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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心中無數

第七卷

心中無數

光秀正要出門,有個人在門前下馬了。原來是信長的使者青山與三。
「日向守大人,您要回去了嗎?」
與三站起身說道:「那麼,您多保重。」說完就離開了。
還是初夏,雖然有些濕氣,夜風很涼爽。這天夜裡,他的臉色比平時更難看,非常蒼白。每次燭光搖曳,他的鬢髮都會動起來。他的身姿顯得那樣憂悶,以致蓬亂的頭髮顯得有些凄慘。「唉!」他已經習慣了嘆息。他無法做到向別人吐露心事,也不會豁達地將憂愁化為雲煙,只能獨自發出這聲嘆息聊以自|慰。然而,同樣是嘆息,有的人是仰天長嘆,將心中的鬱悶一吐為快,也有人嘆息之後將世間的憂愁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光秀很容易陷入后一種狀態。
「是應該就這樣奉命離開安土呢?還是應該再去一次城中,道別之後再離去呢?」光秀從剛才就一直因為這樣的小事猶豫不決。他頭腦十分清晰,就連日常瑣事也要考慮周全,不肯有閃失,然而今晚卻有些疲勞了。他把瑣碎的事務當成了重大問題,越是想要尋求答案,越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起因於他過於焦急,想以自己的性格來揣度信長的心思。他不由得發出一聲長嘆,包含了遇到這一困難時的諸般苦楚。
夜深了,霧氣籠罩上來,濕漉漉的,顯得更加悶熱。家臣們全都準備好了行裝。行李已經放到馬背上,弓箭武器在隨從的手上或肩上,從先出發的人到最後一名隨從都已經來到門外,排列齊整。馬望著低低掛在天空的積雨雲發出嘶鳴。
一看到光秀的九-九-藏-書身影,隨從就用一根火把引燃另一根,很快聚成一片火的海洋。先頭部隊舉著火把陸陸續續地出發了。走了四里地,果然白色的雨絲從夜空灑下來了,也落向熊熊燃燒、冒著煤煙的火焰,一顆顆雨滴發出噗噗的聲響崩開了。
「不用了,不需要太多隨從,你一個人就夠了。牽馬來吧!」光秀說著來到玄關。途中經過的房間里也沒有家臣的影子。只有兩三名侍童慌慌張張地跟過來。可是剛邁出門,就看到樹蔭下和馬廄旁黑壓壓的都是家臣的身影,他們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頭抵著頭在商議什麼。
隨從頭領邊快步走著,邊提醒大家:「準備雨具了嗎?」他又望向門內,大聲喊道:「今夜一點兒星光都沒有,下起雨來的話路會很難走。最好多準備些火把!」因為職責所在,只有隨從頭領的聲音響亮有力,一種如鉛一般沉重的氣氛籠罩著全體家臣。武士們的面龐一個個就像今晚的天空一樣黯淡。嚴厲的眼神、含淚的雙眸、悲痛的目光、悶悶不樂的無神的眼睛,每個人的心裏都不平靜。
突然,他艱難地抬起被信長命名的禿頭,直視前方院子里的黑暗,凝望著遠方樹林間的幾盞燈。想來,安土城中現在正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常的時候吧。可以想象主賓德川將軍率領著浜松的家臣與安土眾位將士冠蓋如雲的樣子。因為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兩三人奉命負責飲宴,即使飯菜與餐具多少有些改變,今晚的宴會也一定不會有什麼差池。
過了一會兒,一匹馬離開大九九藏書門口的矮籬笆牆,飛馳過來。光秀開口了:「到坂本這麼近,幾乎看得到的距離,即使下一陣雨,打一鞭也就到了。別擔心,別擔心!」沒想到主人的聲音如此響亮,隨從們聽了反倒覺得有些意外。今天傍晚,御醫說光秀有點發燒,給他開了葯。側臣們聽說此事,擔心地問如果半夜遇上雨怎麼辦,光秀既是回答身邊人的問話,也故意大聲說給佇立在大門內外的家臣們聽。
光秀出門送他,然後從玄關返回室內。夜風吹過人影斑駁的院子,光秀感覺腳跟有些不著地,懸空起來,「就在幾年前,即使辭行歸來的晚上,信長公也會讓我臨行之前再去一次,再喝杯茶,早上出發的話就讓我天亮之前過去,千叮嚀萬囑咐,甚至有些啰嗦。怎麼會變得這麼討厭我呢?他派青山與三來,就是因為不想看到我,故意不讓我登城吧?」
「我想在離開之前還是去信長公那裡辭行比較妥當。你去準備一下吧。」光秀馬上站起身準備更衣,就像硬要驅趕自己前去一樣,生怕自己的決心發生動搖。
「妻木!妻木!」光秀突然望著左右隔扇叫道,「傳五也行,傳五在嗎?」然而過了一會兒,拉開隔扇伏地跪拜的既不是藤田傳五,也不是妻木主計,而是一名叫四方田政孝的側臣。
一到晚上,這個府邸里古老的大池塘中就是蛙聲陣陣。那些青蛙似乎在問獨自在燭光下若有所思的人:「在沉思什麼呢?」蛙聲既像是揶揄,又像是嘆息著表示同情,或者像是在嘲笑他的牢騷,心境不同,聽上去的感read.99csw.com覺也不同。也許他吩咐過不讓任何人進來,光秀獨自坐在寬敞的房間里,只有一根蠟燭,就連侍童的影子都沒有。只有微風從黑暗中悄悄吹過他的身旁。
