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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新月

第五卷

新月

妻子兒女乘坐的船現在已渡至河中心。
「累了吧?」毛利家的天野紀伊守走下馬,來到鹿之介的身旁。
這是他自創的短歌。幾年前他就開始吟唱了,此刻他在心裏默默朗誦。
接下來,尼子武士的盟主山中鹿之介幸盛的進退成了疑問。
「既然主人勝久已經捨身成仁,尼子家也就此斷絕。我們的初志也沒什麼意義而言了。」
「用冷河水浸后擰乾了給我。」他吩咐道。
紀伊守的嫡子天野元明小聲說。他在樹蔭下,樹下拴著約十匹馬。他聲音短而急促,是在催促誰。
據說當時他年僅二十六歲。
但是,敵人也不是軟杮子。
他的一縷希望是:靠近吉川元春,與他同歸於盡。元春是尼子家的宿敵。他心想,如果取了他的性命,至少九泉之下對舊主經久和義久也有個交代。這就是將秘密深埋心底的鹿之介。
「……」
鹿之介點點頭。
鹿之介的妻兒和部下都是出雲人,元春恭敬地將他的妻兒送回家鄉。
因為這二十年間,這個名字無論在我軍還是敵軍中,「不屈困難,忠肝義膽,是武士中的武士」的形象已經深深地刻在人們心中,正因此,大家現在更加憎恨他。同時他們也對自己高看鹿之介而感到悔恨。
只有一兩艘船。一行人依次上船,如同堆積的山一樣被運到對岸。他的妻子和幼子也上了船,夾在與鹿之介一同奔波的三十多名僕從中。
在他們心裏,鹿之介生命永續。
「……這條淺薄的走狗!」
據稱那是因為毛利家告訴降將鹿之介:「周防之地可以給你五千石,但是以後得追隨我,為我效勞。」
剛者情脆。
山中鹿之介好像對世間的是是非非和所有嘲諷都無動於衷——他與妻子兒女及家族被帶至周防上任。
勝久搖了搖頭,「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決不是因為你能九-九-藏-書力微弱。但是我也沒怨恨信長大人的意思。這是上天註定的。反而是我勝久,為你的忠誠拚命所鼓舞,今天,在我尼子一門最後關頭,沒有玷污大將之名讓我甚感欣慰。是你們的忠心讓一度被毛利家滅亡的尼子家興盛一時。我勝久也曾出家,完全不問世事。是你讓我立志再興家族名聲,直到今天,我們在數十次的戰鬥中也確實讓毛利家吃了不少苦頭。即使現在敗了,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堂堂七尺男兒,我想,我做了能做的。我也該休息了。」
「非也。裝得再忠義,到最後關鍵時刻還是會剝下那層畫皮。」譴責集於鹿之介一身。
兩人都知道主人已遭不測,於是立即跑了過來。可是這一切本就是毛利家的陰謀,二人剛喊出聲就被他們團團圍住,不讓他們靠近鹿之介。
他剛站起來,就一把抓住身後人的髮髻。
大力介的頭被毛利家的敵軍舉著,后藤彥九郎被大量敵軍砍得粉碎。
上月城如今已陷入深深的絕望。
鹿之介這樣的人也有可乘之機,骨肉親情似乎佔據了他整顆心。
他又想起了自己還是個躍躍欲試的年輕人的時候,在一場惡戰的前線,對從小就鼓勵自己的母親、舊主發誓,甚至向天發誓時,對空中的新月合掌,說了這些誓言。
鹿之介喜上眉梢,當即答應。
儘管如此,他依然堅強地活著,沒有失去炯炯目光。
送回使者后,鹿之介以「忍一時之恥」的心理,以書面形式向敵軍主帥毛利輝元遞交了降書。另外還請吉川、小早川兩位將軍從中斡旋,當然還乞求饒過主家勝久和城中七百守兵的性命。
