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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忽然間心口好熱,博美低下頭,握緊了從袋子里取出的手帕,自己絕對不能在這裏哭。
然而——
一如忠雄預料,博美被送入養護機構,在那裡的生活絕對不輕鬆。由於人數眾多,職員不足是常態,把孩子們全都放在一起管理的結果便是不但沒有隱私,也缺乏家庭的氣氛。中途加入的人是外人,所以博美也受到同齡的其他人陰險的霸凌。即使如此,她能夠忍受,一方面是有苗村和吉野元子這些人的支持,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夠這樣活著,是父親的犧牲換來的。她常在被窩裡暗自流淚,但只要想到忠雄一定更苦,就能夠忍耐了。
近藤今日子
「爸爸都過著甚麼樣的生活?」
他說:
苗村從以前就很想詳細掌握博美的人際關係,來到東京以後更是變本加厲。
忠雄不肯明說,但是博美也不敢多問。畢竟他以假名生活,一定有很多複雜的內幕連女兒也不好說吧。
一開始,博美以為他是在鬧脾氣。他想見面,她卻拒絕了,所以他記恨在心,不肯主動跟她聯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覺得他的精神年齡未免太低,有點幻滅。
當時,忠雄正在大飯核能發電廠從事定期檢查,距離博美所在的養護機構並不怎麼遠。即使如此,兩人還是沒有見面。
「你呢,你的標準語怎麼樣?會說嗎?」
忠雄也不會打電話到機構。就算用假名,只要有身分不明的男子打電話給博美,恐怕就會驚動職員。
「一五零六號房。」
過了兩周,博美終於去苗村的短租公寓找他。
「嗯,我說放射線管理手冊遺失了,公司就幫忙辦了住民票,也辦了手冊的補發手續。幸好他的住民票還有效。」
「爸爸講起話來好奇怪,重音的位置好好笑,好像關西腔講得很爛的人。」
聽到父親這麼說,博美心想上次可能真的出了甚麼事,而且也和父親要她租車有關;但她怕得甚麼都不敢問。
那是我父親沒錯——她的這句話,警方深信不疑。因為從留在旅館的袋子驗出了許多與屍體一致的指紋,而且也進行了司法解剖。沒有利刃切割的傷痕,脖子也沒有被勒絞過的形跡,因此警方判斷沒有他殺的嫌疑。忠雄雖有駕照卻到處都找不到,但這一點警方也沒有起疑。
忠雄哼了一聲。
「我們不能再隨便見面了。也許博美的知名度比我們以為的更高,畢竟愛看戲的人很多。以後要見面,也不能選上野動物園了,選個沒甚麼人的地方吧。」
到了晚上,忠雄再次來電通知她車子已經停回那個九九藏書停車場。第二天,博美去取車和還車。就她所見,車子並沒有異狀。
她當然也向忠雄報告了。她寫了信說想走演戲這條路,收到了「非常贊成」的回覆。
分明是暌違多年後的初次見面,兩人嘴裏說的卻凈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她覺得有很多很多更重要、只有現在才能說的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是我。」
就這樣,博美父女一生一世的大賭注的結果贏了。然而兩人苦難的日子並沒有就此結束,從那天起,另一種苦難又找上兩人。
博美答應了,和忠雄商量好幾項細節后掛了電話。她立刻出門前往附近的租車行。
然而忠雄卻回答他不考慮。
「你上次說,考到汽車駕照了,是嗎?」
爸爸到底要把甚麼東西搬到哪裡去?——儘管認為最好不要問,心裏卻忍不住好奇。
「當然可以,是爸爸要開嗎?」
苗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掛了電話。
博美二十二歲那年,在上野動物園被陌生女子叫住。對方問她,「你是下條仁美吧?」那是她當時的藝名。一時之間裝不了傻,博美點了點頭,對方說「我一直很支持你。」要求握手。只是這麼一點小事,就讓在近旁看到這一切的忠雄產生了危機意識。
「是啊,我想開車搬一些東西。不會太久的,你不用擔心的。」
