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我也很清楚。」

「原來如此。」似乎他先前探知的消息與彌九郎的話完全一致。秀吉睜大了眼睛，再一次低下頭說：「彌九郎。」

「原來如此……」過了一會兒，他站在山腳附近的高崗上親眼看著那些景象感嘆道。在不妨礙軍事行動的範圍內，似乎專門劃定了一塊區域，允許他們舉辦集市。那裡有很多小棚子和路邊攤，非常熱鬧，讓人聯想到神社與寺廟的廟會。當然，這個集市是以這一帶的三萬將士為顧客開始的，又有人以這些生意人為目標聚集而來，所以呈現了繁榮昌盛的局面。

「我說了很多任性的話，非常抱歉！」

「這是多麼繁盛的場面啊！」

「你說倒是也行，意思是可以當但是不想當吧。」

「來做生意。」

聽著彌九郎回憶往事，秀吉也跟著懷念起來。他笑著說：「是嗎？那時候我這麼說了嗎？」

甚助跪在秀吉腳下，仰望著他說道：「諸國之間戰亂頻繁，只要有戰役，就一定會設置大本營，可是這種景觀只有在將軍您的陣營附近可以看到。將軍，您在別的戰場上應該沒見到過這般景象吧。」

「將軍……我現在回復您，像我這樣的人，要是您肯用，我覺得似乎也能幫上忙了。那我就聽您安排吧。希望您儘管差遣我，以後回想起來，也會說我充分發揮了作用。」

「彌九郎在這裏。」秀吉嘀咕一聲，吩咐一旁的蜂須賀小六家政說，「小六，坐在對面樹根上，咧著嘴大笑的黑瘦的年輕人，你記得嗎？」

「很奇妙的是，小時候記在心裏的話總是不會忘記。」彌九郎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了。似乎他要將旁逸斜出的話題收回來，心中在思考如何回答秀吉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關於日幡城的內情，我就講一些聽說過的要點，不過大多都是謠傳，是非真偽還請您仔細斟酌。」

「怎麼樣，不想當武士嗎？你說這是十幾年前我在小西屋的店裡摸著你的腦袋問過的話。我的話語支票就要在此兌現了。」

秀吉沒有回答，他假裝沒聽見腳下的聲音，一雙眼睛盯著下面熱鬧的集市，看得入迷了。他暗暗比較自己跟隨主公信長奔赴的北陸和伊勢的戰九九藏書場。信長的戰馬所到之處，由於軍令如秋霜般嚴酷，殺伐極為徹底，草木也為之枯竭。因此，敵國的民眾對信長這個人沒有深入的了解，一聽說織田軍，就認為是沒有眼淚與寬恕的軍隊，一味感到恐懼，別說在陣營附近舉辦集市了，他們簡直是望風而逃，將物資都藏在了地下。秀吉多年來看著這一狀況，一直儘力避免效仿他。而且從他的性格來講，也做不到信長那樣。

「那麼，你的預見有點兒過於停滯在眼前了。為什麼不考慮將來更大的利益呢？即使作為生意人，男人也應該有更大的事業吧，即使把十八米寬的房子擴建成九十米寬，把三間大小的倉庫增加到一百間大小，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這跟成為一城一國的主人差遠了。奮鬥的價值不同，作為男人的人生寬度也不同，你覺得呢？」

「正是。」

「我絕不是阿諛奉承您，我知道這確實是由於將軍您德高望重，也可以說這是我們羽柴軍在中國地區深得民心的證據吧！」

小六是蜂須賀家代代相傳的名字，本來是父親的名字，如今青年家政繼承過來了。

「你來這邊幹什麼？」

「我就毫無忌憚地說吧，您也知道，我是坂井的藥材批發店的小西屋壽德的二兒子，後來過繼到岡山城下同行家中，總是往來於坂井和中國地區之間，給各家各戶送藥材，這並不是很差的身份。」

「是泉州的彌九郎啊！回頭你把他帶到營中來。」秀吉說完就在其他人的簇擁下先行回到了山上。家政帶著那個叫彌九郎的年輕商人，隨後登上山來。

彌九郎則是一副理直氣壯地說了理所當然的話的樣子，「要對人點頭哈腰，身穿粗布衣裳，腳穿草鞋，每天忙忙碌碌，但是內心相當快樂。我有點兒不敢說，其實多虧了中國地區的戰爭，治外傷的葯以及其他藥材非常暢銷，將來還會跟海外交易，收購那邊的藥材香料，作為商人可以大展身手了。這時候放棄從商，加入武士行列，要從如何拿槍開始學起，戰場之中手忙腳亂的，我是沒什麼信心。這得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是小時候的話，我會二話不說跟隨您，如今卻很難立即回ｒｅａd.９9csｗ.com復您。」