數日後,一行人進入備中路,來到松山腳下的阿部渡口。
彷彿用多少惡毒的話都不能罵痛快,聽說此事的人個個對「山中鹿之介幸盛」這個名字https://read•99csw.com嗤之以鼻。
當然還有毛利家數百名將士走在他們的前後。名為帶路,實則不必明言,是監視他。在將不知何時就會狂暴起來的猛虎關進籠子飼養前,他們表現出並不放心的樣子。
極力試之。
讓苦難
出城時怒罵他的人,幾天後又聽說了一件更意外的事,「真的嗎?」他們面面相覷,驚訝無比。
被信長拋棄。
「遺臭萬年的武士!」
「先用渡船將走路不便的小孩和夫人送到河對面。我們可以休息一下。」紀伊守又說了一遍。
蟲兒在盡情地鳴叫。白天素淡的月亮和打碗花不禁使人頓生感傷。
「你還有什麼臉面?」
他正是不斷跨過百難,克服它們直到現在。跨過一難時,回顧這一難時,心潮澎湃。鹿之介將愉快至極的人生的快|感自稱為:男兒本願,有百難自無憂。
「必將守孤忠到底。」
載著他的妻兒和僕從的船現在已經到了對岸的渡口。
得知主人遇害后,這兩名僕從也被殺,追隨鹿之介而去。
不僅是今天,他這段時間好像都意識到「不該開口的時候不開口」,成了個沉默的人。一般情況下,即使面對自己帶領的僕從也一樣,多數時候他只是點頭示意。
鹿之介咽著悲痛的眼淚,跪在勝久跟前哭訴:「臣能力只能及此,無限悲痛。主公不幸,有屬下這麼沒出息的家臣。現在已經沒辦法了,請主公做好心理準備……」
七月三日清晨,勝久毫不怯懦地以剖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下去是讓馬喝水。
從秀吉的使者龜井重茲那裡詳細聽說了秀吉不得已撤退的來龍去脈后,鹿之介對他說:「……我誰也不怨。只是天意如此。」
毛利氏和尼子氏之間的宿怨在大永三年,是read•99csw•com從尼子經久和毛利元就斷絕關係開始的。到今年天正六年為止,兩家之間的恩怨興亡演繹了一段歷經五十六年的悲壯鬥爭史。
說完,將新左衛門的身體甩向一邊,砸在彥右衛門的腰上。
雖然鹿之介已經成為降將伏于陣門前,元春對他依然存有戒心,不輕易讓他接近自己。
「你還有什麼好期待的?」
他不是不知道這些針對自己的世人的嬉笑怒罵。在他聽來,這些就像是圍著自己撲棱撲棱亂飛的蝗蟲。然而,當清風掠過心扉時聽起這些也不會生氣。
彥右衛門一個趔趄,新左衛門則被拋落在地上。
賜我百難吧!
彥右衛門見此情景,大喝:「鹿之介,你識相點!我們是奉上頭的意思行事!」說著便揮舞著長刀從一邊砍殺過來。
「休想逃跑!」說話的也是毛利家的一員將領,叫三上淡路守。他跑了過來,從河岸拋出一桿長槍。長槍猶如刺中鯨魚的魚叉,刺中處鮮血直涌。
青翅膀的蟲子圍繞在鹿之介身邊。天上隱約地懸著一輪白晝的月亮,地上爬了些打碗花。
吾將
人的肉體終究不可能永恆,但是他的忠烈與忠心永存武門。
鹿之介聽后愈發惱怒得眼角抽搐,大喊道:「豈有此理!」
鹿之介恬不知恥地苟且偷生,敵方我方對他的批評聲都很高。大家都認為他這種卑鄙的動機理應憎惡。
紀伊守走開了,對著嘈雜的渡船,紀伊守從岸上吆喝著什麼。
鹿之介倚靠在石頭上眺望那艘渡船,擦拭著身上的汗。
漂泊的家人明天生死未卜。作為父親、丈夫和主人,鹿之介斷腸般潸然淚下。
鹿之介幸盛的生命和壯志就這樣結束了。
「……彥九郎。」他喊了一聲,把毛巾遞給身邊的僕從后藤彥九郎。
他胸前迎著風,眼睛出神地望著船。
鹿之介九-九-藏-書死後,掛在頭上的大海茶罐、別在腰上的新見國行刀和他的首級很快被送到吉川元春面前。
更多壓過來吧。