博美苦笑心想,那是不可能的,這可是她賭上性命完成的一齣戲。若真的會錯過,一定也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昏倒吧。
她租了一輛國產的普通車,開到約定的地點,也就是前一晚過夜的飯店地下停車場。下車之後,環顧四周,在香煙自動販賣機旁找到了忠雄。他好像也看到博美了。
「考到了,怎麼了?」
當博美正式投入舞台劇時,父女終於得以見面。兩人通信選好上野動物園的猴子山前作為碰面的地點。博美懷著緊張的心情前往,因為是星期天,猴子山前擠了滿滿的人。
苗村希望每天都能和博美見面。有時候會突然到她的住處,有時候會叫她到他租的短租公寓。要是博美說忙著排戲而加以拒絕,他就會不高興。
「爸爸都用他的名字?」
聲音雖然小,但那是父親沒錯,博美拚命控制住就要決堤的淚腺。
忠雄難為情似地抓抓頭,不過顯然也很高興。
「聽說上一個人沒說一聲就不見了。管理公司的人說,幸好他的東西很少,不然就麻煩了。」從公寓回家的路上,種種想像在博美腦海中來去。這些想像全都沒有根據,全都是由她的恐懼和疑念衍生出來;但唯有一點她深信不疑,那就是深入追究苗村的失蹤對他們read.99csw.com父女沒有好處。同時,她也自覺對他的愛情早已消逝。當然,她也沒有報警協尋。
博美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演員,你要加油哦。我也很希望將來有一天,能看到博美站上舞台。
然而當她怯怯地看了那張臉,確認果然不是忠雄。雖然頭破血流,但她不會看錯。換句話說,是忠雄後來讓屍體換上衣服,他自己應該穿著屍體本來穿的衣服。博美也能夠想像,這絕對不是一項簡單的作業。無論在體力或是精神上,都是沉重得難以負荷的負擔。一想到父親完成這件事的決心,博美便鼓勵自己,絕對不能在這時候出錯。
「咦!做甚麼?」
「是啊,裝就要裝得像,一開始就是扮成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掛了電話,前往飯店,這個程序她已經非常熟悉了。
「我信里不是寫了嗎?就跟那個男的說的一樣。核電候鳥,不過其實也不錯。」
「真羡慕你,有可以投入的事情。」他有時候會用酸溜溜的語氣這麼說。
從房裡出來的,是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年輕男子。這名男子是三天前搬進去的,而且他還這麼說:
見博美沉默著不知該說甚麼,忠雄便抽身離開那裡,然後在空著的長椅上坐下來。接著攤開塞在長褲后口袋的報紙。
她戴著他們約定好的粉紅色帽子,一面留意四周的人,一面假裝看猴子時,有人在她右邊站定。
不知父親現在究竟是甚麼表情,博美將視線往身旁移。看到忠雄打開報紙的側臉,那一瞬間,她心頭一震。
她的視線稍微往旁邊一瞟,看到忠雄穿著顏色低調的夾克,雙手插在口袋裡,面向猴子山。他的臉頰凹陷,下巴變尖了。但臉色不錯。
博美立刻辦了兩支手機,一支給忠雄。下次見面時,便是隔著江戶橋相望,因為那是八月。
看了這封信,博美才放心了。看樣子,忠雄得以平安生活了。只是看來他是冒充了橫山一俊,博美誤殺的那個男人的名字。雖然很噁心,但忠雄想必也很無奈吧。
博美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工作雖然增加了,卻還不能只靠演戲養活自己。白天她還在一家小公司打工當櫃檯小姐,來訪的客人從來沒有人認出過她。
「那不是很好嗎!」博美誠心說,「我一直希望爸爸能幸福,你就跟她重新來過嘛!」
從那天起,他們每隔幾個月會見一次面,地點都是在上野動物園的猴子山。然而,有時彼此的時間湊不起來,或是忠雄因為工作必須前往遠方,也曾經一年多沒見過面。
「爸爸都講標準語喔?」
博美這一問,忠read.99csw•com雄說他想到一個辦法。
「我不想讓朋友同學知道我們趁夜逃亡的事,所以可不可以請老師為我保密我父親的死?如果一定要說,請不要說他是死在那裡。」
「好難想像喔。」
