禁止出版嗎?那麼《憲法》的——」
「人的自由?」這到底有什麼關係?作家感到莫名其妙。
「誰知道呢。我可不認為你寫的小說會帶來大地震。」
「我不寫什麼小說,也沒想過這些。」
「但是,假設這隻螞蟻表示反抗,咬了人類的手指。不,不用咬,只要表現出抵抗的樣子,那麼小孩就有可能生氣,說著『為什麼你不聽話』而把螞蟻踩爛。」
「等事情發生后就來不及了。」作家為自己的愛操心和小心翼翼辯解。
夢總是在這裏醒來。
常識不再通用,只有激憤的爆發。
他所擔心的,並不是核彈落下后造成的物理上的傷害,也不是因為大地震而失去家與財產。這些事他當然也會害怕,但他更怕的是社會失去秩序,大家所遵從的法律與道德成為一紙空文的恐怖景象。
「不過暢不暢銷就是另一回事了。」作家點了點頭。這時,出版社的編輯露出了微笑。
「我是說假設。在可怕的壓力下,你會怎麼做?」
「《憲法》二十一條明確規定禁止檢閱。」
對看不清的未來的憂慮使他們的衣衫變臟、臉色暗沉。
「想辦法讓孩子們別玩遊戲機了。」
被妻子揶揄也無可奈何。他確實總是心懷不安。比如,如果朝鮮半島北側的國家宣布要進行攜帶大規模殺傷read•99csw•com性武器的導彈發射試驗,他就會看遍電視報道、周刊雜誌、網上的新聞,也就是說,會完全被有限的情報誘導,然後一臉慘白地說:「這樣可要出大事了。」又或者,如果看到天空中有奇怪的雲,他就會認定那是大地震的徵兆,於是暫時不靠近高層建築,躲在家裡,覺得應該盡量和家人待在一起。再有,看到周刊雜誌上登載「日本經濟將全面崩潰」、「紙幣會變成廢紙」這樣具有煽動性的預測報道,他會大吃一驚,坐立不安,想著必須從談不上充裕的存款里拿出一半,換成金子。
作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走近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玩掌上遊戲機的孩子們,說:「爸爸有一個叫次郎君的朋友。」
「你怎麼知道我不安?」
「不修改可以嗎?」
男人接下去說的是螞蟻的話題。在被盛夏的陽光炙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橫行的蟻群。
「把那隻螞蟻?」
身穿西裝的男人回答:「因為這樣會更好。」
「嗯啊。」作家應了一聲。與其說是隨聲附和,更像是呻|吟。
在他的夢裡,街上的人群看起來都筋疲力盡、垂頭喪氣,沿著漫長的馬路前進。有男有女,體型迥異,年齡不一。他們身穿灰色的衣服——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卻被弄得髒兮兮、黑乎乎的,一臉不安與激憤。
「今天有什麼事嗎?」妻子並沒有看著作家,笑著說道,「核導彈?還是地震、惡性通貨膨脹?」
「我希望您能修改。」男人用詞很溫和,卻能感受到強硬的力量,作家膽怯了。膽怯的同時又覺得反感。對方似乎從九九藏書一開始就沒想過會被拒絕。
他想象著旅館高高的天花板被掀開,巨大的鞋子突破鋼骨與壁板把自己踩爛的樣子。自己被野蠻地踩踏,東跑西竄,渾身抽搐。
「如果我說會發生很麻煩的事,您能理解嗎?」
很快,不止衣衫,連他們的行為也會黑化。惡意與敵意突破表面的掩飾,身體開始遵從自身的慾望與暴力衝動,做出相應的行為。
「作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影響力。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發揮作為父親的影響力。」
「不是這樣的。」作家生氣了。
螞蟻當然不會知道阻撓自由意志的力量的真面目。說起來,那個孩子的行為是否有可以稱為理由的東西都不確定。
他想起以前的同行曾經得意地說過有關「洗腦」的事。
腦中浮現卓別林在電影中說過的台詞。作家雖想守護家人,卻被黑衣人群襲擊,最終自己也溶入暗色中。
但他去了之後卻發現情形有些不對。出版社編輯身旁還坐著一個身穿西裝,頭髮中分的陌生男人。他大約四十歲出頭,皮膚如陶瓷般光潤。這個人攤開列印好的原稿,說:「實在抱歉,對身為暢銷書作家且萬般忙碌的您提出這樣的懇求讓我於心不安,」說話的語氣雖很恭敬,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我想和您商談改稿的事。」
「下周我會致電給您。希望到那時您已經考慮好了。」西裝男把用紅筆批註過的原稿裝進信封交給了他,出版社的編輯也沒有多說什麼,兩人就一起離去了。
「但是,有時候,這種自由也可能會遇到阻礙。在某個時候,沒有預告,也不知道理由read.99csw.com,卻被要求違背自己的想法。」
螞蟻們憑自由意志行動。當然,它們會遵從蟻群中的規則與安排、作戰與指令,但這些也可以歸為自由的範疇。這時有人來了,很可能是個小孩。這個小孩慢慢地抓起螞蟻,毫無道理地讓它移動,或是把它扔到別的地方,總之就是強迫它去自己並不打算去的地方。
「每一個人都是好人,但結為群體就成了無腦的怪物。」
「所謂勇氣,只能從擁有勇氣的人身上學到。」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作家在腦中默誦這句話,無數次反覆回味著,並慢慢往這處有三軒茶屋的住宅區深處走。
孩子們不安地看向他。
「那麼,如果我說不的話,會怎麼樣?」
作家又翻了一遍原稿。特定的形容詞被別的詞語替換,幾個普通名詞被更改,還有些地方增加了「藍色的」或「藍得」如何之類的詞。他無法理解這樣修改的目的,在描寫性行為的地方有「寫得更具體形象些」的建議。若是有減少性描寫的指示還能理解成檢閱,但這確實和普通的改稿建議一樣。然而,作家還是從這些紅色的批註上感受到了不尋常的壓力。紅色的文字似乎從紙上翩然豎起,變成細鋼絲的樣子,正要刺向自己。
原稿上到處都是用紅字標註的刪改。劃掉原來的用詞、標出用別的文字替換,還有幾處整段刪除。批改的數量甚是龐大。
當然,對於這種紅字改稿他並沒有抵觸情緒。為了完成一部作品,與編輯之間的交流是家常便飯,也是他所希望的。但問題是,現在是被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催著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