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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雲霧團團

第八卷

雲霧團團

「哎呀,已經習慣了戰場上的生活。最近完全不覺得不方便或者疲勞了,」秀吉笑著說道,「偶爾去安土拜見主公,就會受到慰勞,突然在厚厚的被窩裡睡覺,反倒不舒服,睡不好。穿著鎧甲,枕著手臂,在戰鬥之餘隨便躺下睡一覺的感覺也是一種只能在戰場上體驗的享受吧,妙極了!」說完,接著又問:「你吃飯了嗎?」
「不要一開始就認定農夫們是狡猾的人,」秀吉反倒訓斥彌九郎說,「他們本來是很淳樸的。雖然貪圖小便宜,但是沒有大的野心,非常樸素。你們老是說他們不正當,這也是難免的。一般說來,在戰亂持續的世間,人的神性會極度明顯地顯現出來,而人的弱點以及一些壞風氣也同樣容易比平時橫行。所謂政務,就是讓這種神性逐漸高昂,抑制那些壞風氣的出現。並非訓斥才算本事,要好好觀察農夫們好的地方。」
「之前我們問過你,現在你又來問我們。哈哈哈哈,這個使者腦子有問題呀,瘋了吧!」
彌九郎說明了實情:由於自己職責所在,負責從附近村子里徵用軍糧,村長及農夫之間,不正當、拒絕協助的言行舉止不絕,所以打算請堀尾茂助前去,好好教訓一下那些村長。
「我是長谷川宗仁大人派來的使者,不是什麼可疑之人。我六月二日中午離開京都,現在到達這裏,絕不是可疑的人!」守在那裡的武士一臉嚴肅,左右各有一人抓住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朝前走,其間這位快馬傳書的男子就像說胡話一樣不停地大喊大叫。
一柳市助誠惶誠恐地回答說:「是我最小的弟弟。」
彌九郎補充說道:「其實,是我懇求堀尾大人前往附近村莊,參加村長的集會。」
可是羽柴軍打算長期圍攻備中高松城,反倒祈禱八大龍王繼續發威,他們想:「繼續下吧,像前幾天那樣的大暴雨再下個兩三夜吧!」九-九-藏-書眼下大雨成了這場戰爭的決定性因素。秀吉按照設計,成功製造了一個泥塘,約有兩平方公里。高松城孤零零地浸在這個大湖沼里。遠遠望去,城池周圍好像禿頭病者的頭髮一樣的東西便是森林、林蔭樹以及散在四處的樹木。城下的民房僅有房頂留在水面上,地勢較低的農家就連房頂也看不到了。無數被衝散的木材在濁流的推動下,漂浮在這個大湖沼周圍。通過木材漂流的速度就可以看出,這個一夜之間出現的人工泥塘,水位依然在不停地上漲。
「那麼,你們確實是羽柴將軍麾下的嗎?不是毛利方的人吧?」
「久太郎大人,到那邊用膳吧。」秀吉和秀政一起進入了住持的房間。
他的隊列很快來到了石井山的山腳下。從龍王山搬過來以後,大本營就安扎在了山上的持寶院里。
「算烏鴉吧,烏鴉勘八大人。」秀吉聽著背後孩子們的嬉戲聲,慢悠悠地打馬回營。
「是,我撿了櫻桃。」
一看到他們經過,士兵們就會想:「我們家老爺子來了!」如果哪天看不到,就會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原來如此,已經都變紅了啊,」秀吉抬頭看了看夜幕下的樹梢,突然將手伸向四郎右衛門膝頭的頭盔,「甜嗎?……嗯,挺甜的。」秀吉嘴裏嚼著兩三粒櫻桃,朝正殿走去。
「估計您也累了吧。」有一位客人和他並排坐在一起,是堀久太郎秀政。在信長親自出征之前,他先行一步來到這裏,跟秀吉商量到達中國地區的預定日程以及陣營的準備等諸多事宜。
除了戰爭本身的困苦與危險,他作為主將還遭遇了幾次精神上的困境。他在遠方為那個難以取悅的信長效勞,總是非常謹慎,彷彿主公就在三軍之中,光是為了讓信長滿意、放心,就不是一般地費心。何況,在信長周圍,就連己方將士之中也有人對他的出read.99csw.com人頭地感到不痛快,存在很多勾心鬥角之事。