「……是!」
光秀跪拜答道:「屬下遵命!」可能他自己也覺得聲音太小聽上去顯得有些低三下四,於是挺起胸膛,直視著青山與三的面孔抬高聲音說:「請您在主公面前酌情回稟!」青山與三立刻避開了他的目光。光秀心思細密,條件反射般地感到難過,他心想難道自己臉上有那麼令人慘不忍睹的陰雲嗎?
如果不去想君臣關係,讓他說老實話,他一定這樣評論信長:「世上怎麼會有那樣怪脾氣的人?到底怎麼做才能符合他的心意?真是太難了,再沒有比他難伺候的人了。」不,也許他會更加深入地剖析信長的心理,甚至夾雜一些譏諷。在觀察別人的心理、批判人性方面,光秀比普通人更有眼光和判斷力,他無法強迫自己捂住眼睛混沌思考。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主公,他才小心謹慎,不敢輕易批判。
「馬牽來了!」四方田政孝慌慌張張地將馬牽到光秀面前,家臣們卻沒注意到他的身影,只是在四處站著繼續評論,沉不下心來做任何事。
「主上也想到您可能會這麼做,特命我來傳達口諭,事情緊急,不必登城了。」
「不不,我想再去城中走一趟,向右府大人和德川將軍道別之後再走。」
「去城中?您是要去城中嗎?」
「怎麼,又派使者來了啊?」他們馬上又回到房中,恭恭敬敬地端坐著聽了主上的口諭https://read.99csw.com。青山與三傳達信長的旨意說:「今天免去您的接待職務,讓您離開的目的此前已經傳達給您了。您作為前往中國地區的先鋒,關於行軍路線,又有如下吩咐,請您聽好了……」
「安土城中,人們還沒有睡,看來是要熬夜了。」光秀沒有看雨,他勒住馬回望湖岸,看到天守閣巍然屹立在夜空中。屋頂上的金色獸頭瓦據說在雨夜中會更亮,似乎在黑暗的夜色中睨視著什麼。樓台殿閣中的眾多燈火映在湖水中,怕冷一般閃爍著。「將軍!將軍!雨下起來了。可別加重了感冒!」藤田傳五將馬靠近主人身側,給他披上了雨具。
自不必說,今天突然被免去負責飲宴的職務,又被要求即日前往中國地區的戰場,明智家的家臣比光秀本人還感到委屈,有人說:「太不講理了!」有人哭泣道:「這一指示也太過分了!」還有人說:「只能認為是故意羞辱我們的主人。」他們一個個含悲忍淚,自從甲府以來就對信長陡然產生了反感,此時如同火上澆油,似乎馬上就會爆發。
「是嗎?你也可以,陪我去城中走一趟。」
「他們兩人都忙於處理沒用的飲宴用品和準備離開的事宜,幾乎在房間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如果有事您就吩咐我吧。」
「主上是這麼說的:明智的隊伍要急速行軍,不日從但馬進入因幡。隨後闖入敵方毛利輝元的屬國伯州和雲州。不要疏忽,不要猶豫。速速回丹波準備出兵,這也是為了幫助被包圍在高松城的羽柴秀吉,從山陰|道側面牽制敵人。我隨後也會親自西下。不要延誤,絕https://read.99csw•com對不可泄露軍機!」
全家上下都已經知道,出征甲府時,主人光秀在下諏訪的陣營中當著眾人的面遭到了難以忍受的羞辱。為何右大臣近年來動不動就這樣欺負主人光秀呢?他們看著光秀苦惱,就像看著自己的父親苦惱,心想:「近來他身體欠安、不肯講話,都是因為這件事。」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會為此感到心痛。今天的衝動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因為迎來了德川將軍這一大貴賓,這件事將會在浜松的家臣、京城的顯貴以及織田的宿將中傳遍,無人不曉。在這裏受辱等於在天下人面前丟臉。一想到恥辱,他們幾乎難以在武門之中生存下去。
越是努力勸自己不要思考、不要想,心中無言的獨白、牢騷就越是像死水中的泡泡一樣冒個不停。「這花已經沒用了,誰會看啊?」他將手伸向壁龕處放著的大花瓶,那些插得很漂亮的鮮花在他的手腕中散落,瓶口溢出的水一直流到了走廊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政孝驚慌失措地說:「傍晚時分,我想您可能會登城拜別,所以問了一下您的意思,您說是緊急下令,無暇登城,不去向右大臣和德川將軍辭行,馬上離開。我已經把這一情況傳達給您的隨從,小廝們也都忙於收拾整理,請您稍候片刻,片刻就好。」
「該走了!離開這裏!準備好了嗎?」他大聲喚著家臣,兩手斜著將花瓶舉到肩頭,朝著院子里放鞋的石板使勁摔過去。土陶的碎片與飛濺的水花發出令人愉快的聲響,彈回到光秀的臉上和胸前。光秀仰起被打濕的面龐,看著夜空,一個人呵呵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