「來了怎麼也不到我這裏看看？」

彌九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不過這個年輕人似乎也有非常勇敢的一面。

「對，對，你那時候是個很機靈的小鬼。」

秀吉看了他一眼，對近侍們說：「你們暫且退下。」有的侍臣似乎不放心離開這裏，用警戒的目光看了看彌九郎。很快，營帳之中只剩下秀吉和這個年輕的商人。

「是，是，小人惶恐。將軍的寶座是在這邊嗎？」帳外傳來彌九郎的聲音。短短兩句話中，能夠非常清楚地聽出來坂井地區方言的輕快的語調和商人的機敏。「很久沒有拜見您啦！」他遠遠地跪在地上，儘可能壓低身子，額頭都快碰到地上了。

「怕妨礙您的軍務，不過我經常到您家臣所在的各個營帳詢問他們的需求。」

「我想這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吧。仗著自己的妻子是元就公的女兒，什麼事都喜歡講規矩，據說這也是兩將不和的一個原因。」

脅坂甚內、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侍童及武士們都從各自的營帳中跑出來，跟在秀吉身後漫步。蜂須賀彥右衛門的兒子小六家政回答說：「那是一群江湖藝人，他們來到山腳下的集市上，搭起簡陋的小房子，在招攬客人呢！」

「不敢！」

無論規模大小，商人就是商人，眼下是階級分明的社會，既然說提拔你當武士，應當衷心感激，欣然應允，這才符合人情與常識。然而，小西屋彌九郎卻不這樣。他認為：「既然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代，武士們將來可以實現很多理想，對生意人來說同樣如此，沒必要變身為武士，通過自己的職業，也可以擁有希望和人生價值。雖然您一番好意，我卻不能簡單地回復您。」

「是嗎？」過了一會兒，秀吉又說，「那麼，你應該也經常去毛利方的城中做生意吧。偶爾也去日幡城嗎？」

「不必為那樣的事道歉。既然你已經跟隨我，馬上就吩咐你做件事。所謂奉公之初，彌九郎，你先立個功吧！」

「你答應了？」

「我跟他們絕對沒有來往，只是去送過幾次葯，因為日幡家的家老竹井惣左衛門和我的養父祖上有一點兒親戚關係，我卻從九-九-藏-書未見過日幡景親大人。」

「她丈夫元祐這個人怎麼樣？」

「是嗎，是嗎？」秀吉似乎很滿意。就像因為家裡客人多而感到高興一樣，自己陣營周圍聚集了那些庶民，他似乎也很開心。

「來啦！」秀吉讓人在營中的盾牌上墊了一層毛皮，他坐在上面，命負責茶水的人給他倒杯茶。他將信長賜的有名的茶碗帶到陣中，隨意使用。他把碗還到負責茶水的人手上，對家政說：「馬上帶他來這裏見我。」

他比起那些一開始出於道義應允之後又因為利害得失嘟嘟噥噥的人強得多。而且這種特徵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以派上用場。其實在交涉之前就知道他是這種人，因此也沒理由不高興。

「這樣啊……」彌九郎並沒有馬上答應，他深思熟慮后回答道，「當武士倒是也行。」

「嗬，這山腳下什麼時候出現的集市啊？」秀吉望著龍王山的坡道，似乎想過去看看。他事先沒有通知，突然來到營外，哨兵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彌九郎用手撫了一下鬢角，不停地整理衣襟。他明快地回答說：「小人惶恐，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因為我是個商人，接到訂單是不會拒絕的。前一陣也曾去日幡城和冠山城送貨，不過最近沒有去。畢竟您的隊伍包圍了那裡，不能隨意來往。」接著馬上補充道：「對了對了，這次您這麼快就佔領了宮路城和冠山城，取得的戰果真是可喜可賀啊！中國地區的農民和商人如今都祈禱著您早日平定這裏，希望在您的仁政之下安居樂業。這不是奉承話，您看看集市上的熱鬧景象就會明白了。」

「什麼事？」

「嗯，嗯，確實沒有。」

「在。」

「哦……」秀吉心想，「這個人也不怕難為情，說這樣奇怪的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彌九郎的嘴角，有些佩服，又有些掃興。

秀吉並不懷疑彌九郎的話，他一副很痛快地接受讚譽之詞的表情。然而，接下來他說的話讓彌九郎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如果問你的話應該很清楚。日幡城由中國地區的勇士日幡景親作為主將鎮守著，毛利元就庶出的女婿上原元祐作為監軍輔佐他。一個是毛利的外戚，一個是剛毅的勇將，兩人同在一城，相hｔｔｐs://ｒeaｄ•9９cｓｗ•ｃｏｍ處得還好嗎？城中士兵的評價如何？想聽你講講那些內部消息，如果你跟日幡城那邊有來往，應該也不會講實話，如果你不能說，我也不會硬逼你。怎麼樣啊，彌九郎？」