「您回來了。」在第一道木柵門那裡迎接的是山內豬右衛門一豐,在第二道木柵門那裡迎接的是淺野彌兵衛長政。黃昏中的嫩葉之間,到處飄蕩著陣營的炊煙。無論多麼幽邃的寺院,一旦成為軍營,就會一下子被日常生活中的廚房和馬糞包圍。
「還沒有。」
「可是,這條路到底是去哪裡?是通往哪裡的路?」使者隔著他們的肩膀一會兒回頭望望,一會兒又駐足不前。
「真可憐,怎麼取了個老頭一樣的名字?」
「那我們一起吃吧。」他回頭看看侍童,吩咐道,「趕緊去準備。」又問道:「彥右衛門在幹什麼?」
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武士們可以說是一左一右攙扶著他朝前走,此時笑著說:「你說什麼呀?沒有人因為懷疑你才將你拉下馬,你一從馬上下來就癱軟了,似乎走不了路,我們才扶著你往前走的呀!」
如今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他意識到作為人生於這個世間的無限巨大的意義,而且活著的每一天都無比歡樂。因此,他放聲高呼:「忙著呢!」這話本沒有任何特別意思,卻讓將士們非常開心。即便艱辛,哪怕不吃不喝,和他在一起度過的日子都會覺得無比高興。但是,他臉上絕不是笑眯眯的。在石井山的大本營時,十天也無法泡一次澡,皮膚在五年的戰場上煙熏火燎,有些發紅的鬍子動不動就亂蓬蓬地堆在一起。如今水攻高松城的計劃已經實施完畢,只等信長西下了,然而隔著長良川,日差山等地還有毛利方的吉川、小早川的三萬餘人馬,趕來支援這座孤城。天氣晴朗的日子,在那些山地當中與其對陣的敵軍,應該能清楚地看到秀吉巡視陣營時的羅傘和馬標。
送他前去的武士們回頭一看,使者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喂!你怎麼啦?」九-九-藏-書有個人拿著火把靠近,在他眼前熏了熏,「啊!不好!他昏過去了。」武士們慌慌張張地從附近小河裡捧來泥水喂到他的嘴裏,又幫他捶背,「喂!醒醒!現在可不能昏過去,到大本營還遠著呢!」
正在這時,通往岡山的飯倉的木柵門處,有一名使者從快馬上下來,被守門的武士們團團圍住了。這條道既可以從岡山通往秀吉所在的石井山,也可以翻越日幡,前往小早川隆景的陣營日差山。這裏的木柵門作為所謂的要塞,自然是守衛森嚴。
「喂,牽馬!」秀吉在廟門前下馬了。藤堂與右衛門高虎今年二十七歲。他跑上前說:「我來吧。」接過韁繩,牽到馬廄那邊去了。
那些小侍童也不肯服輸,回擊道:「那,您算什麼呢?」
「叫什麼名字?」
足守川和長良川匯合在一起,奔騰著注入這裏。一眼望去,黃濁的微波似乎靜止了一般,但是只要看一下湖岸,就會發現湖水正在一寸一寸地侵襲著周圍的堤岸。
那是六月三日的傍晚,和往常一樣,他帶著羅傘、馬標,率領五十名騎馬將士去巡視了一下陣營。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秀吉每天都會去巡視陣營,這幾乎成了每日的功課。帶著五十騎或者上百騎,有時候還帶著侍童,讓他們撐著長柄的大羅傘,舉著金燦燦的馬標,緩緩前進。
「這樣啊。不要說什麼礙手礙腳之類的話,只要加入到戰陣之中,自然就會具備武士精神。越小越好,越是從小開始越好。嘿,孩子,你叫四郎嗎?」秀吉走上前去,四郎右衛門早已一骨碌跪拜在地。不過,他膝頭抱著士兵的草笠形頭盔里似乎珍藏著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你撿到了什麼?」