這段期間,博美以女演員身分站上舞台的機會也增加了。有時候也會意外有電視小角色或是拍廣告的工作。
就這樣,時間流轉,博美十七歲那年夏天,認識了舞台劇。本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將來,但這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理解了自己將來想怎麼過。
看到屍體的一瞬間,博美大聲尖叫,這不是演技。部分原因是屍體損傷嚴重,但對她造成最大的衝擊的,是屍體穿著忠雄衣物的事實。所以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是忠雄的屍體。
而忠雄的第一封信,是她進入機構后大約一個月時寄來的。就如他們當初講好的,寄件人是「近藤今日子」,住址是福島縣內。
看到這樣的他,博美不禁開始想,早知道就不應該衝動的。說起來,是自己採取主動的,她知道自己沒有抱怨的資格,但開始覺得他的愛情很沉重也是事實。
「可是還有甚麼別的辦法?」
博美立刻回了信。信上寫了她很好,希望能早日見面。
博美,好久不見。我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搬了家,現在在福島縣。我爸爸是核電廠的作業員。主要的工作是清除放射線,因為還不習慣,覺得很辛苦,但好像正在努力適應。所以請放心。我和爸爸都很好。
苗村當時一直找不到工作。之前說的補習班講師的工作,被對方以無法立刻安排而拒絕。畢竟他來到東京是四月,講師老早就聘請好了。
「是嗎……不過知道爸爸有這樣一個對象,我好高興。」
聽忠雄說話,博美輕聲笑了。
不久,便在附近的斷岸發現了屍體。警方以警車載博美到現場附近,與躺在藍色塑膠布上的那具男性屍體面對面。
「託福,博美看起來也挺不錯的,那我就放心了。」
「好,我很好。」她看到忠雄稍稍舉起了手。
「講了,老師也不知道啊。」
苗村答應了。他向博美保證,校方那邊他也會設法處理,不泄露這件事,要她甚麼都不用擔心。
「是甚麼人?」
往後,他們便以一個月一封的頻率通信。只是,兩人遲遲沒有機會見面。一來是距離遙遠,再者忠雄的工作也使他們難以安排。而且假如要見面,就必須找一個絕對不會遇見認識兩人的人的地方。
於是他們想到了日本橋四周的十二座橋。日本橋有博美初上舞台的明治座,她對這個地方特別有感情。
他臉頰上https://read.99csw.com有好幾道淚痕,原來他邊流淚邊跟她說話的。
她深切地體會到,語言根本不重要,能夠像這樣待在一起就夠了。
回到家,正在讀舞台劇劇本準備排演時,電話響了。她以為八成是苗村,大概是想要今天見面。
她是三十分鐘前上床的。雖然設法入睡,但興奮的腦細胞不肯輕易平靜下來。她死心地起床,從置物櫃的架上取出一瓶Wild Turkey,也許會就這樣迎接早晨。這樣是沒甚麼關係,但一定要想辦法別在最後一場公演中打瞌睡。
然而過了一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她就開始擔心了。但是博美無法聯絡苗村,因為他沒有電話。
一瞬間,放在茶几上的調酒棒好像筷子,令她心頭一驚。要了男人性命的筷子。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的觸感。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自己還有忠雄的人生會是甚麼樣子?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有今天這一天。她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連能不能夠活下來都是問題。
「有事要用一下車,你可以幫忙租嗎?」
博美將車鑰匙留在鑰匙孔上,迅速離開。走入飯店前回頭一看,看到忠雄正要上車。
然而一接起電話,是忠雄。博美問他有甚麼事,得到的回答卻很奇怪。