鹿之介當天便打開城門,走向吉川元春的陣地,跟小嘍啰似的自報是投誠之人。
自己身上挨了一刀,身後卻來了兩名刺客。他們是天野元明的家臣,都是強壯有力的武士,一人名叫河村新左衛門,另一人叫福間彥右衛門。
「如果不殺了你,我元春的腦袋也遲早要被你摘下,這是武門之常情。這麼說,你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元春對著鹿之介的頭雙手合掌如此說道。
上月城也交給了敵人。連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主公尼子勝久的首級也獻給了敵人。
偶然抬頭望望黃昏的天空掛著的新月之光,就會想起山中鹿之介幸盛的不屈不撓,自然而然地對他產生崇敬之心。這是很久以後,每個武士門第出身的人都曾說過的話。
「啊,大人!」
「他娘的,無恥之徒!」
然而吉川、小早川這二人對鹿之介的再三請求並不買賬,始終要求:「開城時將勝久的人頭一併獻上。」
他的眼睛盯著人群中下船的妻子的身影,就在那一剎那,突然有人從身後不容分說地亮出一把利刃,朝鹿之介的肩膀砍去。可是刀咣當一聲撞在石頭上,冒出了火花。
青草散發的熱氣中飄蕩著人們的流言。已經是火熱的盛夏七月了。
還友好地送他俸祿,將他引至封地,顯然這並非鹿之介所願。他悶悶不樂。下次機會得等到何時?心裏總惦記著這件事。
「我還活著。我要儘力活下去!」他身上燃燒著這樣的希望。
如泣如哮的聲音從岸上同時傳來。二人是鹿之介的僕從柴橋大力介和后藤彥九郎。
就在那裡,嘩啦一聲,從前方的河中揚起一道高高的飛沫。鹿之介的身形消失在了雪白的飛沫中九九藏書
還有始終不離鹿之介左右的柴橋大力介。他也牽著馬匹走下河岸。
他雖然進言讓主公勝久剖腹自盡,但是至今他比勝久還千辛萬苦、百折不撓地與毛利家抗爭。正當人們以為他會剖腹殉死的時候,他卻意外地採取了不一樣的行動。
「鹿之介大人!」
「真可憐。」
「不是這樣的,鹿之介。」
彥右衛門跳起來,抱住鹿之介。緊接著新左衛門也奔了過來。三人分頭拉住鹿之介的頭髮,拖著他的腳,將他摁倒在河灘,最後割下了他的頭顱。如潮的血流在河灘的鵝卵石間遊走,使得阿部的河浪如燃燒的火焰般流淌。
在此人生之外,鹿之介又從百難中體味到了莫大的歡喜。正因為抱有這樣的心情,剛聽秀吉的使者說信長的方針出現一百八十度轉變時,他確實一時茫然失措,可是沒有怨恨信長。也沒有悲傷。
與主公勝久及其他的將士商量后,回復龜井重茲:「感謝大人對尼子武士的關照。然而屬下沒曾想過以此疲於守城的少量人馬最終能夠從城中殺出去與我軍會合。終究只能尋求其他的成全之策。請轉告筑前守大人,不必挂念屬下,按計劃撤離。」
與秀吉山重水隔。
「新左,彥右衛門,現在時機不錯哦。就現在。」
「守是死,逃也是死。」不屈不撓的山中鹿之介也茫然不知所措。
最後甚至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你輩雖乞降,卻再三渴求憐憫。要求著實過分!如若不從,七百人將悉數屠殺!」
「這傢伙!」鹿之介罵道。被他抓到的是新左衛門。
他如今也決沒有「已經沒戲了」這樣的絕望。
鹿之介什麼也沒注意到。
「人心難料。」
肩頭上不經意間挨的這一刀深深地砍出一道口子。
較一般人多愁善感的鹿之介更是如此。天生的義膽與俠骨此刻靜靜躺卧在目光后,比盛夏的陽光還強烈地在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