「今天有些悠閑的傢伙呢?看那邊,跟你們很像吧。」秀吉在馬背上對身後的侍童們說。侍童們不知就裡,都疑惑地望向主人所指的方向九-九-藏-書。原來,有很多鷺鷥站在泥湖中漂浮的木材上面戲水。石田佐吉、大谷平馬、一柳市助的弟弟等人都還是十三歲到十七歲的小侍童,他們縮著脖子嘿嘿笑起來。結果,其中年齡較大的森勘八郎說道:「就因為在戰場上還光想著玩,將軍大人才那麼說的。」
「是!」
秀吉繼續漫步在士卒之中,又打招呼道:「喂!」有四五名士兵正在砍柴用來做飯,其中也有櫻花樹。秀吉指著那些樹說:「盡量找不成材的樹木砍伐,不要砍櫻花樹。那樣到了賞花的日子,農夫們就會感到凄涼的。」然後他又到門側的一柳市助的營帳瞧了瞧,看到炊事班的人正在大鍋里燉什麼,他聞了聞,笑著對左右的部將說:「好香啊!」又說最近都不知道什麼東西難吃了,走出營帳,不經意間看到右側營帳的角落裡蹲著一個年齡很小的武士,於是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夜已深了,陣營中除了四處的篝火,就是墨一般的夜色。使者似乎再次昏迷過去了,平躺在了守門的淺野的家臣腳下。附近時不時地有什麼東西掉落下來,發出吧嗒一聲,也不知道是櫻桃還是毛毛蟲。
「那還用問,當然是去石井山的大本營。」
小西彌九郎回答說:「蜂須賀大人帶著寺里的一名僧人去什麼地方了。可能……」秀吉打斷他的話,又咕噥道,「茂助也不知道去哪裡了。」他環視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共進晚餐的人。
「這次我奉命跟隨您出征中國地區,臨出門的時候他還小,纏著讓我帶他來,怎麼勸都不聽。我知道他有些礙手礙腳,但是也答應了他。反正他早晚要繼承叔父的稱號,就讓他叫四郎右衛門了。」
「十三歲了。」
「為什麼?」秀吉追問理由。
「名叫四郎右衛門。」
正殿用梧桐花紋的幕布圍了起來。幕布也好,迴廊、石階也好,都因為梅雨季節的潮濕含著read.99csw.com水汽。秀吉所到之處,都有身穿鎧甲的人影出來迎接。營中已經有些暗,到處點著短柄燭火或者篝火。他終於在一間看似客廳的房間里落座了。
從六月一日開始,二日和三日,京都以及近畿地區幾乎都是晴天,烈日炎炎,而中國地區的氣象大致是陰晴參半。五月底一直都是大雨連綿。進入六月後,這兩三天山嶽地區依然是一副要變天的樣子,西南風很強,積雨雲由南向北飄移,時陰時晴的天氣一直在持續。一般人都受夠了長期降雨和黴菌,都抱怨道:「要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響起來,梅雨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但是,秀吉還是很感激。在這五年當中,面對一切艱難困苦,他在早晨向太陽祈禱時,都會懷著一份感激之心。這樣的磨鍊求之不得。有時候他會獨自想:「到底上天要賦予我怎樣的大任,才會給我這麼多磨難?」他生來身體就不是很強壯,雖然身材矮小,卻有克服這一切困難的頑強意志。他有時候會深深感謝幼年時的貧苦與世間的逆境塑造了他的意志。
「啊……幾歲了?」
使者的臉色蒼白,點點頭又繼續朝前走。他似乎是從昨天開始不吃不喝、快馬加鞭趕過來的。這樣一想,開始那些拿他當玩具一樣戲耍的武士們想:「看來事情非同小可。」這件事馬上從山腳下的山內豬右衛門隊伍中傳達到淺野彌兵衛那裡,途中彌兵衛的部下接過一位像病人一樣的使者,陪著他來到正殿。
秀吉也左顧右盼著說:「忙著呢!」秀吉看到的都是渾身沾滿了汗水與泥土的士兵、吃著難以下咽的食物卻裝出很好吃的樣子的士兵和總是面帶微笑不知煩悶的士兵。哪天沒看見這些年輕的生命群體,秀吉也會覺得有些落寞。屈指算來,他作為中國地區的司令官赴任以來,已經度過了五年漫長的戰場生活。上月城、三木城以及其他各地的艱苦戰鬥無法用語言形容。