「是。」彌九郎一點兒都不怯懦，向前挪了挪，幾乎要與秀吉促膝相對了。

「在。」

「嗯，嗯。」

總的說來，生長在坂井的商人都有其獨特的豪氣，就連那些勇猛的戰國武將，他們也不怎麼放在眼裡。說得好聽點，他們長期跟海外交流，自然而然地養成了豁達豪邁的風格；說得難聽點，他們仗著雄厚的財力，在經濟方面訓練出了敏銳的頭腦，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地觀察別人，甚至輕視別人。這一點在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小子身上也體現出來了。

「似曾相識。」

很快秀吉的身影就穿梭在了集市中，當然是微服私訪。一群江湖藝人隨著帶鄉土氣息的樂曲節拍，在表演拋刀雜技。無數張面孔嘻嘻哈哈地圍在一起觀看，一點兒戰場的陰影和恐怖氣氛都沒有。秀吉沒有看那些觀眾為之喝彩的江湖藝人手上的絕技，他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側。

「彌九郎……」

「彌九郎，俗話說商人要有預見，預見恐怕不是指眼前之事，而是指看穿將來吧。」

「是嗎？」秀吉閉上嘴暗想，這大概是坂井人的特徵吧。本來應該超越利害關係，不去計較得失，回答說「蒙您不棄，感激萬分，願效犬馬之勞」，或者說「一定不辜負您的賞識」，他卻將未來的利害得失一一擺在眼前，說要好好考慮。這種回答在武門之間聽著很不習慣。然而秀吉並沒有感到不悅，反倒更欣賞這種爽快的人。

「將軍您光臨小西屋的店中，我在店裡玩耍。您摸著我的頭說，『這小孩一點兒都不怯生，怎麼樣？不想當武士嗎？』到現在我還記得您說過的話。」

「附近村子的男女聽說這裏被定為大本營，第二天就有人來找工作，或者來乞求殘羹剩飯，還有人來賣蔬菜、點心和針頭線腦等物。安營十天以後，漸漸就有人擺起了路邊攤，洗衣女和沽酒郎也聚集來了。過了半月，各種商人就從鄰國他鄉趕來，很快就成立了集市。那些江湖藝人又奔著集市而來。就九九藏書這樣，山腳下已經有了小鎮般的規模，人們熱熱鬧鬧地忙於生計。」生駒甚助解說得很詳細。

「葯賣得好嗎？」

「商人們行動真的很快！」生駒甚助從旁回答道。他在近侍中年齡較大，一雙眼睛洞悉世間萬象。

一個商人打扮的年輕男子笑嘻嘻地看著藝人的表演，快要入迷了，還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看他。這名男子坐在圍觀人群的對面，身邊放著一個大行李，一隻胳膊靠在上面，年輕的面龐顯得無憂無慮，時不時地咧著大嘴笑一笑，或者捏一捏自己的鼻子。

家政又問了一遍：「是帶到這裏嗎？」看到秀吉點頭了，他馬上把彌九郎叫了進來。

「再往前點，接下來要好好談談。」

「目前也不會給你太少俸祿，讓你難以糊口。把你當作老資格一樣看待吧。如果你不擅長在戰場中廝殺，就待在我身後，掌管算盤與賬簿就可以了。軍中需要你這樣的才能。我麾下的那些武士總是希望到戰場上轟轟烈烈地拼個你死我活，這樣我也很為難，在營帳里考慮糧米與軍需，苦心經營，卻被認為不夠勇敢，沒有人願意干，這怎麼行呢？話雖如此，也不能硬要不適合的人來做，這樣等於扼殺了這個人的天性。因此就需要重用你這樣的人才。」

「用一句話說，據說日幡城內部不是很一致。主將景親大人和監軍元祐大人總是各自下令，固執己見，經常發生爭執，家老竹井惣左衛門大人似乎也很為難，甚至曾在我面前嘆息。」

「那位夫人不愧是繼承了毛利元就大人的血脈，雖是庶出，卻是一位賢淑的夫人，深受好評。」

秀吉仔細觀察著他的言辭以及眼神，心想：「這也是坂井的人才。」

「再過來一點！」

「多虧了宇喜多大人和黑田大人在各個戰場上大量購買，這次我們店裡的人全都過來了。」

「聽說上原元祐的妻子也住在日幡城內。」

彌九郎醒悟到這個話題才是對方召自己前來的重點，又補充說道，「相反，對我們來說，一直以來您這邊才是重要的客戶。將軍也許已經不記得了，我最初見到您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好像是信長大人初次進軍坂井那年吧，我那時候還待在生父小西屋家裡，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