另一方面,她與苗村之間的關係也發生重大變化。苗村決心離婚來到東京。他想等離婚順利成立后,和博美結婚。
後來,博美準備好離開了住處。走進電話亭,打電話到飯店,那時候她還沒有手機。她向接電話的服務生說,應該有一位綿部俊一先生住那裡,麻煩轉接。不久,便聽到忠雄的聲音。
苗村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兩人決定利用東京都內的飯店。忠雄先辦理住房手續進房間,博美再去找他。雖然會多花一點錢,但能夠安心待在一起,比甚麼都令人高興。在相隔多年之後,父女倆才又體會到天倫之樂。
博美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她假裝看表,一邊移動,在他身旁坐下。
「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要去跟演戲有關的人見面。對不起。」
「嗯……其實,是想請你幫忙租車。」
「現在辦手機不是很便宜嗎?透過手機,就算離得遠遠也能說話。我只要看到博美就行了,用不著靠得很近也沒關係。好比說,隔著一條河如何?就算被別人看到了,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是約好碰面吧?」
「那當然啦!我才不像爸爸呢。」
「好。」
「爸爸,你好不好?」博美看著橋的另一側,對著手機這麼說。
「我都這把年紀了,不想做那種引人注目的事。再說,對方也有她的苦衷。」
博美將威士忌倒在酒杯里,冰塊發出輕巧九-九-藏-書的聲音往下掉。她拿調酒棒攪一攪,喝了一口,威士忌的刺|激彷佛從喉嚨擴大到全身。
接著她每天仍過著同樣的日子。整天埋頭練習演戲,趁空檔打工賺生活費。只有一件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苗村再也沒有聯絡了。
博美呢?熟悉新環境了嗎?可以的話,請回信給我。我們住在一個很像宿舍的地方,不過可以收得到信。可是你寫信來的時候,收件人請寫橫山一俊,麻煩你了。
「爸爸好不好?」博美終於說話了。
「你先告訴我再說。男的?還是女的?」
博美隨口說了一個女性的名字,他接著又問起大概幾點左右會回來。和忠雄見面時,大多都會聊到深夜,然後儘可能一起待到天亮。因為她知道這是父親唯一的生存意義。
博美暫時被安頓在兒福處。苗村很快就來看她,她拜託他儘可能不要將父親的死訊泄露出去。
「以後別在飯店見面吧。博美也紅了,又不知道會被誰看見,出入飯店太危險,我也很怕在飯店露面。我們想別的辦法吧。」
有一天,苗村又打電話來,忽然說想見面。但是博美實在沒有時間,因為她早已和忠雄約好。
「嚇我一跳,你變成大人了呢。」
「你今天不用排戲吧,應該也不用上班才對。」他不滿的表情彷佛就在眼前。
不久,博美便有了連對忠雄都無法坦誠的秘密,不是別的,就是她與苗村誠三的關係。對方已婚,她又不想讓父親擔心。
博美是第二天清早離開飯店的。退房手續都由忠雄辦理。他應該會晚一點才離開。
由於河川難以定出特定地點,他們決定以橋為準。然而如果總是在同一座橋碰面,可能遲早會被人發現。
「要看對方的狀況,不知道幾點回來。下次我會多留一點時間的,今晚請你忍耐一下。」
往後,自己甚至無法握住父親的手了——博美心想。
那天晚上,忠雄告訴她一件意外的事,關於一位名叫田島百合子的女性。那是忠雄在仙台認識的人,他在女川核電廠工作的期間,每周都會去找她。
而下次見到忠雄時,他提出了新的提案。
「我平常都講標準語,是因為要跟你講話,不知道該用哪種口音,所以才沒講好。」
和忠雄分開后的第二天早上,博美依照他的吩咐,向旅館的人說父親不見了。立刻來了好幾輛警車,警察在附近展開搜索。他們也來向博美問話,她說她一直睡到早上,所以不知道父親是甚麼時候出去的。又說了他們父女飄泊到此處的經過,刑警個個面露緊張之色。
但她認為忠雄的話是對的。在人多的地方,有人認得她的可能性就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